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呈杰
汪化女士至今記得地下室里住過的近1000個日日夜夜。
不足10個平方米,租金200塊一個月,抵達房間要穿過幽深的甬道,對門是廁所,一堵住,水就漫過過道,半夜她常被突如其來的刺鼻氣味熏醒。唯一好處,是廉價的獨居,條件稍好一點的單間,都要500塊以上。
沒住集體宿舍,是因為汪化要畫畫,“想畫就畫,比較自由嘛。”桌子短小,但她畫的是長卷,畫紙從桌上軟軟垂下來,在水泥地上“刺啦”著拖行,像是無窮無盡。
那時,她是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的食堂服務(wù)員。2012年,她初到北京,央美圖書館旁小店里的精裝畫冊吸引住了她。一直喜歡畫畫的她打定主意要在這里找份工作。幾天后,她如愿以償。在央美食堂,她可以只工作半天,薪水1000元。那一年,她32歲。
盡管“拼命”工作,她覺得自己終究“不是一個很勤快的人”。邊擦桌子邊神游,學(xué)生加了菜,她也算不好菜價。她的心思在別處,比如圖書館浩浩蕩蕩畫冊里形式各樣的線條。
校園里蹭來的那一點福利,她羞澀享受著。除了窩地下室里畫,工作結(jié)束后她也趴在餐桌上畫,在食堂黑板上畫,一次,教室里長而空的黑板讓她技癢,她隨心所欲畫起來,最后在管理員的追問中落荒而逃。
畫畫是她漫長貧瘠物質(zhì)生活中的一點亮。汪化在閩北的一個農(nóng)村長大,母親向佛,在她三四歲時去開山筑廟,極少回家。她整日呆在山里,與動物作伴,聽山風(fēng)簌簌流轉(zhuǎn)。她覺得自己不是讀書的料,課本像天書,她一個字都背不下來,每年學(xué)費家里也交不起,讀完小學(xué)她就主動不讀了。那時她已經(jīng)開始畫畫,用筆記錄下遇到的美好事物。
15歲時為了離家打工,向朋友貸款300塊,得還400塊。她就知道自己不會輕易回去了。輾轉(zhuǎn)呆過福州、廈門、深圳、上海、北京等城市,她做過保姆、服務(wù)員、迎賓小姐、守門人等工作,是同事眼中“整天胡思亂想”的異類。
做迎賓小姐第一天,她就被領(lǐng)班使喚去打掃公共廁所。宿舍共同的任務(wù)攤到了她一個人頭上。一棟樓30多個廁所,她做到凌晨兩點多。一次半夜睡覺時,領(lǐng)班起身上廁所,從她頭上大刺刺跨過去。汪化受不了了,喊:“你明明可以繞過去,從其他部位跨過去,干嘛……”話沒說完,領(lǐng)班的耳光就扇了過來。兩人扭作一團,只有人來拉汪化,沒人敢動領(lǐng)班一根手指頭。沒多久,汪化就被辭退了。
作為一個不馴服于集體和權(quán)威的打工妹,畫畫成了一種低成本的表達方式。沒有工作、流浪街頭的時候,她只需要走進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快餐店,把墊食物的廣告紙翻過來,用一支圓珠筆在上面勾勒整晚。一張廣告紙不夠用了,再來一張……當她抬頭時,常常忘了身處何時何地,大屏顯示的菜單從“夜宵套餐”換成了“早間特惠”。
在打工生涯里,她是笨拙的、格格不入的,但在創(chuàng)作世界里,她是自由的、奔放不拘的。畫畫時的專注,喚醒了她內(nèi)在的巨大能量。創(chuàng)作時,她感覺到腦袋里有一個球體在“咣咣咣”飛速運轉(zhuǎn),巨大信息流奔涌向前。她拼命想要捕捉到其中一個點,但就像把一顆石子投入水面,波紋四散,她又必須在這游走的紋路間左奔右突。它們在紙面上幻化成最樸實的線條,時而氣勢洶洶,時而柔情似水,汪化盡情享受著付諸筆端的快感。
“畫畫是我的救命稻草,我一抓住,運氣就會來?!蓖艋f。
在上海無業(yè)浪蕩時,世博會上的一尊雕像她特別喜歡,她津津有味地跟旁人介紹這尊雕塑“怎么怎么來著”,被學(xué)者金小膠看在眼里。金小膠恰在做了這尊雕塑的雕塑公司任職。汪化形容,“他就覺得我挺奇怪的,搞得是我的雕塑介紹給他那樣子。”她和金小膠聊了好多,“激情澎湃”地說自己在畫畫。她將自己的畫拿到雕塑公司給金小膠看,被留了下來,給公司干點雜活。
金小膠啟發(fā)她,藝術(shù)沒有邊界。在這種鼓勵下,那段時間里汪化完成了兩幅長卷。整天畫畫的她被人打過小報告,“跟老板說我整天畫畫,沒有推銷雕塑。”
從上海漂到北京,因為金小膠的一句話,“北京這邊文化氛圍非常好”。
比較以往,央美就是個“完美的天堂”。遇上寒暑假,她可以在地下室里無窮無盡地畫,煮一鍋粥吃上一天。
她的作品很快就引起了美院同學(xué)的注意。一位美院學(xué)生在微博上寫,“汪化,初中學(xué)歷,也沒上過任何美術(shù)班,但是每天畫畫。去宜家買來50米的紙卷和簽字筆作為載體,已經(jīng)畫了好多卷了。有人知道后要展覽她的作品,她說:我不愿意,因為我的東西是私密的,不喜歡被太多人看到。這只是我私人的情緒。她是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第一食堂二樓的服務(wù)員,大家都說她給的菜多。”這條微博被轉(zhuǎn)發(fā)了3000多條。
有學(xué)生把她介紹給了教油畫的袁運生教授,袁教授看她的畫從下午4點一直到晚上8點,夸贊她“很有才華”,這是汪化第一次得到專業(yè)人士的肯定。
汪化筆下幾乎都是黑白的柔軟線條,弧線和直角相間,擴散聚攏,回旋交纏。2010年創(chuàng)作第一幅長卷時,她取了現(xiàn)在這個名字:汪化,意為“在汪洋大海里融化”。6年來她創(chuàng)作了9幅長卷,計劃是10卷,名為《十道門》。這是她眼中的人生:走進一道又一道通往自己的門,門里有擦肩而過,有聚散離合,有貪嗔癡慢。
有時,一道門通往的是被粗礪生活包裹著的一種精致。在她的記憶中,奶奶就是精致的,“做的菜一小碟一小碟,家里壇壇罐罐很多,有序,干凈,到處都井井有條。”她做不到這樣,她的得體是在畫里,“完全自由地去抒發(fā)自己。對自身的探索,對美的傾向,還有對事物的理解……全部融在里面?!?/p>
她覺得“格式化的生活,階層啊,各種各樣的標簽啊,特別low”,而“很多沒用的東西才是真正有用的,能滋養(yǎng)你的生命,才不會覺得自己空洞、無味”。
她認識了一批對藝術(shù)頗有見解的朋友。起先,她很自卑,一旦交流以后,就發(fā)現(xiàn)“有很多共鳴,跟他們交流是我最愉快的事情”?,F(xiàn)在,就算是只見過一兩次的朋友,只要聊得開心,汪化就會把他們通通叫上,在咖啡廳或是餐廳里聊理想、未來、烏托邦,興致來了,還會給每個朋友送一朵玫瑰花。
汪化總是搶著買單,這筆消費構(gòu)成了工資的大部分。一次,她預(yù)支了當月工資,因為“有兩個朋友要來”。她在餐館里點菜:來一個豬蹄、要那個酸菜魚……一餐將盡,她主動結(jié)賬:“才252塊,挺便宜的?!?/p>
而太過實際的奉勸,她并不喜歡。“如果我在食堂里面,他們只會……聊我生活,趕緊要找個男朋友,趕緊嫁了,哎呀你這么大了還怎么,反正都會跟你講這個,苦口婆心的?!?/p>
畫畫給汪化帶來的釋放,也讓她開始去重新理解自己的母親—一心向佛,常年外出建寺廟的母親。打小沒人管,鄰居都笑話她有這樣的媽媽。小時候她不解,“她說她是在為國為民,我就覺得太可笑了。她說她要自由,我也覺得太可笑了。”現(xiàn)在,通往母親的那道門開了,“她是尋找一種解脫,讓自己在小小的束縛中稍微寬松一點”。
盡管交友不求名利,但朋友總能給汪化帶來豐厚回報。
學(xué)藝術(shù)理論出身的劉亦嫄,一眼就看出了汪化畫作中充沛的生命力。2014年底,她將汪化從地下室里“撈”出來,引薦去單向街書店。
第一次踏入,汪化就被那里的氣場吸引了:一排排書整齊羅列著,隨手拿起一本,她就可以前往另一個時空。汪化決定留下來,成為一名駐店藝術(shù)家。一幅畫賣多少錢、要不要辦個人展覽,書店為她打理這一切。此前,她多次拒絕過辦展或賣畫的機會,因為覺得“自己畫得還不夠好”。
她享受現(xiàn)在的作息:上午到店后就開始畫畫,一直到晚上10點打烊。有人來的話,就放下筆聊天。畫累了,就盤腿坐在沙發(fā)上,像小貓一樣打盹。
最近,她新?lián)Q了一個住處,望京一棟老式居民樓里30平方米雙人間,有一面敞亮的窗戶,朝西。搬入的第一個晚上,汪化興奮得睡不著,想著給新家取個名字:是叫“西窗”“西子”“西格”還是“妙西”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