鳶尾花開的時光

王吳軍

那一年，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住在家鄉(xiāng)的縣政府所在地的城關鎮(zhèn)。

那時，我剛剛大學畢業(yè)不久，在省城里做著一份我并不喜歡的工作。當時，恰巧外地的一家單位要招聘工作人員，需要考試，我覺得自己喜歡這份未來的工作，就想去報考，可是，家里不許，于是，我便偷偷辭了省城的工作，來到了家鄉(xiāng)的城關鎮(zhèn)，借住在一個女孩家里。這個女孩的家里做著每年替外地客商收購西瓜的生意，在城關鎮(zhèn)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上租了房子，買回西瓜，雇人把這些西瓜收拾好，再賣給外地客商。

為了收購西瓜方便，這個女孩的父母因此搬到離家很遠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去，在那里租了一戶人家的房子住下，她家的樓房反而無人居住，空在了那里。她聽說我為了報考外地那個單位的招聘而想有個安靜的地方進行復習，便很是大方地主動對我說，她要把她家的屋子借給我住。

那時的我和她其實并沒有真正談戀愛，不是戀人關系。我和她是在一個親戚家里認識的，一見面就相互喜歡，只是從未認真地說明過。到了各自到兩座城市里讀大學的時候，彼此之間隔得遙遠，又加上都有點靦腆，前兩年還斷斷續(xù)續(xù)地寫過幾封信，彼此都婉轉地表達了各自心中對于對方的愛慕，后來，不知為什么，彼此竟然連信也不寫了，斷了音信。到這時，已有三年未見面了。

我從省城回到城關鎮(zhèn)長途汽車站的時候，她騎自行來接我，彼此一見面，都很是不好意思。我騎著她的自行車帶著她，她指點著路，我們一起去她的家里。路比我想象中遠了很多，大約走了將近半個小時，才終于到了她家所在的那條小街里。推開了兩扇染著紅漆的大鐵門，院子里面一片荒草萋萋，廚房窗下的幾棵迎春花，已經(jīng)過了花期，枯萎的花耷拉在枝頭，用手輕輕一摸，就掉落下來。她家的樓房很氣派，也非常新，從建成之后就幾乎沒有人居住。她帶著我看了廚房和我住的房間，又帶我看了她家的一輛自行車，說是讓我去圖書館看書或外出時騎，然后，她認真囑咐我怎么給太陽能加水之后，又微笑著囑咐我在夜里一定要鎖好院門和房間的門，以防有壞人進來，然后，她便騎著自行車，匆匆回農(nóng)貿(mào)市場去了。

我就在她家住了下來。白天，我騎著自行車去這里最熱鬧的那條街道上的圖書館去看書，黃昏時回來。因為一個人住著這么大的樓房，再加上她的囑咐，每天天剛黑的時候，我就把門緊緊地反鎖上，躲進樓上我住的房間里。因為沒有熟人和朋友，我常常一整天也不說一句話。我住的房間里有一部電話，她在我住進來之前開通了這部電話，她早晚都要打一個電話給我，對于彼此相處的關系和距離，似乎我們兩個人都在刻意回避著什么，因此，我們都顯得很小心。

她家所在的這個地方其實是一個城中村，村子的名字叫“柳坡”，村子里卻有不少的柳樹，碧綠裊娜的模樣，甚是動人。她家的附近是一大片荒地，長著一棵老槐樹，荒地中有一條通往大路的小路，小路的路口有一叢鳶尾花，離小路不遠的地方有一口水井，水井邊也長著一棵老槐樹，她家的院子緊挨著水井。我忽然發(fā)現(xiàn)，水井旁邊她家的圍墻上放著幾盆花，也是鳶尾花。圍墻之外便是長著莊稼的田地了。

我住下的第四天的下午，她抽空來看我，她推開院子東南角的那座沒有拆掉的她家從前的舊平房的門，抽開一張暗紅色的木桌子的抽屜，從里面拿出一些舊照片給我看。照片真的舊了，也很少，其中有一張她讀初中時的照片，瘦瘦的，很青澀的模樣，沉默著望著前方。還有她讀高中時的那些課本和復習資料，也都放在那張暗紅色的桌子旁邊。她說，她讀高中時是英語這一科的學科代表，成績極好。我微微一笑，說我的英語極差，考試時往往是勉強及格。當我好奇地翻看著她的英語課本和復習資料，卻發(fā)現(xiàn)有很多的題目沒有做，或是在旁邊用流暢的筆跡直接寫了一個答案，全然不像我讀高中時的英語課本和復習資料，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跡。我顯得有些失落，她輕輕一笑說，這些題目很簡單啊，不用寫那么復雜。看完后，我們走出那座舊平房，站在油漆斑駁的平房門口，她對我說，你知道嗎，三年前，就在咱倆認識不久，有一次，咱倆見面時，你開玩笑地跟我講，也許以后說不定有一天你要跑到我家來找我玩，后來，在每個暑假的時候，我經(jīng)常站在鳶尾花開的路口等你，希望有一天能忽然見到你，可是，最后你也沒有來。聽完她的話，我心里驀然一驚，想起從前我說出的那些半真半假的話，因為心中顧慮太多，那時終究沒有來她家找她。我望著她，說，真的對不起啊，以前我有點不敢見你，父母也不讓我隨便去女同學家里玩，所以我沒有來找你。

我和她一起騎自行車去街上，我送她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路上，她買了一大袋子很大很好看的蘋果，先放在一個開煙酒店的親戚那里，讓我回去的時候拿回去吃。她對我說，你每天看書學習需要增加營養(yǎng)，這蘋果你每天都要吃，吃完了我再給你買。我很是高興，然而又很是愧疚。那時候我們都沒有什么錢，蘋果還沒有大量上市，一斤蘋果要兩塊多錢，她給我買的那一大袋子蘋果花了八十多塊錢，這對于那時候的我來說，實在是太貴重了。

我沒有把她送到農(nóng)貿(mào)市場，離農(nóng)貿(mào)市場還有二里多路的時候，她不讓我送了，讓我回去。我騎自行車回來，費了很大的力氣，我才終于把那一大袋子蘋果帶了回去。我感覺這一袋子蘋果沉甸甸的，我騎著自行車，一路上總是擔心蘋果會從自行車后面掉下來，終于到了我住的屋子里，蘋果還好好的。我拿了幾個蘋果，送到隔壁她叔叔家給孩子們吃。

天慢慢就黑下來。夜里，忽然下起了大雨，她打電話來，讓我早點休息。接完她的電話，我坐在沉寂的房間里，慢慢吃著她給我買的蘋果。蘋果的滋味很好，我吃得很慢，吃著吃著，我忽然感到眼眶濕潤了，忽然想流淚。

有一天的黃昏時分，我從圖書館看書回來，實在很是寂寞，便學著她的樣子，推開了那座舊平房的門，進去了。我抽開那張暗紅色桌子的抽屜，想看看她上次讓我看的她讀初中時的那張照片，卻沒有找到。我像是一個作案未能得手的小賊，悻悻地只好又從舊平房里走出來。來到門外，卻忽然看見圍墻上的鳶尾花了，夕陽的光芒灑落下來，紫色如蝴蝶一般的鳶尾花的花朵沉浸在夕陽的余輝里，生動如畫。我站在院子里，靜靜地仰頭看著美麗的鳶尾花，很是盼著有人能和我一起欣賞它此時的美麗，我跑到我住的房間里，想給她打電話，已經(jīng)拿起了話筒，終于我還是猶豫著放下了。

那時，她在另一座城市里錯過了找工作的最佳時機，她的父親便叫她回來，等著家鄉(xiāng)各種事業(yè)單位的考試和成績，每天幫父親一起收購西瓜。他們在農(nóng)貿(mào)市場住的地方，靠近了通往去我老家那個村子的公路，是我從前來這里上高中時的必經(jīng)之路。讀高中時，每次往返于學校和家之間，都要從這條公路上走過。那時的我還是個大孩子，偷偷喜歡上了班上的一個個子高高的時尚女生，這個女生也是城關鎮(zhèn)的，她的家就由路邊的一條小路走進去。幾年以后，新的又寬又氣派的公路已經(jīng)在附近修成，車子幾乎不再從這條已經(jīng)顯得陳舊而狹小的老公路上經(jīng)過，兩邊的白楊樹變得愈加高大，路兩邊的花草蓊蓊郁郁的，只是偶爾有騎著自行車的人經(jīng)過這里。

起初我只知道她在農(nóng)貿(mào)市場的住處就在那一帶，卻不知道具體位置是在哪里，憑著我曾經(jīng)有過對于這一帶的記憶，有一次我問她，她和父母是在那條老公路旁邊的那片房子里住么？她說離老公路不遠。

有一天下午，我忽然很想見她，實在不能等待，我就打電話跟她說我要去找她。她卻不肯讓我去，大概是因為她沒有工作而待在家里的不自信，以及怕父母對于我們關系的疑心。她說要幫父母收購西瓜，脫不開身陪我，而且，她說因為忙著收購西瓜，沒有來得及收拾，面目凌亂，實在是不像一個妙齡女子，倒像是不修邊幅的女人，不愿意讓我看到她這種不美的樣子。我只說我要去，她卻不肯告訴我她在農(nóng)貿(mào)市場租住的屋子的具體位置。在我正和她說話間，她的電話就掛了。我仍是不管，徑自出來坐上了公交車，到了那條老公路的路邊下車。天上淅淅瀝瀝地落著小雨，我撐著傘，在路邊躊躇了很久，終于勇敢胡亂踏上通向那一片房子的小路。后來我在口袋里摸出了一個小本子，在里面找了很久，找到了從前她用她父親的手機給我打電話的手機號碼，我在附近找到了公用電話，給她父親的手機打了一個電話過去，說我是她的同學，要來找她，卻不知道你們現(xiàn)在住在哪里，麻煩您讓她來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小路口接我，實在是麻煩您了。

她父親滿口同意讓她來接我。

我等了很久，沒有看到她的身影，于是，我撐著傘在路邊一棵樹下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拿了一本隨身帶的宋詞選在手上看，眼前的房子籠罩在涼涼的細雨中，我的身上也漸漸覺得起了一些寒意。

終于我忍不住傷心了，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準備回去。轉過身時，卻發(fā)現(xiàn)她原來就默不作聲地站在我的身后，撐了一把粉紅色的小傘，穿著灰藍色的工作服，一雙沾著泥水的紅色雨鞋，也不知道站了多久。那一刻，我說不清為什么，覺得自己委屈極了，竟然流淚了。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看著我，等我慢慢平靜下來了，才領著我往她家租住的房子去。大概她是覺得我有點沖動而生氣了吧。

她帶著我去她和父母租住的地方，是四間舊平房，房子后面一片小樹林。那圍墻上也有一盆鳶尾花。我忽然想起她對我說過，這里常有這樣養(yǎng)鳶尾花的，鳶尾花非常好養(yǎng)，放在圍墻上無人管，卻依然長得很旺盛，能夠開出美麗的花來。因為下雨，鳶尾花的紫色花朵上沾了雨水，濕潤而又楚楚動人。平房前面堆著許多的西瓜，用白色透明的塑料布蓋著，透出隱隱約約的綠色。

初夏的連陰雨剛剛開始，她的母親對我說，擔心雨如果再這樣不停地落下去，西瓜就要壞了。

我望著圍墻上長得無比旺盛的鳶尾花，葉子是青綠的，紫色的花朵開得正絢爛，洋溢著一陣陣的花香。我總是想摘下一朵鳶尾花，卻舍不得。吃晚飯的時候，天還沒有黑，我們就坐在平房的走廊下一邊吃飯一邊看雨水成串地滴下，打在鳶尾花的花瓣上。鄰居家的幾只在土里啄食的雞拖著潮濕的尾巴，從門口走過去了。

雨一直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四天，我也在那里住了四天。

后來，我們正式戀愛了，再后來我們又分開。

這其間，我們有過許多的分離，也有過不少的爭吵與憤怨，隔了幾年之后，終于都淡了下去。留在記憶里格外分明的，只是在我們的愛情剛開始時，彼此之間那些溫柔而小心的試探。

我記得有一次，清晨我和她一起去菜場，我告訴她我小時候就來過這里，陪我的媽媽一起賣青菜。她聽完后，沒有說話，只是溫柔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記得在鳶尾花開得正美的時候，一天清晨，我們冒著夏天的細雨到房子后面的水井去打水，那是一口很大、水很豐盈的井，有很多年了，水井邊的那棵老槐樹郁郁蔥蔥的。她站在樹下說這樹是她二爺家的，一邊指著不遠處的一座樓房說，那是她二爺家的房子。她指著她二爺家的方向又說，那圍墻上也有幾盆鳶尾花，看見開的花朵了么？我說，看見了，依然是紫色的，像翩翩飛舞的蝴蝶。我單手拎著打滿水的水桶走在前面，她很高興地為我撐著雨傘，跟在我后面朝前走下去。

走過那條小路的路口時，我又看到了長在土地上的一叢鳶尾花，紫色的花朵開得生動而蓬勃，就像是愛情故事中生死相許、動人心魄的愛情一樣。

從此以后我喜歡整個夏天的雨，還有夏天的雨里盡情綻放的鳶尾花。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