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的電影

黔山南下人

一

有一段時間桃子愛上了魯迅先生的作品。那天，她正躺在床上看魯迅先生的《二十四孝圖》。魯迅先生說他已經(jīng)不敢再想做孝子了，比如臥冰求鯉，或者哭竹生筍，都是極難的，而這二十四孝里，最令魯迅先生惶恐不安的莫過于“陸巨埋子”，這讓他從此害怕起自己的祖母來，家境正在壞下去，常聽到父母愁柴米，倘使哪天父親學(xué)了郭巨，那后果真是不敢想象?？吹酱?，桃子捧腹大笑，笑那“孝子”難做，笑魯迅先生語言的犀利和敢于對世事冷嘲熱諷的勇氣。桃子想象著還是個孩子的魯迅，四處躲避祖母的情形，竟忍不住笑倒在床。其實桃子在過去是不愛笑的，至少是在遇見秦楚的三年前。她總認(rèn)為這世間，可令人開懷大笑的事太少太少，而遇見秦楚后，桃子的笑點無限低。

二

桃子正笑得開心，電話突然響起，桃子拿起手機看了又放下，一個未知的號碼?？墒?，桃子總是很矛盾的，雖是陌生電話，除非她沒看見，而看到了，必是忍不住那好奇的心和手，抑制不住往右滑開的沖動。

電話的那頭問“你是桃子嗎？”桃子回答“是”。對方就開始一頓臭罵“你這個臭不要臉的小三，你敢不敢出來見面，如果你不來老子就要到你的單位去找你……”

桃子臉上的表情還定格在前一刻笑魯迅先生怕見祖母的事里，縱使接了這晴天霹靂的電話，仍無法讓兩個上翹的嘴角耷拉下來。真真如微信上朋友轉(zhuǎn)發(fā)的一幅“不知道哭好還是笑好”的圖片。

桃子覺得電話一定是打錯了的，她和秦楚的生活，正如此完滿地進(jìn)行著。桃子在匆匆收拾自己的空隙里冥思苦想：自己和秦楚的生活里，哪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紕漏？然而實在是想不出來。她信任秦楚，三年來，她感覺不到他有任何不值得信任的地方。說實話，這個晴天霹靂的電話，著實讓桃子慌亂了手腳，她有點后悔自己竟在那一當(dāng)口，帶著賭性和不甘示弱的倔態(tài)回應(yīng)說“來就來！”現(xiàn)在，無數(shù)未知和恐懼的“萬一”跳出來，狠狠地恐嚇?biāo)?，擊打她?；蛟S是作夜的殘酒未消，也或許桃子其實只是在強撐著勇敢，桃子覺得全身都飄浮起來，意識渙散。

后悔是一回事，桃子覺得這一趟必須去，總該了解些什么。

桃子看看時間，10：36。平日里，桃子是很少給秦楚電話的，即使發(fā)短信，也不可能短時間收到回復(fù)，因為秦楚是個白天睡覺夜晚活動的“怪物”。就在出門的那一刻，桃子突然就很想給秦楚發(fā)條短信，即便很晚后他才能看到。原本編了好長一段，包括如果傍晚打不通桃子電話，就到哪條街哪個咖啡廳找；家里的另一把鑰匙在哪；無論明天怎樣，希望他快樂，等等，然而，刪來改去，最后只發(fā)了“有朋友約我喝咖啡！”其實桃子真想多給秦楚一些線索，以防“萬一”，可是又不想在沒弄清楚情況前嚇著他。那天還真是意外，秦楚竟很快回復(fù)“好的，玩得開心！”難得。

三

那天，大概是桃子活著的30年來遇到的最堵車的一天了，她一面想著趕快到達(dá)，好向?qū)Ψ阶C明自己不是軟弱的，但另一方面，她竟很希望車可以一直堵到晚上，以至于因這客觀原因而無法赴約。

在“不到”和“早到”這兩種矛盾心情的糾結(jié)下，桃子到達(dá)了約定地點，正要掏出手機，看到角落里一個打扮很時髦和妖艷的女子向她招手。桃子繞過大廳，拐進(jìn)一扇門，上了臺階，走到妖艷女子的座位旁說“不好意思，有點堵車，讓你久等了”。對方?jīng)]有回應(yīng)，只睜著一雙鷹一樣的大眼，用鄙夷的表情上下打量著桃子，緊接著就開了腔“堵車？明明是在化妝吧，又矮又丑化什么妝呀，我真小看你了，竟然敢來，不怕死。他給了你多少錢，我給你，離開他……”女子越罵越兇，桃子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被一杯熱咖啡從頭上澆下來，眼看著她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子和一個盆景花盆就要砸過來了，咖啡廳老板跑過來勸到“有話好好講，請不要在店里大吵大鬧”，妖艷女子突然站起來，伸手過去想推倒咖啡廳老板，老板一個激靈側(cè)身閃開，妖艷女人空推了一把。這一空推更激起妖艷女子的憤怒，她對著店老板大聲呵斥“關(guān)你什么事，你竟然幫小三，我就是要讓大家都聽得到，知道這個可惡的小三”接著，又一杯開水從桃子頭上澆下來。桃子突然清醒似的，想起來她的身份，于是剛張開口說“我單身，他離異，我怎么就小三了”就被妖艷女子的大嗓門打斷“怎么，小三還有臉說話了？誰允許你說話了？告訴你，我早就調(diào)查過了，像你這樣寒磣的家庭背景，秦楚怎么會愛你呢？你這衣服是不是幾十塊錢買的？”桃子的話就這樣被妖艷女子的大嗓門淹沒了。一直以來，桃子都覺得自己的智商和情商超低，嘴拙，腦慢，根本不是吵架的料。桃子索性就不講了。

咖啡廳老板大概意識到自己的話也不管用，便退回柜臺，一直盯著桃子，不停地比手畫腳。桃子當(dāng)然領(lǐng)會這些表情和動作了，他說的是“要不要報警？”桃子搖頭，他又說“有需要叫我”，桃子點頭。其實桃子這一點頭里，帶著滿腹的感激。也許，作為老板，他只關(guān)心他的財物是否受損，關(guān)心他的生意是否受影響，僅此而已。但是，無論出于何種目的，這種萍水相逢的援手，真讓桃子無比的感動。

或許是老板擔(dān)心桃子的安危而報了警，也或許老板只是擔(dān)心他的生意，總之，警察來了。女子立馬又從座位上跳將起來，指著桃子大聲辱罵“你還有臉報警了，太精彩了，警察來我也照樣敢打你”，說著就又抓起杯子。警察馬上接過話，“路過門口，看到你們這里吵吵鬧鬧，有什么好吵的”。其實，桃子是更愿意相信“路過”這一說法的，因為她們的座位與人潮如織的大街只隔著一塊大玻璃。兩位警察中年紀(jì)稍大的一位，看著桃子滿臉、滿身以及頭發(fā)上不斷滴落的咖啡問桃子“有事嗎”，桃子搖搖頭。這位上了年紀(jì)的警察對著正在咆哮的妖艷女子說“你這是侵犯人家人身安全”?！拔仪址杆?？她是個小三，你們警察一天不去抓她們，還有理跑來這里罵我”?！叭思也粣勰?，那就放手吧，打了人就能把男人打回來？”“你媽的，關(guān)你們什么事?！闭f著，女子又再次舉起桌上的玻璃杯子來，還大聲吆喝“服務(wù)員，再來杯咖啡，多加糖，越燙越好，燙爛這張臉”。年輕警察立馬呵斥女子把身份證拿出來登記，否則就跟他們走一趟，女子見勢才稍微軟和下來。桃子還想了解更多，即對警察說“謝謝你們，但是沒事，我們會好好談的。”

在警察的“協(xié)助”下，“約會”得以持續(xù)三小時之久。三小時的時間里，都是妖艷女子在訴說：她的有情，秦楚的無義。然而這些幾十輛火車都載不完的怨恨、辱罵以及威脅，桃子一時間還真無法把它們與秦楚的話鋪在一起，來一番去偽存真的辨析。桃子就這樣，聽到頭發(fā)都干了，聽到衣服由開始的與身體粘連到完全干透，再變成一片一片一圈一圈褐色的硬塊。這些花一樣的色彩，印在桃子白色的外套上，還真有些好看。

四

“散會”的時候，女人沒有為難桃子?；蛟S是因為她的破壞性的舉動，以至于她不好面對店老板，也或許是門口的警察還在有意無意地來回走動，更或許是女人的內(nèi)心起了什么變化，這變化也許是善良的，也許是惡意的，桃子都不得而知，也懶得去猜測?？傊?，桃子是得以安全走出了咖啡廳。

走，只是想早點逃離那個危險之地，然而，走出來，桃子又不知要去往哪里。她記得這個地方她很熟悉，但是，今天她迷路了，迷失在這個秦楚常開車帶她來的熟悉的十字路口里。桃子思緒萬千，這樣那樣的思維四下里散開來，無法聚攏來合力思考，以至于無法生成明朗的意識，來告訴桃子她將要去往哪里。桃子也就飄飄忽忽的往前走，內(nèi)心里無比渴望這條正走的道路沒有盡頭，好用不著她止下步來思考去處。桃子就這樣跌跌撞撞來到一家德克士，突然覺得肚子很餓，才想起來中午沒有吃過東西。桃子覺得總該吃點什么，要學(xué)會愛自己，但又不知吃點什么。桃子在臺前踱來踱去，最終在服務(wù)員的催促下，胡亂點了杯牛奶和一份咖喱雞塊飯。其實平日里她是從來不吃這些東西的，秦楚說過，那些雞肉里都是激素，然而她只是想買點東西，好借用別人的地方坐下來，就只是靜靜地坐下來。桃子根本沒有心思吃飯，看到食物就感覺飽了，牛奶一口也沒喝。桃子看到德克士的拐角處有個后門，她突然想，從那里走出去，能到達(dá)哪里，是不是“山的那邊”？會不會有長得走不到盡頭的路？于是，借著昏暗的燈光桃子推門走出來，然而那只是一家KTV而已。

無論自己的歌聲多動聽，桃子的思維仍舊無法停止飄飛。桃子從小的“開小差”功能就很好，她可以嘴巴不停地唱，而大腦里卻在不停地思考著另外的事，桃子大腦的這種快速運轉(zhuǎn)速度是兩瓶半啤酒也壓不停的，這些快速飛轉(zhuǎn)的思維里，她首先想到的是這個妖艷女子的執(zhí)著，為挽回愛情不惜耍潑耍懶，換做桃子，也許早就放手了。放手也是另一種愛，這是桃子的觀點。然而，桃子又覺得心疼起來，心疼妖艷女子也心疼秦楚。心疼妖艷女子，深愛到失去自我。心疼秦楚，漫長的歲月里煎熬于這“深愛”中。

五

桃子復(fù)雜而繁忙的思緒還是能騰出空，憶起往事。憶起遇見秦楚的單層電梯，憶起愛上秦楚的夏天。

記得有那么一句“我喜歡你，只是因為那天陽光正好，而你穿了一件我愛的白襯衫”的話，愛上秦楚的那一天，陽光也正好，他穿著格子襯衫，我們在森林里漫步，也就是那天，桃子聽說了秦楚的故事。

秦楚曾有個溫暖的家，兒子陽光帥氣，妻子賢淑，然而在十年前的一場車禍中，兒子沒了，沒過多久夫妻離異。自那以后，秦楚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生活變成“晚上活動，白天睡覺”，嚴(yán)重的一段時間，還患上了抑郁癥。桃子就那樣靜靜地聽著秦楚的故事，她清晰地聽見秦楚喉結(jié)處的幾聲哽咽，就是那一刻，在一棵大樹下，一個茶亭里，桃子突然有種想張開雙臂，抱緊眼前這個男人的沖動。想給他一些力量，告訴他，沒有什么過不去，雖然，她并不知自己擁有什么力量，對方又需要什么力量，總之，那一刻桃子竟在心里默許了這誓言般的沖動。

很多朋友都說桃子目光短淺，但是桃子固執(zhí)地罔若未聞。愛上秦楚以后，桃子喜歡找理由來堅定一些她自認(rèn)為是對的信念，比如她并不是以第三的身份進(jìn)入秦楚的生活。她愛的是現(xiàn)在的秦楚，與他的過往無關(guān)，如果有關(guān)，那就是，過往的經(jīng)歷讓秦楚更迷人。桃子也很能理解妖艷女子的處境，可很多時候，美貌、財富、又或者誓死如一的堅持與愛情構(gòu)不成正比關(guān)系。

六

桃子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12點的時候，她已經(jīng)坐在自己的床上了。白天的事電影一般在她腦子里又一遍遍放映，生動得她竟真覺得自己今天是去拍了電影，而桃子只是一個配角，一個負(fù)面的配角，甚至連配角也可能稱不上，因為她都沒有句像樣的臺詞，嚴(yán)格說來，應(yīng)該叫群眾演員，只充了個人頭。桃子深知，在自己看來很生動的影片，在觀眾看來只是一部平鋪直敘，寡淡而粗制濫造的電影，完全不符合邏輯。人們都懷疑桃子的實力，嘲笑桃子的演技。

也就是坐在床上的這個時候，桃子才有空掏出手機。這一天，真特別，屏幕上竟有秦楚傍晚發(fā)來的信息“約會還好吧？”桃子回復(fù)“很好，晚安！”人的追求有時候的確很簡單，幾個簡單的字在桃子這里竟像一道溫暖的陽光，給白天的陰影鍍上了一層金黃。

七

夜里，桃子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正和秦楚背著背包，走在一條平緩流淌的小溪邊，桃子穿著高跟鞋，走在前面。桃子轉(zhuǎn)過身，伸出左手，秦楚默契地伸出右手，一前一后走過溪邊，這時緩緩流淌的水面上淌過幾只鵝，桃子對秦楚開玩笑說“你能捉一只鵝給我，證明你愛我嗎？”秦楚真的就俯下身去，可手剛觸碰到水面，鵝就潛到水底下，不見了。這時桃子才看到，這雖是條小溪，但卻深不見底，因此，她突然害怕起來，只想拉著秦楚趕快走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