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人走向他的藝術歷程,都有自己不同的道路,《海外文摘》執(zhí)行主編蔣建偉先生邀請我來給大家談談小說。小說是個大題目,我一般是講這么幾個題目:一、小說創(chuàng)作的生長。二、小說細節(jié)之美。三、關于小說的語言。這么短的時間里,我就簡單和大家聊聊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
講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之前,還想說點題外話。就是有一個問題,小說或者說文學教育,能不能教授或者能不能傳授?這個問題有爭議。我聽王安憶說過,她現(xiàn)在是復旦大學的教授,她在教寫作課,她說她的教授,就是提高學生的閱讀興趣。還有一個外國作家,叫科爾穆圖托賓,愛爾蘭大學的一個教授,他說他在教授,就是發(fā)現(xiàn)班里的學員有沒有創(chuàng)作天賦,如果發(fā)現(xiàn)有,他的任務就是幫助學員克服懶惰情緒,使他的天賦得到更好地發(fā)揮,這是托賓說的。我們都可以聽出,這兩個著名作家和教授,對文學創(chuàng)作能不能教授這個問題,出言比較謹慎,他們沒有從正面肯定文學創(chuàng)作是可以教授的。那么這個文學創(chuàng)作到底能不能教授?
我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是可以教授的。我是從親身經(jīng)歷出發(fā),通過我的體會,發(fā)現(xiàn)這個現(xiàn)象的。這個教授,它是兩個方面,一個是直接教授,再一個是間接教授。
直接教授,當然好理解,比如說,從老師那里,從教授那里,從朋友那里得到直接的傳授,這叫作直接教授。回憶起來,對我創(chuàng)作教授的,有好多朋友,比如我剛才說到的王安憶,她現(xiàn)在是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是我們中國很有名的一個作家,她對我就有直接教授的作用。她特別喜歡我的短篇小說,我的短篇小說,不管發(fā)到哪兒,她差不多都能看到。我要是發(fā)在《人民文學》、《上海文學》、《收獲》等等,她可以看到,我可以理解啊,這些影響比較大。發(fā)在省級的雜志,她也能看到,比如說《作家》、《天涯》、《長城》啦,看到以后,好的作品,她就叫好,不好的呢,她通過電話交流啊,有時甚至寫信,給我指出不是太理想。比如,我寫一篇《保鏢》,她看到以后,就給我寫一封信,說這個小說不太好,比如你前一個小說《走窯漢》,在結(jié)尾把人寫死了,這個小說又把人寫死了,這就不太好。她的理由是什么呢?她說這個輕易把一個人寫死,是一個偷懶的做法,而且也不符合日常生活的邏輯。我覺得她說得特別好,她的觀點是“人不是那么輕易就能死掉的”。所以,不要輕易在一個短篇小說中把人寫死,寫死是偷懶的做法。那么在以后寫小說時,我就注意了,我就不輕易把人寫死。除非人物走向不死不行了,那么我才把人物寫死。在很多情況下,我就讓人物活著,不把人物寫死,短篇是這樣,中篇也是這樣。我就把類似這樣的教授,稱為直接教授。
還有一個類似情況。在北京作家圈里,被稱為“短篇小說圣手”,和汪曾祺先生并稱為“文壇雙璧”的林斤瀾老師,他當時擔任《北京文學》的主編。他當主編之后不久,就約我談稿子。我當時給《北京文學》一個短篇,叫《玉字》,他和我談這個稿子談一上午,他肯定了這個稿子基礎很好,但是他覺得一些細節(jié)不夠到位。我們整整談一上午,包括短篇小說怎么寫,不可以面面俱到,給我舉例子,到頤和園去看景觀,看幾個點就可以了,不用把每個景點全部說一遍。最后他給我說,你要接二連三給我《北京文學》寫稿子,我們《北京文學》接二連三給你發(fā),你要跟我配合好。我感覺有點兒受寵若驚,這么一個剛上任的主編,德高望重的老主編,對我這么重視,我真是很感動。我也當真接二連三給《北京文學》寫稿子。我說這話,是1982年,在將近30年里,我差不多每年寫一篇,有時甚至兩篇,到現(xiàn)在,我在《北京文學》發(fā)了三十多篇。其中,《北京文學》雜志社評的“北京文學獎”,我都得了9次,后來再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說以后不要給我獎,大家輪流得。
這些事情呢,就是說明一些直接的作用,對我們文學創(chuàng)作是有促進的。更多的呢?就是來自一個間接教授?;貞浧饋恚袊骷?,我受沈從文先生間接的教授最多。有一年,我在《北京文學》看到一篇汪曾祺寫的短篇小說《受戒》,感覺非常地好,看了一遍又一遍,看不夠。后來見到劉恒,劉恒是北京作協(xié)的主席嘛,是我多年的好朋友。我說,哎呀,汪老師的《受戒》寫得太漂亮了,哪里還有汪老師的小說???他說,如果你喜歡汪老師的小說,你就去看沈從文的小說。在這之前啊,我真是對沈從文不大了解,或者說從沒有看過沈從文的東西。他說你為什么要看沈從文的小說呢,汪曾祺是沈從文的學生,他走沈從文這個路子,他是沈從文的得意弟子。我聽了這個話,很興奮。你看從這個事情說啊,劉恒給我推薦沈從文的書,這也是一個直接教授的作用。我馬上跑到王府井的新華書店,找沈從文的書。恰好,那年,香港給沈從文出一個文集,12卷本的《沈從文文集》。我一看書架上,只剩9本,不全了,我一下都買了回來。這也是我第一次買一個作家這么多書。其中包括《小說創(chuàng)作集》,包括給一些作家的通訊,都收集到這個文集中。可以說啊,我把這個九卷本的文集,詳讀了一遍。通過反復讀啊,確實讀到很多東西。沈從文先生生前,出于對他的敬仰,一直想去拜訪他,想當面聽聽他的教誨。我知道他在北京,但是由于自己的怯懦,而且聽說沈從文先生身體不太好,一直沒有好意思去登門拜訪,想著會有機會,想著說不定哪一天,一起開會就能遇到。結(jié)果呢,沈從文先生在1988年去世了。后來聽說,這一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啊,有意頒發(fā)給沈從文先生,可是恰恰沈從文先生就在這一年去世,沒有得到諾貝爾文學獎。
間接教授,外國作家也很多,再比如說,我喜歡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小說,讀得比較多,還有一些世界聞名的短篇小說大師等等。
我覺得作家啊,文學創(chuàng)作更主要來源一些間接的教授,比如讀外國作品,比如向年輕一些的作家學習,也是一些間接教授,所以,從這些意義上說,我自己感覺,文學創(chuàng)作是可以教授的。
那么回過頭說,直接教授和間接教授,就避免大家盲目摸索,少走彎路。比如說創(chuàng)作,就是整理些規(guī)律性的東西,然后掌握這些規(guī)律,可以使你寫東西很快,比較快地達到發(fā)表的水平,但是它不能保證你一定會寫出一流的小說,不能保證你寫出傳世經(jīng)典小說。好多人認為,寫作當作家,要有天賦,天資要高,或者說,要有天才,很多人認為小說創(chuàng)作不能傳授,就是強調(diào)了這個天才的決定性作用。我自己認為一個作家的天賦也是很重要的,對一個作家的成長啊,確實有決定性的作用。一個人沒有天賦,他再怎么勤勞,寫的東西再多,可能寫出來的東西缺乏靈氣,達不到一流的高度,這就強調(diào)了天賦的重要。同時我認為,這個天賦是很脆弱的。我們中國很多作家都有天賦,但是我們看到,他們剛開始寫出來的作品水平很高,寫著寫著,再也看不到他們的東西了。這表明光有天賦是不夠的,我給他發(fā)明了一個詞———地賦。前年魯迅文學院召集我們一些兼職的作家去教學,我當時就提了一個觀點:天賦固然很重要,但是要有一個地賦來支持。什么叫地賦,就是后天學習,鍛煉,有地賦的支持,才能在創(chuàng)作道路上走遠。當然,地賦包括很多內(nèi)容,包括后天一系列的學習。包括向經(jīng)典學習,向生活學習,生活的過程也是一個地賦的過程。地賦是我們自己給予的,是一個長期學習實踐的進程。從這個意義上講,地賦也非常重要,僅僅有天賦,很難在文學道路上走遠,很難積累更多創(chuàng)作成果。
今天這個筆會,你們之間這個交流,和韓老師這個交流,都是互相啟發(fā)的過程。一些作家班也好,筆會也好,有時它是有作用的,有時哪怕是一句話,讓你記住了,一句話啟發(fā),就是不枉此行。
1970年,我被招工到河南的一個煤礦當工人,采煤啊什么工作都干過。就在當?shù)V工時候,1972年,寫第一個短篇小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寫了四十多年,積累了三百多篇。很多人寫著寫著,不再寫了,我一直在寫,有一年寫了7個短篇小說?,F(xiàn)在,我越寫越少,原因是隨著年齡增大,可能這個激情和想象力在下降,越寫越難了,但還在堅持著寫。在上個月,我還參加一個論壇,說起這個。過去啊,寫短篇小說,就像瀑布一樣,順流而下,現(xiàn)在呢,就是逆流而上。短篇小說的寫作,有很多要素,不回避地說,有一些技巧?,F(xiàn)在很多人不愿意談技巧,好像談技巧就是技巧主義啊,機械一類的。甚至還有人說,哪有那么多技巧可言啊,最好的技巧就是無技巧。我同意這個說法,但是,你要達到無技巧這個境界,必須從有技巧開始。如果你上來要求沒有技巧,我覺得不可能達到?jīng)]有技巧的境界。這條道路很簡單,不管我們從事什么職業(yè),都是從最基本的訓練開始的。比如說打乒乓球,我們看一些國手,打得那么好,也是靠本能的反應,都是從初期非常刻苦的訓練,從最基本的接球練起的。到最后呢,都是憑感覺,這個技巧已經(jīng)融入血液里,本能的反應就是到無技巧的程度。像開車一樣,等于胳膊、腿延長了一樣。所以說無技巧都是從有技巧走過來的,所以說不要否定技巧。開始寫作的時候,要有一些技巧的訓練。美國作家班主要講技巧,拿一篇小說,讀,分析,然后把小說分為細節(jié),怎么開頭,怎么布局,怎么運用細節(jié),怎么使用語言,包括怎么結(jié)尾。主要講創(chuàng)作技巧。通過學習,很快掌握寫小說的技巧。
寫短篇小說的技巧有很多,但是我覺得重要的一點,是要先找到它的種子。關于短篇小說的種子說,有類似的說法,有的把它說成支撐點,有的說成爆發(fā)點,還有說成短篇小說的眼,還有說成綱,有六七種說法。我為什么把它說成短篇小說的種子呢?我覺得這個種子比較形象,一想到種子,我們就想到飽滿啊,圓潤啊,生長啊,因為世上萬事萬物,都有種子,動物有種子,植物有種子等等。種子起到一個傳遞的作用,包含著我們的生命基因。有種子的傳遞,我們的生命才能生生不息。物質(zhì)是這樣的,我們的精神生活也需要有種子。比如短篇小說的生長,種子就是短篇小說的根。什么叫短篇小說的種子呢,我給它下一個定義,就是有可能生長成一篇短篇小說的根本性因素。在我們寫短篇小說之前,如果沒有找到短篇小說的種子,沒有出發(fā)點,也沒有立足點。我們創(chuàng)作,遇到過這樣的情況,我們得到一個素材,里面有小說的因素,但是又遲遲不能下手,不能動筆,不能把它變成一篇小說,這就是說明遇到一個問題,很可能就是沒有找到素材里面包含的種子,沒有方向,不知道往哪里用勁,最后不知道在哪兒落腳。那就是沒有找到種子在哪里。舉個例子,好比我們住在城市里,恰好住在一樓,前面有塊空地,想在空地里種點兒東西,種向日葵啊,玉米,雞冠花,牽?;ㄖ惖摹5卣鰜砹?,墑情也很好,陽光也很充沛。但是,沒有種子,這地啊,是無效的。只有找到種子,把它埋到土里,然后這個種子才能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長成我們所需要的一個東西。這就是一個種子對一個短篇小說的重要性。
現(xiàn)在,我們看很多雜志上的小說,甚至看半篇就不想看,很有可能就是這個短篇小說缺乏種子。那么這個種子是什么東西呢?在很多的情況下,它是一個細節(jié),這個細節(jié)構(gòu)成了短篇小說,細節(jié)生發(fā)成一個短篇小說。還有一個情況下,它是一個思想、理念,構(gòu)成了一個短篇小說的種子,然后我們演繹這個理念,把這個種子轉(zhuǎn)變成短篇小說。還有時候,甚至是一句話,一句話就是一個種子。還有一個情況,是一個氛圍。這個種子大都是在小說結(jié)尾部分呈現(xiàn)。但是,有時會在小說的中間啊,開頭啊,甚至有時在整個小說中,找不到種子在哪兒,但是這個種子又無處不在。要把這個短篇種子講清楚,要是在別的地方講,要講實例。我簡單舉個例子吧,我聽母親講發(fā)生在老家的一個事情,“文革”后期,那時還在批判資本主義,不能做生意。集市上不許賣東西,誰要是偷偷賣呢,抓住就要批判的。我們鄰村呢,以前有個貨郎,整天掙點兒小零錢,后來不讓賣,他家里比較窮啊,連鹽都買不起。后來,他的貨郎擔里還有一點兒存貨,他就偷偷地到外地賣了,換鹽吃,窮得連姑娘的褲子都打不起補丁。在這樣無奈的情況下,他賣點兒東西,掙點兒小錢,然后被人發(fā)現(xiàn)了,隊里開他的批斗會,罰他工分。有一天早上,在大隊飼養(yǎng)室里,和隊長一起刨糞。刨著刨著,他就把幾個齒的鐵靶子刨到隊長頭上去了,一下子就把隊長給錛死了。隊長倒地,死了,社員一看,敢把隊長錛死,這還得了。他錛死隊長后,就跑了,然后跑到麥田里。春天里,麥子剛起身,后面社員就追他,然后他不跑了,被后面追來的社員,一頓亂打給打死了。就這個事情,大隊也沒有向公社報告,然后這個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我回家探親,我母親給我講了這個事情以后,我非常震撼。當時我已經(jīng)開始寫小說了,想想這個事情,可能里面有小說的因素,能寫成一個小說,但是我后來呢,老是找不到種子在哪里。粉碎“四人幫”后,我就想寫這個小說,想把這個事情寫成極“左”路線對民眾的荼毒,通過批判,反思“文革”。當時這樣的小說很多,很多作家也寫相同題材的小說。我想,如果我寫批判極“左”路線,也可能會發(fā)表,但是發(fā)表以后呢,就很快被淹沒。它不能引起讀者注意,更不能引起評論家注意,頂多寫一篇短篇小說,對讀者、對文壇意義不大。過一段時間后,我想把它寫成復仇小說,貨郎向隊長復仇。想到復仇,我自己心里有點兒激動,幾乎要動手寫這篇小說了。因為前面批判極“左”路線,停留在社會的層面,如果寫復仇,它就上升到一個人性的層面,有頂峰的較量、人性的碰撞,因為寫出來緊張,比較抓人。但是我還是沒有寫,雖然社會層面到一個人性的層面,我覺得已經(jīng)提高了一個層面。后來我總結(jié)啊,把小說總結(jié)成幾前幾后:先是人性,后是社會性;先是趣味,后是意味;先是審美,后是批判;先是詩性,后是史性。我們寫小說啊,先是把人性寫出來,它的背后的社會性會呈現(xiàn)出來。那我們現(xiàn)代很多小說啊,還停留在一個社會的層面,就沒有上升到人性的層面。我勸朋友們,以后再寫小說,就是挖掘這個小說的人性,把這個人的人性給他凸顯出來。這會使大家的小說,提高一步,上升到一個比較高的層面。但是,想到把這個題材寫成復仇小說,為什么又沒有寫呢?因為在這個小說之前,我已經(jīng)寫過《走窯漢》這個小說,就是復仇小說,在《北京文學》發(fā)表以后,就很快在文壇引起了一些反響。王安憶看到這個小說,特別激動,就說這個小說好得不得了,馬上推薦給上海評論家程德培。程德培很快寫了一個文章《這活讓他做絕了》,發(fā)表在上海的《文惠讀書周報》上,還收錄進程德培和吳亮編的一個探討小說選。在北京呢,林明蘭老師說,劉慶邦通過《走窯漢》走上了知名的站臺,還給很多知名小說家推薦這篇小說,還特意給汪曾祺看。有了這么一篇小說,還寫復仇小說,就是重復自己,一個作家重復自己,也是不容易的。好比打籃球,喬丹在鼎盛時期,被稱為“飛人”,意思是能飛很遠,把籃球扣到籃里。他后來復出,再重復他的經(jīng)典動作,就不太容易。一個作家,還是要做到羞于重復自己。想到這點,我還是沒有開始寫,就是說,還沒有找到小說這個種子。
這個素材,在我腦海里放了二十多年。說到這里,我想給大家談談,這個種子啊,它不像物質(zhì)界中的種子,它是不怕放的,這個精神性的種子呢,放在我們心里,用我們的心血來澆灌,用心靈的陽光來照耀它,滋養(yǎng)它,種子越來越飽滿。直到二十多年以后,我看一個諾貝爾獎的獲得者,斯坦貝克,美國一個小說家,我看他一個小說集,這個小說也是王安憶推薦給我的。我還沒有看小說本身,我看前面介紹,這個人是研究海洋生物的,原來也是個業(yè)余作家。長期研究海洋生物,得出一個結(jié)論,海洋生物一旦形成一個群體,對這個群體有個很大的保護性,也有一個很大的攻擊性??吹竭@個,我腦子里一亮,就像開了一扇窗一樣。我說好了,這個短篇小說,終于可以寫了。也就是說,這個素材蘊藏的種子,也就是說這個種子包含著一種理念,我就從海洋生物,想到我們?nèi)祟悾簿褪钦f我們?nèi)后w,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沒有個性的情況下,會形成一個人性惡。人性惡一旦爆發(fā)出來,就會形成一個很大的破壞力。我把它形容為一個集體的人性惡。得出這結(jié)論以后,就是眼觀一下我們周圍這個人性惡的狀況啊,存在得非常普遍。舉例來說,我們經(jīng)常在晚報什么的看到一些新聞,一個人到建筑物上尋死,準備往下跳,這時有很多人圍觀,這圍觀的人就形成一個人性惡,好多人不希望大家救這個人,希望這個人跳下來摔死。摔死呢,可以滿足潛意識的人性惡的欲望。比如說四川成都有這么一個人跳樓,但是這個人不跳呢,下面人很著急。有人喊,你怎么還不跳啊,我看你還是怕死,要是不怕死,早就跳了。拿話激他跳。當這個人跳下來,摔死那一瞬間,觀眾歡呼一下,感覺非常滿足。他們內(nèi)心深處覺得反正只是看者,你也不知道我是誰。這樣的事情很多,比如說上海,文化素質(zhì)比較高的地區(qū)。我在《新民晚報》看到這樣一個新聞,一個女子在四樓,樓并不高,往下跳,好多上班的人停下來看,救護車還沒有來,這女子就沒跳,上海人就有些著急,說四樓也不高,要么走下來,要么跳下來,不要老在那不跳,沒有動作。還說現(xiàn)在大家都很忙,沒有更多時間陪著你。然后這么一說,這女子就從四樓跳了下來,雖然沒有摔死,但是也摔殘了。
這一個個新聞,說明我們?nèi)祟悆?nèi)心有正面的東西,也有負面的東西,也就是說,有善的東西,也有惡的東西。在有些情況下,善的東西多點兒,在有些情況下呢,惡的東西多點兒,甚至會集中爆發(fā),更多的情況下,表現(xiàn)在“文革”運動,我認為是集體的人性惡大爆發(fā),雖然發(fā)起“文革”的人有責任,但是一旦發(fā)生,發(fā)起人就控制不住局面了。發(fā)起后,有很大的破壞性,像洪流一樣,不可阻擋,不可遏制。包括互聯(lián)網(wǎng)在開始時,潑水也好,砸磚也好,都是在匿名的情況下,都是在去個性的情況下,表現(xiàn)一個人性惡。我記得,在哈爾濱發(fā)生了一個患者捅死一個實習大學生的事,上幾年大學正在實習的學生,一個人用刀子把人給捅死了。反映到網(wǎng)上呢,不是同情這個大學生,而是有的人還說,一刀子算少的,多捅幾刀子才好。在網(wǎng)上就說這個話。甚至搞一個網(wǎng)絡調(diào)查,超過60%以上的人,贊成捅死這個大學生。這讓人非常震驚。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個情況?這就是對社會的不滿和對醫(yī)療改革的不滿等等,都發(fā)泄到這個大學生身上了。大學生特別無辜。我認為這就是一個集體的人性惡的暴露。這樣的例子還能舉很多很多,比如說密云一個觀燈事件,就踏死很多。我覺得這個事情,就有可能是集體的人性惡在起作用。當他腳下踏的人不知道是誰的情況下,他不是抬抬腳,而且跺跺腳,就把人給踩死了。還有好多人愿意看賽車,賽車很刺激,最愿意看到賽車撞到墻上了,翻很多跟頭,還說這個特別好看。我覺得這些都是集體的人性惡在起作用。
得到這個觀念以后,我就打造這個小說的種子,給小說里設計幾個人,張三李四的,當然起一些名字。我讓這些人輪流去煽貨郎的火,我把這個貨郎本來寫得很懦弱。他根本沒有勇氣和想法,去打死這個隊長。他是經(jīng)不起這些人再三再四地勸導他。有人說,他這就是欺負你,要是我,早就不干了,我跟他拼。有人唉聲嘆氣,好像自己被人欺負一樣,他意思是說,被人欺負成這樣,還不跟他拼,還算男人嗎?就是反復地煽風,就是把貨郎逼到墻角。如果他不跟隊長拼,他就不算人了,好像不能在村里生存了。就在這種情況下,他被逼墻角的情況下,他舉起了釘耙,把隊長給錛死了。我記得我在小說中重點渲染了這個情節(jié),我寫到這個村子里好久沒有遇到這么讓人高興的事了,一個很沉悶的鄉(xiāng)村,像趕廟會一樣,像狂歡一樣,有釘耙的拿釘耙,有鐵鍬的拿鐵鍬,有木棒的拿木棒,然后找不到木棒的,隨手抽起廁所一個磚頭,也向貨郎追去。不但青壯年出動了,老人、孩子也出動了。不但人出動了,狗也出動了,汪汪叫著,向貨郎追去。我最后說句,簡直像場農(nóng)民起義一樣,麥田里騰起陣陣煙塵。最后,貨郎的女兒說,不要打我爹的頭啊,她意思是說,給我爹留個囫圇的尸體。不喊還好,一喊,隊員們還特意往貨郎頭上打去。最后把貨郎的頭搗得如一攤紅糞一樣。為什么寫這個呢?因為當時社員們正在刨糞。
這個小說名字叫《平地風雷》,發(fā)表在2005年《北京文學》第八期的頭條位置。這個小說發(fā)了以后,因為它種子不一樣,很快便引起了讀者的關注和評論家的注意。上海一個教育家陳思和,很快就把這個小說從眾多小說中挑出來,當年編著了一本《當代文學100篇》,在這個小說集前言中,說了一大段話。他一下把這個小說給點出來了,他說劉慶邦這個小說,顯示了前所未有的對人性惡的批判力度,揭露了人性惡的共謀。我說集體人性惡,他說揭露了人性惡的共謀,說得非常好。因為這個小說的種子不一樣,使這個小說從眾多小說中跳出來。我說這個意思,就是我們寫小說的時候,一定找到它的真正種子,真正飽滿的種子。還有,我講這個例子,還說明我們所處的世界,幾乎是雷同的,我們面對的世界,幾乎是一樣的。但是不同的作家,為什么能寫出不一樣的東西呢?這就是因為我們主觀的不同而不同,因為我們思想的不同而不同,或者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種子的不同而不同。
還比如說,前段我看到《白毛女》這個戲,這個戲開始拿到延安以后,很多人也不太感興趣,說這個好像是“白毛仙姑”,沒有什么意義,傳播了迷信。還有人說,這個可以排成,能打破一點兒迷信也好。開始是這樣認識,后來經(jīng)過討論,找到一個新的理念,或者說找到里面包含的一個重要種子。這個種子是什么,就是說“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好,一找到這個理念,一下把這個素材給提升了。然后照這個理念打造這個劇,然后引起了轟動。說這個意思,就是同樣一個素材,因為我們認識的不一樣,發(fā)現(xiàn)的不一樣,就會寫出不一樣的東西。
所以說,我們這些朋友,當你們在寫東西時,就是要反復來認識它,發(fā)現(xiàn)它,提煉它,真正找到它最好的種子,讓它一步步生長成一個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