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群
摘 要:唐代的皇家教育基本是失敗的,失敗的原因大致可以歸為皇子本身的素質(zhì)、制度設計的缺陷、唐代的文化環(huán)境、皇帝的自私狹隘的心理4種,唐代的皇家教育是失敗的,既影響了皇位遞嬗時政局的穩(wěn)定,又在需要的時候,無力襄助中央政府,客觀上對后來的五代和宋均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關鍵詞:唐代;皇家教育;宗室
中圖分類號:G40-09;K2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6)03-0037-03
鑒于隋代立國短暫,迅速滅亡的事實,李唐的統(tǒng)治者深知皇室子弟的德行關乎國家的長治久安,因此非常重視皇家的教育,以多種教養(yǎng)方式規(guī)范皇子們的行為,避免重蹈前隋的覆轍。唐高祖登基之初,感于學校廢棄、儒學衰弊,“頗好儒臣”,意欲振興教育。唐太宗也對侍臣說:“古來帝子,生于宮闥,及其成人,無不驕逸,是以傾覆相踵,少能自濟?!边@是在看到隋煬帝生于宮禁,長于婦人之手,登基后為所欲為,致令強盛的國家迅速滅亡的事實而產(chǎn)生的反省,因此,唐太宗優(yōu)選耿直的大臣“嚴教子弟,欲令皆得安全”[1]。在巨大的教育投入的情況下,唐代確實有部分皇子成為學識豐富、道德高尚之人。如唐高祖子李元嘉“少好學,藏書至萬卷,皆以古文字參定同異”,他這種家學遺風影響了他的兒子,史載其子“惟沖、譔家書為多,皆文句詳正,秘府所不及”。魯王李靈夔,“篤學,善草隸,通音律”[2]。如此多的皇室子弟愛好學術,潛心學問,對唐代文化教育事業(yè)的繁榮發(fā)展,起了推動作用。還有部分皇子浸淫儒學,不但是內(nèi)心服膺,在行為上也表現(xiàn)出高尚的道德。如章懷太子李賢,非常愛讀《論語》,至“‘賢賢易色,一再誦之。帝問故,對曰:‘性實愛此”。還有孝敬皇帝李弘,“受《春秋左氏》于率更令郭瑜,至楚世子商臣弒其君,喟而廢卷曰:“圣人垂訓,何書此邪?”后來受郭瑜的講解,改學《禮記》[3]。
但是縱觀整個唐代,賢惠的皇子少,不肖的子孫多,多數(shù)的皇子在接受教育之后卻走向其反面,要么成為違法亂紀、干擾政局平穩(wěn)運行的人,要么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社會寄生蟲。唐代大多數(shù)帝王都傾注一定的心血,利用各種機會,對皇子實施教育和影響,但是效果并不理想。這一點,不論是文治武功均較強勝的前期,還是宦官專權、藩鎮(zhèn)跋扈的中后期,表現(xiàn)的都很突出。設置教育的初衷在于引導皇子們實現(xiàn)高尚的道德、精深的學業(yè),心機費盡,但是結果卻讓人失望。以唐太宗為例,最初立李承乾為太子,后謀立李泰,最后不得已立李治為太子,如此地來回轉(zhuǎn)換,側面說明長大成人的太子并非太宗希望的那樣。唐玄宗亦是如此,先立太子李英,后又改立。因此,分析唐代皇子教育失敗的原因,對于加深了解唐代的政局以及歷史的發(fā)展形勢具有一定的意義。
一、唐代皇家教育失敗的原因
(一)皇子受北部胡人習俗影響,對教育有逆反心理
現(xiàn)代教育主張教育影響內(nèi)外結合,塑造學生的素質(zhì)。徒有外因,而無內(nèi)在的對知識和道德的追求,不能實現(xiàn)人的素質(zhì)的養(yǎng)成。唐代初年,李唐皇族承襲北朝尚武風俗,兼之以具有的胡人血統(tǒng),不欽慕中原禮俗,而喜歡游牧風俗。李承乾“使戶奴數(shù)十百人習音聲,學胡人椎髻,剪彩為舞衣,尋橦跳劍,鼓鞞聲通晝夜不絕”,而且“好突厥言及所服,選貌類胡者,被以羊裘,辮發(fā)”,他對執(zhí)掌天下后的設想是“將數(shù)萬騎到金城,然后解發(fā),委身思摩,當一設,顧不快邪!”[4]這種觀念不但與唐太宗追求文明盛世的文治武功相去甚遠,即使從教育的角度說,也顯示幼年的教育并沒有使李承乾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達到封建王朝一個太子應具的標準。另外,唐太宗之子李祐“溺群小,好弋獵”,李愔“數(shù)畋游,為非法,帝頻責教,不悛”[5]。這些事例均說明唐代胡人習俗還有非常大的影響,部分皇子反感傳統(tǒng)的文化知識,不愿意接受教育。
(二)制度設計存在缺陷,使得教師不能安心的教導皇子
太子之師名義上為“三公”“三師”,屬于正一品,但是這不是常設的官職,“無所總攝,非其人則缺”,而且擔任“三公”“三師”的官員公務繁忙,所以這更像是一個地位尊崇的虛職,盡不到教師應盡的責任?;首咏處煘樘幱诒暗偷娜?,皇子位高,郡王、親王、嗣王皆為從一品,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師道尊嚴,皇子應該尊重教師,但是并沒有多少人支持這么做。即使在唐太宗心目中,也認為皇子位置高于三公,更何況品秩低于三公的教師呢?史載,貞觀十二年,禮部尚書王珪奏言:“三品以上遇親王于途,皆降乘,違法申敬,有乖儀準?!碧谠唬骸扒漭吔宰猿缳F,卑我兒子乎?”唐太宗的話語之間充滿了對百官的輕視,后來憑借魏征的勸諫,才認可王珪的奏議[6]。這種心理在唐代皇室非常普遍,唐太宗之弟李元名,10歲時,“太宗晨夕使尚宮起居送珍饌,元名保傅等謂元名應曰:‘尚宮品秩高者,見宜拜之。元名曰:‘此我二哥家婢也,何用拜為?”[7]唐太宗聽聞此事,反而發(fā)出“此真我弟也”的“豪邁之語”。
這心理上的不平等的因素,客觀上不利于師生關系的養(yǎng)成,因此只能是勸誡,而不是教導皇子到一條正路上去。如果皇子認真聽從教師的教導,屬于幸事,反之,教師對于皇子行為和知識的改變,無能為力。對于皇子的成長,反而產(chǎn)生不利。因此,經(jīng)常可以看到不法的諸侯王憑藉其地位侮辱和欺凌老師。唐太宗之子李祐,“溺群小,好弋獵,長史薛大鼎屢諫不聽”,唐太宗不但不以自己的兒子作為為非法,竟然認為薛大鼎“輔王無狀,免之,更用權萬紀”。而權萬紀“性剛急,以法繩祐”,最終導致李祐“與燕弘亮等謀,射殺萬紀,支解之”,丟掉了自己的性命。
此外,唐玄宗時期為防范宗室謀反,制定“十王宅”制度,近親宗室的嫁女娶妻都在十王宅舉行,實質(zhì)上,宗室處于被監(jiān)控、管制的境地。一方面,皇子們確實失去了對皇權的威脅,勢力大不如前,亦因此在皇權面前處于絕對的劣勢地位,成為任人宰割的羔羊;另一方面,造成了皇帝和皇子們之間的阻隔,從而影響到教育的實施,這也是唐代皇家教育失敗的一種因素??梢哉f,“十王宅”這一制度設計,是對皇家教育的毀滅性打擊,而且是對皇族子弟的一種精神摧殘,加之以其他一些因素的影響,使唐代中后期的皇家教育幾乎沒有任何亮點可言。
(三)唐代出現(xiàn)“三教爭衡”的局面,影響了儒家思想的傳播
許多皇帝都養(yǎng)成了外示崇儒好學的習慣,儒學也是官方認可的正統(tǒng)思想,但是骨子里則是欽慕佛教與道教,也一度出現(xiàn)佛學壓過儒學和道教、“三教爭衡”的局面[8]。唐初,戰(zhàn)亂頻仍之時,唐太宗“于時海內(nèi)漸平,太宗乃銳意經(jīng)籍,開文學館以待四方之士,行臺司勛郎中杜如晦等十有八人為學士,每更直閣下,降以溫顏,與之討論經(jīng)義,或夜分而罷”[9]。貞觀七年,唐太宗“又以經(jīng)籍去圣久遠,文字多訛謬,詔前中書侍郎顏師古考定《五經(jīng)》,頒于天下,命學者習焉。又以儒學多門,章句繁雜,詔國子祭酒孔穎達與諸儒撰定《五經(jīng)》義疏,凡一百七十卷,名曰《五經(jīng)正義》,令天下傳習”[10]。而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唐太宗晚年,沉迷于丹藥而不能自拔,終至服用丹藥后暴崩[11]。唐高宗嗣位后,比較重視文吏,對于儒學不太重視,但是仍沿襲崇儒的政策,永徽四年三月壬子朔,“頒孔穎達《五經(jīng)正義》于天下,每年明經(jīng)令依此考試”。唐玄宗則一改高宗則天之時的輕儒風氣,在東宮時,就親幸太學,“大開講論,學官生徒,各賜束帛”,即位之后,更是盡心儒學的弘揚,“數(shù)詔州縣及百官薦舉經(jīng)通之士,又置集賢院,招集學者校選,募儒士及博涉著實之流,以為《儒學篇》”[12],大大推動了儒學在全國的傳播。與其父親一樣,唐高宗因身體較差,亦服用丹藥。此外,晚唐時期,政權已處于風雨飄搖之時,內(nèi)有宦官專權,外有藩鎮(zhèn)環(huán)伺,唐昭宗仍然“攻書好文,尤重儒術,神氣雄俊,有會昌之遺風”[13],極可能屬于史官溢美之詞,是對局勢喪失信心后的自我心理的閑適。
因此,可以說唐代皇家教育的理念是外示儒術,以孔穎達等修訂的義疏為天下傳習的標準,但在實際私人生活中,卻是服膺佛道,汲汲以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影響所及,對官學和皇家教育造成極大的破壞。
(四)帝王本身的自私狹隘的心理影響了皇子教育的效果
唐代皇帝的自私心理各有不同,有的是對皇族子弟溺愛有加,多所偏袒,有的是基于鞏固獨裁專政的需要,但是他們的自私心理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教育的效果。前者,比較突出的是唐太宗。張玄素曾為太子少詹事,輔佐李承乾,但是有次唐太宗故意當著眾多大臣的面問“玄素歷官所由,玄素既出自刑部令史,甚以慚恥”,“玄素將出閣門,殆不能移步,精爽頓盡,色類死灰。朝臣見之,多所驚怪”[14],這已經(jīng)不能看作是無心之舉,根本就是在注重門第的唐代,當眾令張玄素難堪,打壓其心理自信。這也代表了皇室對于皇族教師的態(tài)度,貌似尊崇,實則鄙夷,那么其教育效果也自然可以得知。后者,突出者如唐玄宗,玄宗曾設置“十王宅”,起因是鑒于唐代前期政權爭奪過程中的皇室內(nèi)訌影響王朝的根基,而對皇族加以限制,消除變亂的根源,但是從長期的影響看,影響深遠,固然是消除了政變的根源,但是影響更大的是削弱了唐王朝的根基,等到地方出現(xiàn)難以控制的武裝力量時,皇室內(nèi)部無人可用。乾寧四年韓建與知樞密劉季述“矯制發(fā)兵,圍十六宅。諸王懼,披發(fā)沿垣而呼曰:官家救兒命!或登屋沿樹。是日,通王、覃王以下十一王并其侍者,皆為建兵所擁,至石堤谷,無長少皆殺之”[15]。唐代后期所出現(xiàn)的各種情況,是唐玄宗估計不到的。
二、唐代皇家教育的影響
唐代的皇家教育對唐代歷史的進程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甚至影響到了后來的五代與北宋。
(一)影響了唐代皇權的更迭,造成了政局的動蕩
皇權的高度集中性和獨裁性決定了它是每個皇族子弟覬覦的目標,也就決定了在皇權更迭中必然會產(chǎn)生動蕩與沖突。唐太宗本意立李承乾為太子,但又中意于李泰,最終導致二子勢同水火,兩敗俱傷,不得已而立李治為太子。李治性格懦弱,承受不了宮廷斗爭的壓力,因此唐太宗開始剪除寒族地主出身的大臣,轉(zhuǎn)而倚重關隴貴族軍事集團,呈現(xiàn)出保守化的趨勢[16]。選擇李治為太子,也就注定在李治與武則天的關系中,李治屈居下位,也為后來武后執(zhí)政期間對宗室的濫殺和武周代唐埋下伏筆。玄宗之后,從制度上遏制住宗室亂政的根源[17],但是也斬斷了皇家襄助中央政府的能力。如果指望著教育使皇子變得溫柔敦厚,成為解決皇權更迭中的問題的最佳或者唯一手段,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但是教育畢竟為皇權之遞嬗提供了一種思路。
(二)影響到宋代對皇子的安置和使用
從武則天時候起,一則是皇子年齡小,一則是皇帝的溺愛,很多皇子多不出閣,一般在京城居住?;首觽冮L大以后,對于人間冷暖知之甚少,至于如何治國齊家,更是不懂。唐玄宗之后,皇子經(jīng)年居于城中,對于政治的影響逐漸式微。所以,當掌握地方軍政大全的節(jié)度使威脅中央政權時,唐皇室往往陷于孤立無援的境地。唐代皇子們的悲慘遭遇和政局的動蕩給了宋代統(tǒng)治者以啟發(fā)。有宋一代,皇帝對于將要繼承皇位的太子,總是給其安排鍛煉的機會,使其具有相應的能力和威信,宋代的絕大多數(shù)皇帝都做過開封府尹和東京留守[18],這基本斷絕了庶子或者藩王覬覦皇權的希望,保證政局平穩(wěn)的運行,這一點是和唐代截然不同的,可以看做是對唐代皇家教育的一種反動。
(三)影響到五代以后的政局,最終出現(xiàn)宋代文教治國的局面
過去,討論唐代中后期以及五代的混亂,大多把原因歸之為藩鎮(zhèn)割據(jù),導致中央政府無力控制地方。從教育的角度著眼,則是皇家教育沒有發(fā)揮應有的作用。韓愈的《送董紹南序》描繪出仕途不遇、欲為藩鎮(zhèn)效力的讀書人形象,昭示出地方教育的失敗。其實不僅地方是如此,皇家教育亦是如此,教育上的失敗或者說是教育方針與宗室政策的失敗,決定了皇家子弟在政局變化中只能充當看客,既無力于保護自己,更無力于保護中央政府。即使遇到有心重振中央氣象、恢復中央權威的皇帝,因沒有接受過系統(tǒng)而又完善的教育,往往措置失當,反而激發(fā)更大的矛盾,引起內(nèi)亂,導致生靈涂炭、國力衰竭。唐德宗時,銳意削除藩鎮(zhèn),采取積極的政策,不知進退,終至釀成大禍。呂思勉先生對此評價說,“不知進退,遂至能發(fā)而不能收”[19],可謂中肯之評論,即清楚反映出德宗幼時接受教育之效果。五代可以看作是唐代藩鎮(zhèn)割據(jù)的延續(xù),五代的教育,同樣乏善可陳,甚至更為不堪。歷四朝之馮道,史載他“天下大亂,戎夷交侵,生民之命,急于倒懸,道方自號‘長樂老,著書數(shù)百言,陳己更事四姓及契丹所得階勛官爵以為榮”[20]。這只是整個五代的一個縮影,也是五代亂世的根源之一。因沒有接受過好的教育,故而無廉恥之心,亦無匡正時勢之心,只是與世浮沉,徒耗時日。因而,五代的政局之敗壞,在唐代皇家教育喪失其功能的時候,便種下一因。
時間下延到北宋,皇族教育又是一變。為鞏固政權,北宋一代,皇家教育極為重視文教,皇帝都是熟讀經(jīng)書、尊崇儒家,趙匡胤手不釋卷,宋太宗飽讀詩書,宋真宗是詩人,宋徽宗、欽宗二帝均是著名書法家和畫家,這些都是與皇家教育的培養(yǎng)有一定關系,形成了整個社會好學、興學的好風氣。北宋文教之盛,遠非唐代可比,固然有前后時代上的差異,但是作為對唐代皇家教育失敗的反動,采取“文教治國”的策略,可以說是從唐代皇家教育中吸取的經(jīng)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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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