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宇
?
父親的木屋
■凌宇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站在自家的木屋下,清晰地看到小時候用木炭涂鴉在板壁上那些已經(jīng)泛黃的“圖畫”,空氣中飄著清新的木質(zhì)香味,門前的大樹上,樹葉被風(fēng)吹得嘩嘩作響。
醒來,卻是一個夢。
心里酸酸的,因為我知道,幾天前,那幢夢中的木屋已經(jīng)被拆除。
那是秀山最窮最落后的一個鄉(xiāng),與貴州接壤的一片高山。這里山巒起伏,坡度極大,兩山對峙的深谷極多,我的家就在一條深谷里。碧藍的天空橫跨在群山之上,陽光明媚,白云大朵大朵地從頭頂飄過;站在高山上,極目遠眺,心曠神怡,可以看見無盡的峰巒延綿遠去,到天邊便是一片灰濛濛。
木屋是在1984年秋天建成的,卻在2013年夏天終結(jié)了她的使命。在30年的時光中,她一直在我的頭頂覆蓋著一片陰涼和溫暖。像父親的肩膀一樣,無論走到哪里,她都是心里最溫暖的地方,想到她就會覺得有一種心靈的依靠。
記得建造木屋時父母親吃了很多苦。那時候我不懂事,一天只知道隨著幾個小伙伴在村頭玩泥巴。因為我是女孩子,素來重男輕女的爺爺一直期盼著母親能給我生個弟弟,結(jié)果母親生下妹妹后爺爺?shù)钠饩捅l(fā)了,他整天喪著臉,指桑罵槐。無奈之下,父母親只好商量著搬出去住,另外建一木房子。
那時候家里很窮,父親根本拿不出一分錢來購買建筑材料,不得已,他只好一家一家的去討建房用的木頭。村里人非常同情他,都紛紛伸出了援手。
爺爺聽說后生氣了,覺得心理極不平衡,因為他是村支部書記,平時通知開會,他要站在村里的高崗上扯著嗓子叫半天,村里人才不情不愿稀稀拉拉地聚攏來。而父親只出去走了一圈,建房用的木料就全部備齊了——這叫爺爺怎能不氣?覺得威信嚴重受到了兒子的威脅。于是又高吼著讓我父母滾,趕緊滾!
父親的木屋就這樣在爺爺?shù)暮鸾新曋衅降囟稹?/p>
搬去新家的早上,我無比興奮,跑上跑下地給母親搬著東西,還不忘記那一雙黑白相間的龍虎狗。我抱著自己最喜歡的大龍龍舍不得放開,因為爺爺不讓把狗帶走,用農(nóng)村的話說帶走狗就是帶走了財運。還好,大龍龍很通人性,后來它居然悄悄跟著我去了新家。
到了新家,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家里的糧食始終不夠吃。一年之中有一兩個月要以小麥玉米等粗糧相添,吃得久了就不愛吃,天天哭著吵著要吃米飯要吃肉。
我家背后的山林非常茂密,人在林里穿行的時候,經(jīng)常能看到野兔在不遠處吃草。每逢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父親就會帶著大龍龍上山打野兔。他很少空手而歸,每次都能讓我們吃到香噴噴的野兔肉。
出于好奇,有一次我尾隨父親去山上,只見父親在密林里東張西望一番后,突然朝著前方高吼一聲,便有幾只被驚嚇的兔子從草叢里蹦出來,朝著某一個方向逃跑,而它們逃跑的方向,大龍龍正不聲不響地埋伏在那里,靜靜地候著它們。
所以很多時候,同齡姐妹們不光羨慕我有一個勤勞勇敢的父親,還羨慕我家有一條叫大龍龍的狗,又機智又忠誠,讓她們歡喜得不得了。
小時候的記憶總是圍繞著我家的小木屋轉(zhuǎn),至今讓我夢見得最多的也是木屋和木屋內(nèi)的童年。不得不承認,木屋的拆除不光將父親的憂慮和難舍難分的一面呈現(xiàn)在家人面前,便是我,也覺得離開了木屋,像離開了具有靈魂的居所,一時無法適應(yīng),似乎只有老家的木屋,方能將所有的童年聚集于腦海的某一區(qū)域,供我時不時地掏出來再仔仔細細地去回味一番。
不過,除了木屋,那些年父親樂觀、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卻往往會占據(jù)我童年回味的一大半。
依稀記得,父親是村里力氣最大的男人,村里有紅白喜事從來就少不了他的身影,特別是像幫同村人結(jié)婚這樣的“力氣活”。
土家人的結(jié)婚方式比較特別,新娘的嫁妝除了床上用品,還得請木匠打制衣櫥、米柜、桌椅、火柜等家具,這些東西又重又難抬,加上山高路遠,迎一次親通常會在路上走好幾個小時,所以沒有幾分力氣的人根本不可能承擔(dān)起如此“艱巨”的任務(wù)。
然而在迎親隊伍中,父親總是抬最重的家具,他在寒冷的冬天赤著上身,頭上冒著大汗,咬著虎牙,臉上浮著憨然的笑容,肩上的竹杠像有彈性一樣的上下起伏著,上坡下坎,如履平地。
冬天的小溪流著清脆的山泉水,就像在寂靜的天然畫中插進一些音樂的元素,把山野映襯得更加寂靜和柔美。下雪后,木屋就被一層白雪覆蓋著,外面冰天雪地,屋里卻溫暖舒適。這個時節(jié),父親通常會拿著一根長長的釣桿,戴著斗笠,披著蓑衣,穿著長靴,踏著厚厚的積雪到結(jié)著薄冰的水庫邊釣魚,還一邊高唱著“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如果母親以“大冷天的去釣什么魚”來阻止他,他就會笑著說:“你懂什么哦,人家姜子牙六七十歲了都還在河邊釣魚呢!”
要是夏天,父親就會棄用釣桿,直接跳到水庫里去摸魚。他一個猛子扎下去,我們站在岸上默默地看著,直到很久都不見浮出水面,我們便開始著急。這時,他卻從意想不到的地方鉆出來,一邊揮著手里的魚,一邊露出得意的笑臉來。我問他為什么可以在水里呆這么長時間?他呵呵一笑,夸張地做一個“武俠”動作,幽默地說:“那證明你爸爸的內(nèi)力很深厚呀!”
其實,在諸多記憶中,父親“輕松”的一面固然讓我欣慰,但其“沉重”的一面卻總會讓我莫名感傷,他艱苦的人生經(jīng)歷充滿了傳奇和心酸,既讓我敬佩,又讓我難過。為了家人能生活得更好,他不惜離開自己親手修建的木屋,幾次外出打工,拼命掙錢。雖然最后并未給家里的經(jīng)濟帶來質(zhì)的飛躍,但作為兒女,我已經(jīng)從他每一次的苦難經(jīng)歷中感受到了來自于父親的偉大。
父親是村里第一批走出去打工的男人。雖然改革的春風(fēng)早已在1980年就吹遍了大江南北,但卻是1990年才遲遲吹進我們這座閉塞的小山村。
這一年,因為超生弟弟的事,父母被罰了款。為了繳納罰款,父親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去打工。一年后,父親回來了,不僅帶回了鈔票,帶回了流行歌曲,還帶回了山外的許多奇聞怪談……
次年,整個村子的年輕人都隨著父親去了遠方。這次卻遠遠沒有上一年順利,由于老板拖欠工資,后來發(fā)生了一些很不愉快的事情,父親竟然兩手空空地回來了。
計劃生育的罰款似乎從來沒有個確切的數(shù)目。雖然爺爺想要個孫子的愿望實現(xiàn)了,但由于他是支部書記,為了避嫌和體現(xiàn)公正,罰款仍然一分不能少。
沒過多久,父親不得不跟隨村里的同伴,再次踏上打工的行程。一個月后,父親回來了。那時正值冬季,很冷。父親坐在椅子上,一雙腳腫得像兩根柱子似的。特別是那身破爛的衣衫,讓人一看就覺得是個叫花子。他卻咧著嘴巴憨笑:“總算是揀回來了一條命?!蹦赣H則躲在灶臺背后,偷偷地抹著眼淚。
原來,他們那次去的是一家煤礦廠,雖然工資很高,可是非常危險,沒有安全保障,弄不好,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父親剛?cè)滋?,那兒就垮了一個礦洞,老板逃跑了。爸爸他們既沒拿到工資,也沒找著另外的工作,無奈之下,只有拼命往家趕。從煤礦廠到火車站,他們走了好幾天,腳都磨破了皮,餓了就在垃圾堆里揀別人扔下的甘蔗頭吃。后來,好不容易混了幾段路程的火車,中途卻被乘警趕了下來。他們又只好繼續(xù)步行,甚至七八天都沒有洗臉,頭發(fā)胡子又亂又長,疲憊不堪。慶幸的是,父親終于平安歸來,回到了溫暖的小木屋。
父親說完他們的遭遇后,大家都沒有作聲。只有柴禾在火塘噼啪作響,當(dāng)然,還有母親不停往心里流淚的汩汩聲。
此后的很多年,父親再也沒有提起過外出打工的事情。
2008年,村子里的很多人家都搬到鎮(zhèn)上去住了,我想,再過幾年,那個小山村也許就只剩下父母住在那里了。于是,我打算在鎮(zhèn)上給父親物色一套房子,讓他們搬出來住。結(jié)果,話才開了個頭,父親就一嗓子吼了過來:“我哪里也不去,要死也要死在這里。你們不要想拆掉我的屋子。”我給他講道理說:“爸,這是遲早的事情?,F(xiàn)在搬出去買房便宜點,過幾年也許房價就不一樣了。”但父親還是一個死理:“不搬!”
2012年,眼看弟弟已經(jīng)成年,我再次打算讓他們在城里按揭一套住房。父親一聽說,抓住我就問:“房子在哪個位置?”我說:“我就隨便看了看。”“多少樓???”“都有,二樓,二十八樓都有房?!苯Y(jié)果父親又一嗓子吼了過來:“你們休想!我要死就死在這幢木房子里!”
然而,讓父親自己也沒想到的是,不到短短一年時間,一項復(fù)墾政策,就讓父親自愿拆掉了他那幢生死相依且引以為豪的小木屋。
2013年的夏天,陽光熱辣辣照著大地。我趕到村里時,我家的木屋已經(jīng)只剩下四排柱子立在那兒了,空空的。風(fēng)從里面穿過,吹起一片黑黑的煙塵。在一陣一陣的吆喝聲中,父親和村里年輕力壯的男人們齊心協(xié)力推倒了柱子,隨即響起了木頭撞擊在地上的沉悶聲,那些隨之蕩起的塵土,在陽光下四散飄開,我的眼前頓時一片模糊,時光顯得混沌。
我在塵灰里揉著眼睛,心里不禁浮想起自己曾經(jīng)的家園:那道吱呀的木門,那個溫暖的房間,還有瓦縫里裊裊升騰的炊煙,以及窗格里飄出那些輕輕淺淺的笑聲……
父親親手拆掉了他的小木屋,但是我從不懷疑,那些根植于鄉(xiāng)土的堅定信念和夢想,將永遠在他的心中屹立不倒。第二年春天,木屋的地基上郁郁蔥蔥,瘋長著各種各樣的菜苗。父親漸漸老去的背影,始終沒有離開那片肥厚的土地……
責(zé)任編輯:肖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