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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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靈雜遝”的《洛神賦》
李洪亮*
(阜陽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安徽 阜陽 206037)
《洛神賦》的主旨,迷離恍惚,引起人們長久的探索興趣。我們認(rèn)為《洛神賦》中一個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是:賦中充斥著眾多的神靈。本文首先對這些神靈進(jìn)行考察,認(rèn)為她們在漢末魏晉時,多為愛情文學(xué)的主角。接著又具體分析以下幾個問題:1.曹植寫作此賦的黃初三年,其處境及心態(tài)的變化;2.曹植與甄氏之間秘而未宣的情感;3.《洛神賦》中一些讓人費解的句子等。最后,本文認(rèn)為《洛神賦》是一篇受《神女賦》啟發(fā),以曹植與甄氏感情經(jīng)歷為基礎(chǔ)的愛情經(jīng)典。
曹植;甄氏;眾靈雜遝;愛情
《洛神賦》中,當(dāng)洛神宓妃“抗瓊珶以和予兮,指潛淵而為期”,對“君王”釋放情愛的信號時,“余”卻“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于是,洛神宓妃失望滿懷,“爾乃眾靈雜遝,命儔嘯侶”。在“余”之“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之后,“洛靈”于是“感焉”,“徙倚傍徨”。戲于水濱之眾靈各逞姿顏,更襯托出此刻“洛靈”心緒的雜亂。其實,《洛神賦》的一個鮮明特點就在于其中充斥著繁多的“神靈”,神靈意象迷離惝恍,讓人眼花繚亂。撥開神靈意象的亂團(tuán),結(jié)合曹植創(chuàng)作《洛神賦》時的具體處境,曹植與甄氏的關(guān)系,以及《洛神賦》的具體文本,或許我們對《洛神賦》的主旨會有一個新的認(rèn)識。
《洛神賦》中神靈意象眾多,計有十余個,這些神靈多產(chǎn)生在先秦,歷時久遠(yuǎn),其本身的內(nèi)涵也在不斷發(fā)生變化。故而,欲準(zhǔn)確理解《洛神賦》的內(nèi)涵,就有必要先了解賦中眾多神靈意象以及這些意象在當(dāng)時的象征意蘊。
(一)洛神宓妃
賦題既為“洛神賦”,則宓妃意象自然構(gòu)成賦作的基本意象,在具體的描寫中,亦多次提及宓妃,如賦《序》:“黃初三年,余朝京師,還濟(jì)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闭闹械摹坝邔υ唬骸悸労勇逯瘢诲靛?,然則君王所見,無乃是乎?’”“于是洛靈感焉,徙倚傍徨……”等都是直接對洛神的描述。
《天問》《離騷》為文學(xué)作品描寫宓妃之權(quán)輿。先秦時,人們對宓妃形象的認(rèn)識,有兩種代表性的觀點:一是以王逸為代表。其《離騷經(jīng)序》曰:“《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宓妃佚女,以譬賢臣?!盵1]3將宓妃喻為隱士,屈原為求得隱士若宓妃者,解佩帶之玉以結(jié)言語,然宓妃用志高遠(yuǎn),驕傲侮慢,日自娛樂。李善注《文選》沿用這一看法。另一種是以何焯為代表,將宓妃喻為貴臣,“求女如宓妃者,而不可得,相與驕傲滛游而已。上下相習(xí),大小成風(fēng),亂國之朝,其勢固然。……此宓妃貴女以喻貴臣,佚女以喻遺佚之賢,少康以喻嗣君,二姚以喻嗣君左右之臣也”[2]942-943。一開始,宓妃就如愛情中的美人一樣,是被追逐的對象,這可視作是宓妃形象的初始內(nèi)涵,在后世文人筆下,宓妃形象的這些內(nèi)涵得以衍生、發(fā)展。
兩漢文學(xué)中宓妃形象更為豐滿,王莉的《論宓妃形象在中古時期的新變及其成因》一文認(rèn)為:兩漢文學(xué)對宓妃形象的塑造,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方面:(一)理想的女神形象;(二)狐媚的神女形象;(三)現(xiàn)實的美女形象?!板靛蜗蟮牟粩嗍浪谆菨h代文學(xué)作品中宓妃形象的基本特點?!盵3]58也就是說,曹植之前,宓妃正不斷由先秦時期的神靈轉(zhuǎn)變?yōu)槭浪酌琅?,且逐漸成為愛情的隱喻。曹植稍前的文學(xué)作品《古詩十九首·凜凜歲云暮》中,也出現(xiàn)了宓妃的形象:“錦衾遺洛浦,同袍與我違。”呂延濟(jì)注曰:“洛浦宓妃喻美人也。同袍謂夫婦也。言錦被贈與美人,而同袍之情與我相違也?!盵4]539詩中宓妃顯然是愛情的主角。
(二)巫山神女
《洛神賦》序中,曹植夫子自道,明言創(chuàng)作動機(jī):“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如此,賦中必然會彌漫著巫山神女意象。就《洛神賦》的具體描寫言,亦處處可見巫山神女之印跡。
“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主要體現(xiàn)在宋玉的《高唐》《神女賦》中,兩賦一為對懷王之事,一為對襄王之事。對懷王之事中的神女形象,聞一多先生認(rèn)為:“齊國祀高禖有‘尸女’的儀式,《月令》所載高禖的祀典也有‘天子親往,后妃率九嬪御’一節(jié),而在民間,則《周禮·媒氏》‘仲春之月,令會男女’……文明的進(jìn)步把羞恥心培植出來了,虔誠一變而為淫欲,驚畏一變而為玩狎,于是那以先妣而兼高禖的高唐,在宋玉的賦中,便不能不墮落成一個奔女了?!盵5]28葉舒憲在此基礎(chǔ)上,進(jìn)一步分析說:“在上古中國社會中曾廣泛流行未嫁女子獻(xiàn)身宗教的禮俗,……她們承擔(dān)著在當(dāng)時被視為神圣的‘處女祭司’的宗教職責(zé)。她們盡職的主要方式是與現(xiàn)世神——帝王們進(jìn)行儀式性的象征結(jié)合,這正是高唐神話所產(chǎn)生的宗教儀式背景?!盵6]416就《洛神賦》的具體內(nèi)容考察,曹植“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更近似《神女賦》之神女對襄王之事?!渡衽x》為我們描述了一個“上古既無,世所未見。瑰姿瑋態(tài),不可勝贊”之“神女”。賦在極力夸飾神女美貌之后,“神獨亨而未結(jié)兮,魂煢煢以無端。含然諾其不分兮,喟揚音而哀嘆。頩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最后,神女“搖珮飾,鳴玉鸞。整衣服,斂容顏。顧女師,命太傅。歡情未接,將辭而去。遷延引身,不可親附。似逝未行,中若相首。目略微眄,精彩相授。志態(tài)橫出,不可勝記。意離未絕,神心怖覆。禮不遑訖,辭不及究。原假須臾,神女稱遽”。只留下君王“徊腸傷氣,顛倒失據(jù)。闇然而暝,忽不知處。情獨私懷,誰者可語。惆悵垂涕,求之至曙”。這與《洛神賦》的情節(jié)基本一致?!盀椴苤驳摹堵迳褓x》、陶潛的《 閑情賦》等直接仿效?!盵7]99就連神女出現(xiàn)的背景,兩賦也基本一致。關(guān)于《神女賦》的主旨,褚斌杰先生認(rèn)為:“主要寫傳說中的女神,借神話寫男女情思,具有愛情文學(xué)的性質(zhì)?!薄啊渡衽瘛穭t用細(xì)致的筆觸、明麗的色彩、動靜兼俱的描寫和富于情節(jié)性的構(gòu)思,活脫脫地塑出一個蛟麗多姿、超塵絕世和情思綿綿的神女形象。”[7]98、97此一認(rèn)識,對我們理解與之相類的《洛神賦》大有啟發(fā)意義。
(三)漢水女神
“從現(xiàn)存文獻(xiàn)資料上看,漢水女神傳說在漢代流行甚廣?!盵8]48既如此,曹植對漢水女神的傳說自然是熟悉的。與曹植同時的陳琳有《神女賦》,曰:“踐三七之建安,荊野蠢而作仇。贊皇師以南遐,濟(jì)漢川之清流。感詩人之攸嘆,想神女之來游?!保?)其余如徐干之《喜夢賦》,也是有感于漢水之神而作。則同樣題材的曹植的《洛神賦》中有漢水女神之倩影,毫不足怪。且賦中確實或明或暗總有漢水女神的影子在。賦文開始曹植一行在“日既西傾,車殆馬煩”之際,“乃稅駕乎蘅皋,秣駟乎芝田。容與乎陽林,流眄乎洛川”。境界優(yōu)美,場面迷離,大類《詩經(jīng)·漢廣》之意境。后來,在“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之時,忽又“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此句用典就出自《詩經(jīng)·漢廣》,《魯詩》注解曰:
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漢之湄,逢鄭交甫。見而悅之,不知其神也,謂其仆曰: “我欲下請其佩?!逼驮唬骸按碎g之人,皆習(xí)于辭,不得,恐罹悔焉?!苯桓Σ宦?,遂下與之言曰: “二女勞矣。”二女曰:“客子有勞,妾何勞之有?!苯桓υ唬骸伴偈氰忠?,我盛之以笥,令附漢水將流而下,我遵其傍,采其芝而茹之,以知吾為不遜也,愿請子之佩?!?/p>
二女曰:“橘是柚也,我盛之以筥,令附漢水,順流而下,我遵其傍,采其芝而茹之?!彼焓纸馀迮c交甫。交甫悅,受而懷之中當(dāng)心, 趨去數(shù)十步,視佩,空懷無佩;顧二女,忽然不見。《詩》曰:“漢有游女,不可求思?!贝酥^也。[9]51
最后,洛神“命儔嘯侶。……攜漢濱之游女”,可見,“漢女”是與洛神須臾不可分離之神靈。朱熹注解《漢廣》曰:“江漢之俗,其女好游,漢魏以后猶然?!盵10]6方玉潤認(rèn)為:“其詞大抵男女相贈答,私心愛慕之情,有近乎淫者,亦有以禮自持者。”[11]87《漢廣》塑造了一個如神女一樣可望而不可即的游女。漢代,漢水女神的故事中又加入了鄭交甫的事跡,女神的愛情故事愈益曲折、豐滿。阮籍《詠懷詩》其二云:“二妃游江濱,逍遙順風(fēng)翔。交甫懷環(huán)佩,婉孌有芬芳。猗靡情歡愛,千載不相忘。”[12]212此詩被當(dāng)作“詩化的美人幻夢”[6]448之傳說,更襯托出時人對“漢水”女神的癡迷。
(四)其余神靈
除去上述三類主要神靈意象之外,《洛神賦》中涉及的神靈尚有:1.甄氏之亡靈,此點《文選》李善注已有明確說明;2.南湘之二妃,洛神“命儔嘯侶?!瓘哪舷嬷保?.其余神靈:“爾乃眾靈雜遝”,“雜遝”之“眾靈”包括“獨處”之牛女、“收風(fēng)”之屏翳、“靜波”之川后、“鳴鼓”之馮夷、“清歌”之女媧,乃至眾多無名之洛神之“儔”、之“侶”。
這些神靈多見于《楚辭》,尤其《九歌》中?!断婢贰断娣蛉恕分心舷娑礋o果,死于江、湘之間,“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境界迷離恍惚,二妃懷人不得的憂傷伴著秋日之凄風(fēng)苦雨,彌漫于八百里洞庭的浩淼煙波間,千載之下,依然讓人情為之傷,淚為之墜。
“獨處”之牛女,更是堅守愛情的典型,曹植《九詠》曰:“牽牛為夫,織女為婦??椗疇颗V歉魈幒庸闹裕咴缕呷漳说靡粫?。”[4]352曹植之前的《古詩十九首》中有《迢迢牽牛星》:“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jī)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毕蛉藗冋故玖艘粋€因愛情受挫而痛苦憂傷的女子形象。同時稍前的阮瑀有《止欲賦》,其中云:“傷匏瓜之無偶,悲織女之獨勤?!睜颗!⒖椗嗝赖膼矍楣适?,在當(dāng)時已廣為流布,引起文人真摯的同情,常常成為他們創(chuàng)作的素材。
《洛神賦》中的其他諸神,如“收風(fēng)”之屏翳、“靜波”之川后、“鳴鼓”之馮夷、“清歌”之女媧,多為風(fēng)神、“水”神,她們興風(fēng)作浪,為洛神的行動營造壯觀而又迷離的氛圍。
《洛神賦》作于黃初三年(222年)(2),該年,雖則曹植的處境整體而言,依然不妙,但卻也不似曹丕即位之初及黃初四年曹植“朝京師”“會節(jié)氣”,寫作《贈白馬王曹彪》時那么險惡。黃初三年,“三月,曹丕立子睿為平原王,弟曹彰等十一人皆為王”,“初制封王之庶子為鄉(xiāng)公,嗣王之庶子為亭侯,公子庶子為亭伯”[13]191。“四月,立曹植為鄄城王。植作《封鄄城王謝表》。”“詔封曹植二子為鄉(xiāng)公,植作《封二子為鄉(xiāng)公謝恩章》?!薄皷|郡太守王機(jī)、防輔吏倉輯等誣告曹植。植獲罪,詣京師,陳誣告之罪,作《當(dāng)墻欲高行》《樂府歌》。詔令復(fù)國?!盵13]192隨后,“曹丕作《禁誹謗詔》”,“曹植歸國途中渡洛川,作《洛神賦》”,“閏五月,孫權(quán)大破劉備軍……”[13]193黃初三年,曹丕的政權(quán)已經(jīng)穩(wěn)固,內(nèi)憂解除的同時,外患也得以暫時消除。此時,曹丕的敵對勢力孫權(quán)、劉備鏖戰(zhàn)正酣,不久劉備慘敗,身喪白帝城。這些都使得曹丕從容對親族施以仁愛,以彰顯自己的寬宏大量。故而,此時曹植與曹丕的關(guān)系也慢慢好轉(zhuǎn),曹丕對曹植及其子嗣的加封,以及曹植的連番上表謝恩,我們就不能過度解讀為不得而為之的阿諛之辭。如其《封鄄城王謝表》:
臣愚駑垢穢,才質(zhì)疵下。過受陛下日月之恩,不能摧身碎首,以答陛下厚德。而狂悖發(fā)露,始干天憲。自分放棄,抱罪終身,茍貪視息,無復(fù)睎幸。不悟圣恩爵以非望,枯木生葉,白骨更肉,非臣罪戾所當(dāng)宜蒙。俯仰慚惶,五內(nèi)戰(zhàn)悸。奉詔之日,悲喜參至。雖因拜章陳答圣恩,下情未展。[14]245—246
曹植本性率真,當(dāng)不會刻意隱匿自己的情感,在黃初四年的《贈白馬王曹彪》詩中,他的悲憤是那么的不可抑止,由此就可一斑窺豹,知道曹植文如其人之不善掩飾之性情,“雕勵,飲酒不節(jié)”[15]557。誠哉斯言!故而,此時曹植謝恩表中的“受陛下日月之恩,不能摧身碎首,以答陛下厚德”“不悟圣恩爵以非望,枯木生葉,白骨更肉,非臣罪戾所當(dāng)宜蒙”云云,確有一般表文常有的諛附之語,但也確有解除生命威脅,漸獲信任之后真誠感恩之意。這期間,雖有小人如太守王機(jī)、防輔吏倉輯撥弄其間,曹植也確實受詔至京師陳述實情,但也只是陳述而已,曹丕并未對曹植有任何非禮之舉。不但如此,不久之后,曹丕還專門發(fā)了一道《禁誹謗詔》,此詔令完全可以理解為是由曹植受誣之事而起。如此,黃初三年,曹植離開京師,心情當(dāng)會因突然獲釋而格外輕松。
曹植與甄氏之間有沒有超越儒家倫理之外的關(guān)系,史無明證,似也不可能有確鑿的文字記載。但,撥開歷史的迷霧,似可察覺某些蛛絲馬跡。鄴城生活時期,曹丕、曹植的活動如下:
建安十六年,甄氏30歲,曹植20歲,七月操征馬超、韓遂,曹丕留守譙;
十七年征孫權(quán),曹丕、曹植從。
十八年春,操軍譙,曹丕、曹植從。
十九年,操征孫權(quán),留植守鄴(曹丕亦在鄴),十一月還。
二十年,操征張魯,曹植從征,曹丕在孟津。
二十一年十月征孫權(quán),曹丕從。
二十二年九月還鄴。[16]380—410
也就是說從建安十六年到建安二十二年的七年間,曹丕基本不在鄴城,甄氏大部分時間都處于夫妻暌離的狀態(tài)。在這種情況下,甄氏對曹丕的感情有無變化?《三國志·后妃傳》注引《魏書》曰:
后寵愈隆而彌自挹損,后宮有寵者勸勉之,其無寵者慰誨之,每因閑宴,常勸帝,言:“昔黃帝子孫蕃育,蓋由妾媵眾多,乃獲斯祚耳。所愿廣求淑媛,以豐繼嗣?!钡坌募窝??!璠15]160
黃初元年(220),曹丕禪位后欲迎甄氏到洛,裴松之注引《魏書》曰:
有司奏建長秋宮,帝璽書迎后,詣行在所,后上表曰:“妾聞先代之興,所以饗國久長垂祚后嗣,無不由后妃焉。故必審選其人,以興內(nèi)教。今踐祚之初,誠宜登進(jìn)賢淑,統(tǒng)理六宮。妾自省愚陋。不任粢盛之事,加以寢疾,敢守微志?!杯t書三至而后三讓,言其懇切?!璠15]161
很明顯甄氏在和曹丕度過了最初幾年情投意合的生活后,感情漸至疏離,到黃初元年,“踐祚之后,……郭后、李陰貴人并愛幸,后愈失意,有怨言。帝大怒,二年六月,譴使賜死”[15]160。關(guān)于這段史料,梁章鉅認(rèn)為:“按《志》盛稱甄后在室之孝友,裴注所引各書,亦具述后之賢明不妒,乃忽以怨言辭死,前后未免不相應(yīng),而《魏書》(裴注引)但云:‘疾篤,崩于鄴?!娌豢尚???傊笾畾w帝,本不以正,其不獲令終,固無足怪。裴松之所稱言行之善,皆難以定論,知當(dāng)時已有定評矣。”[17]158
甄氏、曹丕夫妻雙方的關(guān)系漸至疏離,一方長期征戰(zhàn),一方又正處于精力旺盛的盛年,而曹植自少即對甄氏懷有戀情,在同處一時一地的情況下,甄氏和曹植若有什么出格之事發(fā)生,應(yīng)該說是不足為怪的。《三國志·后妃傳》注引《魏書》云:
二十一年,太祖東征。武宣皇后、文帝及明帝、東鄉(xiāng)公主皆從。時后以疾留鄴。二十二年九月,大軍還,武宣皇后左右侍御見后顏色豐盈,怪問之曰:“后與二子久別,下流之情,不可為念。而后顏色更盛,何也?”后笑答之曰:“睿等自隨夫人,我當(dāng)何憂!”[15]161
此次出征從建安二十一年十月至建安二十二年九月,時至一年。武宣皇后、文帝、明帝、東鄉(xiāng)公主及鄴下諸文士多從,而獨不見曹植有離開鄴城從軍的記載。建安二十一年他和楊修書信往來極為頻繁,二十二年楊修教唆植私開鄴城司馬門,后被曹操疏離,可證此時曹植居留鄴城。在這種環(huán)境下,兩人之間是否有超越儒家倫常之事發(fā)生,筆者認(rèn)為有的可能性極大,而甄氏的強為之辯也就顯得很蒼白了。
曹植、曹丕為爭立太子之位,進(jìn)行過激烈的斗爭,最終曹植落敗。曹植的失敗,除了他本身的不自雕勵外,一幫文武重臣的態(tài)度也至關(guān)重要。這其中,時任魏尚書的崔琰更是公開支持曹丕,反對曹植。而曹植,乃“琰之兄女婿也”?!皶r未立太子,臨菑侯植有才而愛。太祖狐疑,以函令密訪于外。唯琰露板答曰:‘蓋聞《春秋》之義,立子以長,加五官將仁孝聰明,宜承正統(tǒng)。琰以死守之?!盵15]368-369語氣何等決絕,態(tài)度何等明確。此事,固然可以理解為崔琰本人秉性正直,秉公對待立太子之爭。但在當(dāng)時,“臨菑侯植有才而愛”,一向行事不循常規(guī)的曹操完全可能立“才高八斗”的曹植為太子,作為至親的崔琰對曹植的如許態(tài)度,似也透漏出曹植與其妻關(guān)系疏遠(yuǎn),與其妻族交惡的訊息。
一般而言,人們對《洛神賦》主旨有三種理解:1.“感甄說”;2.“寄心君王”說;3.“哀愁氣氛說”,“賦并不涉及外在的具體人事,只是表現(xiàn)曹植當(dāng)時的內(nèi)心情緒感受,因此它具有更濃郁的抒發(fā)(筆者注:當(dāng)為情)性質(zhì)。賦中描寫了兩位人物,即‘君王’和‘洛神’,通過對此二人物尤其是對洛神的塑造刻劃,渲染出籠蓋天地彌漫一切的哀愁氣氛??梢哉f,哀愁就是它的主旨”[18]79。
《洛神賦》中出現(xiàn)了眾多的神靈,通過前面的分析可知,這些被曹植選取的神靈,基本都是愛情的主角,是愛神的化身。曹植相似的篇章還有作于同一時期的《九詠》(3),文中也是“眾靈雜遝”?!啊小稘h廣》兮羨游女,揚《激楚》兮詠湘娥。臨回風(fēng)兮浮漢渚,目牽牛兮眺織女。交有際兮會有期,嗟痛吾兮來不時。來無見兮進(jìn)無聞,泣下雨兮嘆成云?!瓕は鏉h之長流,采芳岸之靈芝。遇游女于水裔,探菱華而結(jié)詞?!盵14]519-520“牽牛為夫,織女為婦,織女牽牛之星,各處一旁,七月七日得一會同矣?!睈矍榍蠖坏玫膫校瑥浡诒姸嗯竦男拈g,這些經(jīng)典的愛情故事,引起代代人強烈的共鳴,在不同人身上會有不同的表現(xiàn)。文士往往會用自己生花之妙筆,敷陳其事,寄托自己生命中愛情的缺憾。
以《洛神賦》中的基本意象及這些基本意象的內(nèi)涵為思考的基礎(chǔ),我們對賦的主旨會有一個不同前人的認(rèn)識。春日的午后,曹植及其隨從,“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車殆馬煩”之后,自然“稅駕乎蘅皋,秣駟乎芝田”(4)。面對著浩淼、明麗,“廣且深”的洛水,面對著猶如仙境的大片“芝田”“蘅皋”。芝田,李善注引《嵩高山記》曰:“山上神芝。十洲記曰:鐘山仙家,耕田,種芝草?!盵4]350曹植頃刻陶醉其間,神思迷離之際,腦海中眾靈雜遝,宋玉之神女、伊洛之宓妃、漢水之女神、南湘之二妃、“獨處”之牛女等一系列凄美的愛情神話紛至沓來,一起徘徊在多情才子的面前。而此時,多情才子的初戀情人甄氏,恰好剛剛離世,“(黃初)二年六月,遣使賜死”[15]160。而且甄氏之死,完全是曹丕喜新厭舊之結(jié)果,“郭后、李、陰貴人并愛幸,后愈失意”[15]160。且甄氏死亡的場面又是那么的震撼人心,“及殯,令被發(fā)覆面,以糠塞口……帝(明帝曹睿)知之,心常懷忿,數(shù)泣問甄后死狀”[15]167。而甄氏“悼良會(李善注:“良會,夫婦之道”[4]353)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xiāng)”“雖潛處於太陰,長寄心于君王”,“指潛淵而為期”,“潛淵”,李善注曰:“謂所居也”[4]351,黃泉埋幽骨,甄氏此時不就身處“潛淵”嗎?如此情愛的表達(dá),如此刻骨銘心的相憶、相戀,怎能不讓情感敏銳的多情公子柔腸寸斷。如此,曹植在自身安危無虞,處境突獲改善的情況下,把心思轉(zhuǎn)移到讓人同情、惹人愛憐的初戀情人身上,實在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了?!短綇V記》卷三百一十一記蕭曠于洛水遇甄后事,曰:
妾即甄后矣……神女遂命左右,傳觴敘語,情況昵洽,蘭艷動人,若左瓊枝而右玉樹,繾卷永夕,感暢冥懷。曠曰:“遇二仙娥于此,真所謂雙美亭也?!盵19]2459
也是把洛水之神與甄氏混二為一。窺諸《洛神賦》描寫的實際,及其中所涉雜遝之神靈意象來考察,我們認(rèn)為《洛神賦》純?nèi)蝗纭对娊?jīng)·漢廣》、宋玉《神女賦》及其他有關(guān)宓妃、牛女之作品一樣,是一篇彌漫著憂傷、凄美氣息的愛情佳作。
賦中“余”“浮長川而忘反,思綿綿而增慕”“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的傷感,緣起于曹植與甄氏的互相思慕的情愫。曹植與甄氏才子佳人的美好模式,被喜新厭舊、善于玩弄權(quán)術(shù)且又心狠手辣的曹丕阻斷。即便甄氏花落他人,曹植也一直對其心存好感。身為帝王家之人的曹植,迫于現(xiàn)實苛責(zé)的目光,不得不“申禮防以自持”,但美好的情愫卻一直壓在心底。一代芳華的凄然離去,帶給“才高八斗”的詩人強烈的情緒體驗,使得突然擺脫生命恐懼的敏感詩人,得以把思緒轉(zhuǎn)移到曾經(jīng)刻骨銘心的情感之事上來,應(yīng)是理所當(dāng)然之事。就此而言,李善注《洛神賦》所言之事,或許具體細(xì)節(jié),與事實并非完全吻合,但此事流傳既久,想亦非空穴來風(fēng),我們大可不必以正統(tǒng)的“理性”之眼光,苛責(zé)審視之。
《洛神賦》實在是一篇描繪愛情的佳作,《詩經(jīng)·漢廣》中恍惚迷離的愛情意象,一直是文人創(chuàng)作的重要源頭,“游女,漢神也,洛神之義本于此”[2]883?!堵迳褓x》是曹植在宋玉《神女賦》的啟發(fā)下,加以天才的再創(chuàng)作而成的。其對洛神美貌的出色描繪,固然受到《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等美人描寫的啟發(fā),但如此美貌的女子,豈不也是曹植本人心中朝思暮想的美人的形貌!甄氏本是一代佳人,曹植因求之不得,更會時時重塑愛戀之人美好之一面。久之,甄氏在曹植的心中便成為“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的理想女神?!堵迳褓x》中的描寫,正是曹植對所愛之人美貌的夸張再現(xiàn)。
(1)關(guān)于此賦的寫作時間,有建安十三年、建安二十一年之爭。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對賦中“三七”的理解。有人認(rèn)為“三七”為建安二十一年,我們認(rèn)為這里的“三七”并非實指時間,而是以“三七”喻困厄的命運?!稘h書·路溫舒?zhèn)鳌吩唬骸皽厥鎻淖娓甘軞v數(shù)天文,以為漢厄三七之間。” 《漢書·谷永傳》亦曰:“陛下承八世之功業(yè),當(dāng)陽數(shù)之標(biāo)季,涉三七之節(jié)紀(jì),遭《無妄》之卦運。”故而“三七”可指“二十一”,亦可指喻困厄的命運?!啊摺?,乃術(shù)數(shù)家之言,即所謂‘漢有三七之厄’者也?!保ㄓ峤B初《建安七子集》,中華書局2005年版,45頁。)參之以賦中“荊野”“漢川”等地理名稱,我們認(rèn)為則此次出征為建安十三年征劉表。如認(rèn)為是建安二十一年征孫權(quán)之時,則與其時進(jìn)軍路線不符,“(二十一年)冬十月,治兵,遂征孫權(quán),十一月還譙。二十二年春正月,王軍居巢,二月,進(jìn)軍屯江西郝豀。權(quán)在濡須口筑城拒守,遂逼攻之。權(quán)退走。三月,王引軍還。留夏侯惇、曹仁、張遼等屯居巢?!保ā度龂尽の涞奂o(jì)》)同時徐斡亦從征,作《喜夢賦》云:“昔嬴子與其交游于漢水之上,其夜夢見神女?!惫识覀冋J(rèn)為建安諸子之《神女賦》同作于建安十三年隨曹操征劉表濟(jì)漢川前后,這時鄴下文人集團(tuán)除王粲剛剛歸附曹操外,其余諸子都已歸附曹操幾年了。故而,陳琳賦中所云“詩人之攸嘆,想神女之來游”者,所用之典乃《詩經(jīng)·漢廣》無疑。
(2)關(guān)于《洛神賦》的寫作時間,主要有黃初三年、黃初四年說。《洛神賦序》中明言:“黃初三年,余朝京師,還濟(jì)洛川?!熳魉官x?!贝送?,張可禮(黃初三年)“曹植歸國途中渡洛川,作《洛神賦》”(《三曹年譜》,齊魯書社1983年版,193頁);李洪亮(《<洛神賦>寫作時間新辨》,《洛陽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4年06期)亦持“黃初三年”之說。
(3)趙幼文曰:“此篇或作于黃初之際?!保ā恫苤布Wⅰ?,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版,524頁。)
(4)關(guān)于《洛神賦》寫作的具體時間,是在黃初三年的春日還是秋日,目前尚有爭議。張可禮認(rèn)為是在黃初三年的春日(其雖未明言,但觀其《三曹年譜》之列敘,“曹植……作《洛神賦》……閏五月,孫權(quán)……”,可見,他是認(rèn)為《洛神賦》作于黃初三年五月之前的)。徐公持則認(rèn)為,作于秋日,“《洛神賦》中亦有‘夜耿耿而不寐,霑繁霜而至曙’語,‘繁霜’,蓋秋季之證(李案:當(dāng)為“征”之誤)侯也,觀此知二篇(李按:另一篇為《贈白馬王曹彪》)皆作于秋日”(《魏晉文學(xué)史》,94頁)。其實,北中國的春日,有霜露天者亦不奇怪。故而,我們認(rèn)為徐先生的判斷或可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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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Fu on Goddess of the Luo River Filled with Many of the Gods
LI Hong-lia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yang Normal University, Fuyang 206037, Anhui)
The blurred theme ofhas aroused people’s interest of exploration for quite a long time. A noticeable phenomenon ofis that it is filled with many gods. First of all, this thesis reveals that the gods inare the main characters of love literature at the end of the Han Dynasty and WeiJin Dynasty. After analyzing Cao Zhi’s situation and mood in the third year in huangchu, the secret and undeclared emotion between Cao Zhi and lady Zhen and some obscure sentences in, this paper considers thatis a Love classics, inspired byand based on Cao Zhi and the lady Zhen’s emotional experience.
CaoZhi; Lady Zhen; numerous gods; love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6.06.03
I206.2
A
1004-4310(2016)06-0013-06
2016-09-20
2016年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魏晉南北朝各體隱逸文學(xué)研究”。
李洪亮(1976- ),男,安徽蒙城人,阜陽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古代文化的教學(xué)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