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
亞斯納亞·波利亞納莊園是托爾斯泰母親的陪嫁,他在這里出生,與索菲亞結(jié)婚,生養(yǎng)了十三個孩子,失去其中五個,他在這里試驗解放農(nóng)奴,放棄全部版權(quán),放棄莊園生活本身。最終,這里也是他的墓地所在。
莊園有330多公頃,巨大的湖面,水色很深。林道一眼看不到頭。白樺高挑靜美,橡樹莊重黑直。大片蘋果園。各種野生苜蓿、牛蒡以及帶刺灌木。太大了。講解的俄羅斯女士揮動著她健壯的胳膊:有湖,有馬道,有果園和樹林,才算得上是莊園。而這些正是托爾斯泰終身要擺脫的東西:貴族化的占有,階梯之上的身份,寄生的知識分子閑逸,包括他自貶為“老爺式的游戲”的作品。
與巨大的莊園相比,托爾斯泰和家人的兩層小白屋像積木,對這一大家子,加上仆人、醫(yī)生以及絡(luò)繹不絕的拜訪者來說,顯然很擁擠。作為貴族的托爾斯泰在住所上有一種努力,克已的、往低處的努力。房子不夠隔音,除了妻子的房間外,托爾斯泰幾乎在所有的屋子都寫作過,包括一間屋頂高低不平、墻上滿是釘鉤的小儲藏室,他執(zhí)意去掉舒適的家具,被禁閉了似的,只裹著袍子寫。他似乎總找不到一個最為隔絕最為清苦的隱蔽之所……
每一間屋子都不大,在儲藏室,在臥室,在書房,在圖書室,我們一行十人、加上講解員,總站得擠擠挨挨。講解員不得不踮起腳尖,高高舉起她手里的照片從頭頂上向我們展示。照片均攝于托爾斯泰生前,以證明這屋子的每一樣擺設(shè),架子上的書,極矮的凳子,窄小的床,索菲亞手織的床單,他的拐杖與自行車,他床前大女兒的肖像,他洗手的瓷盆,均與當(dāng)年一模一樣。是的,一模一樣。我們滿意地點頭,低聲耳語,重復(fù)講解的片斷,交換有關(guān)托氏的其它傳說,帶著一點同行間的親昵與暗語,同時用視線在每一樣物品上貪婪地?fù)崦驼加校薏荒苡醚矍蜾浵?,以供將來反?fù)播放、咀嚼。
也就在這個時候,我產(chǎn)生了一種夾雜著畏懼與冒犯的抱愧感。
不是第一次了。在斯特拉特福鎮(zhèn)的莎士比亞故居,在多塞特郡的托馬斯·哈代故居,在喬頓的簡·奧斯汀故居,在魏瑪?shù)母璧鹿示?,包括這些天在俄羅斯,我們特別輕易地、腳一抬就拜訪了契訶夫、茨維塔耶娃與布爾加科夫的故居,一家家地登堂入室,進入竭力保持當(dāng)年原貌的現(xiàn)場?!霸病保@正是故居的重要權(quán)利和義務(wù),也是游客們的虔誠渴求。人們齊心協(xié)力達成了這一點。哈代的故居里,墻上的藍(lán)色掛盤每天有人把它們擦拭得閃閃發(fā)光,桌上擱著的小提琴似乎音質(zhì)一如當(dāng)初。黑乎乎的壁爐里,真正的火苗在跳動,把手伸過去,好像在烤150前的火。有一些柜子被打開,主人收藏的動物頭骨眼窩黑洞洞的。他的書桌小得像學(xué)生的單人桌,燭臺上有流到中途的燭油。如果不是院子里的木椅上厚厚一層發(fā)霉的青苔稍微露出點時間上的破綻,我真覺得哈代先生馬上就要推門回來了。莎士比亞故居,其擬真的程度更甚,或者也是出于英式的俏皮。餐桌上放著面包、奶罐、刀叉和調(diào)味瓶。兒童房里有故意凌亂的小搖籃。他的父親生前是一個皮匠,以此養(yǎng)活全家,這個房間的講解員也打扮成皮匠,身著工裝,肩上搭著硝過的皮子,當(dāng)游客與之合影,他會主動拿起做了一半的手套,露出應(yīng)當(dāng)是莎士比亞父親的那種笑。
事實上,作家故居里的大部分物件都是后來的復(fù)原與再現(xiàn),不排除有騰挪與修飾性的取舍處理,更何況,窗外的植物,空氣的年份,地板的咯吱聲,統(tǒng)統(tǒng)不對了。但這些皆無關(guān)緊要,心理和感官上,我們會自覺自愿地完成零度代入,并在這種代入中捕獲到無上親近的愉悅。瞧瞧那兒,他的吸墨紙與夾鼻鏡,他的煙斗與裁紙刀,他的獵槍與馬鞭,他就在這里咳嗽、失眠、做愛、與親人相愛或厭憎、忍受漫長的孤獨以及誤會所造就的盛名……
我的愉悅也一樣,甚至比別人還要興奮,我老是要舉手提問,并興致盎然地招呼大家拍照,我是在借助這種熱情游客式的行為來打掩護,掩護和躲避耳朵后如影隨形的細(xì)語。那正是我自己的聲音,我在不斷消解著前面的愉悅:得了得了,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跟他無關(guān),這不是他的。所有的物件、痕跡與存在都已隨他而去了——不是存心要自煞風(fēng)景,可能當(dāng)算是某種保護與隔離,我一廂情愿地想在游客和房屋主人中間拉上一道帷幕。我覺得人們其實也像我一樣,并不忍心、并不真的愿意離他這么近。不管他是誰,他不該這樣被裸露的,模擬的也不行。他早已通過作品交待了他的那一部分,而今,他應(yīng)當(dāng)像個自由的無名者那樣,完整、徹底地消失。
尤其是那些手稿、照片、定情物、書信、便條……太熱乎乎又太冷冰冰了,迸發(fā)著同時又埋沒著令人窒息的愛與死。托爾斯泰鐘愛的小兒子于七歲時不幸夭折,兒童室里,他的玩具還在,還有他的幾大本彩筆畫,展開著以供觀看:我們又怎么能夠觀看。契訶夫的書桌上有一張女子側(cè)面小照,這是他妹妹的女友,一生對他癡情,可他從沒有當(dāng)過真。她轉(zhuǎn)而嫁人、遭遇各種不幸,飄零終身。難以解釋,契訶夫是以怎樣的心情,把她長年置于書桌右方一直陪伴著他?
最典型的是茨維塔耶娃故居,因她離我們比較近,同時也因為這是個色調(diào)濃烈的女人。用今天的眼光來看,當(dāng)算是蠻典型的符合公眾想象的“女詩人”,有太多可供評述的元素。她少女時期即為愛情自殺過,18歲成名,20歲早婚,不久丈夫參戰(zhàn)失去音訊,她流亡至歐洲,好不容易與丈夫團聚,隨后卻主動追求起后者的同學(xué)。她通過帕斯捷爾納克的引薦與里爾克通信,由此展開著名的三角柏拉圖,以“無手之撫、無唇之吻”而糾葛熱戀。故居展覽室的玻璃罩子下面,他們的書信,被排成互相重疊和映襯的勾連造型,我把鏡頭緊貼玻璃,沒心沒肺、最大程度地拍下這三封私人書信。上面的字母我不認(rèn)識半個,對字跡自也無從研究?;蛟S并不需要這些。我隔著玻璃定睛瞪著它們,帶點嗜血的興奮與感慨。想象的激情、附會的激情、誤解的激情,成群結(jié)隊地從那些書信中浮現(xiàn)出來,就像他們那黑白分明、依然年輕、但帶點病相的面孔。茨維塔耶娃這樣寫過,“我不是活在自己的嘴上。吻過我的人,會錯過我的?!薄拔矣幸环N無法醫(yī)治的完全孤獨的感覺。旁人的肉體是一堵墻,阻礙我窺視他的心靈,我多么痛恨這堵墻啊”。
茨維塔耶娃故居里有一間兒童房,色調(diào)極其柔美,小桌小椅小布偶,還有活靈活現(xiàn)的標(biāo)本小狗。事實上,這里浸泡著苦澀的困厄。在俄羅斯的嚴(yán)冬,茨維塔耶娃用不起曖氣,不得不帶著孩子們在屋內(nèi)來回走動,并自稱為“室內(nèi)的游牧民族”。她把她們寄送到育嬰房,最后兩個女兒一個重病,一個餓死。而重病的那個長女后來受她的牽連,長年坐牢,到死前都未曾母女相見……
是啊,死亡一直是她的主題,她連最終的死也是適宜“傳播”的:自縊而亡,50歲?!拔覍ι钪械囊磺卸际窃谠E別時才喜愛,而不是與之相逢時;都是在分離時才喜愛,而不是與之相融時;都是偏愛死,而不是生”。她這樣預(yù)告過她對死亡的渴求??墒聦嵣?,自殺前幾天,她有過艱難的求助。同樣是在那層潔凈的玻璃罩子底下,我們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的一個短函,寫給作家協(xié)會的,窘境中她想請求一份到作協(xié)食堂做洗碗工的機會,這一申請遭到了拒絕,但申請函本身卻被保留了下來,這成了她給世間的倒數(shù)第二的留言,最后一份是給兒子的,“小莫爾,請原諒我,但往后會更糟。我病得很重,這已經(jīng)不是我了。我狂熱地愛你。你要明白,我再也無法生存下去了。請轉(zhuǎn)告爸爸和阿利婭——如果你能見到的話——我直到最后一刻都愛著他們,請向他們解釋,我已陷入了絕境?!弊匀?,我落落大方地拍下了這些留言,熟練到無恥。
出了她的院門,有一尊她的塑像,很好,像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那尊一樣的好,好過馬雅可夫斯基與果戈里,也好過普希金和契訶夫。順便說一句,莫斯科街頭的作家塑像太多了,以致讓我都裝模作樣地挑剔起來。茨維塔耶娃的塑像有種倔強而絕望的疲憊感,她那樣子,像是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再歡笑了。
我喜歡通過塑像來過渡一下在故居里所產(chǎn)生的那種情緒,塑像相較本人總是有距離感,一種外來的體諒的距離。有時候,故居本身也有一些環(huán)節(jié)上的設(shè)計,可以幫助游客從故居里那種“親近”到令人慚愧的負(fù)疚中跳脫出來,哪怕是以并不很講究的方式。
比如,莎翁故居的庭院,常年有一批年輕的雇傭演員,穿著中世紀(jì)的長袍,在固定的時間上演經(jīng)典片斷,有時會有小學(xué)生團隊加入,甚至邀請游客參與——表演放松極了,哪怕是悲切的腔調(diào)也會讓人忍不住發(fā)笑。
位于馬雅可夫斯基廣場附近的布爾加科夫故居另出妙招。他的故居在市中心,相當(dāng)小,真人演戲是不可能了。但在樓梯拐角,在書房,在走廊,很觸目的架設(shè)了幾部黑色的老式撥號電話機,話機上方的說明寫著一串?dāng)?shù)字,每個數(shù)字皆對應(yīng)一位布爾加科夫劇作里的人物,可能是管家,女仆,或是莫里哀,游客拿起話機,撥出相應(yīng)的數(shù)字,聽筒就傳來繪聲繪色的表演了……我看到有俄國游客歪靠在那里、瞇著眼睛邊聽邊笑。
契訶夫莊園這方面也有它因地制宜的貢獻。其莊園里有一面不大的湖(不大,是相對托爾斯泰莊園的湖),湖的一半留有野趣,聽任一條舊船擱淺于枯枝,可另一半,卻莫名其妙地又是木板又是空中長繩又是幔布。我們快要離開時,發(fā)現(xiàn)有人在岸邊布置活動座椅,呀,原來這是一個湖中舞臺,看那自半空降下的幔布,當(dāng)是《海歐》的背景嘛!黃昏臨近,光色半晦半明,簡陋也成了一種趣味。契訶夫故居還有一個更戲謔的保留節(jié)目:每年九月份的第一個星期六,會舉辦臘腸犬競技大賽。典故自然是出于契訶夫生前最心愛的兩只臘腸犬,契訶夫因為一直行醫(yī),故用兩味藥名分別命名了它們,不久又覺得這樣不夠尊重,遂又替兩只狗加上了正式的教名——這的確挺契訶夫的!我們?nèi)サ哪翘?,正逢狗比賽的日子,莊園入口處一本正經(jīng)拉起了橙色橫幅,滿園都是小板凳般肥肥鈍鈍的小黑家伙們,它們不大叫,沉默地四處嗅聞,好像在尋找神秘的啟示。比賽在契訶夫半身銅像后的大草地舉行,有一長排帳篷供臘腸狗們休息,評委們都掛有胸牌,虎著臉審核長長的狗狗名單。評委與狗,都來自不同國家,絕對是一等一的國際化賽事。挺好。契訶夫園子里沒有櫻桃,但有許多的蘋果,自生自落,我們撿了幾個分而食之。這也挺好。
而最最好的,則是故居里的墓地。事實上,故居通常都只是作家們的出生地或某個時期的居住地,其墓地往往在別處。如本文開頭提到的,托爾斯泰葬于他的出生地。死于無名車站之后,人們把他接回了亞斯納亞·波利亞納,并如他遺囑所要求的:要像埋葬叫花子那樣用最便宜的棺材為我做一個最便宜的墳?zāi)埂K哪沟卦诹肿由钐?,沒有任何標(biāo)記哪怕一個小木十字架,只有微微隆出地面的棺形墓,淹于隨意生長的青草,人們一不小心就會走過去。我們也是發(fā)現(xiàn)錯過了,重新回頭才找到。站定之后,我們,還有另一群游客,一下子都靜默了,連呼吸都顯得贅余和粗魯。茨威格寫過,這是“世間最美的、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最感人的墳?zāi)??!边@笨拙的排比像是學(xué)生作文,但真的,我完全同意。沒有見過比這再動人的墓了。
【責(zé)任編校 單永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