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家治
(西華大學人文學院,四川 成都 610039)
張問陶的經(jīng)世思想(上)
——兼與李白、杜甫和袁枚的比較
鄭家治
(西華大學人文學院,四川 成都 610039)
清代以詩書畫聞名的張問陶雖受釋道觀念影響,但主要堅持儒家思想而注重經(jīng)世。從時序上看,張問陶的經(jīng)世思想及其方略大致分為三個時期:少年奠定期、仕宦發(fā)展期、晚年淡化期。分期考述表明,其經(jīng)世思想經(jīng)歷了比較復雜的演變過程。聯(lián)系對照表明,其經(jīng)世思想無論是與蜀中前賢李白、杜甫的比較,還是與江浙時賢袁枚的比較,都有相應的類似之處和不同之處。這些可以為后世提供借鑒。
張問陶;儒家;經(jīng)世思想;李白;杜甫;袁枚;比較
張問陶的思想以儒家為主,又兼及釋道。儒家思想的核心是倫理哲學與倫理政治學說,以入世經(jīng)世為核心,倫理上推崇仁義思想,奉行忠孝忠義思想,政治上實行仁政與禮樂之治。張問陶出身世家,光大先輩遺烈的意念甚濃,一生憂國憂民,因此其經(jīng)世思想始終很濃,而且一生始終不渝。張問陶的一生可大致分為三個時期:少年攻讀期、在京為官期、忍痛退隱期?,F(xiàn)先以時間為序,對其經(jīng)世思想進行考述,再與李白、杜甫及袁枚進行比較。
詩人經(jīng)世思想的少年奠定期從乾隆二十九年(1764)出生至乾隆五十四年(1789)。詩人出生顯宦之家,一生以光大祖宗遺烈經(jīng)世報國為念,少年時即如此。今存詩集中第一首詩為乾隆戊戌年十五歲作的《壯志》,詩歌云:“三十立功名,四十退山谷。不見兩鬢霜,英雄死亦足。咄嗟少年子,如彼玉在璞。光氣未騰天,魍魎抱之哭。人生不得志,天地皆拳曲??犊畬χ性?,流年何太促!落拓大布衣,許身非碌碌。四十四萬言,隱軫匡時略。為天子大臣,上書繼臣朔。”[1]11詩中希望早日成功,又早日身退,為此而死也心甘;認為自己如璞玉,少年得志理所當然。他以祖逖自命,“慷慨以中原為己任”,又以東方朔自詡,有“四十四萬言,隱軫匡時略”之說,即便為布衣也是“許身非碌碌”之“落拓大布衣”。此后盡管家道中衰,有時生活甚至十分困窘,但他的壯志卻始終不衰,十八歲時的《雜感》云:“布衣不合饑寒死,一寸雄心敵萬夫。”“家無擔石如劉毅,人許功名似馬周。”[1]13即便是布衣也應該博取功名,葆有敵萬夫的雄心,決不能老死溝壑,且明確表示要以劉毅、馬周為榜樣,清廉為官,直言敢諫,博取功名,流芳百世。十九歲時的《羈旅行》說:“蠖屈龍伸指顧間,英雄不下窮途淚?!薄笆d哦吟壯志消,中原對酒雄心起?!盵1]38大丈夫能伸能屈在指顧之間,但卻絕不下窮途之淚。此時多愁善感的詩人已經(jīng)飽嘗人間的艱辛,所謂“十載哦吟壯志消”,但同時又雄心不衰,所謂“中原對酒雄心起”。同年的《樗櫟》說:“曾向中原策馬來,蒼茫舟楫入荊臺。湖南春水思騷客,潁上秋風憶霸才。四海無家長作客,百年無夢且銜懷。亦知天地容樗櫟,敢說空山老大才?!盵1]39這首詠物詩借樗櫟以寓經(jīng)世之志。詩歌首聯(lián)敘事紀行,氣勢浩茫。次聯(lián)懷古,懷念一生忠貞愛國的文豪屈原和佐輔齊桓公成就霸業(yè)的著名政治家軍事家管仲,暗寓以二人為榜樣之意。第三聯(lián)化用杜甫“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2]842寫自己即便長期流寓,也要腳踏實地,所謂“無夢”,而且胸懷壯志,所謂“銜懷”。尾聯(lián)認為真正的大才是不老的,是能夠實現(xiàn)遠大志向而發(fā)揮作用的。二十歲時的《懷亥白兄》云:“丈夫志功名,焉能惜離別。良時苦蹉跎,不憤非豪杰?!盵1]61說大丈夫志在經(jīng)世報國,建立不朽功名,因此當如曹植《贈白馬王彪》所云:“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恩愛茍不虧,在遠分日親?!盵3]454認為當時是所謂“良時”,即孔子所謂天下有道之時?!墩撜Z·泰伯》:“天下有道則現(xiàn),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4]106此二句當從《論語》化出,詩人一生的經(jīng)世與歸隱都受此影響。時當“良時”,弟兄倆卻痛苦蹉跎,因此應當感憤,甚至慚愧,所謂“不憤非豪杰”。同詩又云:“憔悴烏衣百不如,少年惟讀等身書。神駒所向無空闊,且上金臺吊望諸?!备袊@他這樣的烏衣世家已經(jīng)沒落,眼下簡直是“百不如”,因而只能“讀等身書”,以此提高自己的學識修養(yǎng)與經(jīng)世本領,以便將來有朝一日像駿馬一樣縱橫馳騁,取得樂毅一樣的功績。
乾隆甲辰年(1784),詩人二十一歲時的《大道》說:“入世情無賴,依人事恐違。江頭舊茅屋,鷗鳥自忘機。”[1]79認為入世求職乃迫不得已,寄人籬下又違背了心愿,因此羨慕鷗鳥而無世俗機心的爭斗。約為這一時期的《題張東川太守〈退圃詩稿〉即贈》之二說:“相逢懷祖德,先后報河渠。青史名猶在,烏衣業(yè)未虛。君臣千古誼,門第百年余?;厥姿级饔?,無為負隼旟?!盵1]576詩歌前三聯(lián)懷念祖先的功德與名聲,有自豪兼自勵之意,所謂“君臣千古誼,門第百年余”。尾聯(lián)勉勵對方要思念君主的恩遇,經(jīng)世報國,忠于職守?!堵蹲浹浴氛f:“生無適俗韻,久痼煙霞癖??`袴入長安,何顏謝泉石?客謂古英雄,往往為時迫。榮利非所期,盛年良可惜。上言君圣明,宜獻金門策。下言父母身,千秋有重責。丈夫負奇氣,飛揚天為窄。死作閻羅王,生為上柱國。古之曠達人,散漫終何益?”[1]590詩歌先寫詩人自己如陶淵明一樣“生無適俗韻”,留戀煙霞泉石,不愿上京求取功名。接著寫“客”的勸告,說古往今來立功揚名的英雄都“為時迫”,一是年華不可虛度,二是君恩不可負,三是光宗耀祖孝敬父母之責任重大,因此大丈夫要有奇氣奇志,盡力施展抱負,所謂“飛揚天為窄”。而且要立大功,揚大名,“死作閻羅王,生為上柱國”。反之,古之所謂曠達人,一生散漫,于己于家于國啥益處也沒有。詩中客之言與儒家經(jīng)世思想相似,而且頗有英雄豪俠氣概。詩人對此沒有表態(tài),實際上等于默認。不過他留戀煙霞泉石,追求曠達散漫的思想仍然存在,為晚年的斷然歸隱埋下了伏筆。
乾隆乙巳年(1785),詩人二十二歲的《贈杜梅溪》說:“辭章終小道,何足了吾輩?”詩人長于詩歌,也熱衷于詩歌,卻認為心愛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小道,反之,則能了一生的是經(jīng)世憂時大業(yè),即他所謂“下?lián)崃挚偯瘢铣晔ッ魇馈盵1]36。不過少年時所謂“四十退山谷”,便已有退隱思想的萌芽,所以此后出處仕隱時時矛盾于胸,仕宦順利時及國家危亡時其經(jīng)世之心便較為濃烈,反之則出世之念較濃,最終急流勇退。同年稍后有《宋四賢祠后拜先文端公先銀臺木主示鄰僧碧?!罚骸扒迕麅墒懒艚瓏z跡千秋比宋賢。青史褒題原不忝,烏衣基業(yè)恐難傳?!盵1]596《乙巳八月出都感事》說:“廉吏兒孫貧不諱,先人清白世原知?!币韵热肆芮灏鬃再p,也有以此自勵的意思。但同詩又說:“過眼榮枯皆嚼蠟,切身經(jīng)濟是加餐。”[1]37認為人的榮辱升沉如同過眼云煙,味同嚼蠟,而切身的經(jīng)濟大業(yè)也不過是“加餐”,不值得重視。因此他在乙巳年的《武城》懷念子游說:“一代好官真落落,千年過客太匆匆。衰時為政談何易,莫嘆牛刀際遇窮?!盵1]38感嘆好官難得,而且容易凋零消失,不留痕跡,所謂“千年過客太匆匆”。接著感嘆子游身當衰時衰世,能夠做個縣令,以禮樂當先來施行教化,其實已經(jīng)很不錯了,因此沒有必要感嘆殺雞用牛刀?!八r為政談何易”既懷古,也喻今,認識深刻,感慨深沉,詩人正當清王朝由盛轉衰之時,為政不易,最終落得赍志以歿。
次年的《丙午下第歸遂寧重陽后七日暫住涪州別亥白兄壽門弟》說:“姜被情長愿總違,殘秋鎩羽尚分飛。半間老屋如僧舍,萬古雄心感布衣。貧賤不堪談閱歷,飄零無計慰庭闈。故園謀食艱于客,翻悔云山勸早歸。”[1]579乾隆丙午年,詩人23歲,在四川鄉(xiāng)試落第后寫了此詩。詩歌先感嘆落第鎩羽,接著以故鄉(xiāng)老屋的寒酸狹窄與自己身為布衣卻有萬古雄心相對,語出李白《與韓荊州書》:“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遍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盵5]1539后半感嘆自己當下貧賤飄零,老家謀生極為艱難,乃至于后悔不該回家。
乾隆丁未年(1887)的《潼川客夜》說:“祖訓終難負,吾生自有涯。遙憐王謝燕,深巷夕陽斜?!盵1]598詩人感嘆家族衰落,愿意以有涯之生不負祖訓,光大祖宗遺烈。詩人自高祖張鵬翮、曾祖張懋誠、祖父張勤望,到父親張顧鑒前后四代,都以廉能著稱,因此所謂的祖訓,主要是經(jīng)世報國、清廉勤政。同年《送張適園之江南》亦表現(xiàn)了同樣的意思,所謂“烏衣基業(yè)須珍重,莫遣秋霜點鬢絲”。[1]598
乾隆戊申(1888)赴京應試途中的《邯鄲》說:“名士誰如廝養(yǎng)卒,霸才常惜武靈王。”[1]600認為真正的名士就該出人頭地,真正的霸才也當如武靈王一樣,厲行改革,強國強軍,稱霸當時?!斗鲲L過馬伏波祠》:“功名容易處凡才,志大心雄絕可哀。淫潦五溪拚馬革,丹青千古笑云臺。跕鳶豈是鄉(xiāng)園景,刻鵠難成子弟材。萬里英雄招不得,故山款段好歸來。”[1]603以馬援為效法的榜樣,其經(jīng)世之志可謂強烈之極。乾隆戊申年中舉后,臘月在京有《懷亥白壽門弟二首》:“功名是何物?坐使骨肉拆。榮利已熏心,別離尤動魄?!盵1]45又有《作家書》:“古人重骨肉,后人重朝市。但愿名利生,不畏別離死。我生豈大愚?胡為亦若是?!盵1]139二詩都感嘆自己重名利而輕別離,說明他有輕名利而重親情的一面,而且這種思想始終存在,與經(jīng)世思想形成了一定的矛盾。
乾隆己酉年(1889)會試落第回川的《入劍閣》說:“況逢圣明世,大道通羌笮。瀚海猶堂隍,茲山直簾幕?!盵1]202既然是西北西南盡屬管轄的“圣明世”,如儒家所說“天下有道則現(xiàn)”,因此他當然該發(fā)奮進取,經(jīng)世報國。同年冬別家人進京應恩科試有《己酉十一月七日遂寧西門橋下別家人》說:“能分骨肉是浮名,似此錐刀真可棄。高堂雪鬢如垂絲,階前再拜將安之?”[1]217輕名利而重親情的念頭再次顯現(xiàn)。但次年(乾隆庚辰)春上京應考途中的《宿欒城寄懷舍弟壽門》卻說:“少壯行將老,公卿早致身。浮名何足道,貧賤負君親?!盵1]262詩歌感嘆自己少壯即將過去,因此希望早點考中功名,所謂“公卿早致身”?!爸律怼闭Z出《論語·學而》:“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盵4]50原意是獻身。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之七:“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須致身早。”[2]269但接著他認為進是浮名不足道,退而貧賤又辜負了君主與雙親,實在是進亦難退亦難。
綜合而言,本期有關經(jīng)世思想的詩歌,一是直接表現(xiàn)自己的經(jīng)世情懷。二是懷念先祖與先賢而立志仿效。三是寫經(jīng)世與歸隱的矛盾。
詩人的仕宦發(fā)展期從乾隆五十五年(1790)至嘉慶十四年(1809)。本期可分為庶吉士時期、翰林檢討期、監(jiān)察御史期等時期。
2.1 庶吉士時期:
張問陶乾隆庚戌年(1790)四月中進士,旋入翰林院為庶吉士,時年27歲,屬同科進士最年輕者。因為家世高貴,又少年高中,所以他的經(jīng)世思想在這一時期表現(xiàn)得非常濃烈。
他在庚戌年(1790)初秋的《散帙得彭田橋舊扎作詩寄懷》中回憶當年:“磊落登樓兩布衣,欄桿拍遍無人識?!盵1]106詩歌用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6]75說當年布衣時,尚有辛棄疾心雄萬夫以武功、文治報國的壯志,而今高中入翰林院,這種經(jīng)世情懷當更加高漲。其后的《張家灣舟中作》說:“撫枕雄心在,思鄉(xiāng)病味成。”[1]107這事他還沒能真正居要津而展雄才,但卻“撫枕雄心在”,不過下句則有問題。因為剛中進士,本當安心研習,交好同學上司,為日后的經(jīng)世仕進打好基礎,但他卻思鄉(xiāng),而且思念得“病味成”,這說明他有經(jīng)世的雄心,卻無經(jīng)世的毅力與準備。他最鐘情的還是詩歌,因此在《題張蒔堂詩卷時將歸吳縣即以志別》之八中感嘆:“升沉無據(jù)是名場,胸有奇詩道自昌。他日長風騰健羽,莫將功業(yè)讓詞章?!盵1]108此“名場”是貶義,指追逐地位聲名的場所,也就是官場。因為官場“升沉無據(jù)”,因此他便鐘情于詩歌,通過詩歌來昌大他的“道”。此處之道是他心中追求的人生之道,而不是一般而言的儒家之道,或者道家之道。不過后面他又以大鵬展翅飛騰,乘長風破萬里浪來自勵,希望經(jīng)世功業(yè)勝于詞章,這說明他的經(jīng)世思想很濃,可謂志壯而情豪。詩歌將功業(yè)與詞章相對,既感嘆官場升沉無據(jù)而鐘情詩歌,又希望“長風騰健羽”而早日建功立業(yè),二者十分矛盾。詩人中進士為翰林僅僅四個月,即表現(xiàn)了這種矛盾,應該與他早年就有的歸隱思想有關,也有其他具體原因。這種原因在《再別椒畦蒔堂》中有表露。詩中說:“我生萬山中,交游殊落落。狷躁忤流俗,疑謗起輕薄。胸中熱血紅,欲吐全無著。感君遇我厚,不隨眾口爍。進以保身術,益以匡時略?!盵1]112說他出生在荒僻的地方,與京中官員及同仁交游極少,而且因“狷躁”而“忤流俗”,以致“疑謗”起于輕薄者之口,導致他一腔熱血不敢傾吐。因此感念對方待他寬厚,而不隨人疑謗,以致眾口鑠金。最后他以“進以保身術,益以匡時略”來自勉,即既要重視修身保身,也要增益“匡時略”,應該說這是經(jīng)世成功者的關鍵。詩人剛中進士,此前戊申年(1788)五月到京參加鄉(xiāng)試中舉,至次年四月會試落第返鄉(xiāng),歷時一年,庚戌年(1790)二月到京會試至此時,他在京時間總共不足兩年,竟然“狷躁忤流俗,疑謗起輕薄”,以致有眾口鑠金之勢,其原因或者是他確實“狷躁”,或者是京城官場士流忌才而亂疑亂謗,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他在《初冬九日得秀水馬吉初大鄰書知杏里師于去夏辭世感事述懷》之三說:“狂奴入世心仍遠,志士登科氣不揚?!盵1]118《后漢書?嚴光傳》載:“霸得書,封奏之。帝笑曰:‘狂奴故態(tài)也。’車駕即日幸其館。”[7]45狂奴指如嚴光一樣才高志大的隱士。上句說“狂奴”即便入世也仍然想著退隱,即所謂功成身退;下句感嘆自己這樣的志士即便登科,卻仍然不能展露才華,經(jīng)世報國??傊?,其經(jīng)世意念非常濃烈。
詩人確實“益以匡時略”。比如他在年末的《贈同年李許齋》中說:“詩人豈屑為能吏?佛法無妨現(xiàn)宰官。珍重書生初帶印,臨民須作子孫看。”[1]45詩人不屑為“能吏”,此所謂“能吏”即酷吏,反之,他要奉行佛家的慈悲寬大之法,仁民愛物,為官一方,仁民一方,所謂“臨民須作子孫看”。他的《送從弟受之歸蜀》之二說:“入世身閑仍愛古,承家心壯在能貧?!盵1]45上句感嘆他雖然考中進士而入世,卻依舊“身閑”,即沒有得到朝廷的重用,因此而“仍愛古”;下句寫要承襲家風,繼承先輩廉能經(jīng)世的傳統(tǒng)。廉能相連,其前提是廉,也就是安貧。后世有無欲則剛,進而有無欲則能之說,語出《論語·公冶長》:“子曰:‘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子曰:‘棖也欲,焉得剛?’”[4]78
詩人入翰林院不到半年即思家,上一年的《夏日齋中即事》說:“偶向巴童談邑事,時尋鄰衲問禪機。”[1]45《憶內》說:“久別易愁鄉(xiāng)路遠,情多真覺宦游非?!盵1]45此后談禪論道之作日多,思鄉(xiāng)之情日重,還請假回川。至辛亥(1791)二月末,他終于獲準請假回四川?;卮ㄍ局杏性姟端脑缕呷账抻涸}康對山〈武功志〉》:“一縣見天下,憂時雙眼明。斯文傳死后,此筆讓先生。才郁君無識,書成父有名。從來思尚友,況近古斄城?!盵1]45康海(1475-1540)字德涵,號對山、沜東漁父,西安府武功縣人,明代“前七子”之一。明弘治十五年(1502),登進士第一,為翰林院修撰兼經(jīng)筵講官,曾參與修憲宗、孝宗兩朝實錄。武宗正德三年(1508)李夢陽入獄,為救文友,他往見同鄉(xiāng)劉瑾,二人通宵暢飲,不久李夢陽獲釋。正德五年(1510)八月,劉瑾事發(fā),凌遲處死。康海受其株連,被削職為民,而李夢陽卻不肯進一言以救。[8]45曾有人勸他向朝廷申辯其冤,以圖起復,他卻斷然拒絕??岛w鄉(xiāng)后放形物外,寄情山水,還廣蓄優(yōu)伶,制樂府、諧聲容,自操琵琶創(chuàng)家樂班子,人稱“康家班社”,且與戶縣王九思共創(chuàng)“康王腔”。他因譴責李夢陽而寫成雜劇《中山狼》和《王蘭卿服信明忠烈》雜劇,被之管弦。著有散曲集《沜東樂府》、詩文集《對山集》、雜著《納涼余興》、《春游余錄》等,尤以《武功縣志》最為有名?!睹魇贰吩u者認為康海編纂的《武功縣志》體例嚴謹,源出《漢書》,《四庫總書目》認為“鄉(xiāng)國之史,莫良于此”[9]45后世編纂地方志,多以康氏此志作為楷模。張的詩歌首聯(lián)贊揚康海及其《武功志》能以一縣志書為地方的治理提供借鑒,所謂“憂時雙眼明”,既贊康海以經(jīng)世憂時之心寫志,意在“通古今之變”,也有自勉之意。次聯(lián)贊揚《武功縣志》文筆很好。第三聯(lián)認為康海有才無識,以致交接劉瑾。不過最后他還是尊崇對方,所謂“思尚友”。詩歌所謂“才郁君無識”的評價不甚公平,因為康海在殿試對策中仗義執(zhí)言,力陳改善吏制,裁汰庸官,重用才智之士,興利除弊,他往見同鄉(xiāng)劉瑾也是為了救朋友李夢陽,并非曲意逢迎與勾結,其后還拒絕申辯其冤,以圖起復,且從此歸隱以詩酒戲曲為樂。張氏最終憤而辭職,流寓他鄉(xiāng),以書畫為生,其實與康海所為頗為近似。
《送同年張子白若采之皖江》之三說:“才子肝腸熱,詩人際遇難。君宜非俗士,天遣作粗官。酬世經(jīng)綸在,親民事業(yè)寬。虛聲如可雪,何必愛寒酸?!盵1]116詩歌感嘆如我一輩才子詩人盡管肝腸熱,有濃厚的經(jīng)世報國之志,卻難以得到重用,所謂“際遇難”,因此只能去作縣令一類粗官。詩歌感嘆“際遇難”,也頗有些鄙視“粗官”,暗喻他的經(jīng)世之志是居清要之職而一展大才。不過后面他又勉勵對方把粗官做好,其關鍵在“酬世經(jīng)綸在,親民事業(yè)寬”。此酬世即用世入世,“酬世經(jīng)綸在”,意指當有籌劃治理國家大事的根本方法,經(jīng)綸的要點在親民,只有親民才能“事業(yè)寬”,因此虛名并不重要。
乾隆五十六年(1791)五月回四川,在遂寧、成都逗留?!顿浿纱妗氛f:“謗諛滿耳盡無端,漸進中年得友難。異姓逢君疑骨肉,同朝知我耐饑寒??泼@宜經(jīng)世,詩酒流連莫負官。交到重泉心不死,他生還作眼前看?!盵1]144詩人在京前后不足兩年即“謗諛滿耳盡無端”,謗者不是朋友,諛者也不是朋友,所以他感嘆“漸進中年得友難”。接著寫他與洪亮吉有幸相識,如同兄弟;因為同年同朝,所以對方便了解他的貧困與生活習性。第三聯(lián)既勉勵對方也勉勵自己,受朝廷深恩而“科名通顯”就更應該立志“經(jīng)世”,即便名士習氣難改而詩酒流連,也莫要“負官”,要之,以立志經(jīng)世作好官能吏來互相勉勵。最后說死后以及來生都要作好朋友。詩人一生最要好,最為知心知音交往最多的朋友便是洪亮吉?!肚迨犯濉繁緜髡f洪亮吉:“長身火色,性豪邁,喜論當世事?!盵10]張、洪二人相交的根本原因是真率狂傲的性格相近,詩酒流連的習性相似,經(jīng)世報國的抱負相同。
《留別松筠庵》:“九秋賃屋到三春,不為真如為直臣。別有閑情栽杞菊,喜無熱念愧松筠?!盵1]149真如是法界相性真實如此之本來面目,亦即一切眾生的自性清凈心,亦稱佛性、法身、如來藏、實相。詩人居住松筠庵,釋家思想漸濃,但儒家思想仍然居主流,因此有一心經(jīng)世作直臣的誓言。但他同時又有向往隱逸的閑情,而不熱衷功名富貴。
回川時的《冬日游浣花溪草堂同林松巖樸園兄弟作》:“懷抱經(jīng)時結,詩情寄草堂。”[1]170所謂經(jīng)時結,即仿效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2]108的經(jīng)世懷抱,這種懷抱需要經(jīng)時而成,因此他便瞻仰草堂,“詩情寄草堂”。后面又贊揚杜甫“才大窮能煉,身閑老更狂”,結果壯志難酬,最后落得“艱難依仆射,凄絕此行藏”。此外,他當年還有《成都得外舅林西厓先生西征途次莽里手書即事奉懷》與《西征曲》表現(xiàn)對邊地軍事的關注,也是其經(jīng)世思想的表現(xiàn),此不具論。
乾隆五十七年(1792),探家回京前的《二月十九日慶元山拜掃先文端公祠墓二首》說:“五世承馀澤,瞻依倍凜然。家風貧尚守,相業(yè)史重編。已盛難為繼,無能只自憐??泼麘M后起,一百廿年前。”[1]178詩歌表現(xiàn)他決心繼承前輩遺烈,重經(jīng)世報國清能為官的家風,不過同時又感嘆先輩功業(yè)“已盛難為繼”,自己無此能耐,因而只能自憐?!短飿蛐录{雷姬屬予作詩賦此奉贈》之一:“世人忽旁妻,我意殊不然。譬彼下大夫,豈必無高賢。”之三“矧君崇孝義,其意不在淫。瑣瑣床笫事,落落英雄心。”之四“有妾母無憂,得子妻不死??淳?jīng)世才,變化從此始?!盵1]186此詩是為奉贈朋友納妾而作,卻聯(lián)系經(jīng)世。第一首說不能忽視小妾,因為小妾“譬彼下大夫”,盡管地位低,但同樣可能是所謂“高賢”,即能成為佐輔丈夫經(jīng)世成功的賢妻良母。第三首說朋友納妾在于“崇孝義”,“其意不在淫”,進而認為“瑣瑣床笫事”也包蘊顯示出“落落英雄心”。第四首論述納妾為何是英雄心:因為有妾盡孝則老母無憂,而且納妾得子,妻子將來也有依靠。最后贊揚朋友納妾之舉是經(jīng)世才的表現(xiàn),今后的變化與功業(yè)都從此開始。詩人將納妾之事上升到經(jīng)世的高度,可謂獨出心裁。
綜合而言,本期前后約三年,詩人的經(jīng)世思想表露得較多,計有十四首之多,其內容,一是繼續(xù)表白繼承先祖廉能經(jīng)世家風,二是直接表現(xiàn)經(jīng)世的豪情壯志,三是對經(jīng)世較為具體的認識,四是時時感嘆經(jīng)世壯志難酬,彷徨于經(jīng)世與詩歌及歸隱之間。
2.2 翰林檢討期:
乾隆五十八年(1793),詩人二月二十日由水路入京,居住在官菜園上街,四月御試授翰林院檢討,從七品。這是詩人第一個官職,品級雖低,但卻位居清要,前途看好,因此他的功名欲望非常強烈,經(jīng)世思想也表現(xiàn)得相當濃烈直接?;鼐┩局械摹饵S粱夢鎮(zhèn)戲作》之三:“奇才誰不望公卿?已落人間合有情。何苦瞞將真實語,愛談蝴蝶媚莊生?!盵1]230此詩說是“戲作”,實際上寫的卻是他此時的真情。詩歌首句以反問出之,表示高度肯定,有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之氣概。詩人以奇才自詡,自然也經(jīng)世而望建功立業(yè),博取公卿。次句說只要是人就應該有情,包括經(jīng)世立功的思想。后面他指責虛偽者將內心的正常欲望掩蓋起來,還做出物我兩忘的樣子,其實不過是自詡清高的欺人之談而已。此詩不僅表示了強烈的經(jīng)世思想,而且直率地表明要博取功名而位至公卿,這既說明他直率得可愛,也說明他的經(jīng)世思想與功名欲望非常強烈。此后,詩人的經(jīng)世思想不僅濃烈,而且逐漸趨于具體。
如好談時務。乾隆癸丑(1793)夏日的《天壇訪鹿園》說:“我來只飲酒,捫虱談時務。既醉且登車,神仙何足慕?!盵1]243拜訪朋友只干兩件事:飲酒、談時務。談時務是經(jīng)世報國憂國的重要表現(xiàn),捫虱談時務,近乎王猛,則是經(jīng)世思想濃厚的表現(xiàn);飲酒醉酒則是享樂的重要表現(xiàn),還與出世歸隱思想有聯(lián)系。詩人最后“既醉且登車,神仙何足慕”,既有隱逸之情,又近乎清狂,兩種思想時時矛盾于胸?!抖赵S即事》之二說:“何須捫虱談時務,正好深參不語禪?!盵1]258所謂何須談時務,說明他近半年經(jīng)常談時務,以致引起當路者的不滿,因此他便默坐而參不語禪。好談時務,不在其位卻議論其事,有違官場潛規(guī)則,而飲酒不節(jié)也有違官箴,可能他因此而長期沉淪下僚。
如鎮(zhèn)撫邊疆。乾隆癸丑冬天的《贈方葆嚴維甸光祿》之一:“樓船東渡伏波營,笮馬西通舍衛(wèi)城。萬里飛騰極天海,少年辛苦到公卿。磨墨盾鼻朝馳檄,米淅矛頭夜擁兵。一卷《陰符》三尺鏃,不教容易副科名。”[1]259詩歌送友人,希望對方如馬援一樣胸有經(jīng)世大志,不懼環(huán)境的危險,奔赴邊疆,鎮(zhèn)撫邊疆,熟悉軍事,勤練武功,“辛苦到公卿”,以不負科舉考試所得之名。所以之二又說:“刀鞬影里談詩囊,翰墨場兼戰(zhàn)馬場。太保家風原磊落,書生武備不張惶?!毕M麑Ψ轿闹挝涔?zhèn)?,能安定地方及邊疆。如廉政勤政,實行仁政。乾隆甲寅?1794)初的《贈韓介堂廷秀同年時新選陜西平利縣》:“慷慨論交不厭深,恨無好語作官箴。入關詩要英雄氣,經(jīng)世人須父母心。錢躍囊中防痛哭,書題判尾費沉吟。褒斜是我還鄉(xiāng)路,他日來聽單父琴?!盵1]264詩人的官箴是為人為官既要有英雄氣,敢作敢為,勇于任事,不懼權貴與邪惡勢力,又要實施仁政,有所謂父母心,還要不貪,所謂“錢躍囊中防痛哭”,亦要謹慎為政與勤政,所謂“書題判尾費沉吟”,最終應該如孔子弟子宓子賤一樣彈琴而治。此詩既勵人又自勵,詩人此后短暫任地方官,包括巡視南城與出守萊州,其行政理念于此奠定。
經(jīng)世要有實權。乾隆甲寅年春日的《贈王秋塍》說:“逢時莫羨凌云賦,經(jīng)世終須有印官?!盵1]267認為像司馬相如一樣,創(chuàng)作出讓武帝“飄飄然有凌云之意”的《子虛賦》,也不值得羨慕與稱道,應該重視經(jīng)世,而經(jīng)世則要有實權,否則不在其位,就不能謀其政。
要有經(jīng)濟心。五月的《贈吳寄廬》中有:“君有可否心”,“君有羞惡心”,“君有溫厚心”,“君有樸拙心”,“君有經(jīng)濟心”,“君無商賈心”。他所謂經(jīng)濟心,是“藏心不可測,發(fā)言無可取。靦顏作名士,于我終何補”[1]272的反面,即心地光明,言行一致,說話發(fā)言切中肯綮,句句可取,不能厚顏追求作所謂名士,如此則于我無所補,進而于世也無所補。此所謂經(jīng)濟心即經(jīng)世心,詩人以此勉勵人,他自己也是這樣做的。
治蜀之策。同年九月《魏春松筵上送陸杉石太守元鈜入蜀分韻得直字》說:“醉后忽忘形,狂歌劃胸臆。梁州古天府,形勢控西極。天遙賦稅輕,地大峰巒逼。設教少詩書,雜居混方域。山川自阻深,人心亦平直。是豈無莠民?民愚終易測。愿公酌寬猛,開懷感以德。馀力為詩歌,導之以文墨。西音百年來,大雅久衰息。子弟頗聰穎,師儒昧典則。如木不繩削,如馬不羈勒。公性本舒和,論文利用刻。一郡樹規(guī)模,一方有儀式。”[1]290詩歌為贈朋友入蜀作知府時所作。前面先描述蜀地的大致情況,如山川地形居處教育習性思想等等,接著提出全面的經(jīng)世治蜀方略,包括寬猛兼?zhèn)?,開誠布公,以德感人,加強文化教育,接著針對“子弟頗聰穎,師儒昧典則”的教育教化現(xiàn)狀,提出既要繼續(xù)師儒,又要明了典籍法規(guī),用其來繩削與羈勒部下與地方。詩人認為對方“性本舒和”,而且“論文利用刻”,即交談辭章或交流思想,刻意于“正德,利用,厚生,惟和”,如孔穎達所謂:“利用者謂在上節(jié)儉,不為糜費,以利而用,使財物殷阜,利民之用?!盵11]所謂利用,即“利”用萬事萬物,使萬民得利,然后達到“厚生”的目的,即生產(chǎn)發(fā)展。如此則一郡樹立了典范模樣,四川一方都仿效而有所取法。應該說他這種經(jīng)世治蜀方略較為具體可行,不是一般的書生之見。
馭民能簡要。冬日的《送李平山太守之任臺州》說:“有用真才少,期君不負官。馭民能簡要,領郡自清安。琴鶴虛名小,風塵實政難。贈言存古意,慎勿笑寒酸?!盵1]293詩歌感嘆能夠經(jīng)世的有用之才很少,他的“不負官”的有用之“真才”便是“馭民能簡要”的官員。所謂簡要,古有兩義,一是簡單扼要,二是省約。此處似乎兩義都包括,即政令規(guī)則簡單扼要,而不繁復多變,官員公事私事都不搞排場,即實踐道家的無為而治。《老子》說:“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盵12]150儒家也認同這種說法,《論語·衛(wèi)靈公》:“子曰:‘無為而治者,其為舜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盵4]162《大戴禮記·王言》:“子曰:‘昔者,舜左禹而右皋陶,不下席而天下治。夫政之不中,君之過也,政之既中,令之不行,職事者之罪也。明王奚為其勞也!’”[13]概言之,不生事擾民,不索取害民,不搞繁瑣的形式主義,如此則一郡清靜安寧。他還希望對方不要以清高廉潔一類虛名自許,而要行實政,如此則百姓能受實惠。末尾說明他的這些見解源于“古意”,希望對方不要笑他寒酸,說明他的觀點已經(jīng)不時髦。
詩人如此執(zhí)著于經(jīng)世,但又時時反思感嘆,主要是嘆貧嗟卑,因此后世有人認為其詩多“騷屑之音”[14]386不無道理。如癸丑年的《七月十九日得家書》:“薄宦沉浮難進退?!盵1]244感嘆自己空懷經(jīng)世大志,而今僅僅得一小官,隨世沉浮,進退兩難。稍后的《送亥白兄出廣寧門》:“貧極行藏舛,心苦筆墨傳?!盵1]246因為“貧極”,沒錢送禮,所以行藏用舍都不順不利,都出毛病,以致心情苦悶之極,于是轉而寫詩畫畫,以表現(xiàn)與傾瀉內心的苦悶。甲寅年的《初冬即事》:“良友人人貧似我,通才往往拙于官。敲門債急詩全廢,量藥錢空病亦難?!盵1]291良友不該貧,卻貧,而且“貧似我”,通才本來應該官運通達,一展雄才,卻“拙于官”。可謂感慨深沉。自己官運不通,俸祿太低,既窮且貧,以致鬧到敲門討債影響寫詩,沒錢買藥不敢生病的地步。接著的《寄懷孝豐令李許齋同年》:“志士深心能養(yǎng)拙,好官奇節(jié)在安貧?!盵1]292詩歌勵人又自勵。詩人既是經(jīng)世志士,也想做經(jīng)世的好官,結果卻只能隱藏自己的雄心壯志而養(yǎng)拙,以求安貧樂道?!端秃钪裼蘩は碌诰蛷V東鹽大使》又說:“今年下第身難退,卻為奇貧甘作尉。才人末路就粗官,我輩登朝良可愧……竟須燒盡干時策,自讀時人不讀書?!盵1]297詩歌感嘆友人侯竹愚下第想退隱,卻難于退隱,原因在于奇貧,所以只能到遠方去作鹽大使,所謂“才人末路就粗官”,詩人自己雖然中進士登朝堂作京官,但卻官小而不能施展抱負,幫不上朋友的忙,良可喟嘆。最后只落得“燒盡干時策”而“自讀時人不讀書”,此感嘆與辛棄疾“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6]1264同一機杼。概言之,癸丑、甲寅年間,他的思想雖然已經(jīng)較為矛盾,但此后的經(jīng)世思想仍不稍衰。
乾隆乙卯年(1795)的《題〈紅豆村人集〉即送袁香亭司馬之任粵東》:“通才為政自清安。”[1]310前面剛感嘆“通才往往拙于官”,此處又以“通才為政自清安”勵人與自勵。此所謂“通才”語出《六韜·王翼》:“通才三人,主拾遺補過,應對賓客,議論談語,消患解結?!盵15]《宋書·孔顗傳》:“夫以記室之要,宜須通才敏思,加性情勤密者?!盵16]古代沒有專才、偏才之說,因此通才相對于吏才,吏才指有行政才能的人,通才則指學養(yǎng)好修養(yǎng)深,長于詩文外交的人。此類人或者“拙于官”,即便為官為政也追求清靜安寧。詩人自己便是通才,因此他以此自勵與自詡。
作于本年的《與王香圃飲酒詩》之四說:“正愁懶性難經(jīng)世,敢以閑官說愛才。十載京華誰諒我,自今懷抱為君開?!盵1]654詩歌說自己有經(jīng)世之志與才,不過卻因為懶性而難以實現(xiàn),且不在其位也言其事,但卻敢說愛才用才之事,因此便不招人待見,在京近十年竟然沒人諒解,胸中懷抱只能為一二命運相似的知己敞開。此所謂懷抱當然是經(jīng)世報國之大志。詩歌將經(jīng)世與愛才對舉,二者相輔相成,即經(jīng)世必愛才并善于用才,反之,愛才的目的在經(jīng)世,這說明詩人確實有經(jīng)世大略。
同年春夏之交的《送蔡呂橋曾源之任翼城》:“壯游已倦始鳴琴,為政原須閱歷深。詩好分明修月手,才高珍重濟時心。從來晉用多豪杰,未必唐風異古今。我是鄉(xiāng)人太狂簡,大言相贈不呻吟?!盵1]312詩歌勉勵同鄉(xiāng)朋友出任山西知縣。首聯(lián)說對方“壯游已倦”,才如子游一樣出任縣令,希望其“鳴琴而治”,進而認為“為政原須閱歷深”,只有才與志是不夠的;次聯(lián)認為詩歌寫得好固然重要,但“才高”更要珍重經(jīng)世濟時之心。第三聯(lián)轉寫晉地從來多豪杰,而且民風古樸,一似古代陶唐氏,給你提供了施展才華的地方。詩歌認為作縣令一類的地方官當奉行儒家仁政,“鳴琴而治”,還得有閱歷有經(jīng)驗,善用人。
稍后的《蒔堂分發(fā)浙江作詩送別》:“柳暗長橋路又歧,贈言情重勝傷離。民逢能吏真無福,官愛虛名更可疑。但使人心存直道,何須我輩合時宜。請君細讀《循良傳》,經(jīng)世才華不在奇?!盵1]313詩歌首聯(lián)寫離別之情。次聯(lián)告誡對方為官既不能作能吏,更不能愛虛名。此所謂能吏指的是濫用民力與不顧民生,一味逞能好強,出奇招而標新立異,好大喜功的官吏,其實就是酷吏,與愛虛名的官員實為一路貨色。所謂愛虛名,或者爭先進,爭模范,或者矯情偽飾以顯示清廉及高雅,都不說實話,不干實事,連累百姓受實禍。第三聯(lián)認為應該直道為官為人,不能隨時沉浮,人云亦云。詩人希望對方作循良之吏,因此“經(jīng)世才華不在奇”。此諄諄告誡之語不失為千古為政良方。
詩人讀史也注意經(jīng)世,即司馬遷所謂“通古今之變”。五月的《讀史作》:“一編青史太陳陳,上下千年笑轉輪。治亂憑天如有數(shù),安危注意恐無人。只聞叔世多豪杰,不信深山易隱淪。嘆息典謨三五冊,萬年難遇此君臣?!盵1]314詩人認為歷代史書陳陳相因,歷朝歷代上下數(shù)千年像車輪旋轉一樣循環(huán)往復,可笑而又值得反思。進而認為治亂近乎天數(shù),難以把握,為政為官者當注意國家及地方的安危,以及民生。一旦進入動亂的衰世,就應當挺身而出,勇于任事,盡自己的力量,而不是所謂“世亂則隱”,因為亂世,即便隱居深山也不容易。最后感嘆《尚書》中有《舜典》《堯典》《大禹謨》《皋陶謨》,君明臣賢,君臣相得,實在難得。全詩俯瞰千年歷史,大處著眼,總結歷史經(jīng)驗,認為為政經(jīng)世在于平時注意安危,危時勇于自任,而不能因為不遇而退隱,或者一味怨嘆。
《五月十三日淵如比部覆車正陽門傷足時以京察將得外任》:“一麾縱有澄清志,珍重陳蕃攬轡初。”[1]315詩人的友人學者孫星衍在刑部郎中任上京察,外任山東兗沂曹濟道,詩人寫詩相贈,末尾二句用《世說新語》典故,希望對方像陳蕃出任豫章郡守一樣“登車攬轡,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17]古人為官經(jīng)世,最大的理想,最豪壯的誓言就是澄清天下。詩歌既勉勵對方,其實也在勉勵自己。
《乙卯六月二十日雨夜懷石琢堂同年湖南學使》說:“秋色連云夢,因君動別情。三苗猶?;?,六月未休兵。士氣寧無恙,文心定不驚。衡陽何處雁,將相久南征?!盵1]320乾隆六十年(1795)正月,貴州之松桃,湖南之永綏、鳳凰、乾州等地苗族農(nóng)民在白蓮教的影響下,以石柳鄧、石三保、吳八月、吳半生等人領導,發(fā)動起義,提出“逐客民、收復地”的口號,以“窮苦人跟我走,大戶官吏我不饒”[18]為號召,各地苗、漢、土家族人民奮起響應,起義勢力很快發(fā)展到黔東北、湘西及川東三省接壤的廣大地區(qū)。同年二三月間,清政府調遣云貴總督??蛋病⑺拇偠胶土?、湖廣總督福寧率領七省兵力十余萬人,分路鎮(zhèn)壓。起義軍使用游擊戰(zhàn)術,四處出擊。吳八月在乾州狗拜巖戰(zhàn)役中殲滅福寧所率六千余人,福寧僅以身免。吳半生在鳳凰廳大鳥巢河一帶,阻擊福康安達半年之久。八月,聚集在平隴的起義軍推吳八月為苗王,石柳鄧、石三保為將軍。清政府為擺脫困境,采用剿撫并用的措施。其后九月,吳半生被奸細俘獲,吳八月因叛徒出賣被俘。次年六月,石三保又被叛徒誘至坳溪被俘,起義軍開始失利。九月,清政府委任額勒登保代替先后病死軍中的??蛋才c和琳為統(tǒng)帥,調集重兵圍攻起義軍,至十二月,石柳鄧戰(zhàn)死于貴魚坡,起義失敗。兩年后,白蓮教大起義爆發(fā),清朝由此進入衰亂時期。詩人的岳丈四川按察使林西厓從軍督糧,詩人有《乙卯春日寄懷外舅林西厓先生時督糧秀山》詩相送。詩云:“弓刀影里鬢蕭蕭,幾載征塵萬里遙。才掃戰(zhàn)云清絕域,又援桴鼓問頑苗。兵刑任重愁邊徼,鐵石心孤感圣朝。莫嘆從戎年漸老,將軍還是霍嫖姚?!盵1]312詩人贊揚并勉勵岳父老年從軍,博取功名,所謂“將軍還是霍驃姚”。雍正朝將學政由學道改為學院,各省學政之官不再與地方督撫有統(tǒng)屬關系,獲得獨立選拔人才的權力。學政一般任期三年,由中央委派,一般有資格受委派的是翰林院學士和在京任職進士出身的中級官員,“掌一省學校、士習、文風之政令”,負有督察省內各地教育領域官員的職責,與地方政務關系很小。詩人經(jīng)世之志甚濃,因此在同年石琢堂為湖南學政時也不免聯(lián)系經(jīng)世,所謂“三苗猶?;?,六月未休兵。士氣寧無恙,文心定不驚?!?/p>
《陳蔭山慶槐舍人招同……分韻得陳字限五古》說:“士窮智乃足,身苦氣亦振。胸中有天地,觸物皆經(jīng)綸。以此事章句,譬如龍一鱗。關心在時務,下筆唯天真。歌哭亦何罪,本來非隱淪?!瓑貎A更相酌,壯志誰能馴?”[1]313此詩前面談寫詩,所謂“四座英彥集,說藝都津津”,他要“狂談驚鬼神”。他所謂士窮乃足的“智”與身苦益振的“氣”既包括一般的智與氣,也包括經(jīng)世之智與氣。他所謂胸中的天地,是儒家入世關懷的社會時代之大天地,如此則“觸物皆經(jīng)綸”。此經(jīng)綸指經(jīng)綸之才,即籌劃治理國家大事的才能。所謂“觸物皆經(jīng)綸”,即無事不入懷,無事不關心,則處處都有經(jīng)世的才學,處處都能展現(xiàn)經(jīng)世的才華。既有大胸懷,又有大才能,經(jīng)邦濟世尚不在話下,何況寫詩?至于如何寫詩,詩人的回答是:“關心在時務,下筆唯天真?!苯?jīng)世與詩歌創(chuàng)作互相關聯(lián),甚至一體:因經(jīng)世而寫詩,以寫詩來經(jīng)世。因此詩歌關心時務,揭露批判時政,表現(xiàn)內心的憤懣,亦歌亦哭,長歌當哭,既很自然,也不畏懼,因為他立志經(jīng)世,而“本來非隱淪”。最后的“壯志誰能馴”語出杜甫的《奉贈韋左承丈二十二韻》,絕非寫詩之志,而是經(jīng)世報國之志,即杜甫所謂“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2]24之志。詩歌表明詩人不僅有經(jīng)世之志,而且要在詩中歌哭,“關心在時務”,寫出經(jīng)世之詩。瀏覽詩人的全部詩歌,可知乾隆嘉慶近百年,詩人成千上萬,詩作以百萬計,只有他的經(jīng)世之作最多,也最好。
同年九月的《寄椒畦》說:“人堪經(jīng)世誰能薦?君肯還鄉(xiāng)我不如。有數(shù)奇才偏冷落,無聊生計轉迂疏?!盵1]327友人王學浩(1754-1833)乾隆五十一年舉人,畫家,詩人,42歲時歸鄉(xiāng),張氏有詩相送,此又寄詩懷念。詩歌感嘆有經(jīng)世之志與經(jīng)世之才卻無人舉薦,友人愿意回鄉(xiāng)歸隱,而自己卻不愿歸隱,因此有“我不如”之嘆。后面又感嘆自己這“有數(shù)奇才”因無人舉薦而冷落閑職,以致生計艱難無聊而迂遠疏闊,可能難以經(jīng)世立功了。詩歌表現(xiàn)的自負極高,經(jīng)世之念極濃,感慨也極深。
同年冬月的《〈觀津祈雨圖〉為楊米人瑛昶大令題》說:“縣官愛民心格天,天人一氣相周旋。暴尫暴巫已非古,況持左道夸通玄。村叟焚香童擊鼓,紛紛插柳呼田祖。丹青寫出濟時心,小草長林皆飛舞。吁嗟乎!書生為政無他長,略能驅魃如驅羊??贤桌舾稳巳猓障蛏駵Y投虎骨,我欲持圖勸司牧。”[1]334詩歌是題畫詩,寫縣令祈雨。詩歌認為縣官當經(jīng)世愛民,為此不惜求雨祈雨,希望能感動上天,討好上天,所謂“愛民心格天,天人一氣相周旋”。即便求雨的“暴尫暴巫”已非古時模樣,還仗恃左道旁門之術,夸耀通曉玄機,讓人難堪甚至惡心,能否求來雨水更是難以預料,但也得求,法事也得照樣做,以致“村叟焚香童擊鼓,紛紛插柳呼田祖”。為何如此?因為為官應該濟時,所謂“丹青寫出濟時心”。后面感嘆對方“書生為政無他長”,因此只能“驅魃如驅羊”,搞搞祈雨活動,甚至如俗吏一樣吃人肉,“空向神淵投虎骨”。詩歌認為為官應該濟時愛民,為此甚至不惜做出違心可笑之事,因為面對危局,他只能這樣。不過違心之舉卻不能過度,比如吃人肉等。
從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詩人經(jīng)世思想日益濃烈穩(wěn)固,而且趨向具體切實,但同時仍有一些猶豫。如《八月晦日聞雁感賦一詩邀亥白兄受之弟同作》:“人世升沉堪一笑,江湖廊廟總徘徊。”[1]325官場升遷與沉淪,旁人或者大喜或者大悲,但他卻覺得可笑,因此徘徊于江湖與廊廟之間。十月的《玉極庵訪未谷飲酒》:“六十方為政,尋??县摴伲吭缰?jīng)世苦,不減著書難?!盵1]329桂馥(1736-1805),山東曲阜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進士,乾隆六十年任云南順寧知縣,次年官永平縣知縣,卒于官,清代杰出學者、著名的文字學家、書法家、篆刻家,擅長金石考據(jù),篆刻、書法極負盛名。詩歌感嘆對方為政過晚,因此便應珍惜而不能隨便負官。反之,他又感嘆經(jīng)世不易,甚至比著書還艱難,隱隱然有歸田之志。
嘉慶元年丙辰(1796),正月白蓮教起義爆發(fā),詩人33歲,任檢討,十二月父去世。他的經(jīng)世思想一如往常,他在年初的《初春漫興》說:“薄宦久紆經(jīng)世策?!盵1]340感嘆官職太過卑微,不能實現(xiàn)自己的經(jīng)世大策。二月《送王謙六履吉明府歸養(yǎng)》:“能退急流真灑落,不談時務亦英雄。”[1]346此時白蓮教起義已經(jīng)全面爆發(fā),因此他在送人詩中有“能退急流真灑落”之說,還說“不談時務亦英雄”,說明當時議論朝政、談時務,包括談論白蓮教已成風氣,不過不能隨便談,更不能越過紅線,因此有此說。五月末《送桂未谷馥之任永平》:“入世幾人酬遠志,留心他日寄當歸?!盵1]351詩歌當是聽說桂馥由順寧知縣轉任永平知縣的消息而作。云南為邊鄙之地,上任往來都要經(jīng)過戰(zhàn)亂之地,因此詩人感嘆入世經(jīng)世雖然志向遠大,但卻壯志難酬,因此希望對方急流勇退,當歸即歸。
ZhangWentao’s Statecraf t Thoughts: C on cur r ent l y C o mpar in gw ith T hoseo f L i B a i,D u F ua nd Y ua n M ei
ZH EN G J i a z hi
(H uma ne S t u dies Sc hoo l,X ih ua U ni v e r sity,C hen g d u S i c h ua n 610039)
Z h a n g W ent a o,fam o u s f o r his p oe m s,cal l i grap hy a nd d raw in g d ur in g the Q in g d a n a sty, wa s in f lu en c ed b y the ide a s o f B u ddhis ma nd D a ois m,bu t ma in l y st uck to C on fuc i a n tho ug hts a nd la id st r ess on st a te craf t.S een f r o m ti m e se q u en c e,Z h a n g W ent a o’s st a te craf t tho ug hts a nd st ra te g ies c o ul d b e r o ug h l y di v ided into th r ee p e r iods:the yo u th p e r iodo f est abl ish m ent,theo f f i c i al p e r iod o f de v e l o pm ent,the ag in g p e r iod o f indi f f e r en c e.T he in v esti ga tion b y st ag es sho w ed th a t his st a te cr f t tho ug hts u nde rw ent a ra the r c o mpl i ca ted c h a n g in g pr o c ess.And the c onne c ti v e c ont ra st sho w ed th a t his st a te craf t tho ug hts,no ma t te r c o mpar ed w ith the tho ug hts o f the pr e v io u s S i c h ua nese s ag es a s L i B a i,D u F u,o r c o mpar ed w ith those o f Y ua n M ei ac ti v e ma in l y in J i a n g s u a nd Z he j i a n g alm ost a t the s am e ti m e,b oth h a d the c o r r es p ondin g si m i lar ities a nd di f f e r en c es.T hose c o ul d pr o v ide so m e r e f e r en c es f o r the la te r g ene ra 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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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209
A
1672-2094(2016)02-0044-09
責任編輯:周哲良
2016-03-09
本文為四川省教育廳李白文化研究中心課題“李白張問陶儒家思想比較研究”中期成果之一。
鄭家治(1953-),男,四川營山人,西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古典詩學、古典詩歌及經(jīng)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