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談
這似乎是一個散文的時代,鋪天蓋地的文字都被囫圇地貼上散文的標(biāo)簽。許多人蜂擁著去看一場社戲,并因為參與和在場而歡欣。這樣的繁榮和從眾遑論優(yōu)劣。但我更在意這樣的文字:有溫度而不溫吞,有濕度而不黏稠,有廣度而不漫漶,有深度而不玄奧,有氣度而不欺人。知冷知熱,有疼有痛。流血流汗。悲憫。慈愛。關(guān)懷。清澈。與面包、鹽、燈盞、明月、清風(fēng)、海洋、天空……同質(zhì)同源。找到了它們,就找到了好散文。
朱強,1989年生,贛州人,現(xiàn)供職百花洲文藝出版社,《百花洲》雜志社編輯部主任。在《人民文學(xué)》、《花城》、《天涯》等刊物發(fā)表作品若干,出版散文集兩部。獲“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散文提名獎”和“萬松浦文學(xué)新人獎”等。
一
2014年國慶節(jié),寶光打電話說他回到了老家,擬小住幾日。這些年,他以記者、自由撰稿人、編劇、文秘的身份在外面無頭蒼蠅似的亂竄。
我約他來家里坐,他家就在隔壁的一個縣;自從城鎮(zhèn)化按鈕開啟了后,縣就并成了城市的一個區(qū),區(qū)與區(qū)之間,車程也就半個鐘頭。那天,它騎了個快要報廢的摩托車。因為我家他從沒有來過,我就約他在附近一個醒目的郵局等。這年頭,出行要么電驢,要么就是四個輪子的。還有誰弄這個破玩意。車一打火,簡直就像個肺結(jié)核病人,狂咳了十幾下,也沒有見它咳出一口痰,只見濃得嗆鼻的黑煙,一團(tuán)團(tuán)地從屁股尾巴里往外冒。
吃過了飯,按計劃,我們打算去八境臺,敘一敘舊。本來敘舊完全可以在家里敘,但我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種古來有之的酸文人氣,好像聊天非到特定意義的八境臺,否則那感覺,卡在喉嚨便出不來。八境臺在這個城市的最北端,再往北,就沒有路了,兩條跑了幾十公里的江,在臺下匯成了一條大大的河,氣勢洶洶地向北流。我坐在他的這一匹老馬上,穿過鬧市的燈紅酒綠,轉(zhuǎn)幾個彎——西津路,縣崗坡,涌金門,市供電局……人越來越少,燈火的光明都向后退去了,周圍便漸漸冷清了起來。車隨便地靠在了江邊的一個老榕樹下。寶光說:剛在郵局的門口,足足等了你二十分鐘。在這等你的二十分鐘里,太無聊了,只好給自己做游戲。他一直琢磨著,我會從東西南北的哪一個路口閃出啊。當(dāng)時他把自己分成了好幾個自己,每一個自己都和另一個自己打賭,到底哪一個自己會贏呢。因為這,心始終在怦怦地跳。因為這種緊張的東西,焦躁的情緒暫時就被自己壓了下去。
我說,一聽這話,就暴露了你這個典型的文青身份。他呵呵傻笑。傻笑的聲音,就像一鍋熱水在喉結(jié)的地方煮,兩排白凈的牙齒在暗夜里擠出一道光。這年頭,文青的意思,實在是不好琢磨。意思也不知是貶是褒,它既不像春秋時候的“士”,也不同古代的窮書生與幕僚,總之,只要在身體里,有幾個活著的文藝細(xì)胞,神經(jīng)敏感,感情細(xì)膩,眼神或恍惚或游離,人有點點潮,喜歡神經(jīng)兮兮憧憬未來理想生活的,都可以算。寶光和我很可能就算是這一類。他帶著行李箱,一年四季東奔西跑,從贛州跑到了共青城、南昌,后來又跑到更遠(yuǎn)的杭州;箱子里除了替換的衣物,還塞著李白、卡夫卡、佛洛依德以及那些寫到了一半又寫不下去的狗屁文章。
不過話說回頭來,歷史上所有值得后人仰望的文豪,哪一個不是由當(dāng)年的文青與芝麻大小的狗屎文人一步步進(jìn)化來的。只不過,有的只進(jìn)化到一半就不幸地變異了,成了奸商、污吏、建筑家、律師、革命家或者竊取革命果實的偽革命家。只有很小的一部分,費了吃奶的勁,終于長成了大文豪。
我的故鄉(xiāng),是一個比南方北,比北方南的古老城市,這里的土和水一樣,常年都是流動的,因此向來長不出什么頂天立地的豪杰與能夠?qū)懗鲂嵌肺恼碌奈暮?。但是南來北往的奇異之士都愛在這里逗留一下。久而久之,這里就成了一個十分有名的驛站了。自從秦朝建制以來,中間不知繁華了多少年,又凋敗了多少年?,F(xiàn)在又輪到了他繁華的時候了。
這個晚上,如果我們不是因為骨子里那一點點小文人的情懷作祟,兩個大男人,不去泡腳,不去喝酒,不去打麻將,不去K歌,不去鬼混,跑到這黑漆漆的八境臺來做什么。要說這地方,確實很對文人藝術(shù)家們的味口。一來是它的“舊”,斷壁頹垣,樓臺碼頭,統(tǒng)統(tǒng)被時間擱在了這,而文人們好像從來都對舊的東西情有獨鐘,總愛到那鬼都怕的地方去,以此顯示出自己的清高與非凡本領(lǐng)。再者這里深厚到讓人窒息的文化背景同樣構(gòu)成了一種巨大的吸力,讓文人們有種在茫?;囊罢业浇M織的意味。找到組織,文人眼前的清高、骨子里所謂的非凡本領(lǐng)才站得住腳。
中國文人的傳統(tǒng),說白了,也就是一種向別處尋找組織的傳統(tǒng)。比如,兩漢魏晉的騷客,覺得周圍的環(huán)境不好,萬人皆醉,唯我獨醒,呆不下去。于是想方設(shè)法到更加古老的地方,尋找醒著的人。盡管這樣的找,只是一廂情愿,至于長安開封的文人盡管多如牛毛。但其心里,仍覺得寂寞,總覺得自己的組織在魏晉甚至更早的地方。這樣一來,文人們的頭,就總是往后扭,眾里尋他千百度,而文人通常就通過這一個樓,那一個臺,去完成他們頭往后扭的這個高難度動作。我和寶光,頭除了偶爾后扭,多數(shù)情況,還要向前看。前面有什么呢。前面有我們需要直面的各種東西。畢竟,生活并不會因為你文人的身份,就被特別的眷顧。你同樣可能失戀,失業(yè),被貧困圍剿,遭到朋友的背叛,被時代唬弄得神經(jīng)兮兮,也許,這就是真實的生活。也是文人的真實處境。
這個晚上,我和寶光都沒有登臺之想,只是想在臺下面坐一坐,近近古人。水很安靜地拍打著岸邊的石頭,這種啪啪的聲音,很容易把人帶向沉靜的地方。在響亮的拍打聲中,時間就開始拼命地回溯。如果換成一般的游客,樓與濤聲,也并沒有什么的特別,過目過耳即忘了,但是誰叫我們和文人沾一點邊,對于文人,這可能就是一種神奇的暗號了。濤聲與樓,把人的思想帶向了遙遠(yuǎn)一端,想象那里的人,飲酒放歌,侶魚蝦而友麋鹿。在腥味很重的河風(fēng)中。我想到河的對岸,也就是虎崗,蔣經(jīng)國1940年代在這里開創(chuàng)中華兒童新村,無數(shù)的難童,就被這頂保護(hù)傘留了下來。如按當(dāng)時的地理位置,八境臺每天都將升起在孩子們的視野里,藍(lán)色的天空中,除了飛鳥、白云,所剩的,就是這個樓臺高高舉起的翹角飛檐了。這些東西,一點點的滲進(jìn)孩子們的血肉,然后讓其中一部分人,日后有了種不一樣的氣質(zhì)。
這就像沈從文在他的回憶錄中講——水這種文化,從小就對他構(gòu)成了一種深久的影響,他的生命,始終都有著水的痕跡;水就是他的人生了?;蛟S,每個人,從小都被固定在一種特殊的文化中,置身于這個文化語境,漸乎其漸,你就難免的成了某個特定的樣子。當(dāng)初,造物主為了把我打造成一個文青的形象,老早地就把幾個灰撲撲的樓,擺在了我家的附近。左一個八境臺,右一個郁孤臺,前一個涌金門,后一個建春門;它們等待我出生,就像這個城市的紅旗大道,文清路,南市街,皂兒巷,衛(wèi)府里菜場等待我出生。它們被天造地設(shè)地放在我日常生活的后邊、前邊、左邊,右邊,然后用漂亮的檐柱、琉璃瓦、趙樸初等人的牌匾對我的麻木不仁進(jìn)行著一點點的熏染,它們試圖開我的竅。每年春天,樓臺周圍花木抽芽吐綠。磅礴的水汽從土里竄出,樓臺籠罩在空濛的煙雨里,常常給師院文學(xué)院的老教授們制造著一種身在梁朝或者宋朝的幻覺。
可那時候,我腦子里根本就沒有梁朝宋朝的概念;也沒有李煜宋徽宗的概念,更沒有文人與知識分子的概念,我只有我自己吃喝拉撒的概念。盡管我生在贛州這樣一個歷史文化名城,早早享有登臺的各種方面的便利,可那些樓卻始終與我無關(guān)。飛檐啦、翹角啦、朱漆的柱子啦,那些玩意整天在我媽帶我去幼兒園、兒童公園、人民醫(yī)院、百貨大樓的路上伸出頭來??墒撬鼈兊囊环e措,卻并沒有撩撥到我的心臟,那時候,我從頭到腳都是俗人,俗不可耐;愛吃愛哭,愛玩愛睡。一團(tuán)混沌。骨子里并沒有什么文人的元素。
二
如果不是因為某個下午,表哥從八境臺牽著兩個金色的氫氣球高高興興的歸來——在我面前狠狠地炫耀了一通這一件事,我爸媽的伎倆很可能就已經(jīng)得逞了。那時候,我的爸媽為了對我嚴(yán)加管教,常常在我心里種植著恐懼,八境臺是他們用到的咒語。他們揚言要把我放到臺上去喂鳥。那地方,蛛網(wǎng)密布,漆黑一片,暗中閃爍著奇異的綠光,那都是些鳥眼,十分恐怖。聽起來滿身的汗毛孔就往上豎。
真正消解疑惑的,是我小學(xué)的美術(shù)老師。按照慣例,每年春天,贛州市教育局都要搞個特別大型的畫展。沒想到,這年畫展放在了八境臺,觀展的對象,都是從各校繪畫興趣班遴選來的。而我從小就愛涂愛畫,這樣一來,我便堂而皇之地獲得了偉大的登臺權(quán)。第一次去,想,應(yīng)該偷偷趁著夜色,從臺后面的窗子或者欄桿翻過去才過癮。但現(xiàn)實情況,我卻隨著大隊伍,趾高氣揚、光明正大地爬上去了。說爬一點也沒有錯,那時我只會爬,人模狗樣,滑稽可愛。要說登臺都是文人們的事,那時我連半個狗屁文人都不是,只是個俗不可耐,俗得白白胖胖的少先隊員,我在浩浩蕩蕩的隊伍里,系一根鮮艷的紅領(lǐng)巾,身穿校服與白板鞋,過個門樓,里面綠意蔥蔥,百花齊放;然后是一道高高的青色圍墻,有兩個卷頭發(fā)的售票員阿姨在里面一邊聊天,一邊懶懶散散地打毛線。透過銹跡斑斑的鐵門,我朝四十五度的斜上方看了幾眼,搖了搖頭,既沒有看見我爸媽說的什么綠眼睛的東西飛來飛去,也沒有看見我想象的那一些東西出沒,所謂的臺,不過是幾個刷了紅油漆的柱子,一些勾心斗角、雕龍畫鳳的構(gòu)建。它的形象,與我之前對它產(chǎn)生的沖動,可以說,一點也不匹配。也許,在那時候,因為我的孤陋寡聞,臺就是臺,我就是我,臺不可能利用高高的飛檐把自己載負(fù)到唐朝宋朝魏晉南北朝,而我也不可能借助于天馬行空的想象把自己想象成蘇軾、柳永還有納蘭容若。
進(jìn)樓,感覺這個半封閉的空間,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涼意。1990年代八境臺,里里外外,冷冷清清,游客稀少,隔葉黃鸝空好音。在它前面,是一抹淡淡的淺草荒山,山上聚集點點墳冢,其時間可以追溯到各個年代。我曾祖父曾祖母雙雙葬在了山頭。幾條挖沙大船,孤零零泊在江畔。臺的后面,是個園子。松柏楊柳香樟苦楝葛藤森森。這很容易讓人想起古小說里幽人狐女往來之境,園子前面,是條泥巴夯打的土路,瓦屋夾道,地上依稀可見歪歪扭扭的幾條自行車車轍。
那時候,我念書只念到了小學(xué)二年級,剛學(xué)會拼音字母,連猜帶蒙能辨一百多枚生字;對于我泱泱大國的古老文明,鮮有其聞。盡管在我經(jīng)歷了某次小小的病痛以后立志未來做個醫(yī)生,但那一切都屬于吹牛,我就像個笨拙的接收器,無條件地接收著各個方向涌來的信息。其中包括了光線、聲音、五色,我既接收著這個世界的蕪雜也接收著各種文化對我潛移默化的影響。我很笨拙地跟在同學(xué)蔡劼、盧毓江、葉子銳屁股后面,高一腳、低一腳扶著欄桿蹬蹬地爬上去,后來根據(jù)我的外公,一個小學(xué)校長半信半疑的口吻,他說八境臺的歷史最初可以追溯到北宋嘉佑元年。因為水患,州守孔宗翰伐石為址,冶鐵錮基,搞了個可以登高望遠(yuǎn)、飲酒賦詩的逍遙會所。后來又約請到了當(dāng)時的文化明星蘇軾,題寫《虔州八境圖八首并序》的廣告。臺也因此名聲大噪了,開始了它招蜂引蝶的光輝歲月。無論是庶民、騷客、狐仙、僧尼都被它招引過來。大家在歡愉中,共享這一個樓。后來,又不知誰,捧來了呂祖的神像,它很快搶盡了風(fēng)頭,遠(yuǎn)近男女絡(luò)繹前來奉香。1663年(清康熙二年)的春天,火從香爐里溢出,踢翻了爐子,沒過多久,曾經(jīng)的巍峨就化成了一堆焦土。乾隆、嘉慶二朝,官府又按它本來的面目進(jìn)行修復(fù),盛況再一次地得到綻放,1929年,火繼續(xù)失,1934年,樓繼續(xù)建。到我出生的前幾年,火從老化的電線絕緣皮里再一次迸出,粗大的斗拱、大梁、柱、屋頂、彩畫、欄桿、檐、枋、檁條以及樓中所藏的文物700余件都被饑餓的火吞沒得一干二凈。而當(dāng)時分管此樓的那個頭頭——也因此被公安局抓了進(jìn)去。后來呢,人走了,樓沒了,政府覺得這個地方空空如也,滿城風(fēng)景缺了個提綱挈領(lǐng)的角色,主題十分渙散,文化局最終決定把一個鋼筋混泥土的仿古建筑嫁接到古老的基礎(chǔ)上。事情才總算有了點從前的模樣。
當(dāng)時我俗眼所見。便是1980年代重建的那個臺。它的窗戶樓梯,和我家的窗戶樓梯根本就沒有兩樣;窗上嵌著冷冷的藍(lán)色玻璃,踏步欄桿還有扶手一米八寬。我當(dāng)時彎下腰,特意地敲了幾下,發(fā)現(xiàn)地板用的也是一種叫磨水石的材料。剛開始,我第一腳邁進(jìn)這個陰暗的環(huán)境,心臟還輕微地收緊了一下,可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樓梯墻壁以及電燈和我家的沒有什么差異,神經(jīng)就徹底地放松了。上樓,看畫展,這與我平時上樓吃飯、寫作業(yè)、上廁所、洗澡、進(jìn)屋子睡覺,實在是沒有什么區(qū)別。我覺得看畫展實在是太容易了,我出生到現(xiàn)在,看過無數(shù)事物,看月亮從云層里出來,看煙火上天,看日出,看動畫片,看飛機屁股上冒出白煙,看我外公背對著我呼啦呼啦地撒尿??淳拖癯燥埡葴X手掏鼻孔一樣輕松簡單、它頂多給我制造著一點點興奮喜悅恐懼,除此以外,大部分被看的對象,都可謂是麻木不仁的一類。
但那一天,所謂的“看”,的確在我的經(jīng)驗外。我借助樓梯,上升到二樓的高度,我發(fā)現(xiàn)封閉的空間外有個回廊,于是就偷偷地溜出去。樓下的花壇,重新調(diào)整了尺寸?;睒?、柳、香樟也都降低了姿態(tài),公園里彎彎曲曲的路,逐漸明亮。就著興致,我開始圍繞著回廊慢慢走動,我以樓前的一口水塘為標(biāo)志,然后按順時針的方向移動視線,最先出現(xiàn)的是幾株粗壯的樟與柳樹,它們原封不動地站立了大概五百年,并且將繼續(xù)恪盡職守地站下去。在他的身上,滿是留疤與鬼臉。與它們一路之隔,是一道灰色墻垣。無論從寬度與高度考究,都能判斷這絕不是一道用來防止雞鳴狗盜的普通墻垣。那時候,我讀書甚微,視力良好,明察秋毫。我看見墻垣上生長著形狀奇異的花草,它們的穗啊、莖啊頎長又鮮嫩;而墻垣就像個破舊的火車,沿著江流的方向緩緩開動。大江兩岸的廣闊土地,在挖沙廠、造船廠、木料加工廠、以及一個灰頭土腦的磚廠的齊心協(xié)力下,被弄得四分五裂。露天的造船廠里,工人們揮汗如雨,兩兩協(xié)作,拉著鋸子。而磚廠的上空高高舉起的一個紅色煙囪,窯口里滾滾灰煙就通過這個通道被送往了高處。八鏡臺當(dāng)時就在這些烏七八糟的包圍中,煙熏火燎。身上冒出了一種來自熏肉的古怪氣味。
緊接著,我被女老師帶到三樓的屋子,屋子里燈光明亮,字畫緊挨,垂下的畫軸緊靠地面。我們把頭抬起,將目光放到了字畫上。然后沿墻身緩慢挪步。其中盧毓江東張西望,遭到老師的厲聲批評,而我的鞋跟不幸被葉子銳踩脫了幾次,對此她不但不賠禮,還瞪著我看。我覺得此人惡毒。不屑一顧,最終墻上的世界,把我引進(jìn)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太虛夢幻。
說真的,這些東西,和我平時所見的那些幾筆就可以概括的蘭花、竹子、梅不同。他們尺寸都十分的大,花木都已經(jīng)成了精。并且擁有細(xì)長的觸須,樹下是拿大扇子的老人,之所以判斷是老人,而不是青壯年的依據(jù),主要是他們都留有頎長的胡須。這些陌生的東西,使我的血液加速,身體柔軟,心情愉悅。特別是當(dāng)一種叫做古箏的樂器奏響,荷、石、奔馬、山水、花朵的背后就傳出呼呼風(fēng)聲。垂掛在墻上的畫軸也隨物賦形地飄動起來,聲音清脆,敲擊四面的墻壁,整座樓就像鐘磬發(fā)出奇妙的回響,產(chǎn)生富有節(jié)奏的搖晃。身體里巨大的黑暗就被撕開了一道隱形的口子,大量的光線涌了進(jìn)去……
三
正當(dāng)我津津有味地和寶光講述這一切,碼頭的黑暗地方,一對年輕男女的愛撫,最終打斷了我的回憶。
寶光對著江水吐了口煙,若無其事,好像被來自遠(yuǎn)年的某位大文豪附體。深沉得讓人害怕。水被來自的天上的光,弄得一片的暗白。滿江寒氣都鉆向了褲管,四周是一種被人遺忘的靜。鋪天蓋地,我覺得文人就像是虛無的空氣,始終并不知自己的有,又不知自己的無,只是很自以為是的存在著。他們把周圍的事物不當(dāng)回事,也把它們看成了空氣。文人雖可以和天地、江河、斷壁頹垣、銹蝕之劍、陳舊人物成為膩友,卻容忍不了現(xiàn)實里一粒沙子。哪怕是再小的沙子,假使現(xiàn)實和他們過意不去,他們會覺得受辱的不止是我,還有我所背負(fù)的精神道義以及人格尊嚴(yán)。甚至包括了他們身體里那個龐大的組織。
說實在話,某年某月某日登八境臺的那一件事,并不構(gòu)成后來我成為一個小文人的因果。因為根據(jù)我現(xiàn)在的觀察,同時與我登樓的盧毓江,最終成了縣人民醫(yī)院的眼科醫(yī)生,葉子銳埋沒于日常的柴米油鹽,以家庭主婦的身份出現(xiàn),蔡劼在一個精密儀器公司從事質(zhì)量監(jiān)督的工作;他們都沒有成為和這個樓的氣質(zhì)能夠劃上等號的一類。但我也并不否定后來我的那些選擇和登臺沒有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包括身處于現(xiàn)實,我那些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舉動,也都可能是某年某月某日登臺所種下的禍根。我在單位,經(jīng)常被領(lǐng)導(dǎo)數(shù)落成不靠譜,不靠譜最能夠概括我的文藝范了,記得有年的深冬,我莫名其妙地就在人們的眼皮底下失蹤了。并且失蹤得沒有前兆,就像酒精在空氣里瞬間消失,我被幾個半僧半俗的人,擄進(jìn)深山的一個破廟里,然后和他們一起唱經(jīng)說道了幾日。另外根據(jù)同事們的反映,一到晚上,單位走廊的某個地帶,總有人在吚哩呱喇的朗誦詩文。盡管他們并不知朗讀的人是我。
但是我想登臺而能夠成為文人的幾率,就像在路上踩到了蛇,本來踩到蛇,也并沒有什么稀奇的,頂多被蛇咬而已;不料這卻是一條修煉了近一千年的蛇精,它在咬人的同時,也把你帶到了路旁的洞穴里,里面幽深、寬闊,四通八達(dá),處處都是絢爛的光,等蛇搖身一變,體態(tài)婀娜,你就迷醉得再不想出來了。就這樣,我在一種近乎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態(tài)中,最終成了我。偶然的東西太多了于是你就不得不承認(rèn)這是命運的安排了。幸好中國的文化,最通融也最博大的地方,就是它能夠在給你服一粒毒藥的同時也喂你一顆解藥。八境臺最終把我搞成了一個文人。我認(rèn)了!我就像古往今來的文人一樣,憤世嫉俗,不修邊幅。在路人甲乙丙來看,簡直就像個怪物。但它又并沒有把我干掉。通過登臺、登樓、拜謁天下名勝——最終我找到身后的那個龐大組織,就像落魄的好漢,最終找到了八百里水泊梁山,在精神層面卻并不孤獨。當(dāng)然這都是后話了,一個還沒有來得及經(jīng)歷太多事情的人,登臺又能夠怎樣呢。就像我爺爺說的,男人如沒有故事,喝酒也等于白喝。沒有淌過淚水的眼睛,怎么能夠清楚地看見世界。沒有飽經(jīng)憂患的心靈怎么去悲憫眾生?這就像天平的結(jié)構(gòu)需要對等的質(zhì)量才能保持住天平的平衡。說實話,那時候我所見的,只是八境臺漂亮的飛檐翹角,琉璃瓦,朱漆的柱子,至于它內(nèi)在的那個世界,以及它所釋放出來的精神能量。我始終看不見,也碰不到。
四
廖伯伯是讓我把文人與登臺真正二者打通的人。廖伯伯來我家的時候,頭還沒禿,年富力壯,厚厚的眼鏡片,好像對他的身份做了一種特別的強調(diào)。他把鋼筆夾在中山裝的前面的那個大口袋上。直著腰桿,一本正經(jīng)地坐著。就憑他的這一種坐姿,我就能夠判斷他是個地道的文人。他把小姨子送到了我家,和我爸學(xué)裁縫。那時候,整個社會,普遍的風(fēng)氣都在羨慕著人的身上有一門像樣的手藝。如果按照那時拜師的規(guī)矩,拜師之日,徒弟除要給師傅磕幾個響頭,還要奉一個大大的紅帖,但我爸卻死活地不要,廖伯伯又執(zhí)意地把帖子推回來。后來他們都覺得這種禮節(jié)性的東西十分的消耗體力,于是就面對面坐下來語重心長談天,天很快就黑了,紅色的蜻蜓在門外的水面上盤旋,廖伯伯準(zhǔn)備將他出版的新書贈我父親,他取出了夾在胸前的鋼筆,咋了咋舌,本能地將眼鏡向上地一推,下手一行流暢的字,躍然紙上——“敬請朱益苗師傅惠存,某年春”。我覺得這個行為頗具風(fēng)度,尤其是“惠存”這種讓人覺得稀罕的字眼,里面?zhèn)鬟f出了一種文人才有的風(fēng)骨。
按照慣例,廖伯伯每年的冬天,都要在我家定幾套正裝,他給我的印象,就是堂堂正正。記得有年的冬天,我爸在我家客廳的天花板上,搞了一個特別新奇的玩意,他把買來的金魚養(yǎng)在了透明的塑料袋里,然后高高地掛在了原本掛電風(fēng)扇的那個鐵鉤子上。廖伯伯仰頭看著新奇,眼睛一亮,覺得創(chuàng)意很好。金魚像一種紅色的花朵,開在了空中,充滿了節(jié)日的喜慶。正當(dāng)他收起仰望的腦袋,不想,水花重重地砸下來,原本一身的儒雅在一團(tuán)白花花的冷水中消滅了。當(dāng)時在場的人,一律瞪大了眼。被弄得緊張兮兮的,搞不清他下一刻將作出什么樣的舉措??墒撬麉s出人意料地蹲下了身,讓我去廚房把盛滿水的臉盆抱出來,他一邊把柔軟可憐的金魚小心翼翼地捏在了手上,嘴對著嘴,朝里面用力吹氣。最終魚被救活了,他自己打出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廖伯伯每次說話,如果距離太近了,他總是要用手把嘴稍微遮擋一下;并不是因為他口中散發(fā)了什么異味,只是生怕給別人造成不適的感覺,也許是習(xí)慣了。他的這種特別講究、特別有禮的做派讓我對文化人有了一個最直觀最基本的認(rèn)識。我想中國的文人,最初也都是這樣的,彬彬有禮,他們十分注重自己的儀表舉止,與內(nèi)在的修為,比如我們所看到的春秋時期的士,像孔子、孟子、老子、墨子、他們并不需要依附于哪個權(quán)勢,向來擁有獨立的人格。因為外部自由的空氣,讓他們的心靈所蒙受的痛苦并不太多,于是即使沒有恒產(chǎn)也可以有恒心,但是后來,外部的空間慢慢地受到擠壓。文人活動的范圍被極大地受到限制,憂傷的情緒讓他們越來越表現(xiàn)出一種玩世不恭的心態(tài)。
在我看來。廖伯伯不可能是這一種類型,你能夠從他的身上,分明地感受到一種來自春秋時代的士氣,意氣風(fēng)發(fā),就像寶劍從劍鞘里拔出來,帶著優(yōu)雅而干凈的寒光。但是根據(jù)隔壁的環(huán)衛(wèi)工人陳阿姨,一個新搬來的鄰居她的講述,又讓我們覺得事情十分的蹊蹺了。她說這個常來你家做客的矮個子男人,常常一個人悶悶不樂地跑到八境臺上,之所以判斷它悶悶不樂的依據(jù)是他通常獨自帶一壺酒,然后在城墻上喝得天昏地暗,醉氣熏熏——以前我們也常常碰見這種因為生活不快而欲尋短見的漢子,于是立馬向附近的派出所報警,但是對于這個男人的行為,早已經(jīng)司空見慣,所以也只管忙于手頭的工作,或許他本來就是李白那樣的詩人,我們也搞不清楚。
陳阿姨的話,無疑在我的心底掀起了一陣小小的波瀾。因為在此之前,我并不覺得廖伯伯內(nèi)心有什么悲觀的地方,但事實上,他最終并沒有逃過這種情緒對他的圍剿。當(dāng)這個新聞漸漸擴散,被越來越多的人所知,大家開始揣摩起廖伯伯之所以這樣做的緣由。有人猜測是因為他在學(xué)術(shù)上盡管成果豐碩,卻并沒有得到外人相應(yīng)的肯定。這種揣測,并不是沒有道理,可是如果從一個更加宏觀的角度看,這個推斷就顯得十分蒼白了??梢韵胂?,一個人,20出頭,就被保送到了省委黨校,臉上享有著怎樣的榮光。按道理,如果仕途平順,不栽跟頭,必然是前程廣大。但是突如其來的一場政治運動竟讓他的夢想全部落空。他在寧都縣青塘公社休眠了整整二十年,當(dāng)消耗了人生最昂貴的時代——艱難地回到了原點。作為一個文人,你想想,他怎么可能不感慨萬千。特別是文學(xué)史上那些閃亮而沉重的名字必然在他內(nèi)心引發(fā)強烈的回響。當(dāng)這種古今之間的某種相似命運被無形地重疊到了一起,于是他就被一條黑色的紐帶拉了過去。我在想,假設(shè)廖伯伯一開始,就不在文人的范疇,或者說,不是把文人二字鐫刻的在骨子里的那種,而是類似宋江那樣的草寇或者流犯,那么,他即使登上了臺,想到的,可能也不是杜甫,王粲,而應(yīng)該是陳勝或者黃巢一類的人物,如此,我就不可能迅速地把那個擁有著翹角飛檐、朱漆柱子的臺與文人們扯到一塊了。
認(rèn)識林爺爺?shù)臅r候,他已經(jīng)九十幾了,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外在的身份了,包括歸國華僑聯(lián)合會主席、大學(xué)教授、翻譯家、知名作家等等頭銜。他在去日無多的路上,變得越來越小,這種小,既包括身體上的,當(dāng)然也指向了記憶的層面。他就像潮水在一點點退去,然后回到海的中心,一個沒有人去過的地方。他能夠把那些地方的東西像數(shù)螞蟻觸須一樣一個個搬出來。但是對于上一秒發(fā)生的事,很快的,他就像閘刀一樣地拒絕了,他已經(jīng)不接收任何新鮮的事物了。他甚至可以把刷牙這樣的事,在一個早上接二連二地重復(fù)好幾遍。
自從邁進(jìn)林爺爺家的第一步,我就覺得這一個家,確實有別于常理之處,你會覺得所有的事物,都在某個特別的時間刻度上固定了下來,然后就再沒有挪動過了,這其中,包括了各種材質(zhì)的家具,英文打字機,釘在墻上的裝飾畫以及各種銹蝕的筆……一切都像陳列于時間的博物館。而林爺爺就像一個負(fù)責(zé)任的保管員,他在精心地維護(hù)著這個神圣的現(xiàn)場。
我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人老了,就特別的愛懷念過去的事,包括地上的灰塵,也受到了特別的珍視,生怕一旦它們的位置變動,人就無法抵擋住這種洶涌而來的蒼老?
盡管日常生活被患有中度老年癡呆的林爺爺弄得顛倒、亂碼,完全喪失了原本的秩序。但是十幾年來,一個每天都要溫習(xí)的功課,卻在證實著他并沒有完全老掉。他從樟木抽屜的最底層,取出拳頭大小的木匣子,又從這個匣子中,取出兩層裹得緊緊的油紙袋。油紙袋里。套一個皺巴巴的信封。我在想,到底是什么樣的東西,需要他這樣鄭重地對待,而且,竟讓他突破了蒼老與昏聵的限制。那是林爺爺一家三口在八境臺下的合影。1970年代,某日天氣正好,作為背景的八境臺,一切都還保持著民國時候的式樣。羅馬柱、低調(diào)的檐角。當(dāng)時他和妻子在經(jīng)歷了人生的各種劫難以后,生活安定,他們作為這個城市的文化階層,不僅擁有自己喜歡的工作。每天都和書打著交道,工作順心。不料,幾年后,妻子在一起交通事故中的意外離去,竟讓這種曾經(jīng)的歡愉轉(zhuǎn)眼成為云煙。很多的東西就是在那一刻悄然發(fā)生改變,從那時起,家里的各種東西就再也挪不動了,它們被強行地封固了起來。而登臺的習(xí)慣就在他日漸復(fù)雜的心境中慢慢地養(yǎng)成。剛開始,他還能夠一個人跑到臺上,自斟自飲,每到春天,樓臺的周圍花木抽芽吐綠。磅礴的水汽從土里竄出,樓臺籠罩在空濛的煙雨里,常常給他頹敗的心靈制造著一種身在梁朝或者宋朝的幻覺。但這種幻覺,很快地就消滅了,轉(zhuǎn)而一個名叫沈復(fù)的人來到了他的眼前,沈復(fù)當(dāng)然也是個文人,他在文學(xué)史上的重要性是他寫出了一本有關(guān)于夫妻生活的隨筆——《浮生六記》。那時,這通常是少有人去碰的。他竟然能夠?qū)懙媚菢影?、詳盡。尤其是他們在中年喪偶這一件事上——所引起的共鳴讓他覺出了這個男人的可愛。此外,還有蘇軾、李清照這一干人的經(jīng)歷也都與他的人生表現(xiàn)出諸多的相似,這讓他在苦痛中,竟獲得一種莫名的慰藉。說也奇怪,這些平常并不出現(xiàn)的面孔,一旦登臺舉目四望,在蒼茫中這些身影就在他背后一個個站出來了,然后構(gòu)成了一個龐大而復(fù)雜的精神氣場。
可以說,林爺爺?shù)某霈F(xiàn),又一次向我展示了八境臺內(nèi)部無法測知的引力,我突然莫名地恐懼了起來,想到那些曾經(jīng)被父母所提到的,暗中閃爍著奇異綠光的鳥眼。我突然就覺得自己天生就有一種繞不開它的宿命了。我疑惑,是不是文人原本就帶著命中注定的劫難、遍體的傷痕來到了世間——需要樓臺給予他們某種精神的蔭庇。還是他們本非如此,是樓臺一次又一次的召喚讓他們掉進(jìn)了一個古怪的圈套?
可以說,樓臺在中國文人的命運里,似乎成了一個可怕的符咒了。它把毒藥與解藥同時裝在了一起。讓你對它產(chǎn)生了一種長久性的依附。我越來越覺得那些像鳥的羽翅一樣張開的飛檐不再是一個簡單的裝飾。它就像一個神秘的暗語,像警幻仙姑出示的那些判詞一樣。指示著無數(shù)文士的來路與去路。而那些粗大的斗拱,朱漆的柱子背后,隱藏的是一個個不愿被權(quán)貴招安、向現(xiàn)實妥協(xié)的精靈,他們承擔(dān)著時代落差所造成的種種悲劇。最終與醇酒,藥,藜藿,落魄與幻想站在一起,一個緊挨著一個的背影,構(gòu)成了一個特別瑰麗的景深。
后來我又從各個方面了解到八境臺與各種文人之間千絲萬縷。其中既有像廖伯伯,林爺爺這樣的儒雅之士;又有像油畫家林道福,考古學(xué)家李海根,國畫家鐘炳芳那樣的狂狷之士。他們普遍帶著羸弱的病體,帶著袖袍里隱藏的孤傲登到了臺上。然后拿憂憤下酒,拿相思下酒,所有負(fù)面的情緒,都被堂而皇之地轉(zhuǎn)換成了詩意的成分。表面上看,他們像一些往來的幽人或者孤獨的鴻影出現(xiàn)在冷清的氣氛中。但是他們身前身后的那些擁有金屬氣質(zhì)的文人,當(dāng)然也包括我和寶光這樣的后來人又把這種孤獨的氣氛徹底的給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