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鋒
作為一個文化符號,陶淵明以及他的詩文、事跡代表著清高、自然、蕭散、隱逸、脫俗,最符合士大夫的生活習氣。歷代文人、畫家不斷地描繪他、歌詠他。古代繪畫中的陶淵明更是士大夫們的精神家園,是他們借以表示其理想人格的一種象征。
陶淵明詩意圖冊之一 ? 紙本設色 ?清 ?石濤 ?27×21.3cm ?故宮博物院藏一士長獨醉,一夫終年醒。醒醉還相笑,發(fā)言各不領。(節(jié)選自陶淵明《飲酒·其十三》)
陶淵明像 ? 紙本設色 ?明 ?陳洪綬
就題材而言,唐代的陶淵明繪事主要集中在桃源圖和陶淵明肖像圖,桃源圖注意表現(xiàn)其富有神仙氣息的“異境”特性,肖像圖則注意突出其隱士的“高逸”。到了宋代,除了這兩類題材之外,李公麟開拓出兩類影響深遠的繪畫題材,即《歸去來辭圖》和《蓮社圖》,表現(xiàn)陶淵明高尚的節(jié)操和獨特的出世情懷,他的杖藜前行肖像圖也成為后世畫家取法的經典。明代以文徵明、仇遠等為代表的桃源圖則由“非世間”(王蒙《題桃源春曉圖》)的異境和幽遠奇境轉變?yōu)橐越纤l(xiāng)景色和勞動場景為典型特點的“別境”和令人親近的清麗之境。
陶淵明故事圖之“解印”?紙本墨筆?明 ?陳洪綬?美國檀香山藝術學院藏
清代陶淵明繪事較前代更為繁榮,數量和質量皆有超越前代之處,產生了足以冠稱整個中國繪畫史的陶淵明繪畫。清代的陶淵明繪畫以陳洪綬和石濤為代表,呈現(xiàn)不同于前代的特點:一是產生了許多人物肖像圖與故事圖相結合的優(yōu)秀作品,以傲然的風骨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改觀了傳統(tǒng)的陶淵明畫像,這以陳洪綬為代表;第二,發(fā)揚光大了陶淵明詩意圖,將陶詩境界以繪畫的形式進行藝術再創(chuàng)造,這以石濤等人為代表。
陳洪綬:風骨凜然的陶淵明畫像
陶淵明故事圖之“種秫”“歸去”?紙本墨筆?明 ?陳洪綬?美國檀香山藝術學院藏
陳洪綬(1588-1652年),字章侯,號老蓮、蓮子,晚號悔遲,更號弗遲、老遲等。諸暨楓橋(今屬浙江)人,明末清初著名人物畫畫家,后人輯有《寶綸堂集》傳世。有學者認為陳洪綬是“代表17世紀出現(xiàn)許多有徹底的個人獨特風格藝術家之中的第一人”,他筆下的陶淵明在中國繪畫史上個性鮮明,前無古人,后乏來者。
淵明醉歸圖?紙本設色 ?明 ?張鵬?120×60cm ?廣東省博物館藏該圖繪一醉眼蒙朧、微帶笑意的老人,在侍童攙扶下,緩步前行。為表明老者身份,依照傳統(tǒng)的表現(xiàn)手法,讓侍者手執(zhí)一株黃菊,以示其為“采菊東籬下”的陶淵明。人物神情飄逸,略帶感傷意味,甚是傳神。衣紋用筆痛快流暢,樹木枝葉粗獷而有質感。自題“酩然盡興酬佳節(jié),只恐梅花催鬢霜”,深化了圖的意境。
其所畫陶淵明畫至少有15種,代表作是《陶淵明故事圖》(又稱《歸去來圖》),此圖所繪故事基于史書《陶潛傳》和蕭統(tǒng)《陶淵明傳》,全卷分為11段,自右往左依次是:采菊、寄力、種秫、歸去、無酒、解印、貰酒、贊扇、卻饋、行乞、漉酒。這11段仿佛是11個特寫鏡頭,描繪陶淵明棄官歸田生活中富有個性特色的瞬間,每幅圖都以陶淵明為中心,有的配以襯托人物的道具,各有題名和簡要的題跋。畫工精妙,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神情儀態(tài)變化萬方。張庚在《國朝畫征錄》中說:“洪綬畫人物,軀干偉岸,衣紋清圓細勁,兼有公麟、子昂之妙。設色學吳生法,其力量氣局,超拔磊落,在仇(仇英)、唐(唐寅)之上,蓋三百年無此筆墨也?!?p>
陶淵明詩意圖冊之十一?紙本設色 ?清 ?石濤?27×21.3cm ?故宮博物院藏東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節(jié)選自陶淵明《擬古·其五》)
陳洪綬畫中的陶淵明大多一反清癯之態(tài),壯碩高大,高古奇駭,勃勃有生氣;構圖簡括,造型夸張,衣袖飄蕩而有質感,蘊含勁拔之力,節(jié)奏感很強,有效地傳達出畫主狂放不羈、風骨凜然的精神氣度。構圖善用主賓對比之法,以陶淵明為主,其他人物和物品只是起陪襯作用,多形體矮小。如其中《解印》一段,畫中淵明形象偉岸,傲然遠視,氣宇軒昂,灑脫交印,而其后小吏形體短小,躬身捧接,一副拘束猥瑣之態(tài),有力地襯托出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高潔傲然品格,顯示出奇駭拔俗的畫風。
陶淵明詩意圖冊之六 ? 紙本設色 ?清 ?石濤 ?27×21.3cm ?故宮博物院藏遙遙望白云,懷古一何深。(節(jié)選自陶淵明《和郭主簿·其一》)
陳洪綬的陶淵明畫意蘊豐富,與圖上配有的題跋相得益彰。正如構圖要注意對比一樣,其題跋也善于在對比的張力中傳達出微妙雋永的韻味、高傲的風骨。如《無酒》一段題詞云:“佛法甚遠,米計甚邇,吾不能去彼而就此?!薄稓w去》云:“松景思余,余乃歸歟!”題《解印》云:“糊口而來,折腰而去,亂世之出處?!睂懙锰諟Y明何等傲氣,松菊關心,世俗仕途哪里看在眼里!陶淵明又是藹然的仁者,所以題《寄力》云:“人子役我子,我子役人子,不作子人觀,諄諄付此紙?!比绻麤]這種寬博的仁愛心胸,陶淵明總是狂傲,又有多少值得稱道之處?陳洪綬題跋與畫一體,相得益彰,可謂深得陶心,能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畫外之意。
陳洪綬其他陶淵明像也具有類似的特點,如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玩菊圖》中的陶淵明視線與瓶菊不對,目半斂若深思;軀干頭顱、鼻目耳頷皆碩大,人物形象高古瑰奇,蘊含傲然拔俗之氣?!豆烹p冊》之五中陶淵明像雖然傳承了李公麟所繪持杖前行的構圖,但風骨凜然,有雄杰之氣,寬袍飄然而帶質感,造型和精神與《陶淵明故事圖》中的形象一氣相通。
陶淵明詩意圖冊之十二 ? 紙本設色 ?清 ?石濤 ?27×21.3cm ?故宮博物院藏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與?田父有好懷。(節(jié)選自陶淵明《飲酒·其九》)
陳洪綬畫陶能夠得陶之神,流露了他憤懣無聊的遺民苦衷。以往陶淵明畫像,大多以高士的面貌出現(xiàn),著重畫他的蕭然神遠、高古淡泊。而陳洪綬的畫卻把淵明世俗生活化了,他不是把陶淵明放在高山流水、松蔭深澗里,而是把他置于現(xiàn)實生活中,還原歷史的生活情態(tài)。但陳洪綬又沒有把陶淵明庸俗化,而是借助神情、體態(tài)、線條傳達他身上高出世俗的精神風韻。如其題《陶淵明故事圖》中的《種秫》云:“米桶中人,爭食是力;狂藥中人,何須得食!”寫得陶淵明何等灑脫狂狷、堅韌不拔。憂愁憤懣,無處發(fā)抒,只好借助詩酒宣之。而畫上的陶淵明也儼然如此神態(tài)。其畫作所傳達的陶淵明的精神風韻主要是狂放、高傲和憤懣,而這正反映了畫家本人的遺民心態(tài)。
陳洪綬有著非常濃郁的遺民心態(tài)。他的《陶淵明故事圖》寄托深微,其中當有諷示老友放棄清朝仕途的微衷。陳氏遺民情緒與故宮博物院藏明遺民張風《淵明嗅菊圖》意蘊有相通之處,這是一代士人的苦悶在陳洪綬個人身上的獨特體現(xiàn)。畫陶淵明是明遺民借陶自指,以陶抒憤明志的表現(xiàn)方式之一。遺民畫家中畫陶者不止洪綬一人。如順治十八年(1661年),髡殘畫了軸紙設色《仙源圖》,借畫傳達忘世的企求,其七言題畫詩云:“綠蔭覆屋繞清流,曾道仙源花片浮。徑僻自然來島嶼,塵疏何必不瀛洲。碧鱗競躍游魚樂,青嶂翻翻野鷺幽。即此山中淹歲月,山光云影兩悠悠。”畫家弘仁也在他的題畫詩中借陶言志,如其《畫偈》云:“衣緇倏忽十余年,方外交游子獨賢。為愛門前五株柳,風神猶是義熙前?!北磉_了對于明朝的眷戀之情。
石濤:陶詩意境的繪畫傳達
陶淵明詩意圖冊之八 ? 紙本設色 ?清 ?石濤 ?27×21.3cm ?故宮博物院藏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節(jié)選自陶淵明《乞食》)
如果說陳洪綬借助陶淵明繪事來表達作為遺民的憤懣是呼之欲出的,那么石濤的表達則深隱不露,他選擇了與世俗生活保持距離的詩意圖來表現(xiàn)陶淵明高逸、孤獨和遁世的心態(tài)。在他的陶淵明詩意圖中,直接描繪的已不是陶淵明的形象,而是陶詩中的田園山水和精神氣韻。也就是說,豐滿奇駭、棱角傲然的人物不再是畫面的主角,或者工細或者簡括的山水草木占據了畫面主體,人物僅僅是山水中的一粒、萬物中的靈心;傳達的不再是撲面而來的人格形象和流溢的情緒,而是脫俗深遠的意境和含蓄蘊藉的風韻。
石濤俗姓朱,本朱元璋從孫后裔,廣西全州人,流寓宣城、南京等地,晚年定居揚州,是明末清初最富個性的畫家之一,畫風恣肆奔放,掃卻仿古習氣。《陶淵明詩意圖冊》也帶有這個特點。其所畫田園隱逸詩意題材雖然粗率不羈,但酣暢淋漓,妙趣橫生,活潑多致,氣韻流蕩。其中的陶淵明形象雖然粗見其形,但不是平面化的高逸,而是或孤獨,或悠然,或率意,或憤懣,或深慨,或自得,或失意,情感豐富多彩,極富生趣,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王文治(1730-1802年)是乾隆間的書法家、詩人和畫家,浙江省衡州市博物館今藏其《行書歸去來辭》卷,紙本,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作。他的題跋與石畫相映成趣,既是對石畫的詩意解讀,又增其風神雋致,可謂珠聯(lián)璧合。
陶淵明詩意圖冊之七 ? 紙本設色 ?清 ?石濤 ?27×21.3cm ?故宮博物院藏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節(jié)選自陶淵明《止酒》)
臧克家曾評論說:“歷代詩人,對陶詩無不崇拜,或和答,或手寫。而畫家石濤,卻以12幅畫,寫陶詩意境,這可說別開生面。他把詩情化作畫意,兩者互相輝映,相得益彰。讀了陶詩,可于畫中得其具體形象與意趣;看了石畫,從山水人物中體味到濃郁的詩的氣氛……夢樓(王文治)的字,疏淡耐看,獨具風格。寫字,也表現(xiàn)一個人的性格。墨的濃淡,氣勢的韻味,字如其人。他的字,和陶詩、石畫,氣韻情趣,渾然三而為一。他的詩,發(fā)揮了陶詩的意趣,也寫出了石畫的精神?!崩显娙说慕庾x可謂確切,把石畫、陶詩、王書三位一體的獨特審美價值揭示了出來。只是王文治詩中已經少了陶詩、石畫中那種深隱的苦澀和不平,更多清曠出塵之趣,僅可看作盛平年代的一種解讀。
陶淵明詩意圖冊之四 ? 紙本設色 ?清 ?石濤 ?27×21.3cm ?故宮博物院藏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節(jié)選自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一》)
近代篆刻家、考古學家褚德彝(1871-1942年)跋此畫之尾云:“畫家于摩詰、杜陵詩,多節(jié)取詩句寫作畫冊。獨陶詩圖寫者甚罕,泉明(淵明)詩意淵深,匪淺人所能窺測。此苦瓜僧(石濤)取彭澤詩畫成十二葉,如二葉之‘悠然見南山,四葉之‘一士長獨醉,六葉之‘遙遙望白云,八葉之‘饑來驅我去,皆于畫中將陶公心事傳出。實即寫出自己心曲,所謂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家塊壘。尋常畫士豈能夢見?夢樓太史寫作俱精?!瘪业乱途褪瘽嬙陬}材上的開拓、畫里蘊含的深意所發(fā)的評論十分精到,而王文治雖“寫作俱精”,卻有意無意忽視了陶詩和石畫的深沉性。
陶淵明詩意圖冊之九 ? 紙本設色 ?清 ?石濤 ?27×21.3cm ?故宮博物院藏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節(jié)選自陶淵明《責子》)
從陳洪綬到石濤和王文治,可以清晰地看出遺民精神的變化和消散,這與時代的變遷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文變染乎世情”,書畫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