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同彬
多年前,汪政先生在關于朱輝小說的評論中強調過“似曾相識”這樣一種感受,指出其小說的“實在”,其創(chuàng)作顯現(xiàn)的小說“傳統(tǒng)的力量和慣性的吸附力”,以及他對故事化和戲劇化的關注(《似曾相識燕歸來——朱輝小說論》)。多年后,我們再看朱輝近期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這本名為《視線有多長》的小說集,首先被我們清晰感受到的,仍舊是這種始終如一的“似曾相識”,或者說是對一種純粹、樸質的小說傳統(tǒng)或寫實傳統(tǒng)的持守。
如果我們縮小這樣一個“似曾相識”的美學背景,把朱輝的小說創(chuàng)作放到南京小說家這樣一個地方性寫作的范疇中考量,那么“似曾相識”的審美感受可能會更加清晰或明確化。當代南京很多小說家都鐘情于或善于用一種極具人間味、煙火氣和市民色彩的世情小說的筆調書寫自己的當代經驗,蘇童、葉兆言、畢飛宇、韓東、朱文、顧前、趙剛、余一鳴、曹寇等等,無不如此,盡管他們這一類型的小說在肌理或情懷上有很多差別,但在對世俗人生、飲食男女、家庭人倫、欲望情愛等日常化內容的描摹和呈現(xiàn)方面,有著非常明顯的共通性。比如,《視線有多長》這本小說集中很多小說都是當代都市情愛、情欲方面的,把這些小說與畢飛宇的《相愛的日子》《火車里的天堂》,葉兆言的《馬文的戰(zhàn)爭》《李詩詩愛陳醉》,余一鳴的《入流》《不二》,或者韓東最新的長篇《愛與生》,曹寇去年發(fā)在《收獲》上的《在縣城》等,放在一起,他們在美學或者是腔調、氣息上的某種親緣性就會凸顯出來。某種意義上講,這種小說上的世情書寫特征已經形成了南京小說群體的一個小小的傳統(tǒng),這既與南京的地域文化特征、作家的文化品格有關,也與他們藉此形成的小說意識有關。比如朱輝強調自己的小說追求一種恰當?shù)臏囟龋?8度,36度,就是略高或略低于正常體溫,這種對文學書寫與現(xiàn)實關系的界定與蘇童的“離地三公尺飛翔”,或者畢飛宇所說的“小說內部的溫度和速度不能失衡”等小說觀都是一致的。
此外,我們從朱輝的近期創(chuàng)作,再結合南京小說家的這種世情書寫的小傳統(tǒng),不難看出一種越來越突出、越來越濃烈的傾向,或者說是形成的一團情感和美學的氤氳,即中年性,或中年寫作的特征。90年代以來,經過肖開愚、歐陽江河的闡釋和構筑,中年寫作這樣一種話語在詩歌領域里頗為盛行,我個人感覺其中對中年性的概括和描述與小說家所遭遇的當代經驗頗為一致。比如肖開愚在《抑制、減速、放棄的中年時期》所說的,“中年時期的作品中包含的太多的動機相應處于兩個方向上,一個向著早期的斑斕、含混,一個向著晚年的冷峻、單調。也就是說,中年的復雜不是‘少所產生的質的復雜放射,而是思想、內容、形式、信仰的一切方面的猶豫和困難,是兩個向度上的戀戀不舍和畏懼?!边€有歐陽江河說的,“中年寫作與羅蘭·巴爾特所說的寫作的秋天狀態(tài)極其相似:寫作者的心情在累累果實與遲暮秋風之間、在已逝之物與將逝之物之間、在深信和質疑之間、在關于責任的關系神話和關于自由的個人神話之間、在詞與物的廣泛聯(lián)系和精微考究的幽獨行文之間轉換不已?!?/p>
我們看朱輝的小說,無論是題材、內容,還是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生活遭際,以及其中彌漫的情緒,都與上面描述的中年性相契合,尤其像小說《長亭散》《止癢》的結尾,最為典型。當然,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類似的中年性特征比比皆是,因此,說白了,中年性也即當代性,阿甘本在定義當代性時強調,個體與時代的關系就是既依附于時代又保持距離甚至脫節(jié),像朱輝的創(chuàng)作,甚至他作為作家的存在形態(tài)都顯著地體現(xiàn)著這種奇特的當代性。而這對于作家是重要的,因為他經由這種當代性得以審視時代,死死地凝視時代,也即鍛造成為阿甘本意義上的“當代人”:“當代的人是一個堅守他對自身時代之凝視的人,他堅守這種凝視不是為了察覺時代的光明,而是為了察覺時代的黑暗。對那些經歷當代性的人而言,所有的時代都是晦暗的。當代的人就是一個知道如何目睹這種晦暗(obscurity),并能夠把筆端放在現(xiàn)時的晦暗中進行書寫的人?!?/p>
通過這一視角我們再考察朱輝的創(chuàng)作,像這本《視線有多長》,幾乎就是中國當代人性、文化尤其是城市世俗情欲的“病相報告”,社會關系、倫理關系完全被權力、資本和赤裸裸的欲望統(tǒng)攝,滿眼皆是荒誕、荒涼和晦暗。剛才我們舉例的葉兆言、畢飛宇、韓東、曹寇等相似題材的寫作無不如此。但這種晦暗并不指向絕對的黑暗或者絕望,尤其朱輝的創(chuàng)作,晦暗并不是冰冷的,而是有體溫的,是一束試圖抵達我們卻未曾抵達的光,在我們身邊忽隱忽現(xiàn)?;蛘哂冒⒏时镜脑拋碚f,“這種黑暗就不應該被當作一種惰性的或消極的形式。相反,黑暗表達了一種活動或一種獨特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