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娟茹
(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四川成都 610064)
?
《文明小史》的異國形象與自我認同危機
趙娟茹
(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四川成都610064)
摘要:從比較文學(xué)形象學(xué)來看,李伯元《文明小史》中的異國形象包括洋人、洋物和異域,作家以洋人形象反思“柔遠”文化,以洋物形象表現(xiàn)晚清大量輸入西方器物時國人缺乏辨別的能力,以異域形象表現(xiàn)追尋真文明的理想。小說折射出晚清社會自我認同的危機和李伯元的“邊沿”書寫心態(tài)。
關(guān)鍵詞:李伯元;《文明小史》;異國形象;自我認同
阿英在評價李伯元的兩部小說時說:“《官場現(xiàn)形記》誠然是一部杰作,但就整然的反映一個變動的時代說,《文明小史》是應(yīng)當(dāng)給予更高的估價的?!盵1]389《文明小史》是中國第一部以“文明”為題,為“文明”寫史的章回小說,它以“話柄”串聯(lián)起一段一段的故事,全面反映了維新運動時期的社會風(fēng)貌,維新黨和守舊黨、官吏、洋人和百姓、內(nèi)政和外交構(gòu)成了層疊交織的矛盾沖突,描寫的地域涉及湖南、湖北、吳江、上海、浙江、北京、山東、香港、日本和美洲,最后回到南京、北京。小說沒有固定的主人公,話柄之間也沒有關(guān)聯(lián)性,但它看起來又有整體感,各話柄的情節(jié)和人物都集合到對真或假的文明的討論。
前人在國別文學(xué)視域下研究該小說,已做出了很多有價值的成果。20世紀60年代,在《光明日報》的“文學(xué)遺產(chǎn)”專欄上,學(xué)者們爭論李伯元的思想立場和作品傾向,但總體上對作家和作品持有否定的態(tài)度,章培恒、王俊年、江東陽等人認為作家代表改良資產(chǎn)階級文化,而未代表先進文化。80年以來,臺灣的周宰嬉、符馨心、倪臺瑛,國內(nèi)的陳文新、陸克寒、劉霞等人的研究,對李伯元及其創(chuàng)作有更多的同情和理解。其中“現(xiàn)代性”的話題較為學(xué)者們所關(guān)注,歐陽健、李敬澤、王一川、史修永、叢治辰等人站在文化批判的立場上,認為李伯元的《文明小史》寫的是古典和現(xiàn)代之交,社會上的怪現(xiàn)象和人們的現(xiàn)代性體驗,反映了晚清社會群體接受或抵觸現(xiàn)代性進程的焦慮情緒。[2]
但前人沒有從比較文學(xué)形象學(xué)討論該小說,“比較文學(xué)意義上的形象學(xué),并不對所有可稱之為‘形象’的東西普遍感興趣,它所研究的,是在一國文學(xué)中對‘異國’形象的塑造或描述(representation)?!盵3]2李伯元對異國形象(洋人、假洋人、洋物和異域)的描寫和認知,折射出晚清社會現(xiàn)實的面貌,和一代知識分子在國家和文化危機時的復(fù)雜心態(tài),與異國形象對照的自我形象有著深層的社會文化背景。本文將探討“他者”是如何建構(gòu)的?他者與自我、本土與異域是如何互動的?互動中產(chǎn)生自我認同危機有哪些?
一、洋人形象與反思“柔遠”
1900年庚子事變后,晚清社會從官僚到民眾普遍彌漫著怵外和媚外的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成為《文明小史》里不需要做任何鋪墊的背景?!段拿餍∈贰防锏难笕丝梢粤桉{于晚清民眾、司法之上。整部小說開始于民風(fēng)渾噩的湖南永順府的“白磁碗”事件,第1回店小二的父親失手打碎了洋礦師的“白磁碗”,洋人只是在地保的轉(zhuǎn)述中在場,卻很有震懾力,地保說:“那個有辮子的外國人就動了氣,立時把店小二的父親打了一頓,還揪住不放,說要拿他往衙門里送?!盵4]5柳知府認為這是外交事件,采取“柔遠”策略,他說:
你們是在外面做官做久了的,不知道里頭的情形。兄弟在京里的時候,那些大老爺們,一個個見了外國人還了得!他來的是便衣短打,我們這邊一個個都是補褂朝珠。無論他們那里是個做手藝的,我們這些大人們總是同他并起并坐。論理呢,照那《中庸》上說的,柔遠人原該如此,況且他們來的是客,你我有地主之誼,書上還說送往迎來,這是一點不錯的。(第1回)[4]6
柳知府的“高論”表明晚清朝廷對涉外事宜非常重視,普通的洋人也要當(dāng)作貴客來對待,上有行則下必效,身處永順府的柳知府決定親自去高升店拜謁洋人,還從儒家典籍中找到“柔遠”的理論依據(jù)?!叭徇h”是中國儒家積淀已久的外交文化思想,《尚書·堯典》:“柔遠能邇,惇德允元?!盵5]130意謂安撫遠處才能安撫近處,行厚德信足以使好的品性永久?!对娊?jīng)·大雅·民勞》:“柔遠能邇,已定我王?!盵5]548該詩中穆公規(guī)勸厲王要愛護百姓,安撫遠方貴族,使近處的貴族順從?!墩撜Z·子路》也勾勒了一副“近者悅,遠者來”的內(nèi)政外交的圖景。幾千年來,中國的華夷觀認為華夏是天朝上國,居于天下中心,“柔遠”、“懷柔”成為歷代統(tǒng)治者安內(nèi)馭外的理想策略。至清朝,趙爾巽等撰寫的《清史稿》中“柔遠”二字出現(xiàn)了25處之多,內(nèi)容涉及皇帝、臣子與番邦、外邦交往的具體事件和設(shè)置柔遠司、柔遠郡,專門處理外交事宜。王之春(1842—?)還以編年體的形式編寫過一本《清朝柔遠記》,記載的從道光二十年(1840年)至同治十三年(1874年),武將戰(zhàn)死、文官談和、割地賠款的屈辱歷史,占據(jù)著該書一半的篇幅,“柔遠”之名和“被揉”之實在晚清形成了反諷的態(tài)勢。
《文明小史》里柳知府所說的“柔遠”也有明顯的“言語反諷”的意味,“言語反諷,指的是說話人話語的隱含意義和他的表面陳述大相徑庭。這類諷刺話語往往表示說話人的某些表面看法與評價,而實際上在整體話語情境下則說明了一種截然不同,通常是相反的態(tài)度與評價。”[6]271晚清官僚和國人在面對洋人時有種不知所措的不適應(yīng)感,“柔遠”思想已經(jīng)失去發(fā)揮效用的余地,晚清的官員卻以“柔遠”為自己的怵外和媚外開脫。第13回以張之洞為原型的制臺大人也說:“我雖然優(yōu)待洋人,乃為時事所迫,不得不然,并非有意敬重他們?!盵4]93
因循守舊的晚期政府以“柔遠”自欺,已經(jīng)失去了維護國家利益的能力。政府為賠償戰(zhàn)爭欠款,以碼頭厘捐作抵押又向外國借款,碼頭交由“鐵面無私”的洋人掌管,這種不公平被軟弱無能的清政府賦予了合法性,百姓承擔(dān)著弱國外交的惡果。第15回寫賈氏三兄弟跟隨姚老夫子前往上海,在洋關(guān)碼頭看到的洋人負責(zé)查驗行李,客人動作慢了些,洋人便動刀子割斷行李繩子,遇到婦女小孩也從不避諱,一一查驗。結(jié)合前面永順府“白磁碗”事件來看,湖南永順府的蠻荒之地民眾的集結(jié)、反抗,有著令洋礦師和晚清政府感到害怕的力量,但在洋關(guān)碼頭姚老夫子等人只能私下議論,說明晚清社會里西風(fēng)熾烈的“開放、文明”之所只是一種假象,實情是洋人專橫,而民眾受壓迫。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李伯元塑造專橫的洋人,對其進行批判的背后,始終貫穿著對“自我”怵外和媚外心態(tài)的審視,塑造強勢“他者”的目的仍在于反思“自我”。第6回寫到“仗義”搭救落難書生劉伯驥及其同伴的外國傳教士,他有干預(yù)晚清司法的權(quán)力,可以帶劉伯驥闖府衙,向坐堂的傅知府義正詞嚴地索要出無辜被收監(jiān)的囚犯。李伯元沒有反思傳教士掩護教民、擁有連官府都不敢得罪的特權(quán)地位是否具有合法性,他從言談到行為似乎都在美化開明的教士,與此形成強烈反差的是晚清官僚對待百姓更兇惡的現(xiàn)實,傅知府為官一方不為百姓謀福祉,卻將做官當(dāng)成撈取錢財?shù)纳?,隨意抓人、打人和殺人。李伯元將教士塑造成急公近義的行俠之士,實際表達的是他對晚清官場生態(tài)的憤怒之情,他渴望出現(xiàn)救世主來主持正義的心理。
小說里洋人與“自我”的互動是雙向的。李伯元揣測洋人如何看待中國人和中國文化,他借洋人對國人的評價來批判不切實際的柔遠文化,他者成為照見自我不足的一面鏡子。傳教士勸劉伯驥快些穿起洋裝以免感冒時說:“你們中國人底子弱,是禁不起的?!盵4]59回評寫道:“中國人底子弱,是禁不起的,說的是病,妙有言外之意?!盵4]60李伯元表面上說的是種族體質(zhì),實際他已意識到在西方“力”文化沖擊下,中國的“柔遠”文化出現(xiàn)了嚴重的偏差,已失去了自我防衛(wèi)能力,通過“他者”之口隱晦地道出,反而有突顯和強化的效果。
二、洋物形象與“改裝”舊文明
晚清社會以西方文明為標準,想輸入新文明來改裝舊文明。中國固有的精神文化傳統(tǒng)在西方器物、科技、軍事、文化等沖擊下處于劣勢,為了追趕西方,自強的方式是將自己變成“他者”,但“自我”固有的觀念強烈反彈,出現(xiàn)了各種怪異的現(xiàn)象。西方文明成果首先通過器物來呈現(xiàn),李伯元對西方器物的輸入和接受表現(xiàn)出復(fù)雜而審慎的態(tài)度,他擔(dān)心人們對西方器物的盲目崇拜,會使自我迷失在西方文明帶來的混亂里,而失去了重建自我的能力。
《文明小史》里不乏人們通過食物、布匹、槍炮、火輪船、洋燈、新聞紙、書籍、手表等器物來感受西方文明的情節(jié),人們對將器物和文明簡單地畫上等號,第14回賈子猷買了一盞比油燈亮數(shù)倍的洋燈,說:“我一向看見書上總說外國人如何文明,總想不出所以然的道理,如今看來,就這洋燈而論,晶光爍亮,已是外國人文明的證據(jù)?!盵4]101這里寫人們對西方器物有抑制不住的喜悅。第14至第20回里吳江賈氏三兄弟跟隨姚老夫子去上海壯游,他們的名字分別是賈子猷、賈平泉、賈葛民,其諧音為假自由、假平權(quán)、假革命,李伯元諷刺的并不完全是這三個人,而是以他們在上海的游歷帶出維新運動中自由、平權(quán)和革命諸多假象。
李伯元將晚清社會的假象集中于對“洋服”的描寫上。不同的文化背景形成了不同的服飾文化,服飾在西方被看作是人類過錯的產(chǎn)物。西方的服飾文化和基督教文化傳統(tǒng)有關(guān),《創(chuàng)世紀》里亞當(dāng)和夏娃受了蛇的引誘,偷吃了禁果:“他們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體,便拿無花果樹的葉子,為自己編作裙子。”但中國的服飾制度有鮮明的“中國性”(Chineseness),它除了遮羞避寒的基本功能,還是社會身份、性別和經(jīng)濟地位的標志。[7]192-214儒家文化將德性作為人生和政治的基本價值追求,“禮”文化維護著社會的等級關(guān)系。禮文化的一個重要部分是“衣服有制”,《禮記·王制》對衣服等級有明確的規(guī)定,歷代統(tǒng)治者對衣服的顏色、款式、材質(zhì)、配飾有嚴格的規(guī)定,從而維護尊卑、上下有別的禮制,服飾蘊含著倫理意義。但在晚清時期,傳統(tǒng)的禮文化日漸式微,國人的價值觀和審美觀以西方為標準,洋裝不僅具有顛覆原來的社會階層等級秩序、追求上下平等的民主、自由的含義,還成為新社會身份的標志和時尚。
晚清小說總是長篇大論地向讀者介紹每一個新人物的衣服,類似于戲臺上的“亮相”。服飾描寫在晚清小說中有特殊功能,通過描寫衣服、裝飾,來確定人物形象和他們的活動的細節(jié)。服飾被視為“身體的身體”(the body’s body),通過它能夠很快地推測出一個人的性格類型。[8]301-330《文明小史》的五個回目都和裝扮相關(guān):改洋裝書生落難 竭民膏暴吏橫征(第8回);妖姬纖豎婚姻自由 草帽皮靴裝束殊異(第16回);阻新學(xué)警察鬧書坊 懲異服書生下牢獄(第42回);黃金易盡故主寒心 華發(fā)重添美人回意(第47回);改華裝巧語飾行藏 論圜法救時抒抱負(第48回)。
可見服飾裝扮在《文明小史》中有重要的地位,中人改著洋裝、或洋人改著中裝等改裝情節(jié)在小說中充滿戲劇性。首先,改裝有隱藏身份的功能。中人或洋人在特殊場合為了使殊異的外貌不引人注意而用改裝隱藏身份,第4回意大利礦師一行四人爬墻逃命后,他們穿著洋裝不利于借宿,而改換成中裝打扮,“那通事本來是愛洋裝的,到了此時,先自己換了中國裝,又取出接衫一件,單馬褂一件。西崽取出竹布長衫一件,坎肩一件。兩個洋人喜得了不得,就在道旁把身上的洋衣脫了下來”,[4]23換成中裝之后仍然缺帽少鞋,他們只得將頭部裹起來裝病。
其次,改裝有彰顯身份的功能。第8回劉伯驥逃命到廟里沒有冬衣避寒,他向和尚借衣服,反受奚落,不得已穿戴上傳教士贈與的洋裝,儼然成了一個假外國人,他在鏡子里打量自己的身影都覺得好笑,這時和尚詫異地認為劉伯驥穿上洋裝扮作外國人,就成為了教民。第23回里有抱負的黎定輝志愿出洋留學(xué),他刻意著洋裝,讓萬撫臺的家丁誤認為是洋人,這樣才能登堂入室見到萬撫臺,否則撫臺大人是不可能見到的。
最后,改裝還具有混同身份的功能。劉伯驥改洋裝固然是為了隱藏身份,也是在無衣可穿時情非得已的舉動。但傳教士來華26年,堅持穿中國服、說中國話,有意入鄉(xiāng)隨俗、混同身份,縮小與中國人的差距,目的是便于他在中國生活和傳教。
李伯元最為用力地諷刺了“假洋人”,他們是海外歸來的留學(xué)生和已經(jīng)被西化的國人,包括通事、劉伯驥、黃國民的洋裝朋友,勞航芥等人,他們雖不是異國的“他者”,但刻意扮作他者,缺少對自我文化的認同,認為這樣就高出國人一等?!八麄兪钦l?是自己人還是外來者?看起來他們不是外來者,但也不像自己人,他們的身份和地位尷尬、曖昧,他們處于舞臺的中心,處于眾人目光的焦點上,這個位置也同時意味著他們身在眾人之外的邊緣?!盵9]李伯元以反諷的眼光打量假洋人的穿著和行為,他們中人西裝或不中不西的裝扮總帶來喜劇或鬧劇效果。第16回黃國民的洋裝朋友宣稱自己的飲食起居通統(tǒng)仿效外國人的法子,卻不學(xué)洋人天天洗澡換新衣服,理由是怕學(xué)洋人拿冷水洗澡而凍感冒,其實他改洋裝的真實理由是穿不起四季變換的價值百十塊的中國衣裳,而十幾塊的洋裝只需要一套就可以穿四季,黃國民贊嘆說這是一種“改良”,但顯然李伯元用的是反諷手法,因為此種改良并不意味著進步。
第45回至第50回寫久居英屬殖民地的香港律師勞航芥,他以會講流利的英文為傲,他覺得香港諸事文明,而瞧不起自己拖辮子的舊同胞。他去上海紅倌喝花酒,精心地穿了一身白襯衣、白褲子、白鞋、白襪的洋裝,卻遭到不喜歡洋人的張媛媛的厭惡,為了博得美人的喜歡,他改回中國裝,還裝上了假辮子。改裝情節(jié)將勞航芥由假洋人打回中國人,他不過是披掛著“文明”的皮囊,在維新運動時期東西跳梁的小丑,他所代表的虛偽的“文明”也轟然坍塌。
在李伯元看來,文明的實質(zhì)不是使用洋燈、改穿洋裝這樣淺顯而流于表面的形式,荒誕的改裝情節(jié)表征著“禮”文化受到?jīng)_擊、舊有的秩序被破壞,國人與洋裝、洋人與中裝的互動反映出晚清社會的文化異動,改裝“服飾”可引申為改裝“文明”過程中出現(xiàn)的嚴重危機。國人在對待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輸入西方文明、接受西方影響上缺乏辨別的態(tài)度,賈氏三兄弟將中國典籍視為讀厭了的“故紙堆”,他們沉浸在“新聞紙”和海上繁華里,為眼前的世界所吸引,但他們關(guān)注的不是使中國擺脫貧困落后的路徑,而是梨園劇目等娛樂節(jié)目。翻譯書局的知識分子在譯介國外書籍首要考慮的不是思想文化價值,而是銷路,于是《男女交合大改良》、《傳種新問題》和《種子問題》等迎合世俗趣味的譯書成為熱點。翻譯的水平也不見得高明,文不文、白不白的譯作像是生牛肉,只要有翻譯秘本的佐料在手,就可以翻譯得很“成功”。因此,晚清國人主動向西方學(xué)習(xí),也學(xué)走了樣兒,任何新事物、新名詞、新思想到中國后都改變了實質(zhì),自由、平等、革命、改良、立憲、文明等名詞在李伯元筆下都有諷刺意味。
通過洋物及人的互動,我們看到晚清國人在主動或被動接受外來器物和外來文化時,失去自我的辨別能力,他們將不健康的思想進行反向吸收,使晚清社會變成大“染缸”,他們建構(gòu)的“新”文明存在著諸多亂象。
三、異域形象與真文明的迷思
《文明小史》的視野很開闊,李伯元塑造了日本、美洲等異域形象,異域描寫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國內(nèi)的維新運動既然不是真文明,那真文明應(yīng)該是什么樣兒?自我文化認同的焦慮在異域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第51回饒鴻生等人抱著外出學(xué)習(xí)的態(tài)度游歷日本、美國,他出游前對制臺說:“東洋的工藝,全是效法英美,職道這趟,打算先到東洋,到了東洋,渡太平洋到美國,到了美國,再到英國一轉(zhuǎn),然后回國。一來可以擴擴眼界,長長見識。二來也可以把這工藝一項,探本窮源。”[4]358
饒鴻生等人對異域文化不做太多的了解和準備就匆匆出游,鬧了很多笑話。他們出洋的排場很大,他帶足銀子和仆役,坐船時要住上等艙;去東京住帝國大客店,逛公園看櫻花;到紐約住華得夫客店,在街上游歷,赴茶會、去唐人街的妓院;到溫哥華遇華工禁約;折回日本又逛了半個月,然后回國。饒洪生在異域感受著吃喝住行的皮相,對西方先進文明和文化竟無半點觸及,他在紐約已故的美國前總統(tǒng)克蘭德的墳?zāi)骨翱吹嚼铠櫿碌念}句,在日本看佛、看湖時想到的是《四書》里的三句詩,他像劉姥姥似的吃驚地看著大觀園,但在西洋景里尋找和發(fā)現(xiàn)的不是西方的文明,而是自我的形象。
讀者從一行人顛簸的旅程里看到饒洪生以官員的身份出去,但缺乏為國家、為人民辦事的理性,他們進行了一次少見多怪、隨意使錢、敷衍差事和半途而廢的異域之行。李伯元沒有出過國,他只能想象饒洪生等人游歷日本、美國的所見所聞,他筆下的異域并不是一個具有現(xiàn)代文明特征的異域形象,與其說他塑造異域形象,不如說他通過想象性的虛擬場景來表現(xiàn)國人在異域的行止。
李伯元借洋人的眼光來觀察、審視和評判國人在異域的表現(xiàn),如饒洪生的小妾抓無花果和饒洪生藏糕餅是一種貪占小便宜的不得體行為;店家阻止他們在公共場合晾裹腳布,認為這是不文明的行為;洋人用饒洪生來打賭,賭他是不是日本野人等情節(jié)?!八摺钡淖⒁曆诱购脱a充自我的空間,變換觀察的立場和視角不是為了達成相互理解和融合的美好愿望,而是突出了對立和差異,在充滿誤解和沖突的互動過程中,刻意放大自我的缺漏和丑態(tài),使其在異域的背景中顯得格外刺眼和清晰。
但李伯元有著清醒審慎的態(tài)度,他并非崇洋媚外,他建構(gòu)的異域形象在和“自我”互動時,既批判國人行為的失當(dāng),也點出異域文明的某些欺騙性。饒洪生一行人在日本被翻譯、飯館訛詐金錢,在溫哥華客店受到“管事的”的排揎,李伯元寫?zhàn)埡樯搅藴馗缛A卻未能上岸,點到為止地記錄了當(dāng)時華工在加拿大的不公平待遇。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人為了改善生活,而先后踏上前往美國、加拿大的淘金之路,華工為其開采金礦、建設(shè)鐵路,它們承諾給予華工長久居住的權(quán)利。但光緒三年(1877年)美國由于經(jīng)濟危機,股票跌落、貿(mào)易不振,失業(yè)人員很多,光緒五年(1879年)加利福尼亞的《新憲法》限制華人的勞動權(quán)、選舉權(quán),驅(qū)逐華人出境。光緒十一年(1885年)加拿大的太平鐵路竣工,華人亦遭到排擠。緊跟時事的晚清小說對此多有記載,如梁啟超的《同胞受虐記》、《抵制禁約記》和無名氏的《苦社會》等。這場運動在中國國內(nèi)也產(chǎn)生了反響,李伯元必然將其寫進小說,“華工禁約”與“柔遠”形成了極為諷刺的對比,盡管柔遠在積貧積弱的晚清社會成為“怵外”和“媚外”托詞,但“柔遠”作為一種禮尚往來、他者為上的交往儀節(jié),有其積極的意義,它說明中華帝國的生命力并不來自于對周邊地域的吞噬和對他者的排斥,中國奉行著對周邊國家施予豐厚而納收微薄,以此來彰顯大國的國威和優(yōu)越感。但美洲的“華工禁約”卻不同,李伯元寫出了西方標榜的文明具有一定程度的欺騙性,顯然不合于理想。
四、異國形象與李伯元的“邊沿”書寫
庚子事變嚴重打擊了有著悠久文明歷史的中國的自信心,晚清王朝不再以天朝上國、唯我獨尊的姿態(tài)自居,傳統(tǒng)的華夷文明觀逐漸向中西文明觀過渡,上層進步的朝廷官僚、中層的知識分子和下層的普通民眾都有改變現(xiàn)狀、求新求變的渴望,因為他者的強勢撞擊使自我必須開眼看世界。李伯元的所有小說都可以用他另一部小說《中國現(xiàn)在記》作總題,它們有一個共同傾向,就是緊貼時代,關(guān)注當(dāng)下的社會生活。他對現(xiàn)實有譴責(zé)和反思,對未來有擔(dān)憂和期待,這種矛盾的態(tài)度在《文明小史》的楔子中已經(jīng)表明:
請教諸公:我們今日的世界,到了什么時候了?有個人說 :“老大帝國,未必轉(zhuǎn)老還童 ?!庇忠粋€說 :“幼稚時代,不難由少而壯 。”據(jù)在下看起來,現(xiàn)在的光景,卻非幼稚,大約離著那太陽要出,大雨要下的時候,也就不遠了。[4]1-2
晚清沸反盈天的新政新學(xué)具有兩面性,預(yù)示著“太陽要出,大雨要下的風(fēng)潮”,太陽與大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象,前者代表光明,后者代表晦暗,它們共同支撐起極端緊張的晚清社會的生存狀態(tài),新政新學(xué)可能帶來民族的新生,也可能把民族帶向更深的災(zāi)難。李伯元將民族國家擬人化,描寫它“轉(zhuǎn)老還童”或“由少而壯”的可能性,而不是確定性,小說中時常出現(xiàn)這樣的表述:“也有辦得好的,也有辦不好的,也有學(xué)得成的,也有學(xué)不成的。(楔子)”;也有懂的,也有不懂的(第15回);現(xiàn)在辦洋務(wù)的,認定了一個模棱主義(第31回)。
陳文新、王同舟指出《文明小史》里的細節(jié)、態(tài)度、評論意義相反卻又共存,[10]叢治辰也指出小說并沒有一致的主張。[11]我認為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是李伯元的“邊沿”書寫心態(tài)。“邊沿”是借用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詩學(xué)問題》中提出的術(shù)語,巴赫金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的發(fā)現(xiàn)了“邊沿人”,即陀氏筆下的人物常處在心靈危機的時刻,也許下一秒就發(fā)生改變。邊沿也可稱作“門坎”,就是將人放在危機狀態(tài)中來描繪。[12]386李伯元所描寫的不是“邊沿人”,而是處于危機時刻的民族國家心史,我們從洋人的專橫、人們對洋物的盲目崇拜看到,國人不加選擇地向西方學(xué)習(xí)帶來混亂和晚清社會風(fēng)雨飄搖的圖景。
李伯元深切感受到晚清社會的危機,他認同第1回姚士廣老先生的話:“我們有所興造,有所革除,第一須用上些水磨工夫 ,叫他們潛移默化 ,斷不可操切從事,以致打草驚蛇,反為不美。”[4]4因而他對社會持有改良的而非革命的立場,從楔子開始,整部小說都具有的邊沿性,這種危機感一直貫穿到小說“假定性”的結(jié)尾,結(jié)尾簡直收束不起來。小說用理想化的官僚平中丞準備出洋考察政治草草作結(jié),看似有頭有尾,但這只是一個假定性的結(jié)尾,小說沒有也不可能完成。小說為“文明”寫史,但對文明的追問直到今天還沒有完成。
[參考文獻]
[1]阿英.《文明小史》:名著研究之一[M]//阿英.阿英全集(第五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0.
[2]趙娟茹.李伯元《文明小史》研究的回顧與前瞻[J].燕山大學(xué)學(xué)報,2014(4).
[3]孟華.比較文學(xué)形象學(xu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1.
[4]李伯元.文明小史[M]//薛正興編.李伯元全集(第一卷).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
[5]十三經(jīng)注疏(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6]M.H.艾布拉姆斯.文學(xué)術(shù)語詞典[M].吳松江等編譯.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
[7]Paola Zamperini.Clothes That Matter: Fashioning Modernity in Late Qing Novels[J].Fashion Theory.2001(2).
[8]Paola Zamperini.On Their Dress They Wore a Body: Fashion and Identity in Late Qing Shanghai [J].Positions.2003(1).
[9]李敬澤.“在穿衣鏡里看自己的影子”[J].創(chuàng)作評譚.2000(1).
[10] 陳文新等.李伯元《文明小史》解讀[J].明清小說研究.2002(1).
[11] 叢治辰.現(xiàn)代性與主體性的探求、錯位與混雜——作為一代知識分子心史的《文明小史》[J].新文學(xué)評論.2012(1).
[12] 巴赫金.詩學(xué)與訪談[M].白春仁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責(zé)任編輯李兆平]
The Enlightenment of Exotic Images and Self-identity Crisis in the Novel of Wen Min Xiao Shi
ZHAOJuan-ru
(theCollegeofLiteratureandJournalism,SichuanUniversity,Chengdu610064,China)
Abstract:The paper studied the exotic images of foreigners in the novel of Wen Min Xiao Shi written by Li Bo-yuan in Qing Dynasty, from the imagologie study perspective.Li Bo-yuan reflected “welcome foreigner guests” culture with various images; When the late Qing society import a large number of western goods, people had no aware of discriminatory ability;and The exotic images reflect the idea of civilization at Qing Dynasty.The novel reflects the identity crisis of the society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Li Bo-yuan's state of mind of “Bianyan” writing style.
Key words:Li Bo-yuan;《Wen Min Xiao Shi》; images of foreign countries; self-identity crisis
中圖分類號:G61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770X(2016)03-0054-05
作者簡介:趙娟茹,女,陜西澄城人,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外文學(xué)關(guān)系、外國文學(xué)研究。
基金項目:陜西普通本科高等學(xué)校教學(xué)改革重點研究項目(11BZ57)
收稿日期:2015-04-15;修回日期:2015-07-15
PDF獲?。?http://sxxqsfxy.ijournal.cn/ch/index.aspxdoi: 10.11995/j.issn.2095-770X.2016.03.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