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
屈原的《離騷》中提到一個神秘的女性——女媭。“女媭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她總是以長者的口吻親切地責備、規(guī)勸著屈原,焦慮不安地關(guān)心著屈原的命運。那么,神秘女性女媭到底是屈原的什么人呢?
對此,古人有多種說法:王逸認為“女媭,屈原姊也”;鄭玄認為她是屈原之妹;賈逵認為“楚人謂女曰媭”,女媭不過是楚國女子的泛稱,也稱“女須”。舊時多依王逸注以“女媭”為姊的代稱。如姜夔《〈探春慢〉詞序》便稱:“予自孩幼從先人宦于古沔,女媭因嫁焉。”但陸德明《釋文》則說:媭為“妾也”。朱熹《楚辭集注》更以媭為“賤妾之稱”;又說以“比黨人”,解嬋媛為“妖態(tài)”。周拱辰《離騷草木史》進而說女媭是女巫……
沅湘一帶特別是秭歸地區(qū)民間傳說或講女媭是屈原姊,或講女媭是屈原的女兒。當代學術(shù)界對女媭之謎也有多種探討,歸納起來大致有四說:
一、女媭是屈原的姐姐
此說以聶石樵的《屈原論稿》(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為代表。在那里面,聶石樵寫道,屈原有個姐姐,名叫女媭。《離騷》說:“女媭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王逸注:“女媭,屈原姊也。”又《說文》:“媭,女字也?!冻~》曰女媭之嬋媛,賈侍中說‘楚人謂姊為媭’?!睂Υ撕笕硕嘤袘岩?。聶氏認為,在沒有充分證據(jù)以前,不能輕易否定古注。至于郭沫若在《屈原研究》里所言,即屈原作《離騷》已62歲,不應(yīng)當還有個老姐姐跟隨他過竄逐生活的推論,似不能成立?!峨x騷》實際作于壯年,并非作于晚年,因此,屈姊是可以跟隨其弟過竄逐生活的。
聶石樵說,女媭之外,屈原是否還有別的親屬呢?他引《襄陽風俗記》記載:“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羅江,其妻每投食于水以祭之。原通夢告妻,所祭食者皆為蛟龍所奪。龍畏五色絲及竹,故妻以竹(葉)為粽,以五色纏之?!保ㄒ姟短藉居钣洝肪硪话偎氖逡_@雖然是一個傳說,并不可靠,但屈原有妻子是可以肯定的。又《長沙府志》說屈原有兒子,不知所據(jù)。史跡湮沒已久,無從考察了。
二、女媭是屈原的侍女
此說以郭沫若《屈原研究》(載郭沫若:《歷史人物》,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7—106頁)及《屈原賦今譯》為代表。郭沫若在《屈原研究》里說:“據(jù)我看來,‘女媭’不應(yīng)該是屈原的姊或妹。因為《離騷》是屈原晚年六十二歲的作品,在那時候不應(yīng)該還有老姊和老妹陪著他過竄逐生活,而且做老姊、老妹的人也不好那樣‘申申’地去罵他。‘女媭’可以解為屈原的侍女,‘嬋媛’為其名?!毒鸥琛返摹断娣蛉恕犯枥锩?,有‘女嬋媛兮為余太息’,正可以為互證。又如把‘女媭’解為天上的星名‘須女’,似乎也可通。因為《離騷》里面,以豐?。ㄔ粕瘢⑼妫ㄔ律瘢┑葹槠陀?,則以須女為侍,亦很近情理?!惫暨€在《屈原賦今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里再次強調(diào)說:“女媭舊以為人名,或說為屈原姊,或說為屈原妹,均不確,今姑譯為‘女伴’,疑是屈原之侍女?!?/p>
姜亮夫也在《楚辭今繹講錄》(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里說:“女媭是屈子侍妾,并非屈子姊妹行?!?/p>
陳士林則在《〈楚辭〉“女媭”與彝語mo21 ni55》(《民族語文》1991年第2期)一文里,通過楚語與涼山彝語的比較,認為“女媭”即“靈女”,可能為侍妾或女伴中之長者,“女媭”不一定是女巫的真名。
三、女媭是假設(shè)的師傅、保姆一類老年女性
此說以游國恩《屈原》(中華書局1980年版)為代表。在該書里,游國恩寫道,《離騷》中有一個“女媭”,“媭”為楚國婦女的通稱,本是一個假設(shè)的人物。王逸解為屈原的姊姊,是由于不了解屈原的文例常常把自己比作女子,因得罪丈夫(指楚王)而見棄——屈原由此而設(shè)想一個類似師傅、保姆之類的老婦來責備自己,勸自己不要太剛直,而隨和一點就好了。因此硬指女媭為屈原的姊姊,是沒有什么根據(jù)的。
游國恩還就《襄陽風俗記》里記載的屈原妻投食入水祭夫君的故事發(fā)表意見說,屈原有妻是不成問題的,但就此故事而言,它大概從南朝梁吳均《續(xù)齊諧記》中的一個傳說訛變而來,是不可靠的。
據(jù)楊劍宇在《千古之謎》(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中的介紹,對于上述將女媭坐實成現(xiàn)實中的人物的推論,有人反對說,《離騷》中提到的真實人名,除了距屈原千百年之久的歷史人物,如堯、舜、禹、湯、文、武、桓、穆、伊尹、呂尚、比干、彭咸、啟、后羿、桀、紂、浞、妹喜、褒姒等人以外,對自己的親人,只提及了已故的父親:“朕皇考曰伯庸”,對據(jù)傳尚在人世的母親、妻子、女兒等人,一概未寫入詩篇。如果屈原有女媭這樣一位賢姐,也自然不會寫入,何況并無確鑿史料可以佐證屈原有一位賢姐。因此,女媭不可能是屈原的姐姐,也不可能是女伴、母親、妹妹等親人。至于說女媭是女子的統(tǒng)稱,未免流于空泛,使人摸不著頭腦;說是使女、賤妾吧,以如此低卑的身份,似又不可能對屈原“申申其詈予”;說是師傅、保姆,則猜測的成分更多……總之,將女媭視為現(xiàn)實中的人物,未免過于拘泥。
四、女媭是想象中的與屈原
進行精神交流的女巫
楊劍宇介紹說,當代學者中有一種見解,說當時楚國巫風盛行,人們遇事必求神問卜,習以為常。屈原身處逆境,心情痛苦、矛盾,自然會去求教于值得信賴而富有閱歷的年長神巫。屈原在《離騷》中敘述自己曾就去還是留于楚國之事請教過靈氛。靈氛為他算卦,勸他“勉遠逝而無狐疑”,趕快下決心去國遠游,前途當可有轉(zhuǎn)折,但他仍“心猶豫而狐疑”。又去求教巫咸,巫咸同樣勸他“勉升降以上下兮,求榘矱之所同”,并以古之圣君賢相相得的例子,要他趕緊離開楚國,尋找明君,以實現(xiàn)其“美政”抱負。古今學者大都認定靈氛和巫咸是神巫一類人;同樣,屈原向其求教的女媭,也應(yīng)是具有這樣身份的女巫。一則,三人言語的口氣如出一轍:女媭有“孰云察余之中情”,“夫何煢獨而不予聽”之言,語氣十分親密;靈氛也有“孰云察余之善惡”之言,口吻也十分親熱。靈氛與巫咸說話時雖未點明“申申其詈予”的表情,但從其語氣來看,責備和關(guān)切之情并不亞于女媭。二則,從《離騷》的結(jié)構(gòu)分析,第一部分中詩人抒寫了自己救國救民的抱負、矢志不渝的意志和忠而遭謗的境遇,第二三部分中卻轉(zhuǎn)而以浪漫主義的手法,動用問答形式,先后向虞舜訴說,向女媭、靈氛、巫咸請教,通過三人的言語,一波三折地層層披露自己的矛盾心理,表達自己上下求索、執(zhí)著地追求,以保持高潔情操的心跡,使詩人的自我形象更加生動和豐滿。這種以虛構(gòu)人物及問答式抒發(fā)胸臆的浪漫主義手法,乃是春秋戰(zhàn)國諸子散文中常見的,屈原在其他詩篇中,也多次運用過。因此,女媭和靈氛、巫咸,都應(yīng)是詩人根據(jù)需要而虛擬出來的藝術(shù)形象,是屈原想象中的與之進行精神對話的女巫,而非現(xiàn)實中的真人。
一兩千年來,人們絞盡腦汁,將女媭的各種可能具備的身份幾乎全都予以了猜測,然而,女媭究竟是何人?迄今為止提供的各種假設(shè)或答案,卻均不能令人滿意??傊?,女媭之謎是屈賦中一個難解而又應(yīng)當解的重要疑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