博爾赫斯作品集中有一篇“自白”題獻給他的母親,那位活了99歲、博覽群書的女士。在那段充滿獨白的文字里,我看到了不一樣的人生體驗,譬如博爾赫斯的童年禮物,他的家世,以及他母親在閱讀上對他的影響。
這是我一輩子沒有得到過的恩典。但這位操持數(shù)種語言,讀書無數(shù)的圖書館館長、大文豪,讓我想起自己卑微而不失價值的讀書記憶。
多年前的一個夜晚,我蹲在馬路邊,借著路燈的昏暗亮光埋頭翻撿著地攤上的舊書。那時候,只要有一點錢,我都會毫不猶豫地把錢換成書,放進書架,然后像國王一樣巡視著他的領土。當時,我在書攤上看到了不少好書。我一邊興奮地翻閱,一邊猶豫著該拿走哪本書,卻聽見背后有人喊我名字。
回頭一看,原來是三姐夫妻騎車路過。他們并沒有停下,而是說了一句“又在買書”,就徑直從身邊駛過,留下我傻傻地蹲在那里。
那是我人生中彷徨無助的一段時期。一事無成,生活落魄,連讀書都被家人看作不務正業(yè)。在村里,我可能還被當成一個怪人。周圍的村子,就沒見過像我這樣買了滿滿一架書的人。我也覺得,自己壓根不屬于這個地方。
從十幾歲開始買書、讀書,我的精神生活和物質生活越發(fā)顯得與周圍格格不入。我一個人在夜里,讀曾國藩,讀陶淵明,讀易經,讀古龍。讀到興奮之處,恍然不知身在何處;掩卷之時,又如美夢醒來,暗自神傷。
回首這段往事,一切都成了美好的回憶。但我如果不是固執(zhí)地保持著讀書的習慣,沒有從精神上超越所處的鄉(xiāng)村環(huán)境,幾年后也不可能踏上新的人生旅程,從事自己喜歡的文字工作。
這場人生變化的起點,可以追溯到高中時期我走進圖書館的某個下午。當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開始讀《史記》,讀現(xiàn)代文學史和中國通史,他的人生也許就注定會有些不一樣。
當時我以為,自己不過是一個寂寞的閱讀者。當我走出那一片小天地,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孤獨。我在逼仄的鄉(xiāng)村里通過閱讀尋找慰藉,又何嘗不是在拼命地擠上列車,和這個時代進行精神接軌。
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講過:“人是精神,人之作為人的狀況乃是一種精神狀況。”個體閱讀不免會受到時代影響,而閱讀在某種程度上也會體現(xiàn)一個時代的精神狀況。就拿我青年時代深受其影響的臺灣作家李敖來說,我曾把他當作思想上的一個秘密源泉,后來才發(fā)覺,他已成為大眾精神偶像。我接觸李敖的著作,固然出于偶然,但無疑也是受到一時閱讀風氣和思想潮流影響。
《曾國藩家書》中有一語:“人之氣質,由于天生,本難改變,惟讀書,則可變化氣質?!睂€人而言是這樣,對于一個時代來講亦如此。
關于閱讀與人生,閱讀與時代的關系,還可以從更多人那里找到答案。
美國文學批評家布魯姆曾不無溫情地說起:“在我近七十二歲之時,我日益感到自己一生主要的成長經驗始于七歲那年,當時我說服我的兩個姐姐帶我去公共圖書館……”從那時候到15歲,布魯姆在圖書館里“獲得了某種新生”。
陳丹青回憶,他在28歲后開始閱讀尼采、福柯、叔本華等“硬”讀物?!笆沁@幾個人的書救了我,我很難想象,如果沒有他們,我會有怎樣的立場,這種立場不是政治立場、哲學立場,而是怎樣面對世界,面對自己的這條命。”這句話同樣適合我。
博爾赫斯這樣寫道:“這自白既是我個人的,也具有普遍意義,因為一個人經歷過的事情所有人都可以經歷?!?/p>
我在這里回憶自己的讀書經歷,正是為了說明,閱讀與個人命運以及時代存在著精神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