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途末路

林艷紅

“這是誰的決定？我看你完全可以到我的位置來掌控全局了……”憤怒至極的栗總，原本白皙的臉頰泛起了朵朵烏云，眼睛里升騰起一汩汩壓倒一切的銳氣。

我硬撐起自己的鎮(zhèn)定和自尊說：“按照栗總前天的吩咐，我們部門制定了全面系統(tǒng)的方案，請栗總指示?！?/p>

“難道這么決定是我授意你的么？請你在沒有完全明白我的要求時不要自作主張。請你自己想想，這是你第幾次斷章取義我的想法。你以為你是誰，你才華橫溢，你八面玲瓏，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么？你要清楚誰是領導……”栗總越說越氣憤，忽地從老板椅上站立起來，用手“啪啪”地敲著桌子說：“你能干就干，干不了立馬走人。你以為你是誰？我就不信了，我們公司還真就不缺什么研究生?！?/p>

我就像一只被老鷹拔了毛的雛雞，赤裸裸的被灰頭土臉地罵了出來。手里依然拿著那些被當做靶子放槍放炮的文件。

天啊，該何去何從？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被痛罵的狗血噴頭。我強打起精神，咬緊牙關，把太多的憤怒隱隱的強壓在心底。佯裝往日的笑臉走進了企劃部。我沒有馬上和大家繼續(xù)商討栗總摔在地上的方案，其實用不上一天，等總公司催得急時，栗總還會把我的企劃方案如實上報。一貫如此。但為何與我似有深仇大恨？我的心長了草般得荒蕪煩亂。

整個上午我都在細細揣摩栗總的字字句句，如帶血的刀子般刺在我心口的聲聲痛罵，我不服！我也不甘！我真的不甘。憑什么如此整人？我又究竟錯在哪里？應該是上周的周二，基本是一個模式一個詞牌一個道具般的上演了大約半小時的打壓痛罵指責和怨恨的交響曲。不到一周就開始重播，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下次也許就在這周？我苦笑都笑不出來，真不知自己什么地方惹怒了老妖婆。

我該如何是好，原因何在，到底原因何在？我絞盡腦汁依然百思不得其解。因為這件事，我開始看《曾國藩》、《厚黑學》、《菜根譚》。我想書里總會有這樣畫面的。

研究生畢業(yè)的我在省城工作四年多，一路走來順風順水順意。愛情事業(yè)大豐收。結果因為小城的高人才引進制度的太多優(yōu)惠政策打動了父母的心。喊著叫著哭著嚎著終于把我和愛妻硬是活生生地引來了。好景不長，遇上了一個變態(tài)的更年期的女強人。我的天從此陰云密布，電閃雷鳴，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傾盆大雨，冰雹暴雪。但原因何在？

妻聰慧詼諧，我每天一進家門，她就像溫度計一樣能量出我今天的喜怒哀樂，果斷判定我是否又被打壓和欺凌。

妻總戲稱我老板因為羨慕嫉妒我年輕帥氣英氣勃勃，總想極盡能事地打壓我激怒我氣跑我。最低智商的最搞笑的，妻居然說女老板看上我了，因愛生恨，百分百。惡搞的妻總是被自己的神機妙算笑的神經兮兮。于我心卻更悲涼。老板都五十多歲了，怎么會？純粹的生搬硬套，不合邏輯，亂七八糟。

第二天一上班栗總就催著我把昨天重新制定的企劃方案拿給她看，馬上上報。幾個月的膽顫心驚捶打擠壓讓我有些厚臉皮了。反而心情沒有昨天那么糟糕。愛咋地咋地，大不了走人。

一樣一樣的模式，昨天的企劃方案一字未改地上報到總部。我的心更陰霾和憤怒。多想找個機會撕開這個陰險婆娘的臭嘴臉，披著正直忠厚仁慈的羽衣。

很多時候才華會徹底毀掉一個人。我的企劃方案得到總公司的獎勵并在我公司開始率先執(zhí)行。換做別人，這是多么鮮光并可以和朋友同學炫耀的小小成就?？晌矣忠虼吮焕涎懦袅R一頓。變本加厲。

“如果那天我不把你的方案摔在地上，不嚴厲地批評你，你會有今天的成績么，年輕人，別總被以前的光環(huán)包圍著，我像你這么年輕的時候，早都跟著領導們沖鋒陷陣了，什么場面我沒見過，什么人物我沒見過，別把自己的研究生學歷貼在腦門上，你以為你是誰？別太把自己當盤菜……”一頭霧水的我，這都哪跟哪呀？你年輕和我年輕，這都什么邏輯？這其中必有玄機。我的心好像倏忽間有一抹微光。難道這妖婆在向我暗示著什么？

研究學問和侍候領導還真不一樣，也許以前太順利太平坦，以前的領導們都太厚愛我了。我真的不諳世事，簡歷上的那幾行字蒼白如水，而此刻又深不可測。

又過了兩天太平的日子，心卻一直掛在嗓子眼隨時準備上調挨罵。沒超過三天老妖婆的血壓急劇升高，臉色不再泛著紅暈了，已經是鐵青烏黑，明顯氣沖命脈血瘀所致。

“你越來越厲害了，居然把我訓斥你的事情到處宣揚，你以為這對你會有好處么？你以為你是誰？……”沒等栗總把她的所有憤怒和氣惱發(fā)泄出來之前，我的血也直往腦門沖，眼里布滿了血絲和氣憤，忍無可忍地說：“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安副總問過我?guī)状挝叶佳揽诳p沒提，把話錯過去了。只是因為你的罵聲分貝太高，恐怕十八層地獄都能聽到，大家不知道那才叫怪?！?/p>

我終于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解了一次，心里舒坦了許多。我的心為何如此懦弱，一忍再忍，居然還忍了這么久？居然可以忍受老巫婆一次又一次的變態(tài)和辱罵，如果是因為工作的失誤，我認了 ，可每次都明擺著的刁難折磨且一浪高過一浪 。

“你和誰用這種口氣說話，你以為你是誰？給我出去，明天不用來上班，在家反省寫檢查?！蔽翌D時兩眼漆黑，有一種被炸彈徹底摧毀的絕望。

我激動地用手指著老妖婆，但卻惱怒的說不出話來。

“你指誰呢？把你的手放下，馬上出去……”

我簡直遭遇了五雷轟頂，痛不欲生。我重重地把門狠狠地一摔，讓全世界都看到我的憤怒和忍無可忍。這是對高學歷人才人格和精神領域和靈魂深處的玷污與輕視，我要為自己據理爭辯。

這是我31年來所遭遇的最無厘頭的滅頂之災。我還寫什么檢查，我直接寫辭職報告，我絕不再受這窩囊氣。即便在小城無法找到適合我的理想工作，我也絕不會再忍受下去。一旦決定自己的方向之后，心也就輕松了許多。

后來我才明白，我已經沒有選擇的權利了。父母又開始哭鬧，堅決反對我辭職，因為那樣會失掉政府給予我的所有優(yōu)惠政策，包括我現在居住的樓房和副科級崗位。我呆呆地立在那里，從骨縫里浸出了31年來的憤恨和不屈。

何去何從，路怎么會越走越窄？居然把自己逼到了死胡同。

妻從沒見過我如此的痛苦和絕望，小心翼翼的一聲不吱。閃亮的雙眸緊緊地盯著我，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好像怕我尋短見似的。

讓我不解的是，老巫婆如此刁難我的理由又是什么？為什么三番五次地強調“你以為你是誰”，這又是什么意思。我總不能自己怎么死的都搞不清楚吧？

夜已很深，我卻睡意全無。索性起來寫我的檢查。乖順的妻把頭深深地埋在我的懷里酣然入眠。白皙柔嫩的肌膚透著亮，著了釉彩般的晶瑩剔透。濃黑的長睫毛罩著的雙眼彌漫著濃濃的幸福與滿足。深冬的夜里透著絲絲涼意，我的心卻像被火燒烤著無限焦灼和煩躁。

30來年的第一份檢查，居然如此的不明不白。我渾身的骨縫里時刻都要滲出一汩汩固執(zhí)和抗爭的憤怒，真得不服，怎么也咽不下這口氣。適者生存，適者生存，可我又該怎樣適應怎樣生存？怎樣才能找出我和老妖婆之間矛盾的根本原因？怎樣才是對癥下藥？怎樣才能挽救自己于水深火熱之中？真有點像夏明翰誓死不屈的光榮和壯烈。無語凝噎。

夜涼如水，整個世界都已經沉睡，我握筆的手心卻濕漉漉的煩躁不安。

“你以為你是誰？”這五個字就像錐子一樣又一次深深刺痛我傷痕累累的心。為什么？難道我真的那么不知天高地厚么？難道是我不夠尊重老妖婆？我的眼里心里沒有時刻把領導放在心上？還是我的言行舉止、工作能力哪方面觸動了老妖婆心底最敏感的神經？還是我自從來報到也沒有表示對老妖婆的謝意，根本沒想到要問候或是答謝老妖婆。可這和她又有什么關系？是我過五關斬六將自己一路血殺能到今天競聘上的崗位。可反過來講，老妖婆畢竟是我的頂頭上司，是決定我未來走向的掌控人，是應該被我捧在手心里如太上皇般敬奉和膜拜的。

對，我一拍腦門，恍然頓悟！

心里的那抹微亮又漸漸泛出了光，思路漸漸有了頭緒。難不成是因為我根本沒有把老妖婆當做祖宗來敬奉的原因。說白了就是沒把我的領導當回事。還是沒有做到低調，可這又和低調有什么關系，主要還是自己沒有答謝哪怕是口頭上的答謝也會撫平老妖婆心里不斷膨脹的被吹捧的感覺。

中國官場的劣根性，一定是。溜須拍馬，像安德海侍奉老佛爺那樣的孝敬老妖婆，肯定會干戈化玉帛，柳暗花明。

檢查一個字也沒有寫，思緒漸漸清晰了，心卻開始上下沉浮掙扎。這工作在別人眼里是天堂，于我而言就是地獄，錢掙得不多，規(guī)則倒是不少，還隱藏著這么多貓膩。索性甩手不干，偷偷跑回省城?？墒歉改傅臏I水和哭聲就像一把把刀子在挖我的心，我又該如何是好？

忽然想起臨睡前妻說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說不定這就是老天爺給你歷練和成長的機會，帥哥，一定要好好珍惜，如何把劣勢變優(yōu)勢，這才能看出你的能力和水平，看來你可要真刀真槍的往前沖啦……”這些話就像蝌蚪一樣不停地在我的腦子里跳躍。

妻說的也不無道理，怎么感覺妻涉世比我老到，見解頗有味道?！叭淌яR，真刀真槍……”又指什么？我的腦子在不停運轉，以進為退，先禮后兵，怎樣才能把劣勢變優(yōu)勢？這可是問題的核心。當初真沒細想妻的話，難不成真有所指？我眼前一亮，試男人用女人，試女人用金子。就來一個高姿態(tài)的辭職。

心意已決，檢查寫的異常順暢，主要列了五點：圍繞自己狂妄自大，不懂得感恩，沒有主動和領導請示溝通交流請教為主線，洋洋灑灑，幾千字的檢查就像在申訴自己工作半年多的所思所想所悟。隨即又附上一份辭職書。厚厚的一個大信封承載著我的此刻與未來。

時鐘已敲了五下，天已經大亮，風吹窗欞的聲音時不時地提醒我，到了該了斷的時候了。整理完辭職的材料后我準備去小睡一會。

當我正義凜然地站在老妖婆面前時，我分明看到了她眼里的驚悚和異樣。有一絲勝利悄然滑過我的指尖遍及周身。

栗總：“這是我的檢討書。首先這幾個月來很感謝栗總對我的栽培和重用，讓我學到了很多知識，大恩不言謝，來日方長。這是我的辭職信?！蔽曳e聚了全身最豐富的情感，把笑和無限的感激都聚焦到我俊朗的臉上，尤其眼里滿是深邃和深情。想必那時我清朗的眼神一定讓老妖婆動了惻隱之心。于是我?guī)泿浀卣驹诶蹩偯媲?，偉岸的身軀就像茅盾筆下的白楊，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我一眼都沒看栗總被我喜劇的表演是嚇呆了還是昏厥了，總之我心花怒放地回到企劃部準備打點行裝瀟灑走人。

這就是以退為進，真刀真槍么？我開始越來越佩服自己。

那時我臉上的得意和眼里的灑脫是我31年來最偉大最神圣的創(chuàng)舉。我自己都很佩服自己。去留隨意，我心悠然。

當我再一次依然挺拔地站在栗總面前時，我曾經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老眼昏花了，視覺出現了問題。原來不發(fā)火的栗總居然是一個優(yōu)雅的貴婦人，風韻猶存，風姿綽約。盡管笑瞇瞇的雙眼周圍也綻放了幾朵深淺不一紋絡的玫瑰，卻精致的像一幅畫，超出常態(tài)，出乎意料。

“你的檢查寫的很到位，看出來你是在用心檢討總結發(fā)現自己的不足，很好，殺殺你的銳氣和盛氣，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為什么把這張銀聯卡放在辭職信里？難不成這也是研究生與眾不同的高姿態(tài)辭職么？”

我一臉愕然，心想什么銀聯卡？??！這就是妻說的真刀真槍！

栗總今天心情超乎意外的好。她繼續(xù)滔滔不絕，我的心則亂七八糟。

“即便辭職，也一樣要感謝我這老太婆對你的百般刁難和挑剔么？研究生就是研究生，好樣的，大格局成就大事業(yè)。后生可畏，前途無量。再過幾年你再回想我們之間的種種恩怨，也許你會感激我的，不是有一句話么，感謝那些給你制造麻煩和給你帶來磨難的人。如果你真想感激我，那么我也說一句誠心誠意的話，把你的銀聯卡拿回去，用在刀刃上。如果在你辭職前給我送這張卡，你一定知道是什么結局。但現在你要辭職依然送卡，所以請你留下來，為我，為我們的公司創(chuàng)造遠比這張卡更豐厚的利潤和成績。”

上帝啊，我一點都不激動。唯竊喜再不用看父母誠惶誠恐的擔憂了。心里幾乎梗著一塊石頭，差點暈死過去，如果我沒有強大的內心支撐能力，也許我真會就此一蹶不振，中國式的愛才惜才用才古怪模式。哎！真不是常人所能接受和忍耐的。

在妻的真刀真槍下，的確達到了一種語言溝通無法達到的目的和效果，且也給足了老妖婆的鮮光面子。腐朽的官場模式。面子論地位論人情論真會毀了一個社會或一代人。

我留了下來。一年后我榮升為部門經理，當我繼續(xù)在公司里飛黃騰達時，那種窮途末路后的 崛起讓我時刻謹記“我只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