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經里,在神通第一的目犍連的經歷中,曾經出現(xiàn)過一個女子——蓮花色。
蓮花色在故事里,照例扮演了引誘沙門的角色。
在無數(shù)講述沙門修法的版本中,愛欲的對治和經驗,大多是由女子來扮演引誘者的。這也許會引起女眾的觸擾和反感。實際上,男人們的貪欲一起,熾盛之心不比女眾差。
但回想佛陀所在的時代背景,種姓制度森嚴,人按階級劃分,女人是從屬地位。為了說法,用女眾來扮演當機眾,是可以理解的。
我也曾聽聞《大愛道比丘尼經》,講述女子有八十四態(tài)屬于障礙修道的習氣。
大愛道比丘尼,出家前叫做摩訶波阇波提,她是佛陀的姨母,也是代自己的姐姐養(yǎng)育佛陀長大的母親。她是佛教史上第一個出家的女性,但她的出家因緣卻非常曲折。大愛道因為慕道,向佛陀三次請求出家,但佛皆默然。因為同情女眾的阿難鼎力相請,佛陀才勉強同意大愛道出家。從此,比丘尼僧團誕生。
佛陀為什么對允許女眾出家有顧慮?
從外因上來看,有時代環(huán)境的所限。女眾在社會當中沒有地位,她們被物化成附庸,讓女眾出家,勢必會在當時的情境下引起軒然大波;而男女兩眾出家修行,因為愛染未斷,若在一處,大家彼此都不清凈,本為修行,反倒墮落;當時出家人的游行生活,對于體弱的女眾來說,多有不便,需要克服的困難會更多。
從內因上來看,女眾相對男眾來說,生理結構的柔弱性和依他性較強,她們無論是身體上,抑或心態(tài)上依賴性會更強,普遍的女性會因為沒有依靠而覺得缺乏安全感。而這樣的感受令女性執(zhí)著于吸引男性,這幾乎是本能驅使,怯弱與情執(zhí)與生俱來,常常自傷。由此,女性開始特別地執(zhí)著于身蘊,如愛美、自戀、自傲,或者諂曲、媚惑、恃嬌邀寵;女眾在習氣的表現(xiàn)上,又多沉溺;因為柔弱,習氣張狂。
佛陀在經中不止一次地提到女性的這些局限,令大愛道聽后非常地慚愧,由是佛陀制定了比丘尼八敬法,指出了女性修道的種種障礙——如八十四態(tài)。若心小、情執(zhí)重、依賴心強,注定要被耽擱。
時間過去了千年。
男女平等、女性獨立自主已經成了時代潮流和主流。盡管,在人們的深層意識上,實現(xiàn)真正的男女平等,還有很遙遠的路程,但畢竟和千年前的種姓制度、男尊女卑風氣,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這個時候的大眾,尤其女眾,再來看佛陀制定的八敬法,或《大愛道比丘尼經》,一定會有不少抵觸和懷疑。僅僅出家多年的比丘尼要向剛剛剃度的比丘頂禮這一條,估計就會讓不少檻外女眾驚疑。
我不想去探究和評論所有這些清規(guī)戒律,不僅因為沒有資格,也因為思想境界的積累還遠不能理解和訴說。
在家修行的人,因為沒有受戒而不必守戒,自然也不應對自己不去實踐的戒行說三道四。守好本分,是重要的事情。
不過,當我平下心來,忘記對性別的執(zhí)著,去看《大愛道比丘尼經》時,我卻因為看到人們的陋習和貪著,而汗流浹背。我并不認為佛陀所說的小女子有八十四丑態(tài)而只為身為女性感到慚愧,因為那些習氣和毛病,在更多的男眾身上也畢現(xiàn)。
無論男女,意識到是毛病就會慚愧。我只是這人群中的一員,有些習氣輕,有些習氣重。輕的,讓我避免了很多煩惱,重的,令我備嘗苦頭。
譬如,因為對描眉畫鬢、招搖過市沒有喜好,而有更多的空間遇到拋卻對外在標簽的追逐的樸素世相;譬如,因為對嫉妒的深惡痛絕,甚少被嫉妒這種情緒所控制,而能夠真心地隨喜和贊嘆他人的美德,嫉妒所帶來的困擾、痛苦和危害,很自然地被絕緣。
但同時,那些換了名目的習氣也在暗中涌流:是否因為慕道,而對清凈的修道者投注了愛染之心?是否因為尚有不理解的戒行而對學修產生了抵觸情緒?是否因為敝帚自珍、恃才驕慢而耽擱了前行的步伐?
甚至,我們是否因為情執(zhí)重,而忘記了“依法不依人”的遺訓?是否因著對大德老師的崇拜而忽略了我們的信仰不應建立在人上,應建立在法上?是否因為窺見大德們的缺點和紕漏,而動搖了自己的心?
盡管疑惑未斷,我仍然慶幸自己,能聽到逆耳忠言。
這些話,這些指出弊病的苦口之言,發(fā)自千年前的悲心。他不順應我們的習氣,為了令大眾得到一時的寬容而放棄對真實的指摘。
覺者教言,時至今日,都令人震驚。
也因為這些嚴厲的沒有人情的清規(guī),讓我時時檢點雜染之心,端正自己的見解。
我們常常為外物所牽引,有人表現(xiàn)在相貌和衣著上,有人則表現(xiàn)在對僧寶的盲目崇拜上。后者也許不在物質欲望上翻船,卻常在情執(zhí)上落入更大的險境。
試想,多少人因為對大德的崇拜,而產生了貌似堅定的“道心”,當大德被誹謗時,人們動搖了。覺得有觸擾,乃至道心退步。那禪宗里的“標月指”公案,不就是為了告訴我們,以手指月,為的是看見月光的皎潔,而非糾纏手指的長短嗎?
我們是要通過有缺點的大德,接觸到佛陀的教言。
如果一個品行上有過錯的人在宣講真理,那么我們能因為他的過錯,而否認真理嗎?
答案一定是不能。真理,是那皎潔的月光,而有缺點的善知識,是曾經引領我們去發(fā)現(xiàn)月光的手指。原諒那手指上的瑕疵,與月光相應吧。
我身為女眾,理解一切女眾所含藏的婉轉心意,也體驗所有女眾所背負的重重包袱。我流過她們的眼淚,炫耀過她們的美,慌亂過她們的情懷,也顛倒過她們的心。
所以,我深味女眾的苦和累。
而此時的“女眾”,已超越了性別的藩籬。
性別上的區(qū)分,是外圍的。真實的區(qū)分,在于內心。
當我們說一個人磊落,光明,有擔當?shù)臅r候,會用到“大丈夫”這樣的詞語來夸贊美德;而說一個人心胸小,計較,糾纏,會說他“小家子氣,像個女的”。褒貶只是為了說明人的優(yōu)劣品格。真學法的人,不會執(zhí)著于對男女的分析比較當中,而是會對自身的缺點生發(fā)羞慚。男和女,是名相的差別,并無實相可言。如果一個女人,磊落光明有擔當,她一樣是“大丈夫”,而一個男人,斤斤計較,睚眥必報,牽牽纏纏,自然像個“小女人”。
作為性別的男眾,如果有女相上的弊病,卻得意于男眾的身體,那不是耽擱在外圍了嗎?如果對性別執(zhí)著,不也是傲慢嗎?
看《法華經》時,有龍女成佛一節(jié),很多執(zhí)著名相的誤區(qū)在閱讀時被照得雪亮。
文殊菩薩與智積菩薩說《法華經》之妙,并佐證說,“二十諸天”中第十九天的婆竭羅龍王,有一女兒喚作龍女,八歲偶聞文殊菩薩在龍宮說《法華經》,豁然覺悟,發(fā)菩提心,后去靈鷲山禮拜佛陀,以龍身成就佛道。智積菩薩不信。在這個時候,龍女現(xiàn)身,佛的弟子舍利弗不以為然,說“汝謂不久得無上道。是事難信。所以者何。女身垢穢非是法器。云何能得無上菩提。佛道懸曠經無量劫。勤苦積行具修諸度。然后乃成。又女人身猶有五障。一者不得作梵天王。二者帝釋。三者魔王。四者轉輪圣王。五者佛身。云何女身速得成佛?!?/p>
舍利弗的見解代表了當時很多修行人的局限,他盡管以“智慧第一”而聞名,但認為女身垢穢,不是法器。別說成佛,就是要做王,也困難障礙重重。
而龍女并不與他辯駁。只是在瞬間變現(xiàn)出一個寶珠,獻在佛前,問他,自己變現(xiàn)寶珠的速度可快捷?舍利弗點頭稱是。龍女說,成佛也有這么快,話音剛落,便轉女成男,住于南方無垢世界而成佛。
龍女示現(xiàn)了不拘泥于名相的執(zhí)著,立即出入自在的法身。
他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
披上的外衣,借住的皮囊,到底是什么?!
這些竟都是障眼法!
真實的修行,不為這些外緣所困囿。沒有絕對的男人相和女人相。所謂男女,是假名安立而已。有女態(tài)病患的,才是女身。若沒有此病,已是好漢。
女身與好漢,在此時,已經超越了表面的形態(tài),成為一個代詞。
若有男子的皮囊,卻顛倒于女相的八十四態(tài),傲慢于八敬法,那一樣是個不覺的癡漢;若借了女子的身軀,卻能將擔當堅韌的女性性格發(fā)揚光大,那么,任何一個平凡的女子,都可以與《地藏菩薩本愿經》里的光目女,婆羅門女相應,以女身發(fā)愿,以一己之痛生發(fā)天下之痛,以愛母親的心增長成愛眾生的心,那一樣是成佛的棟梁,載動佛法的帆船。
若為男子身,要檢點自己是否有“女人”病,若為女子身,請發(fā)出金剛心!
大愛道比丘尼,初始羞慚于自身的缺點,出家后真心恪守,奮勇奉行,在她圓寂時,被贊嘆為“比丘尼如大愛道者,不可視為女人,實乃一有德丈夫,堪為僧團表率!”
龍女、光目女、婆羅門女亦是大丈夫。
讓我們不因為被針砭而失去客觀,也不因為名相而困擾,穿越表面的紛繁,正視身上的局限,那根本解脫的方法,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