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天翔
1908年夏天的一個下午,海風卷起白色的泡沫,陰沉的天空正在醞釀著大雨。一艘來自日本神戶的汽船噴吐著黑煙,劃破波濤,向著廣州全速前進。
船上嘈雜混亂,數(shù)百人說著不同的語言,商人收拾著貨物,水手呼喊著口號,船尾的漁夫忙著收網。一位青年身著西裝倚靠在船首的旗桿上,眺望著遠處越來越清晰的海岸,海風吹拂著他的衣襟,也翻動著他手中泛黃的報紙。忽然,他聽到一聲嗟吁,循聲看去,一位趴在護欄上,手捧《社會契約論》閱讀的年輕人映入眼簾。
年輕人似乎感到了他的眼神,合上書,向他一笑,說道:“在下吳恒守,是留日學生,看先生的打扮,也是留學生吧?”
那青年點點頭,答道:“先生眼力真好,在下卜光文?!?/p>
恒守低頭看著被船頭激起的浪花,問道:“卜先生回國后什么打算?”
光文將報紙遞給恒守,上面“慈禧太后頒布‘預備仿行憲政諭旨”的大標題格外顯眼。光文說道:“我愿國泰民安,河清海晏;略盡微力,協(xié)助立憲?!?/p>
恒守點點頭,將報紙還給光文,光文便將報紙小心折疊放進衣兜中。恒守正待再問,卻聽到水手入港的號子,便把聯(lián)系方式遞給光文,說道:“先生,你我以后再促膝長談?!毖杂?,兩人便匆匆忙忙離去。
船只靠岸,光文離開港口便買了一份報紙,激動地翻開,渴望著預備立憲的進展,但是映入眼簾的卻是《欽定憲法大綱》的“君上大權”十四條?;实垡廊皇治沾髾啵嗣裰鳈嘁廊幻Co期。他失望了,想不到自己期待了三年的卻是這樣的結果,自己的拳腳也變得無處施展。他漫無目的地四處張望,眼中只剩下悲戚與蒼涼。在周圍一張張漠不關心的面孔中,他發(fā)現(xiàn)了一對失望的眼神,卻是恒守。
恒守的面孔仿佛凝住了,呆滯地注視著面前的一個長椅。光文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走進一條小巷。光文激昂道:“先生也看到新聞了?那簡直就是專制的幌子!完全的獨裁!”
恒守輕輕嘆息搖頭,沒有說話,懷里夾著的《社會契約論》微微顫抖。光文也只看著報紙發(fā)呆。巷子里很安靜,兩邊的高墻隔絕了碼頭嘈雜的音響,只隱隱聽到二人的心跳。
突然,恒守問道:“那你現(xiàn)在準備怎么辦?”
光文凝視著報紙,慢慢說道:“這個《憲法大綱》一出臺,立憲怕是行不通了,要救國,就只有革命了?!彼f得很慢,“革命”兩個字頓得特別重。
恒守看著他,沒有說話,巷子里又陷入一陣寂靜。
光文因立憲失敗而產生的火氣難以抑制,恨不得把五大臣抓住打死,恨不得把清帝拉下龍椅。他把報紙攥得越來越緊,昂然道:“我明天就去同盟會,我要用我的槍來證明立憲派的錯誤,”他又頓了頓,語音平和了一些“吳兄,要不要一起去?”
恒守看著激動的他,卻依舊十分平靜,說道:“我們是文人,我們出去留學,不是用這么多知識來挨子彈的。知識還可以……”
光文陡然憤怒起來,打斷了恒守的話:“你沒有膽氣就不要去,別在這兒說喪氣話,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去!”
恒守急忙解釋道:“先生,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們還有別的方式來救國,我也不是不敢……”
光文卻已經無心去聽,將報紙用力一摔,便昂首闊步向外走去,喝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光文奪步而去,奔向廣州的大街。這時黑云翻滾,狂風卷襲光文的外套,他不知道要向哪里去,更不知道能走多遠,只知道他選擇了一條人不敢為的道路,無論前途多么兇險,他必須堅強面對。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他任由雨水打在身上、臉頰,像瘋子一樣地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行走。他的背后,恒守在一處門廊中遠遠地望著他,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淹沒在雨水云煙之中。恒守也知道,自己選擇了一條同樣艱難的道路,甚至還缺少了理解與同情。
1908年12月,卜光文在廣州加入中國同盟會。此后的日子里,他為了廣州新軍起義而晨興夜寐;多少個夜晚,他不曾入眠;多少個清晨,他焦急忙碌;他一天又一天地聯(lián)系著情報員,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他的槍。忙碌的日子令他愉快,他覺得自己正為祖國一步一步地努力。在這段日子里,他經常收到恒守的一篇又一篇的書信,從信中,他得知恒守也在廣州,得知他正在進行著翻譯外國書籍的工作。他偶爾也覺得,或許恒守翻譯外國書籍也有些意義;但是,如火如荼的革命使他來不及多想,只能將這一封封的信都束之高閣。他依舊看不起恒守,他堅信是恒守的懦弱才使他離開戰(zhàn)場,躲進書房。
1910年2月,光文籌劃已久,期待多時的廣州新軍起義終于爆發(fā),但是在牛王廟前,他因為長距離的奔襲已經疲憊不堪,趴在戰(zhàn)壕中幾乎站不起來。面對敵人密集的炮火,他渴望沖在最前面,但卻實在不能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同小隊的幾個農民向前沖去。炮矢從他耳畔擦過,巨大的爆炸聲不斷轟鳴。雖然革命軍勇敢萬分,但也無法沖破敵人一陣又一陣的炮火。戰(zhàn)士們沒有畏懼,心中只剩下了堅毅和決絕,仿佛滴在地上的血都變成了“忠義”的鐫刻。
起義最終還是失敗了,光文在家中躲避清廷的搜捕。天氣漸暖,春天的廣州煙雨霏霏,潮濕的天氣更令他受傷的軀體每天備受折磨。幾天以后,他收到了恒守的信,和他翻譯的啟蒙書籍。恒守信的內容十分簡單:
我十分惋惜新軍起義的失敗,希望先生不要放棄。同時,我也真切希望先生從事翻譯工作,啟蒙國人。我們作為文人,在戰(zhàn)場上不過平平,而我們文章的號召力,卻勝過我們在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斗力。
光文時而看看信,時而又看看桌上的手槍,陷入沉思之中。晚上,他臥在床上,思考著恒守的話。他覺得自己的決定頗有道理,過了一會兒卻又覺得剛才不過在自欺欺人,窗外雨聲依然淅淅瀝瀝響個不停,光文在痛苦中不知不覺地沉睡過去。
1911年4月26日,光文接到通知,同盟會希望他能夠參加4月27日的廣州起義,他感覺到這次選擇將會改變他的一生,或許也會改變中國的命運。他像往常一樣站在窗口前,卻已經不似往常那般堅決了,久久的躊躇,看著屋檐上滴落的一排排雨滴,看著這珠簾后暮色蒼茫中的廣州,終于下定了決心??v然廣州城防堅固,縱然起義軍寥寥無幾,縱然殺身成仁,也要義無反顧地簽下名字,參與戰(zhàn)斗。做好了一切準備,他悄悄地來到了恒守的家門前。
此時已經近午夜,小雨逐漸停息,恒守家拉著窗簾,窗簾內的光柔和地透到窗外,顯得十分安祥。光文輕輕敲門,恒守開門向外望去,兩人目光相對,恒守略略點頭,光文將雨傘靠在門框上,問道:“這么晚了,先生還沒有休息?”
恒守苦笑道:“我也是為國家做事,夜深自然更好?!?/p>
光文略一吃驚,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了?”
恒守說道:“你來找我,想必是又要出生入死了?!?/p>
光文沒有否認,點點頭說:“咱們不管選擇哪條路,都要為國奮斗?!?/p>
恒守沉吟一陣,說道:“你現(xiàn)在知道我為什么要啟蒙民智了嗎?”
光文點點頭,默默地從兜里取出一個信封,塞在恒守的手上,輕輕囑咐道:“先生,如果我回不來了,請你看看這個?!?/p>
恒守低頭看著信封,從屋中透出的昏暗光線中,他模糊地看到信封上“卜光文絕筆”幾個字。他抬起頭,看到光文的背影逐漸遠去,隱沒在了黑暗之中。
恒守注視著門外寂靜的黑夜,默默地出神。
4月27日中午,光文從抽屜中取出手槍,仔細擦拭了幾遍,藏在衣服里,便悄悄走進一個偏僻的小巷,躲進了一處庭院之中。百余名志同道合的戰(zhàn)士在這里一同憧憬著勝利的時刻,憧憬著祖國的未來。他們快意談笑,將幾小時后的生死全然置之度外。
下午的太陽逐漸西斜,預定的時刻已經到了,四下里卻一片寂靜,周圍的策應部隊沒有一支開始行動。時間仿佛凝固了,光文握緊手中的槍,仿佛聽到每個人的呼吸都在一點一點地變得急促而緊張。突然,統(tǒng)率黃興對著天空連開三槍,向著大家喊道:“同志們,革命大事,不能再等!拿起武器,向著理想,沖鋒吧!”
人群中爆發(fā)了一陣吶喊,仿佛盛夏暴雨前的一聲悶雷,戰(zhàn)士們沖出小院,奔向總督署,吶喊超越了城市的喧囂,槍聲驚醒了沉睡的廣州。戰(zhàn)士們無所畏懼,好似激流的山洪,吶喊著向前沖殺,這一次沖在最前的卻沒有了光文,他只是持槍在后面跟隨。
清軍越圍越多,局勢也逐漸不利,黃昏的太陽隱沒西山。眼見沒有了勝算,黃興下達了分散撤退的命令,戰(zhàn)士們開始突圍,在一陣亂戰(zhàn)后,光文一個人躲到了一戶宅子的門廊中。屋里的人發(fā)現(xiàn)了他,不由分說便將他藏到了屋中。
光文呆站在屋中,問道:“你們不怕因為我而獲罪嗎?”
一個青年說道:“吳先生的書中說了,像你們這樣的人,都是為了國家的?!?/p>
光文疑惑,問道:“哪個吳先生?”
那青年頓生崇敬之色:“吳恒守先生?!?/p>
光文不敢相信,三年的時間可以讓一群人改變這么大;他的腦海中依舊回蕩著立憲失敗時路人麻木的眼神,但是他們營救自己的現(xiàn)實又明白地擺在眼前。光文知道了恒守啟蒙群眾思想的意義,也明白這也可以改變陳舊的國家。他不知道如果回到原點,他是否還會選擇革命之路。
外面的槍聲又密集起來,光文怕給青年帶來麻煩,便悄悄翻墻而出,想趁著夜色逃出城去。但是卻被清軍發(fā)現(xiàn),十幾盞馬燈照向他,他已無路可逃,這次他再沒有了躊躇和畏懼,他舉起手槍,向著為首的清軍開了槍,隨即便沖進一條小巷子開始了槍戰(zhàn),巷子里頓時槍聲四起。
過了一會兒,便寂寥無聲了。
戰(zhàn)士們仍然在夜幕中苦戰(zhàn),但廣州城的槍聲卻逐漸稀疏,只不時有幾聲槍響在廣州城里回蕩,仿佛只是一個平常的夜晚。
4月28日的晨曦終于來臨,廣州城籠罩在朦朧的薄霧之中,淅瀝的雨點撒在光文戰(zhàn)斗過的土地,也撒在光文沾滿血跡的衣服、面頰上。恒守披上大衣,撐著雨傘走出了家門,縱然已近五月卻依舊感到涼意刺骨。一夜的槍聲令他徹夜未眠,他在一條一條的巷子間穿梭,細看每一張死難者的面孔。
突然,他站住了,目光凝固在了一張僵硬的面孔上,他看到了倚倒在墻邊的光文,在雨水的沖刷下地上還殘留著淡紅的血色。恒守從衣兜里掏出了那個信封,取出里面的紙張,紙上只有整齊的幾行楷書: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思慮讓我不再堅決;
但是,
若回到起點,我依舊會選擇這條路。
恒守佇立在小巷中,雨水打在傘上,順著傘邊掉落。他的眼中,看著逐漸升起的一輪紅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