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
1961年10月18日,浙江省紹興劇團在北京民族文化宮上演紹劇《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眾所周知,白骨精的故事改編自《西游記》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戲唐三藏,圣僧恨逐美猴王”。那一天晚上,郭沫若也去看了戲,看完戲后,他寫七律一首,大罵唐僧該千刀萬剮:
人妖顛倒是非淆,對敵慈悲對友刁。
咒念金箍聞萬遍,精逃白骨累三遭。
千刀當剮唐僧肉,一拔何虧大圣毛。
教育及時堪贊賞,豬猶智慧勝愚曹。
——《七律·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
在一個政治嚴肅時代,任何文字都可能帶上政治意味,郭沫若所要表達的,就是孫悟空大鬧天宮時的造反精神,這是三十年代創(chuàng)造社狂飆突進的精神,也是“文革”時期革命無罪的精神,但是可惜時間不對,1961年的風氣還沒有到1966年的程度,因此,毛澤東讀了他的詩后作詩一首,間接提出要對中間派加以保護。1962年1月6日,郭沫若讀過毛澤東詩后,又用毛澤東詩原韻,和了一首,修正了自己的觀點:
賴有晴空霹靂雷,不教白骨聚成堆。
九天四海澄迷霧,八十一番弭大災。
僧受折磨知悔恨,豬期振奮報涓埃。
金睛火眼無容赦,哪怕妖精億度來。
《西游記》中不能明辨是非、常常冤枉好人的唐三藏確實讓人心生怨恨,這個歷史上的英雄,在傳奇演義中為什么沒有繼續(xù)神乎其神,變成呂布、關(guān)羽、武松似的大英雄,反而遭到了貶低呢?
事實上,在《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唐三藏的形象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高大的完人。比如師徒來到“竺國福仙寺”時(竺國即天竺印度),唐三藏吃了寺里的齋飯,卻不覺得其中的好,反而要猴行者向他解釋:
法師問行者曰:“此齋食,全不識此味?!毙姓咴唬骸按四宋魈旆鹚┦?,百味時新,凡俗之人,豈能識此?”
相對于三個徒弟的神通廣大,“肉眼凡胎”的唐三藏就顯得虛弱得多了。一般來說,唐僧并沒有能力保護自己,他既不能騰云駕霧,也不會七十二變,也使不了少林瘋魔禪杖,禪杖在他手上徒有一些宗教儀式性的效果而已。真實的玄奘法師道行高深,伶牙俐齒,善于辯論,不僅在天竺辯倒了外道,而且曾經(jīng)感化匪徒,令其皈依佛門,這些在唐玄奘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優(yōu)秀品質(zhì),在《西游記》中早已蕩然無存,至于他十分精通的外語梵文,在《西游記》中也只字不提,與歷史相關(guān)的也許只是唐太宗御賜給玄奘的《圣教序》。
從大唐到靈山的距離正好是十萬八千里,事實上也就是孫悟空一個筋斗云可以抵達的距離,唐僧倘若沒有凡人的身軀,就不必遭受九九八十一難的折磨,徑自飛上靈山,取回真經(jīng),豈不樂哉?
孫悟空的痛苦也出現(xiàn)在《羅摩衍那》的哈奴曼身上。雖然哈奴曼和孫悟空一樣身輕如燕,但是和唐僧一樣,悉多作為一個凡人,她也不能借助于神猴哈奴曼的飛行能力。當哈奴曼向悉多建議,背著她飛過大海時,悉多覺得這個方案不可行:
我不能夠在天空里走,
也不能飛行越過大海;
因為你飛行得太快,
我會從你肩上掉落下來。
我一掉到那大海里,
海里充滿了大魚和鱷魚;
我很快就會無法自主,
被海怪當絕妙食品吞下去。
孫悟空和哈奴曼都有一種困惑,明明自己本領(lǐng)高強,可是因為他們所保護的主公太過虛弱,所以總是難以施展他們的本領(lǐng)。孫悟空有沒有成佛并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因為他已經(jīng)如此強大,根本不需要通過取經(jīng)來證明他自己。關(guān)鍵是唐僧,他在到達西天之前是一個凡人。西行之路,雖然牽涉各種各樣的神仙妖怪,其核心仍然是凡人如何戰(zhàn)勝心中生起的種種邪念、魔障的問題,所以唐僧也只有擺脫了他的肉身,才能最終踏上靈山的仙界。在《西游記》中,當唐僧終于功德圓滿到達靈山時,先是看到一座獨木橋,叫“凌云渡”,下面波濤洶涌,上面只有一根木頭,又細又滑,嚇得那長老心驚膽戰(zhàn)。不要說手無縛雞之力的唐三藏,就是頗有些武功法術(shù)護身的豬八戒和沙和尚都望洋興嘆,大嘆苦經(jīng),一個勁地說:“難難難?!必i八戒想要偷懶,說我可不可以駕風霧過去,被孫悟空斷然否定,他說:“這是甚么去處,許你駕風霧?必須從此橋上走過,方可成佛?!?/p>
但是孫悟空的論斷似乎還為時過早,陸地上獨木橋是一條路,從水路走也是一條路。正在此時,接引佛祖(又名南無寶幢光王佛)撐了一條無底船來接和尚們。唐僧被行者“往上一推”,掉進水中,結(jié)果卻看到自己的尸體,不由大吃一驚。此時,作者作詩云:“脫卻胎胞骨肉身,相親相愛是元神?!敝挥械竭@個時候,拋棄了世俗眼光的唐僧才真正睜開脫胎換骨的眼睛來看待這個仙界。
在《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結(jié)局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故事。到了雞足山(佛祖所在地,《西游記》中為靈山),師徒幾人并沒有特別的本領(lǐng)能夠走過這最后一道障礙,只得“焚香望雞足山禱告,齊聲慟哭”,最后感動了故鄉(xiāng)的大唐皇帝和子民,佛祖對于這位長途跋涉的取經(jīng)人似乎也不怎么重視,根本就沒有出面接待,與他們見面寒暄,《詩話》中只是說“雷聲喊喊,萬道毫光”過后,師徒們看到了“坐具上堆一藏經(jīng)卷”而已。而《西游記》中加入的無底船的故事,顯然都是為了強調(diào)脫胎換骨的宗教意義。
在《西游記》中,唐僧是個文弱書生的形象,動不動就落淚——這和《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中兩位擅長哭戲和跪功的劉備、宋江頗有幾分神似。第八十一回“鎮(zhèn)海寺心猿知怪,黑松林三眾尋師”中,唐僧偶染風寒,發(fā)起燒來,此時路途已經(jīng)過半,即將到達目的地,可是唐僧的心里卻打起退堂鼓,竟一邊哭著一邊修書一封讓孫悟空“快遞”給太宗皇帝,向太宗皇帝訴苦。信中有詩一首,最后三句這樣說:
不料途中遭厄難,何期半路有災迍。
僧病沉疴難進步,佛門深遠接天門。
有經(jīng)無命空勞碌,啟奏當今別遣人。
唐三藏是凡夫俗子,但又不同于一般的凡夫俗子。唐三藏之所以被妖魔鬼怪糾纏,一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這身肉?!段饔斡洝飞蠈懗粤怂娜饪梢蚤L生不老,對唐僧肉這一美食垂涎已久的妖怪不知凡幾。
這似乎是中國古代真實習俗的神話體現(xiàn)。吃肉在中國古代是不是一種習常性的現(xiàn)象是有爭議的。一般認為,經(jīng)過了儒家關(guān)于敬奉賢人的啟蒙運動之后,吃人這一野蠻的飲食趣味早已被打入冷宮。但是當我們在《水滸傳》中看到菜園子張青和母夜叉孫二娘所開的黑店,將人肉作為一種買賣的本錢時,我們?yōu)檫@種不上臺面的飲食風俗而感到震驚。野性的美餐,帶有濃重的未開化色彩,讓人厭煩不已?!端疂G傳》中常有用人肉餡蒸饅頭的資料出現(xiàn)。而旱地忽律朱貴在梁山腳下開設(shè)的小店也以人肉開展他的小本經(jīng)營,朱貴對雪夜上梁山的林沖說:“山寨里教小弟在此間開酒店為名,專一探聽往來客商經(jīng)過。但有財帛者,便去山寨里報知。但是孤單客人到此,無財帛者,放他過去;有財帛者,來到這里,輕則蒙汗藥麻翻,重則登時結(jié)果,將精肉片為子,肥肉煎油點燈?!焙雎梢簿褪趋{魚,朱貴的這個綽號已經(jīng)顯示了他兇殘的本性,盡管他在梁山泊一百單八將中僅僅是個不起眼的小頭目。韓裔美國學者鄭麒來在《中國古代的食人》一書中仔細研究了《水滸傳》中的人肉做法:“《水滸傳》詳細地敘述了烹調(diào)人肉的方法,包括煮、炸、燉和蒸。在這四種方法中,最常見的是煮,因為談到煮的資料比談其他三法加起來的資料還要多。書中還列舉了鹽腌、晾和糕點。僅次于煮法的是‘蒸吃,這也是在《水滸傳》全書中常常提到的?!彪娪啊缎慢堥T客棧》中張曼玉所開設(shè)的客棧給客人吃的也是這種“不干凈的肉”,它們像羊肉一樣普遍;而在《三國演義》中,也出現(xiàn)不少蒸或煮人肉的例子,被俘的敵人被扔進大鼎或大鍋里煮熟吃掉。《三國演義》第十九回中,劉備所吃的據(jù)說有點蹊蹺,獵戶劉安顯然想要討好劉備,為了滿足劉備想要吃野味的要求(既然是獵戶打些野生動物來應該是最簡單不過的事),他竟然殺妻煮了給劉備吃,還把殺剩下的骨頭掛在出房必經(jīng)的天花板上,驚得劉備魂飛魄散。
《西游記》中常常出現(xiàn)妖怪要求百姓向他供奉童男童女來打牙祭的故事,通天河的妖怪即為一例,這似乎也在暗示一種中國古代的不良傳統(tǒng)。我們通常認為,魯迅的《狂人日記》和《藥》中明顯的食人情節(jié)和《孔乙己》《阿Q正傳》《祝?!分械挠吧涫且环N象征性的描寫,但考慮到清末革命志士徐錫麟被安徽巡撫恩銘的衛(wèi)兵挖出心肝炒了吃了這一聳人聽聞的事實,我們不由得不相信埃德納·布克在《新聞是我的職業(yè)》一書中就記錄的他在中國內(nèi)戰(zhàn)中所看到的慘絕人寰的故事:國共兩黨隨之爆發(fā)內(nèi)戰(zhàn)。在邊遠地區(qū),被俘的共產(chǎn)黨士兵照例被殺死食用,以作為國民黨方面對他們的報復。一個美國神父曾談到其親眼所見,一個國民黨軍官將一個共產(chǎn)黨員開膛剖腹,取其心臟吃掉。
在《西游記》中,唐僧時刻提防妖怪將吃他的肉,這與史實顯然不符。此外,作者雖然也仔細描寫了玄奘悲劇性的、然而又峰回路轉(zhuǎn)的出身,這樣戲劇性的一幕最終使他遁入空門,在他青少年時期時期度過了青燈黃卷的佛門生涯,但是這些記述和史實完全不符。
所以汪象旭編《西游證道書》前署名虞集的序言這樣寫道:
所言者在玄奘,而意實不在玄奘。所記者在取經(jīng),而意實不在取經(jīng),特假此以喻大道耳。
《西游記》中說唐僧原為佛祖座下弟子金蟬子(《西游記雜劇》中說他是西天毗廬伽尊者),可是張真人和黃掌綸所編的《歷代神仙通鑒》卷五中又說燃燈道人就是金蟬子,佛陀曾到中國向金蟬子學習道教,這似乎也意味著,唐僧在《西游記》中,從一開始就不再簡單地指涉佛教中的這個大名鼎鼎的玄奘法師。
隋唐歷史上的玄奘于公元596年(一說為602年)出生于河南的一個名門望族,俗名叫陳。父親陳惠當然沒有像《西游記》第九回上所說的那樣死后還魂,他所生活的年代正好遇上隋文帝這樣一位篤信佛教、“像君士坦丁大帝振興天主教一樣促成釋文旺盛”(余國藩語)的皇帝,這位儒生對佛教也非常推崇,直接影響了兩個兒子都出家為僧(他共三子一女)。玄奘在洛陽凈土寺出家,拜道基、寶遷兩和尚為師,研究《涅經(jīng)》和《攝大乘論》幾乎廢寢忘食。但因為版本混雜,玄奘對于經(jīng)文的真意并不能完全明了,所以決定去天竺參經(jīng),辨明真?zhèn)?。貞觀三年八月(一說貞觀元年、貞觀二年或貞觀三年四月),沒有得到國家同意的玄奘隨商旅出關(guān),歷經(jīng)西域高昌、赭時、颯秣健、波利、迦畢試等國,到達印度境內(nèi)后,又在屈支國拜會木叉多,在縛喝國禮拜佛齒、在礫迦國讀毗婆沙論、在梵衍那國拜巨石像、于迦畢試國安居沙落迦寺??傊且宦窔v經(jīng)磨難,于公元631年終于來到摩揭陀國的那爛陀寺,開始了他長達五年的留學生涯,其不畏艱險的勇氣令人感佩。十六年后,他決定回國,帶回經(jīng)書六百五十七部——差不多是《西游記》中取回真經(jīng)五千零四十八卷的八分之一。
《西游記》第九回講述了唐僧幼年時的不幸遭遇,與歷史大相徑庭,而且世德堂本中未收此回,汪象旭的《西游證道書》才將其收入其中,可是其內(nèi)容也有許多矛盾之處。第十二回介紹唐僧時,說他年幼時救助他的是遷安和尚,而不是第九回中的法明和尚。其他矛盾之處也很常見,正如陳士斌所批評的,倘若以常理觀之,狀元和朝廷開國大臣殷開山之女結(jié)婚赴任,卻像窮書生趕考一樣沒有任何隨從護衛(wèi),簡直匪夷所思。而且龍王既然能救陳光蕊,為何不直接替他復仇,何必等到十八年后玄奘長大成人?十八年中,劉洪從未與自己的老丈人有過任何聯(lián)系,卻能穩(wěn)作江州州主之職?種種疑問不由得我們對這一回是否原來屬于《西游記》產(chǎn)生極大的疑問,但想要就此將其剔除出《西游記》的努力也遇到重重阻力,因為闡明唐僧所經(jīng)歷的九九八十一難時,前四難正包括在第九回之中,如果缺少了這四回,結(jié)果可想而知。而且第九回中內(nèi)容,在之后的情節(jié)發(fā)展過程中,常常被提到。在天竺國,唐僧和孫悟空曾經(jīng)探討過拋繡球的風俗,這是唐僧母親和父親奇特姻緣的開始,繡球一拋,苦難就將開始。
張大復選訂《寒山堂南曲譜》“譜選古今傳奇散曲集總目”中有《江流和尚陳光蕊傳》,沈自晉修訂《廣輯增定南九宮詞譜》“古今入譜詞曲傳劇總目”有《陳光蕊》,兩者都沒有說明是什么年代,但至少從宋元遺留下來的眾多江流故事來看,唐僧出身的江流故事在《西游證道書》將其納入《西游記》故事之前,就已經(jīng)在民間廣為流傳,也許正因于此,《西游記》作者才將這個故事重新又加入到已經(jīng)完成的百回本《西游記》中。
唐僧的出身撲朔迷離,在西行過程中,唐僧表現(xiàn)出來的反常的懦弱也讓熟悉玄奘的佛教學者大跌眼鏡。顯然,這里的唐僧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形式上的團隊首腦,實際上并無實權(quán)。
而在《西游記》之前的取經(jīng)傳奇并沒有完全貶低玄奘?!段饔斡涬s劇》和《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的唐僧仍然是第一主角,而《唐僧取經(jīng)圖冊》中的唐僧甚至單槍匹馬與惡鬼猛獸廝殺。但在《西游記》中,英雄的唐僧已一去不復返,歷史史實也被篡改無遺?!段饔斡洝纷詈笠换亍皬交貣|土,五圣成真”中,唐太宗給唐僧寫《圣教序》以表彰唐僧的冒險經(jīng)歷,但是事實上,這是唐太宗為唐僧翻譯《瑜伽師地論》而作,《西游記》中的《圣教序》當然內(nèi)容也經(jīng)過了篡改。在《西游記》中,唐僧從英雄搖身一變成了一個真摯的懦夫,不論心智與個性,都與玄奘相差甚遠。玄奘目標明確,唐僧師徒卻似乎走一步算一步,摸著石頭過河,一遇到困難,八戒就叫嚷著要“散伙”?!段饔斡洝分械膸熗疥P(guān)系也是很模糊的。雖然唐僧擁有緊箍咒這一顯示師父絕對權(quán)力的象征,但是對于妖魔鬼怪的辨別力以及對于佛教經(jīng)典的領(lǐng)悟力,他都顯得智力低下愚昧不明空講慈悲,完全不像是一個得道高僧。夏志清教授也在《中國古典小說》中說:“三藏這位空頭英雄之能成佛,全仗他在旅程中一無表現(xiàn)?!?/p>
就《心經(jīng)》的問題而言,孫悟空似乎也比唐僧更懂得其中的奧義。唐僧屢屢誦讀《心經(jīng)》,將《心經(jīng)》掛在嘴邊,可是他仍然顯得心不守舍,口出怨言,然后孫悟空會扮演一個師父般的角色,向他提醒《心經(jīng)》這部佛教經(jīng)典曾經(jīng)說過的箴言,使得唐僧領(lǐng)悟到“千經(jīng)萬典,也只是修心”的真諦。
這一再地在暗示,唐僧在《西游記》中只是一個需要神人保護的凡人而已,《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也說玄奘遇到困難時,常祈禱觀音,從而能化險為夷。為了突出孫悟空的智慧和武功,不得不將唐僧貶低到一個弱小的位置上去。既然唐僧這樣一個落入凡間的俗人能夠取得真經(jīng),那么我們這些和他一樣不知好歹、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又有什么理由將修行視作一種無法跨越的障礙呢?當然,盡管唐僧顯得愚昧,缺乏洞察力,可是他一直堅守著作為一個僧人最基本的道德底線。最重要的表現(xiàn)就是他從不近女色,拒絕一切的性愛誘惑,這一點即使是心比金堅的孫猴子也稱頌不已。
三藏是對于通曉經(jīng)、律、論三藏高僧的稱號。在唐代,有三藏這個美譽的還有義凈、金剛智、善無畏等人,但是陳元之在世德堂本序中認為“三藏真經(jīng)”其實是道教特別看重的人體三項構(gòu)成要素:精、氣、神。楊悌在《洞天玄記》前序中對《西游記》主要人物的分析也是從道教角度出發(fā)的:“其曰唐三藏者,謂己真性是也。其曰豬八戒者,玄珠謂目也。其曰孫行者,猿精謂心也。其曰白馬者,謂意。白則謂其清凈也。其曰九度至流沙河,七度被沙和尚吞啖。沙和尚者,嗔怒之氣也。其曰常得觀世音救護,觀世音者,智慧是也。其曰一陣香風還歸本國者,言其成道之易也。人能先以眼力,看破世事,繼能鎖心猿,拴意馬,有以智慧而制嗔怒,伏群魔。則成道有何難哉。吁!什氏之用意密矣,惟夫道家者流,雖有韓湘子《藍關(guān)記》、呂洞賓修仙等記,雖足以化愚起懦,然于闡道則未也吾?!?/p>
須菩提祖師給孫悟空傳授長生之道時還說過這樣兩句:“都來總是精氣神,謹固牢藏體漏泄。休漏泄,體中藏,汝受吾傳道自昌?!碧鞄煹啦⒉灰蟮朗砍黾遥駝t也就不會有一代又一代的天師道天師了??墒侨娼虆s要求教眾清心寡欲固本還陽,禁欲是全真教修行中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唐僧在《西游記》中保持處男之身的堅定信念既可以視作一個佛教徒恪守戒律的表現(xiàn),也與全真教的要求不謀而合,而且似乎更有深意,因為全真教認為,精氣神為修丹上藥三品,稍有漏泄,靈丹不結(jié),因此要守護陰精,還精補腦,這是煉就內(nèi)丹的方法之一。
《清源妙道顯圣真君一了真人護國佑民忠孝二郎寶卷》也從身體、心、精、意、血的角度來分析唐僧師徒五人各自的分工:
老唐僧,為譬語,不離身體。
孫行者,他就是,七孔之心。
豬八戒,精氣神,養(yǎng)住不動。
白龍馬,意不走,鎖住無能。
沙僧譬,血脈轉(zhuǎn),渾身運動。
如果我們相信這種道教的指代方式,那么從故事的表層來看,《西游記》對道士的態(tài)度又不顯得那么尊重。
孫悟空偷吃太上老君的金丹,踢倒八卦爐,又將老君“了個倒栽蔥”,對這位道教始祖實在是大不敬。在車遲國,對于羊力、鹿力、虎力三位道士,孫悟空也是施展神通,讓這三個妖道現(xiàn)出原形。道士的形象在車遲國故事中顯得烏煙瘴氣,他們和孫悟空大斗法術(shù),斗的是起風、布云、雷鳴電灼、暴雨如注,道士一一敗北。三道士不服氣,又比云梯顯圣、猜桃、滾油鍋洗澡,結(jié)果都以道士們的一敗涂地而告終,似乎表示了道教在佛教面前的無能。
在此之前,孫悟空居然吩咐豬八戒將道教三清——元始天尊、靈寶道君、太上老君的神像丟到茅廁,即孫悟空所謂的“五谷輪回之所”里,那氣人的豬八戒在將神像丟到污穢之中前嘴里噥噥地禱告道:
三清,三清,我說你聽:遠方到此,慣滅妖精。欲享供養(yǎng),無處安寧。借你座位,略略少停。你等坐久,也且暫下茅坑。你平日家受用無窮,做個清凈道士;今日里不免享些穢物,也做個受氣的天尊!
當羊力、鹿力、虎力到三清觀求取長生之藥時,孫悟空、豬八戒和沙和尚又居然撒了一泡尿?qū)λ麄冋f是“圣水”,對于道教徒來說,這樣的奇恥大辱是他們能夠忍耐的嗎?要說《西游記》全在闡明全真內(nèi)丹心性學,豈不是有矛盾的嗎?特別不能理解的是,在烏雞國故事中,殺害國王的居然是終南山的全真教道士。
如果將這些故事放到《古尊宿語錄》之類的禪宗故事集錦的背景中去,我們也許可以放棄追究這些無法無天的破壞者的法律責任。作為全真教的一個重要精神源泉,禪宗一直以一種濟公式的癲狂方式出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禪宗喜歡打謎語,譏諷不濟的和尚,將勇氣和戲謔之風融為一爐,有時候,頓悟和瀆神僅一步之遙。
全真教和傳統(tǒng)道教之間并不能完全劃等號,他們和以正一道為首的符派傳統(tǒng)道教為了爭奪道教的正統(tǒng)權(quán)有著根深蒂固的矛盾,所以才會常常在書中嘲笑陋道陋習,這些被嘲笑的道士往往是一些靠旁門左道的妖術(shù)惑眾的術(shù)士,并沒有提出任何全真教的主張。從禪宗的棒喝和呵佛罵祖的行為藝術(shù)中得到靈感,全真教的道教改革也是以一種“反對道教”的形式出現(xiàn)的。至少在早期全真教中,除了有材料顯示邱處機曾經(jīng)參加傳統(tǒng)道教的齋醮儀式之外,其他的全真教徒往往顯示出一種對于傳統(tǒng)道教極為不屑的態(tài)度。當然,這不能成為他們身為道教徒卻將道教始祖的幾位神仙視若無物的理由。但在以乞討、苦修、禁欲、瘋癲、狂妄和詩文唱和為特征的全真教徒心目中,將這一切瘋癲行為視作一種內(nèi)心覺悟的表現(xiàn),也未嘗不可。
目光獨具的劉一明就曾經(jīng)說過:
《西游》立言與禪機頗同,其用意處盡在言外:或藏于俗語或常言中,或托于山川人物中,或在一笑一戲里分其邪正,一言一字上別其真假。
以此來看,讓道教徒喝他們的尿也許也可以視作一種極端的旁敲側(cè)擊方式。道教與佛教自古以來就互相影響,兩者糾纏在一起,也不是一點矛盾都沒有,有時候也會互相爭斗。滅法國的故事雖然沒有明說國王對和尚仇深似海,要殺一萬個和尚以解心頭之恨,但是從歷史上來看,滅法和道士的鼓吹不無瓜葛。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受寇謙之的影響信奉道教,并親受符,于公元440年改元為太平真君,認為佛教系“西戎虛誕”“為世費害”,太平真君五年九月殺僧領(lǐng)玄高、慧崇等,開始滅佛。北周武帝宇文邕重儒術(shù),信讖緯,由于還俗僧衛(wèi)元嵩和道士張賓的建議,請省寺減僧。北周武帝原本是要興道滅佛,沒想到佛道的大辯論中,道教徒辯術(shù)差強人意,結(jié)果北周武帝一怒之下將佛道二教全部禁止,僧道教眾一并還俗。唐武宗李炎禁止佛教因發(fā)生在會昌年間,所以又稱“會昌法難”。這一次佛教的大劫難也與道教有關(guān),武宗好道術(shù),開成五年秋,召道士趙歸真等八十一人入禁中,在三殿修金道場。會昌五年八月開始敕毀佛寺,勒令僧尼還俗。
與之相對應的,則道教徒的末日也多為佛教徒所造成。元憲宗(蒙哥)八年戊午(公元1258年),少林寺高僧福裕向蒙哥告狀,說全真教徒強行侵占佛教寺廟。蒙哥令兩派教徒在上都進行現(xiàn)場辯論。佛教一方以福裕為首,全真教一方以大宗師張志敬為首,其結(jié)果是全真教大敗。在經(jīng)歷了邱處機時代的大紅大紫之后,全真教經(jīng)歷這一次的辯論失敗而遭遇滅頂之災,焚毀《道藏》,參與辯論的十七人被勒令落發(fā)為僧,并歸還侵占佛寺二百余所,將《化胡經(jīng)》等偽書全部焚毀。
在《西游記》中,一夜之間剃光了滅法國朝中所有人的頭發(fā),孫悟空用一種讓滅法國執(zhí)政者“集體墮落”的方式,使得他們意識到自己國家宗教政策的荒謬。在剃完他們的頭發(fā)之后,作者似乎要讓讀者明白他設(shè)置這樣一個情節(jié)的目的何在,故而作詩一首,其中有這樣兩句:“萬法原因歸一體,三乘妙相本來同?!?/p>
這句詩明顯在表述三教合一的理念,正是全真教獨家的宗教信仰。第二回孫悟空與混世魔王大戰(zhàn)時,作者說他“不僧不俗,不像道士”。六耳獼猴和孫悟空大戰(zhàn)一場之后,作者作詩評價道:“禪門須學無心訣,靜養(yǎng)嬰兒結(jié)圣胎。”將道教的圣胎理論和禪宗的心學混為一談。在不斷地用煉丹術(shù)的術(shù)語來提醒讀者,你們所讀的是一部道教思想遍布其中的小說的同時,作者似乎也要讓自己的觀點得到一點平衡,讓佛教——小說表面上的主角宗教和沒有多少正面表現(xiàn)機會的儒家思想得到一些寬慰,以至于頑固的張書紳仍然希望能從儒家的角度全面闡釋《西游記》,因為心學也是王陽明思想中的核心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