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崯
內(nèi)容摘要:對美食的書寫是中國當代小說中一個并不罕見的主題,在文學作品中,食物被作家賦予了不同的意義,而當代作家對美食的聚焦則映射出其不同的文化價值取向。本文試圖通過對20世紀當代小說中美食書寫的縱向梳理,以陸文夫的《美食家》,阿城的《棋王》以及殳俏的《雙食記》為例,剖析當代人的心理流變,勾勒當代人文化心理轉(zhuǎn)向的輪廓。
關(guān)鍵詞:美食 文化心理 身份認同 欲望
當“食”作為人生存的一種本能性需求,一次次確證“民以食為天”的顛撲不破的信條的同時,不少當代作家也將眼光聚焦于美食,將“吃”定為結(jié)構(gòu)文本的主線,展開一場饕餮盛宴的書寫。若單以現(xiàn)當代文學歷史沿流論之,美食題材早在三四十年代就有諸多作品涉及,譬如周作人散文《北京的茶食》、《故鄉(xiāng)的野菜》等,梁實秋的《芙蓉雞片》等。到了七十年代,汪曾祺大談四方五味,如《端午的鴨蛋》、《蘿卜》、《豆腐》等散文極盡小吃門類。及至八九十年代,陸文夫的《美食家》,阿城的《棋王》,張賢亮的《綠化樹》,劉恒的《狗日的糧食》等小說也或多或少的對“吃”進行極為細致地描寫。而新時期的許多新生代作家諸如沈宏非、殳俏更是以“美食作家”而聞名……至此,小說對美食的觀照,似乎預(yù)示著一種文學世俗化的可能,同時也打破了“食”在傳統(tǒng)印象中的單純性定義,它在文本中被賦予的多重意義也折射出不同時代的文化價值取向。
一.名士風流之韻——身份的自我認同
陸文夫的《美食家》以“吃”為線索講述革命者高小庭與資本家朱自冶的故事,階級立場的不同似乎暗含著兩者不可調(diào)和的階級矛盾,而究其矛盾本質(zhì),簡而言之,即是“吃”與“反對吃”的矛盾?!俺浴北粩⑹稣摺拔摇贝蛏狭穗A級的烙印,吃得好被歸屬于享樂主義的小資產(chǎn)階級范疇,吃得樸素才符合革命者艱苦節(jié)儉的生活作風。以高小庭為代表的革命者們勢必要求反對美食及它所指的資產(chǎn)階級,在這些人看來,社會主義就是一起吃大鍋飯,一起吃寡淡無味的“青菜炒肉”,一起喝平常人家都有的“大眾湯”。宏大莊重的階級矛盾最終歸因于“吃”的問題上,這種滑稽性就正如小說一處細節(jié)描寫“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好吃的人和一個反好吃的人居然站到一起來了!文化大革命中我成了走資派,朱自冶成了吸血鬼,兩個人掛著牌子,一起站在居民委員會的門口請罪?!边@本是歷史的一場鬧劇,卻令讀者不得不慨嘆其戲謔性,同時注意到作者對“吃”的二元對立的階級性的拆解。
如此看來,資本家這樣一個稱號對于朱自冶,并無其實質(zhì)性的階級意義,它僅僅是為朱自冶追求吃的藝術(shù)時提供一種物質(zhì)上的資本,這是他能夠享受“吃”的必要前提。他雖被冠以“資本家”的名號,卻沒有殘酷剝削過人民大眾。當然,他在文革批斗過程中怕挨打,隨意將罪名推卸至妻子孔碧霞身上,種種的懦弱行為又表明了他絕非是堅韌的革命者之流。朱自冶始終是一個游離于政治桎梏之外的個體,而他對于吃的精致追求則更類似于一代名士風流遺韻?!俺浴痹谶@個層面看來表征著一種身份符號。
朱自冶是一個因為好吃而成家的人,他的一生伴隨著對美食的追求。解放前不愁溫飽的朱自冶把“吃”視為一種享受方式,講究其精致與細膩,“吃”不再以一種生存的必需品,而是以生活的藝術(shù)品的姿態(tài)常駐朱自冶小資情調(diào)的生命中。而當三年自然災(zāi)害席卷全國,大眾都陷入一種食不果腹的狀態(tài)中時,“吃”對于朱自冶而言則退守至它最基本的生存層面含義上。他也會為了求得生存,乞求高小庭分他一些南瓜度日。但是一旦當他不為生存窘迫之境所鉗制,他立刻再度拾起吃的藝術(shù)把玩起來,追求著美食色香味全方位的極致感受。他不為任何一個階級而活,在朱自冶的世界里,他與高小庭在人際處理的站位從來就不需要任何階級立場的轉(zhuǎn)變和思想上的洗禮。在高小庭面前的示弱,絕不是資產(chǎn)階級隊對于革命者的臣服,而是“人”在生存面前的一場委曲求全。他逍遙灑脫的一生付諸于“吃”的藝術(shù),實現(xiàn)了一場個人對階級圍困的生命的突圍,用“吃”為自己代言,豎起一面身份自我認同的旗幟。
有學者曾有言“這一時期的美食話語,一方面是文人強調(diào)個性、情趣,美食入文,成為藝術(shù);另一方面他們對自身繼承的文化傳統(tǒng)依舊充滿信心和安全感”。說到文化傳統(tǒng),文本隱約透著一種蘇州名菜的文化情結(jié),在高小庭剛要進行飯店改革之時,朱自冶對高小庭“你把蘇州的名菜弄得一塌糊涂,你你,你對不起蘇州?!备咝⊥サ母母镆呀?jīng)不再只是菜式的變化那么簡單,他的行為實質(zhì)上是對一座城市的文化的拋棄和毀滅,正如丁大頭說的那樣“蘇州的吃太有名了,是千百年來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出來的文化,如果把這種文化毀在你的手里,你是要對歷史負責的。”不妨將這種心理描述視為一種隱喻的筆法,陸文夫或者說朱自冶對蘇州精致小吃的向往與追求,對名士風流的一種變相承續(xù)實則都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復(fù)歸和和靠近。80年代,當代中國知識分子在經(jīng)歷了十年浩劫“文化大革命”以后,從毛澤東宣揚的烏托邦世界中驚醒,普遍陷入了信仰上的荒謬與空虛之中。因此,對于未來感到無所適從的知識分子只得返回過去,到歷史中去找尋精神支柱。
二.本能之無盡滿足——文化的消解與質(zhì)疑
80年代《棋王》中對于“吃”的描寫也可謂細致,如果說陸文夫《美食家》對食物的描寫更偏重于吃食的講究與食物本身的色香味屬性,那么阿城《棋王》則側(cè)重于“食”這一動作性描寫?!澳玫斤埡螅R上就開始吃,吃得很快,喉節(jié)一縮一縮的,臉上繃滿了筋。常常突然停下來,很小心地將嘴邊或下巴上的飯粒兒和湯水油花兒用整個兒食指抹進嘴里。若飯粒兒落在衣服上,就馬上一按,拈進嘴里。……吃完以后,他把兩只筷子舔了,拿誰把飯盒沖滿,先將上面一層油花吸凈,然后就帶著安全抵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這段對吃的描寫可謂出神入化,讀者在字里行間感受到王一生對“吃”的認真近乎虔誠的態(tài)度。此外,《棋王》也著重描寫了知青們聚在一起吃蛇肉的場景,讀來不覺口齒留香,如身臨其境。
阿城將“吃”與“棋”作為勾勒文本的兩條線,辯證統(tǒng)一于一個文本,而這兩個意象的終極指向即老莊思想?!俺浴笔峭跻簧囊环N本能性反應(yīng),是對物質(zhì)生活的基礎(chǔ)性向往;而沉迷于“棋”的世界也意味著王一生深諳“無為而為”的精神準則。王一生除了“吃”與“棋”便別無所求,絲毫不在意既定的制度規(guī)約和道德束縛,他秉持“何以解憂,唯有象棋”之信仰,認為“沒有什么憂,沒有。‘憂這玩意兒,是他媽文人的作料兒?!弊怨盼娜俗鸱睢斑_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古訓,對自身有著強烈的道德約束,常對世事無常、英雄無用感懷不已,王一生則顯出對儒家不滿的意味?!啊镀逋酢房隙藗€體對于物質(zhì)生命的執(zhí)著,也就直接與革命道德的個體生命蔑視相對抗。在當代中國,政治意識和革命思想超越了個體的物質(zhì)存在,個人的意志要服從于革命的體制。”對于吃的極端尊重體現(xiàn)出作為個體的王一生對于集體政治的反叛,在社會大眾對領(lǐng)導人極度膜拜的環(huán)境下,聚在這里的王一生們似乎在以“吃”這種人的本能性為武器,抵抗著外來生活環(huán)境的入侵。王一生的出走被視為是一種精神的逃離,一種對生命束縛的掙脫,在這一程度而言,這令人迷醉的“美食”的背后則是對文化架構(gòu)和對固有的政治文化消解與漠視。
然而,在解構(gòu)了一切既定權(quán)威話語之后,讀者不得不追問坍塌了的價值體系該被什么重構(gòu)起來?王一生和“我”代表的是截然不同的人生價值觀,王一生代表的是世俗性的人生觀,“我”則承續(xù)了五四一代啟蒙的人生觀。王一生的人生信條是“人要知足,頓頓飽就是福”,而“我”則認為“人吃飯,不但是肚子的需要,而且是一種精神需要”。“我”本試圖對王一生進行一場啟蒙,使之對生命崇高意義進行思考,然而隨著故事的發(fā)展,“我”反而開始認同王一生的人生哲學,“不做俗人,哪兒會知道這般樂趣?家破人亡,平了頭每日荷鋤,卻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識到了,即是幸,即是福。”王一生從底層平民視角出發(fā),看到了在連溫飽都得不到解決,人的生存尚遭到威脅之時,人們關(guān)心的只是“吃”這種最基本的動物性本能,以這樣的世俗性消解了知青人生價值的神圣性。從“我”對王一生生活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可以看出,世俗不再被知識分子代表的精英話語排斥和拒絕,對追求基本的物質(zhì)財富的世俗性想法持一種理解態(tài)度。十年浩劫宣告著從物質(zhì)向精神的追求的失敗,如今從精神跌落到只剩物質(zhì)的人們,還要再繼續(xù)追求精神價值嗎?阿城顯然在物質(zhì)和精神中并沒有找到一個確切的平衡點,王一生的“無為”雖可視為對道家傳統(tǒng)的宣揚與延續(xù),但并不表示阿城對道家文化持確信的態(tài)度,“我”的設(shè)定可視為阿城對五四傳統(tǒng)人文精神的一種猶豫性偏向。
三.食色之性——消費欲望與滿足快感
90年代,商品經(jīng)濟浪潮涌入國內(nèi),經(jīng)濟的逐漸繁榮使得大眾不再困頓于溫飽問題,而消費則逐漸演變?yōu)橐环N時尚,成為生活消遣的一部分,文學的世俗化傾向也在主流的敘事話語中蔓延開來。90年代之后延伸至新世紀,人們對“吃”的追逐與享受很少再僅僅是為了滿足生存之需求。殳俏作為當今最走紅的美食作家,透過她的作品,讀者可以感受到當下飲食文化所展現(xiàn)的人類生存狀態(tài)。
短篇小說《雙食記》主人公“他”沉迷綿綿烹飪的火爆辛辣和冰冰慢燉熬制的清淡鮮湯兩種迥然美味之間,享受著兩種味道之時,也糾纏于這兩個女人之間。小說寫的是“食”卻談的是“色”,欲望也?!峨p食記》用全知的視角,以“他”作為第一人稱進行講述,文本字里行間透出一種極冷淡的語氣,趨于零度的敘事情調(diào),使得讀者感受到“他”在兩個女人之間的絕對的平衡狀態(tài)以及這種平衡背后所代表的無情與無愛?!八闶沁@樣周旋于兩種迥然的風味之間,有著掌控一切的滿足感。并且他的胃也似乎養(yǎng)成了天然良好的習慣——五點半一過即開始渴望一盅好湯的醍醐灌頂,而八點半一過,舌尖又在為了辣椒花椒豆豉豆瓣而騷動著。……他兩種都需要,卻完全沒辦法用一種代替另一種罷了?!笔澄铩拔队X”的標簽在這里儼然成為了一種人物性格的符號,“辛辣”隱喻著綿綿的成熟妖嬈而性感而“清淡”則暗示著冰冰的淡雅含蓄及內(nèi)斂。“他”無法從兩種味覺囹圄中退出,僅僅是因了他的個體需求,綿綿和冰冰僅僅作為一種滿足需求的必要條件而存在。味覺追求上升成為一種個體生命體驗的嘗試,“吃”成為一個沒有實質(zhì)內(nèi)容的空蕩的姿勢驅(qū)殼,消費時代的欲望演變?yōu)橐粋€無法填充的偌大的黑洞。滿足欲望和享受快感輕而易舉到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只為一種簡單的純粹性。在“他”的視閾里,美食和女人就是等價的兩樣物品,享受他們的結(jié)果不過是滿足內(nèi)心的欲望。這般無視女性作為人的屬性而只看得到其物性的觀點源于童年記憶對他的影響。成年后的“他”簡單地將女性和美食等同起來——切均可消費,一切亦均被選擇?!八毙睦砟J降慕?gòu)本來就是屬于消費時代一個畸形了的犧牲品,注定其日后的悲情也成為了一種必然。
殳俏巧妙地用父子代際的故事,將這一特殊性故事推到了普適性的高度。小說至此,從美食衍生出來的就不僅僅是色的問題了,它似乎還關(guān)涉到人情人性等在廣度與深度都更高層次的問題。當欲望成為一種時代的消費品,及時行樂滿足快感的信條肆意橫行,人性人情人倫等諸多理性化問題自然全被拋之腦后,官能之感遠遠大于理性思考。小說中“他”未能明白在情和愛都不能茍活的時代,信任當然也無處藏身。小說結(jié)尾處,“他”發(fā)現(xiàn)出軌的妻子分明廚藝精湛到會制作精致的提拉米蘇,卻每頓只給自己敷衍的咸菜肉末,“他”意識到“這便是愛和不愛的區(qū)別。想到這里,他決意為那碗咸菜肉絲,為自己吃過的所有食物大哭。”文本末了,讀出一股子人去樓空的薄涼,這是“他”的悲涼,消費完欲望想要尋找真愛時,卻再不可得的默然。這也是屬于這個時代的悲涼。作者似乎在暗示著,當一個消費性時代享盡了一切快感,狂歡的盛宴接近了尾聲,回頭想要追尋被棄置多年的人文精神,人道關(guān)懷之時,那套已呈分崩離析的價值體系也未能拼湊得起來了。這應(yīng)該可以說是殳俏對90年代之后的消費文化的一種思考。
綜上所言,文學作品中的美食書寫,均是明寫美食,暗言其他的模式。陸文夫?qū)懨朗常碚髦匡L流之身份;阿城書美食,是在溫飽之中對傳統(tǒng)文化的回歸進行反思;殳俏談美食,滿紙盡見欲望與快感的書寫。從解放前至改革開放之后,中國文化之變?nèi)煌队爸痢俺浴钡幕玖曅灾?。大部分的知識分子,都選擇自己的方式應(yīng)對急速變化的社會語境。無論是向往著傳統(tǒng)文化中一代名流之氣度,逃離政治話語之枷鎖為自我立言,或是在坍塌和未建立的價值體系中徘徊,在“無為”之中反思傳統(tǒng),還是及時行樂,享受當下,娛樂至死,消費至極……都代表了不同時代下的不同文化心理的流變。如此,實用或者享樂,無為或者有為,擁護或者反對,重建或者推倒即成為了每個時代的命題,時代總不過是在現(xiàn)實和理想中尋求著最大化的雙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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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