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畫人要講述自己的生命故事

喻若然

約見馬克·奧斯本（Mark Osborne）比想象中容易。第12屆中國國際動漫節(jié)在杭州舉行，每年動漫節(jié)都會邀請幾位國外重量級動畫人前來分享經(jīng)驗。今年，曾兩度榮獲奧斯卡金像獎提名，因《功夫熊貓》和《小王子》廣為人知的美國動畫電影導演馬克·奧斯本受邀來到杭城。

馬克·奧斯本是媒體公認的“Nice先生”。這一次，他獨自一人前來，沒有帶助理，也沒有公司安排行程，一封郵件就約定了采訪。見面時，身材高大的他彎下腰，熱情向《綜藝報》記者伸出手，黑框眼鏡背后，一雙棕色眼睛帶著溫暖笑意。

在“TEDx2016西湖春季大會”上，他講述自己如何從癡迷《星球大戰(zhàn)》的小男孩成長為動畫電影導演。其中自然少不了那個“愛的故事”：25年前，他還是一文不名的大學生，即將去很遠的地方開啟前途未卜的動畫師生涯。他不愿離開女友，猶豫不決。女友寫信鼓勵他勇敢追求夢想，并在信的最后引用了《小王子》的名言。這本書曾是他倆的定情信物。在漫長的異地戀期間，《小王子》把他倆連在一起。后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馬克·奧斯本終于成為動畫電影《小王子》的導演，兒子萊利·奧斯本為“小王子”配音。人們不會知道自己不經(jīng)意間播下的種子，會在何時開花結(jié)果。

馬克·奧斯本試圖在藝術和商業(yè)之間尋找平衡。他早期的真人動畫電影《Greener》和定格動畫短片《更多》（More）都帶有嚴肅哲學思考，在電影節(jié)上斬獲不少獎項，也為他帶來執(zhí)導《功夫熊貓》的機會。然而，好萊塢主流合家歡動畫削弱了他對人性的思考和表達，盡管他得以與夢工廠這樣的大型動畫公司合作，但仍感覺不太滿足。他覺得定格動畫是動畫藝術中“最不可思議的魔法”，然而主流電影市場對這個想法并不買賬。

獨立制作的《小王子》給他的藝術實驗帶來了新的機會，他把個人情懷、哲學思考和定格動畫都放置其中。影片在中國上映后，票房1.58億元人民幣，人們的評價見仁見智。有人熱愛這部電影，也有相當一部分人認為沒有拍出原著的精髓。其實，馬克·奧斯本只是誠實地拍出了他自己的《小王子》?！拔蚁Ｍ@部影片的生命力很長，但是誰知道呢？”他表示，“作為創(chuàng)作者，我們應該從自身的生命故事中發(fā)掘靈感?！?/p>

希望作品喚醒觀眾的童真

《綜藝報》：這是你第一次參加中國國際動漫節(jié)嗎？

馬克·奧斯本：這我第四次來中國，參加中國動漫節(jié)則是第二次。2009年，我和哥哥（肯特·奧斯本）第一次來中國國際動漫節(jié)，因為當時《功夫熊貓》獲獎，我做了幾場主題演講。我哥哥也從事動畫電影行業(yè)，當時他是以《海綿寶寶》的編劇身份被邀請。

《綜藝報》：《功夫熊貓》第一部非常賣座，你為什么沒有繼續(xù)拍續(xù)集，而是去做新項目？

馬克·奧斯本：因為他們只雇我和我的聯(lián)合導演約翰·斯蒂文森拍了第一部?！豆Ψ蛐茇垺泛髞戆l(fā)展成系列電影，但在我眼中它就是一部獨立電影，那是我的心血所在。我和我的家人都很樂于接受新的挑戰(zhàn)，尤其是后來接到《小王子》的邀約，這對我而言是一個極佳的機遇。

對于《功夫熊貓》，我非常感恩，如果沒有這次工作經(jīng)歷，也不會有機會拍《小王子》。另外，當時夢工場的故事總監(jiān)是詹妮弗·余，她才華橫溢，我們都非常認可她，把《功夫熊貓》續(xù)集交給她再合適不過。

《綜藝報》：《小王子》采用了CG和定格動畫兩種形式，怎么想到把兩種風格結(jié)合在一起？

馬克·奧斯本：我小時候第一次見到定格動畫時就被迷住了，我覺得它像魔法一樣，是所有動畫形式中最神奇的一種。我想用定格動畫來表現(xiàn)《小王子》的世界，它會讓大家回想起童年的天真，和那本書帶給人的記憶。CG的世界太完美了，定格動畫的手工感能帶來另一種美好與詩意。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整部片子都做成定格動畫。在《功夫熊貓》之后，我也曾對夢工廠提議想做這樣的電影，但這種項目很難得到資金，聽起來不是很合大眾口味。

《綜藝報》：不僅《小王子》，在《更多》（More）等你的早期作品里面，都可以看到你對童真喪失的憂慮。你對這個主題似乎特別感興趣。在你的童年時期，對你影響最大的是什么？

馬克·奧斯本：我小時候過得很快樂，所以特別害怕長大，不想找工作。我7歲時看了《星球大戰(zhàn)》，我當時以為那電影是真的，想象力被大大激發(fā)。后來我被大家叫做Toy Boy（玩具男孩），因為我整天都在玩“星球大戰(zhàn)”的玩具。我和哥哥成長在寬松的家庭環(huán)境中，我爸爸做了一輩子汽車銷售，我媽媽是酒店管理人員，都不是搞藝術的，但他們支持我們兄弟倆學習任何東西，這對我影響很大。

《小王子》里的小女孩是不自由的，這部電影就是在解放她所有的禁錮，讓她體驗自由。所以我在電影里放進去各種童年和成年的對比。塑造老飛行員這個角色，就是想告訴大家，你可以變得非常老，但依然保持童真。

作品有缺點，好過為求完美而“爛尾”

《綜藝報》：你覺得自己在電影制作上犯過的最大錯誤是什么？

馬克·奧斯本：每次我看到自己的電影，都覺得是個錯誤。當我非常專注于創(chuàng)作的時候，是無法客觀評價自己的作品的，我總覺得它沒準很糟糕，沒人喜歡。就算《功夫熊貓》也是如此，我始終覺得它還不夠好，不過這些不好的地方最后總會以各種方式解決。

當我看到《小王子》成片的時候，覺得它毛病太多?，F(xiàn)在看來，有毛病反而顯得有血有肉，能打動人。我第一部片子《Greener》是學生時代的作品，當時我覺得它簡直是個災難，沒想到片子參加了不少電影節(jié)，還得了不少獎。由此我意識到，不完美是可以被大家接受的。一部有缺陷的電影，總好過為了追求完美而遲遲無法完成的電影。遺憾本身就是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你總是要盡力而為，然后放下結(jié)果朝前看。

《綜藝報》：中國動畫電影市場很火，但很多方面仍處于初級階段。從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你有什么建議？

馬克·奧斯本：每個人都說中國會成為最大的電影市場，潛力很大。我希望中國有更多有個人情懷的電影作品出來。只有對創(chuàng)作者本人意義非凡的東西，才能感動別人。每個好作品都是從個人體驗開始的。為什么我一再提及我的家庭，就是因為家庭給了我創(chuàng)作靈感，讓我成為這樣的創(chuàng)作人。不是說你非得結(jié)婚生子，你與外界產(chǎn)生的任何深刻聯(lián)系都可以成為你的創(chuàng)作源泉。

《綜藝報》：你覺得要成為優(yōu)秀的動畫人，需要具備怎樣的素質(zhì)？

馬克·奧斯本：需要敏銳的觀察力，感性，情感豐富。技術方面，需要下很大的苦功，這是沒有捷徑可走的。但我也經(jīng)常說，不要等到你的技巧完美了才去拍片，要一邊拍一邊完善技巧。關鍵是找到自己的故事，找到刺激你靈感的東西。

不是所有學生都想拍動畫電影，他們有些只想做動畫師，或者只想做角色設計，但我鼓勵他們都去嘗試參與一部電影，從整體把握故事，了解如何設計鏡頭、如何敘事、如何計劃出角色的行動線等等。你對整體了解得越多，對你自己那部分的工作越有利。

不是吸引觀眾，而是找到觀眾

《綜藝報》：在中國，談到動畫電影，大家都覺得是給小孩看的，但在好萊塢，動畫電影能夠給所有年齡段的人看。中國動畫對成人觀眾的喜好似乎不太有把握。

馬克·奧斯本：其實在美國，很多購買動畫電影的片商也是瞄準兒童市場的。大家一度也覺得動畫片只是給小孩看的。《鋼鐵巨人》（Iron Giant）可能是第一部突破性的動畫電影，顛覆了大家舊有的觀念。這部影片在當時并沒有很賣座，但卻成為一部生命力很長的經(jīng)典，到現(xiàn)在還有一些影院在重映。

我自己做動畫的時候，心里想的是所有觀眾，而不是單獨去想孩子或者成人。我想三四歲的孩子看《小王子》大概會很悶，它比較適合七八歲以上的孩子。有一位老太太看完之后給了我大大的擁抱：“你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聽到這樣的評價，我真的很感動。但我并不知道如何去“吸引”成人觀眾。吸引觀眾是宣傳營銷部門要考慮的事情。我希望我做出的電影能尋找到它的觀眾。作為藝術家，我更擅長去講述打動人的故事。我想這是兩種不同的技能。我希望自己的動畫電影能打破成人和兒童審美趣味的界限。宮崎駿的電影就是所有人都可以看的。他啟發(fā)了現(xiàn)在幾乎所有動畫人，我個人非常喜歡他的《龍貓》。

《綜藝報》：大家普遍認為，中國動畫電影在創(chuàng)意方面比較薄弱，你對此有何建議？

馬克·奧斯本：我經(jīng)常會談到一個問題：如何從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中提取靈感，把最觸動你的東西通過動畫傳遞出來？我總對進入動畫行業(yè)的年輕人說，不要去擔心你能否應付現(xiàn)實問題，憑借動畫養(yǎng)家糊口，你要關心的是，作為藝術家，你如何找到自己獨特的表達方式。要做到這點很難，越年輕越容易做到。這也是《小王子》這本書為何如此重要的原因。它提醒我們，不要忘了自己的童真，以及你最初最純粹的創(chuàng)造力。我們做電影的人，就是要去感染觀眾，引導他們?nèi)リP心、去感受生命中重要的東西。

做動畫需要得到很多支持，無論是來自家庭的還是工作的，你必須有團結(jié)互助的氛圍。因為創(chuàng)作者必須流露自己脆弱的一面。這很難，在某些文化中尤其難。但這非常重要，我希望每個人都能理解：只有敞開自己的脆弱面，才能讓觀眾感受到你所傳遞的情感。

《綜藝報》：可以透露你現(xiàn)在正在推進的新電影項目嗎？

馬克·奧斯本：我現(xiàn)在有六七個創(chuàng)意在同時進行，不知道哪個能進入實操，這取決于投資人。其中有一個我特別喜歡的創(chuàng)意，是定格動畫，很少的對白，劇情幾乎全靠古典音樂來推動，有點像老式默片，類似查理·卓別林、巴斯特·基頓、雅克·塔蒂的喜劇電影。無論觀眾來自何處都能欣賞。我正在跟投資人聊，包括中國的投資人。這個創(chuàng)意可以發(fā)展成動畫長片，也可以變成系列短片集，每集邀請不同的作曲家來參與創(chuàng)作。它是高概念、普世性、國際化、全年齡段的定位，風格如果要形容的話，屬于“音樂視覺系”。具體情況目前還很難說，因為要根據(jù)市場需求來調(diào)整，必須在創(chuàng)意和商業(yè)之間尋找平衡點。

《綜藝報》：這部電影聽上去更像是藝術電影。

馬克·奧斯本：它的藝術性很強，但同時也極具娛樂性。我希望自己能將藝術帶給大眾，讓大家沉浸其中，為之激動。我會去拍《小王子》的原因就是它的藝術理念與眾不同?！豆Ψ蛐茇垺吩谏虡I(yè)上取得了巨大成功，甚至已經(jīng)超越電影，成為文化符號，但當時我們創(chuàng)作這個故事的時候，是非常冒險的，沒有人做過類似的題材，沒有任何參照，完全是嶄新的。這就是我喜歡動畫的原因，它可以變成任何樣子，一切由你創(chuàng)造。

《綜藝報》：中國的投資人對你的新項目感覺如何？

馬克·奧斯本：正在洽談。這里有很多投資機會，現(xiàn)在美中電影人之間的合作越來越多了。在國外，每次我去談項目投資的時候，大家總會提到中國。中國的電影產(chǎn)業(yè)正在迅速崛起，我們在做全球受眾的電影，中國將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