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的記憶

伊涅斯·巴謝馬耶爾

人的幼年經(jīng)歷雖然很多都沒有保存在大腦的記憶中，但一直保存在身體中，這些“記憶”將會伴隨我們一生，并極大程度地影響著我們今后的生活。

隱形的記憶

你是否還記得自己一歲時從床上掉下來，把父母嚇得夠嗆的經(jīng)歷;是否還記得晚上媽媽為你唱過的搖籃曲;爸爸如何將你高高拋起;很可能，你已經(jīng)不記得了。通常，人們開始有意識地了解自己是在大概4歲的時候，此前的所有經(jīng)歷都只能從父母那里得知。但這些早年的經(jīng)歷會在你一生的記憶當中留下深深的痕跡。

人們記得第一天上學的場景、熟悉的人、電話號碼。這樣的記憶在科學上被稱作“顯性記憶”，它由現(xiàn)實存在的信息組成，存儲在大腦皮層，可以形成意識，塑造語言。它會有意識地再現(xiàn)過去的經(jīng)歷，在吸取從前經(jīng)驗的基礎上預知未來。

但是，人會無意識、機械地完成許多行為：系鞋帶、蹬自行車腳踏板、在黑暗中摸索燈的開關……這些行為動作也會被以記憶的形式保存起來。它們不僅被保留了，似乎還被編制在了一起，盡管我們自己意識不到這些。

這種記憶被稱為“隱性記憶”，是無意識地將信息儲存在大腦里，并且是難用語言描述的一種記憶。這種記憶的承載者就是我們的身體。德國哲學家、精神病醫(yī)生托馬斯·?？怂箤⑵涠x為“身體的記憶”。

這種記憶是身體對于過往的經(jīng)驗，人在生活中無意識地被這種經(jīng)驗引導著。例如，經(jīng)常用電腦工作的人，不用回憶就可以知道鍵盤上字母的分布位置，他的手指就 “知道”該按哪里。

但有一種經(jīng)驗的獲得就無需意識的參與。例如，所有人都知道用擁抱安慰別人，通過顫抖的聲音判斷出說話者的心情。

通常，這種記憶在無意識狀態(tài)時被“打開”，也會在人受到外界強烈刺激時被喚醒。例如，尖銳的剎車聲可以喚起整個身體對很久以前發(fā)生的車禍經(jīng)歷的回憶。

最重要的因素——父母

精神生理學家曾致力于研究意識現(xiàn)象，他們認為：身體的意識能對情感、思維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首先，無意識的記憶是在嬰兒期形成的，那時我們和人交流還不是通過語言和智力，而是觸覺和感覺。

嬰兒期是心理發(fā)展最重要的階段，許多方面都取決于這個階段，例如，孩子是成長為膽小還是果斷，自卑還是自信的人，以及他在和其他人相處的時候如何表現(xiàn)自己。

畢阿特麗斯·比博教授對孩子和母親之間的非言語交流進行研究。她的目標是確定雙方何時無需語言就可以相互理解。她的研究對象是4個月到一周歲的孩子。

通過觀察母親肚子里的胚胎，意大利學者得出，14周的孩子開始有目的、有針對性地運動。孩子出生后的一個小時內就開始模仿周圍人的動作和表情。這并沒有什么驚奇的，因為成功和周圍人交流是活下去的保證。

美國科學院院士和醫(yī)學研究院院士、加州大學最權威的神經(jīng)學家之一邁克爾·莫山尼奇說，依據(jù)孩子成長的環(huán)境，一些神經(jīng)元緊張地工作著，另一些則在“睡覺”或處于隨時“斷電”狀態(tài)。這樣一來大腦就可以很好地適應現(xiàn)實，并依靠現(xiàn)實存在。刺激人腦發(fā)展的主要動因就是與身邊人的聯(lián)系，首先是父母。這時父母的主要任務是使孩子產(chǎn)生安全感，緩解孩子的緊張感，在孩子和外部世界間扮演媒介的角色。

父母經(jīng)常扮鬼臉逗孩子笑，這時孩子會模仿他們的表情：咧大嘴角或者伸長舌頭。學者們認為，這是一個確鑿的事實：新生兒已經(jīng)開始捕捉并模仿大人的行為。嬰兒把看到的事物投映在自己的身體感覺上，這時理解他人、換位思考等與人交往的最重要的能力也開始在他們身上萌芽。

孩子生來就具有基本情感：不滿、高興、恐懼和興趣，在孩子沒有語言表達能力時，身體就是它們的傳感器。

最初孩子表達情感的方法讓父母很難辨別他們的感情，例如孩子尖叫，可能是因為疼痛或饑餓，也可能只是出于無聊。面對孩子的尖叫，母親總是表現(xiàn)出夸張的面部表情，孩子漸漸學會了如何通過表情正確表達自己的情感。孩子受到驚嚇時，父母通常會邊用手輕拍邊柔聲安慰，這樣的動作無形中刻在了孩子的身體上，長大后，他們雖然不記得何時開始知道輕撫可以安慰他人，但這樣的肢體情感表達已經(jīng)在無意識狀態(tài)下機械完成了。

漸漸地，孩子在與他人相處的過程中，身體中積累了越來越多的動作記憶，盡管他們自己沒有意識到，但當再次遇到與以往相似的情境時，他們憑借過去的經(jīng)驗就可以越來越準確地做出與情感對應的身體反應。

孩子“好的”或者“壞的”情感表達方式都來源于父母。他害怕面對陌生世界，可能是因為他的母親敏感多疑;他喜歡鉆牛角尖，可能是因為他的父親倔強固執(zhí)。父母在日常生活中表現(xiàn)出的這些情感，深深地印入了與他們朝夕相處的孩子的身體記憶系統(tǒng)中，漸漸地孩子就表現(xiàn)出了與父母相似的所謂“性格”和“脾氣”。

起初，孩子主要通過全身的肢體動作來表達自己的情感。從兩歲時起，他們開始掌握新的、更加有效的溝通方式——語言。語言是開啟孩子內心世界的鑰匙，但也不能沒有父母的幫助。當孩子大哭時，父母會關切地問他：“你為什么哭？發(fā)生了什么事？”聽到這樣的話，孩子會感到內心的情緒得到安慰，他也開始學習通過語言釋放自己的情緒。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后，他們在學會用語言表達情感的同時，也用一些細微的肢體語言——抽搐、顫抖或是肌肉緊張等來表達自己的情緒。父母曾將這些信息展現(xiàn)在孩子面前，盡管孩子還沒有形成清晰的大腦記憶，但它們卻在孩子身體里留下了印記。當孩子釋放情感時，這些肢體動作就會隨即自動重現(xiàn)。

“我們有10%的患者不能忍受與異性發(fā)生身體接觸，”身心醫(yī)學專家彼杰勒·伊奧拉什金說，“他們有肢體潔癖。通常，這與他們童年缺乏與父母的肢體溝通有關系，他們很可能有一個不愿意與孩子進行身體交流的偏執(zhí)的母親，也很可能他們童年曾被父母太過用力地擠壓在懷抱里，或是長時間地不被父母關注?！?

10歲以后，這些孩子開始在與父母的親密關系中經(jīng)歷更大的情感落差，開始從厭惡與父母及身邊的其他人發(fā)生身體接觸轉變?yōu)闈撘庾R中不愿意接受自己的身體，并在以后的性成熟期發(fā)展為厭食，從而身體變得消瘦。

父母要有意識地給予孩子有益的早年經(jīng)歷，以更好地幫助孩子心理發(fā)展，就像園丁為小樹苗修剪枝葉，是為了讓它們以后長成想要的形狀。如果父母沒有給襁褓中的孩子及時換尿布，或是讓他們在痛苦的時候沒有及時得到安慰，他們的身體就會將這些消極的情緒記錄下來。身體的消極記憶不僅不會被輕易忘記，還會被輕易地喚醒，在瞬間爆發(fā)。如果負面情感在身體中積壓得越來越多，積極情感的可用空間就越來越少，長此以往，身體中的消極記憶就會成為主導。

負面偏好

“消極的童年經(jīng)歷不會消失，它常常將伴隨我們一生?！泵绹t(yī)生文森特·費利蒂說，“時間難以治愈人早年間的心理創(chuàng)傷。我們以為我們忘記了，但身體都還記得?！?/p>

在美國波士頓劍橋大學城，全美最優(yōu)秀的學生從地鐵里走出來，但廣場前的站臺邊游蕩的完全是另一類年輕人：無家可歸者、酗酒者、癮君子。多么令人憂傷的對比！但究竟為什么一些人能成功挖掘自己的潛力，而另一些人走入低谷后卻遲遲不能重新振作？

所有失敗者都有一些共同之處：美國心理學家們接待的病人中70%都在抱怨沉重的童年經(jīng)歷，他們幾乎全部都坐過牢。這樣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只是冰山一角。1955年，美國醫(yī)療機構進行了一項關于“不良童年經(jīng)歷”的特別研究后，大量問題才真正浮出水面。研究對象超過1.7萬人，其中三分之一的受調查者承認童年經(jīng)常挨打，20%的受調查者控訴小時候曾被性侵，四分之一的受調查者都有一位酗酒的直系親屬，五分之一的受調查者有患有心理疾病的親屬，八分之一的受調查者在童年時經(jīng)常目睹父母吵架。

類似的數(shù)據(jù)還有很多。研究者最終發(fā)現(xiàn)，這些童年有過消極經(jīng)歷的人，成年后更容易患抑郁癥、變胖、酗酒、吸毒，患癌和得糖尿病的幾率也更高。這6種不良癥狀會導致人的壽命縮短20年。

身體是我們“隨身攜帶”的一個記錄器，記錄下我們所經(jīng)歷和感受到的全部喜樂哀愁，但它似乎又是一個喜歡“記仇”的“控訴者”，它將一些情緒，尤其是負面或創(chuàng)傷性的情緒牢牢地記住。弗洛伊德在早年研究發(fā)現(xiàn)，人都有生的本能和性的本能，在晚年，他又發(fā)現(xiàn)，人還有一種破壞本能，就是在我們的身體里，與生俱來的一種破壞性和毀滅性的特質，也叫作“負面偏好”。

快樂、憤怒、恐懼不是先天可以塑造的情感。但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如果經(jīng)歷了更多美好的事物，感受到了更多善良、溫暖與愛，這個無時無刻都在“監(jiān)視”我們的“控訴者”也會被感染。相反，如果我們在成長的過程中，經(jīng)常經(jīng)歷創(chuàng)傷性的事件，出現(xiàn)過多的負面情緒，那么這個本身喜歡挖掘消極情緒的“控訴者”就會變得更加底氣十足，這正是我們的身體更喜歡記錄那些悲傷、壓抑、恐懼和憤怒等情緒的原因。

為什么節(jié)食減肥總是適得其反？為什么我們無法克制地想要攝入甜食和咖啡？為什么醫(yī)生建議我們不要忍受身體的痛感？一支煙會對我們的身體留下多大的創(chuàng)傷？身體的消極記憶似乎常伴我們左右，卻常常被我們忽視。

英國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肥胖也與身體的記憶功能密切相關，幾乎一半以上通過節(jié)食減肥的人都會以失敗告終。因為這樣的減肥方法雖然可以使身體重量減輕，但之前的記憶并不會輕易減退，仍存留在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里。因此在忍受饑餓之后，脂肪細胞會繼續(xù)將自己的倉庫重新填滿，甚至將其擴充到更大。這就是我們常聽營養(yǎng)學家說的，為什么單純依靠減少攝入熱量來減肥，體重不僅可能反彈，甚至比原來更重。

如果你經(jīng)常在白天吃很多甜食，將自己的血糖含量升高的話，大腦就會養(yǎng)成習慣。如果到了晚上停止了糖的攝入，大腦就會敲響警鐘。這樣，就會造成夜晚煩躁不安和早上過早醒來。一小杯咖啡的作用總被低估。如果每天都喝咖啡，僅需一個星期就可讓身體的腦細胞養(yǎng)成習慣并且上癮。

為什么醫(yī)生建議我們一旦被胃痛襲擊，就要立即服用適當?shù)乃幬?，不要讓忍受疼痛成為習慣。由于過于豐盛的膳食和長期精神壓力導致大量胃酸的產(chǎn)生，對胃黏膜產(chǎn)生刺激，胃黏膜就會發(fā)揮其記憶功能，如果我們長期忽視胃痛，胃黏膜記憶的累積就會引起慢性胃痛，長此以往患食道癌的幾率也會隨之增加。這個問題類似過敏，有些人一旦出現(xiàn)花粉過敏，就會在每年春天發(fā)作，就是因為他們在第一次偶爾過敏時沒有及時有效地處理，過敏的癥狀被身體儲存在記憶里，而不得不花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應對這種過敏病癥。

身體要多久才能“原諒”一支煙？ 戒煙半小時后脈搏和血壓恢復正常，數(shù)小時后紅血球會輸送更多氧氣，一天后心肌梗塞發(fā)病率開始降低，兩天后嗅覺和味覺會變得靈敏，3個月后肺活量會增加近三分之一，半年以上后咳嗽好轉，一年后心肌梗塞發(fā)病率減少一半。十幾年后，身體就會徹底忘記你抽的每一支煙。

主動選擇

童年的痛苦經(jīng)歷會在什么時候轉變?yōu)樾睦韯?chuàng)傷？經(jīng)過研究，學者得到了這個問題的更準確的答案：孩子兩歲前可靠的情感支柱可以避免消極的經(jīng)歷在身體中留下“記憶”，甚至可以具有“先天”應激能力。

如果孩子的身心曾在童年時遭受家人的暴力，今后可能導致一連串的悲劇發(fā)生，這就是為什么現(xiàn)在許多專家希望人們更多地關注“發(fā)展性創(chuàng)傷”這種疾病。

有消極經(jīng)歷的孩子需要學會從身體上控制自己的情感。運動是幫助身體忘記所有疼痛記憶的良藥。波士頓心理創(chuàng)傷研究中心的貝歇爾教授創(chuàng)立了兒童及青少年恢復訓練室。

這里與其說是一個恢復訓練室，不如說更像是一個游樂園。訓練室里有旋轉木馬、玩具球、彈簧床，到處都鋪滿了厚厚的墊子。對于易怒、自閉、叛逆的孩子來說，這樣的場所才是最理想的放松空間。他們可以在這里彌補缺失的身體經(jīng)歷——放松、與自己的身體“做好朋友”。

項目主管艾利扎布特·烏聶耳帶著總是尖叫著將玩具扔到墻上的7歲兒子來到貝歇爾教授的恢復訓練室。當孩子再次無端發(fā)火的時候，艾利扎布特和他一起玩蹦床，他開始露出開心的笑臉，漸漸地甚至開始和父親暢聊。艾利扎布特漸漸發(fā)現(xiàn)了一些奇妙的變化。孩子的一些壓抑在內心的情感似乎從“冬眠狀態(tài)”蘇醒了。

現(xiàn)在的父母盡可能早地讓孩子養(yǎng)成單獨待在自己房間的習慣，卻忘記了孩子也是社會性動物。社會性的特質在人類出生之前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孩子在作為一個獨立的社會個體生活的同時，更需要父母的陪伴和與他人溝通。

早在一個世紀前就有研究者曾提到：患有心理創(chuàng)傷的人會一次次在身體上再現(xiàn)過往痛苦的經(jīng)歷。他們常常會一生陷入這種循環(huán)。暴力受害者總會給自己找一個發(fā)泄口，即便是在他們施暴時，也仍然把自己當作受害者。但對于一個7歲的孩子來說，他所謂的施暴，只是無意識地試圖從困境中掙脫出來。

“只要孩子開始感到與其他人可以建立可靠的關系，愿意毫無保留地傾訴，就說明他已經(jīng)開始努力改變——走出消極的受害者的角色?！卑继卣f。

記憶存在于我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里。過度壓抑、遭受暴力、快樂奔跑、享受美食或是訴說與傾聽，所有這些都會在我們身體結構中留下記憶。每一次經(jīng)歷，每一個動作都被記錄下來，就像硬盤上存儲的文件。

研究顯示，身體不僅是記憶的攜帶體，還是自我發(fā)展的工具。而且，不僅是孩子，成年人也同樣是。問題就在于，成年病人卻總是喜歡躺在心理醫(yī)生的睡椅里不停地傾訴。

他們努力找各種語句來描述自己的痛苦，但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只是從不愿意面對轉變?yōu)榻邮墁F(xiàn)實，從前痛苦的經(jīng)歷最終只是被分置在意識的“書架”上。

他們曾經(jīng)的傷痛并沒有得到解脫，身體仍在潛意識中對它們“念念不忘”，過往不斷以身體反應再現(xiàn)?！盀榱烁木幧眢w記憶的‘程序，需要在能夠給予足夠安全感的環(huán)境里讓身體重新經(jīng)歷‘愉快的記憶?！必愋獱柦淌谡f。

[編譯自俄羅斯《GE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