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腔

作者簡介：

羅俊士，筆名羅簫，現(xiàn)退休回老家居住。河北省作協(xié)會員。曾出版詩集兩本，有中篇小說、小小說、詩歌與散文多次獲獎，在《特區(qū)文學(xué)》《章回小說》《滇池》《小說林》《雨花》《當(dāng)代小說》《青春》《湖南文學(xué)》《延河》《文學(xué)港》《芳草潮》《雪蓮》《中華傳奇》《奔流》《短篇小說》等百余家報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微型小說詩歌散文隨筆故事等百余萬字。

石奐云和李振宇在葫蘆嘴村不僅是南北院近鄰，在鄴城一中讀高中時，兩人還同班同桌，并先后參加了學(xué)校文藝宣傳隊。

振宇剛參加文藝宣傳隊就成了臺柱子，他不僅有副金嗓子，還有一雙滴溜旋轉(zhuǎn)顧盼傳神的眼睛，眼能生風(fēng)生情生威生殺氣生銳氣生氣質(zhì)，有時他在臺上一亮相，道白唱腔未出口，觀眾就被他的左瞟右旋上翻下盯拋這飛那給征服了，報之以熱烈的掌聲。

縣豫劇團與一中一墻之隔，每天早起都有一群演員在劇團門外的廣場上吊嗓子，扭腰踢腿劈叉練把式。振宇見那些演員練功，心里癢癢，就斗膽跟學(xué)校文藝宣傳隊隊長賀金富提出個要求，想早晨跟人家一塊練，不料沒費多少口舌，竟被批準(zhǔn)了。賀金富說我給燕子劉遞個話，讓他教你幾手。燕子劉的武把功夫在劇團里是拔尖的，與賀金富沾著點親戚關(guān)系，見振宇一招一式頗具靈動，傳授愈加上心，什么雙臂倒立，打紡花車輪，懸腿蹬空旋轉(zhuǎn)三百六十度，翻沒底跟頭，舞槍弄棒甩飛鏢等，一個學(xué)期過去，振宇的本領(lǐng)大增。

振宇就是在這段時間里和奐云確定戀愛關(guān)系的。他學(xué)功夫上了癮，晚自習(xí)后想把當(dāng)天所學(xué)的招式溫習(xí)一下，自己一個人練又覺得乏味，便邀請奐云觀陣陪練。奐云欣然前往。她高興和振宇在一塊兒，會表演的振宇經(jīng)常受到工宣隊長項魁的表揚，奐云也想在課余時間學(xué)幾手。

奐云在振宇的推薦下也加入了文藝宣傳隊。由于她個頭高挑，臉蛋粉潤如三月桃花，無須化妝，眉毛自來的黑細(xì)柔媚，唇紅齒白，腦后甩一根半米多長的辮子，往臺上一站，很是抓人眼球，加上她嗓音綿甜悅耳，不久便擔(dān)當(dāng)起了報幕員。

學(xué)校要停課鬧革命，奐云和振宇背著鋪蓋卷兒，一路晃悠著往家走，走著走著天就黑了。奐云說累了。振宇說我也有點累。二人各自坐在自己的鋪蓋卷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閑篇。路旁梧桐樹上突然有只貓頭鷹谷喵谷喵叫了兩聲，奐云嚇得一哆嗦，把鋪蓋卷兒往這邊挪了挪，突然被振宇攬腰抱住，嘴也被熱烘烘地堵上了。熱切間，那雙手捉住一對乳鴿逗弄起來，奐云整個人撲撲棱棱，翩翩欲飛。

村里要成立文藝宣傳隊，主抓這事的是大隊革委會主任熊三江的弟弟熊四河，他與振宇和奐云同在鄴城一中上學(xué)，同屆不同班，是同一天回來的。他來找振宇，是想讓他擔(dān)任文藝宣傳隊副隊長，他自己當(dāng)隊長。

熊四河又去聘請榮菊香當(dāng)文藝宣傳隊指導(dǎo)員，兼導(dǎo)演。榮菊香比熊四河、李振宇和石奐云他們高一屆，在鄴城一中上學(xué)時當(dāng)過文藝宣傳隊隊長，當(dāng)然不孚眾望。

這年秋末，熊四河從公社捧回個革命文藝匯演一等獎匾額。年底參加縣里的匯演，獲得一面錦旗。

蜜蜂是聞著香味走的，這不，部隊上來人了。一男一女兩位軍人是某部文工團的編導(dǎo)。說是來觀摩演出，其實是想從中選拔人才。陪同他倆一塊兒來的有縣武裝部的關(guān)科長和新任公社革委會一把手項魁。

熊三江把一行人讓進(jìn)大隊革委會辦公室，忙著為他們倒茶點煙。奐云進(jìn)門喊了一聲項隊長。項魁咦一聲，石奐云，你是這村的？奐云說可不，李振宇也是這村的。熊三江說不要喊項隊長了，要喊項主任。

熊四河催促一幫文藝宣傳隊員換好服裝，樂器隊把鑼鼓家伙什也擺放調(diào)試妥了。鑼鼓聲中，一行人在戲臺前就坐。許多老人和孩子聞聲而來，臺前很快被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菊香也坐在觀摩席，和項主任有說有笑。

奐云登臺報幕，嗓音那叫清脆，響亮，齊樓公社葫蘆嘴大隊革命文藝宣傳隊，現(xiàn)在開始演出，請各位領(lǐng)導(dǎo)多提寶貴意見！前兩個節(jié)目是小合唱《東方紅》、《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第三個節(jié)目《學(xué)毛選》，是振宇和奐云對唱。應(yīng)部隊編導(dǎo)要求，振宇又耍了一會兒沒底跟頭，騰旋，鷂子翻跳等武把功夫。

演出結(jié)束后，振宇被熊三江叫進(jìn)了大隊革委會辦公室。那位男編導(dǎo)笑瞇瞇地說，你的表演相當(dāng)出色，經(jīng)向大隊革委會熊三江主任了解，你家庭出身和社會關(guān)系均沒什么問題，所以，我們想特招你為文藝兵進(jìn)我們部隊。奐云因為出身不好，不能應(yīng)召入伍。嘖嘖嘖嘖！那位女編導(dǎo)遺憾得直跺皮靴。

振宇想在臨走前和奐云定婚，他爹李七和他娘郝鳳珍還有奐云娘石劉氏都表示同意。農(nóng)村里定婚其實很簡單，就是把雙方親友都叫來，吃頓定親飯。舉凡吃過定親飯，少有變卦的，所以就有了一頓飯定終身的說法。

奐云說振宇哥，我家是富農(nóng)成分，為你的前途著想，咱不如別走那個形式，等你混出名堂來，直接結(jié)婚。振宇說你爹不是十幾年前就不在了嗎？奐云說可我還姓石呀！我娘還是石劉氏呀！除非把這個比泰山還沉重的石字去掉。振宇點頭稱是，旋即搖搖頭，不定下來，我總覺得心里不踏實，你那么漂亮，媒婆們知道你沒和誰訂婚，不踢破你家門檻才怪！奐云扭捏一下，突然說，你要不放心的話，就、就預(yù)支了吧。

這提議忒突兀了些，奐云羞赧地埋了頭，血液快速涌動，面頰紅成了旗面。振宇這一走，路遠(yuǎn)不說，時間更遠(yuǎn)，誰知道幾年才能見面，他不放心，自己的心更懸老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生米煮成熟飯吧。

一場肉搏戰(zhàn)接近尾聲，滿面潮紅的奐云叮囑振宇，記著，我非你不嫁！振宇說我會天天想月月想年年想，念念不忘，非你不娶！

一年后，有天傍晚奐云剛端碗吃飯，李七來了，一副愁眉苦臉狀。奐云心里打起了小鼓，顫聲問，是不是振宇又來信啦？

奐云前幾天收到過振宇一封信，說他給文工團領(lǐng)導(dǎo)講了，自己有過對象，沒走到定親那一步就分手了。最近部隊可能會派人到老家調(diào)查這事。

李七說部隊果真來人啦，在家等著吶。部隊同志說培養(yǎng)個干部不容易，起碼不能出現(xiàn)明顯的污點。奐云啊，你就說跟振宇斷了，支吾過這一陣再說。

奐云跟部隊同志是這樣表態(tài)的，出身沒法選擇，對象卻可以自由選擇，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所以我來了個快刀斬亂麻，打從振宇入伍我就和他掰啦。人貴有自知之明，振宇入伍后有可能會提干，以后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又想安排個好工作，又想混個一官半職，有我的出身問題拖累著能中？生瓜強扭下來也不甜，我不能影響振宇的大好前程。

部隊同志與李七和奐云一塊去村革委會開證明信。熊三江當(dāng)面鑼對面鼓考證一番，才飛筆大草寫下屬實二字，簽上他的大名并蓋上了那枚鮮紅的圓疙瘩印章。當(dāng)時熊四河也在場，因為那枚公章歸他這個大隊會計保管。

之后，奐云去南院串過幾次門，李七知道她的來意，滿懷歉疚地說，振宇這孩子咋回事？再忙，寫封信的空兒總該有吧？

熊四河往奐云家跑得更勤了，理由冠冕堂皇，你不是和振宇徹底斷絕了么？咱倆的關(guān)系是不是該推進(jìn)一步了？

熊四河在熊家五弟兄中最矮，屬中等個頭，黑卻黑得耐看，主要是，他與熊家另幾位男子漢有所區(qū)別，眉毛不像鋼刷子那么粗重，嘴也不像河馬嘴，窄小許多，還是雙眼皮。振宇入伍后曾來信囑咐熊四河多多照顧奐云，熊四河對奐云果然時時處處照顧，大到用自家的排子車幫奐云從隊里倉庫往家拉分得的糧食，往自留地送糞，翻地，耩種，小到雪后大早起就過來，上到平房頂清理積雪。

漸漸找不到事做了，因為李七把好多熊四河想做的事?lián)屜茸鐾琢?。李七和郝鳳珍兩口子以保護神自居，時時處處呵護著奐云。甚至拿眼又瞥又瞪又剜的，對熊四河的懷疑和敵意坦露無余。但擋不住熊四河隔三差五來石家串門。

熊四河嘴皮薄，能說會道，一肚子的小聰明，加上阿諛奉承，逗得奐云咯咯咯咯笑個不住。許是笑聲太響亮，把郝鳳珍引來了。郝鳳珍說話不多，反客為主倒有兩套，一套是謙讓，喝水，四河你喝水呀！另一套是下逐客令，天不早了，四河，咱回吧！好像她倆結(jié)伴來的。熊四河氣得呼呼直喘，幽默與詼諧蕩然無存。

改天晚上熊四河再過來，坐穩(wěn)不一會兒，郝鳳珍又來了。只見她無名指上戴著頂針，手里捏著針線和踢山鞋幫，一屁股坐馬扎上，咝啦咝啦來回抽線，密密實實納將起來。郝鳳珍說罷喝水，四河你喝水呀！熊四河麻利告辭，他再不想聽那個咱字了。

不斷有人給熊四河介紹對象，相見十多個，因他提不起興致，一一告吹。鄰村小史莊有位被他稱為大洋馬的姑娘，曾經(jīng)來過幾次，沒談出結(jié)果。有天午后，大洋馬來時拎著一兜紅杏，老爹熊瞎子勒令四河好生陪陪人家。正值數(shù)伏天，大洋馬熱情地給熊四河搧扇子，身子也依偎過來，熊四河直往一旁撤。也許大洋馬太威武，面部缺少鮮活的內(nèi)容，雖竭盡呢噥軟語纏綿悱惻之能事，終未能撩撥起熊四河的激情。跟奐云在一塊兒就不同了，熊四河的汗毛孔里仿佛有數(shù)不清的毛毛蟲在拱動，由不得他不朝思暮想，度日如年，人也消瘦許多，黑黑的面頰里透出焦黃，儼然一位害相思病的危重病人。

這天入夜時分，熊四河又來找奐云，揣著瓶白干酒，還拎來一只鹵煮雞和幾個水果罐頭，看那架勢，又要呆到很晚。奐云抽身去了菊香家。

烏云仿佛固定在了頭頂，雨下了一個白天，夜里仍在下，沒完沒了，把人心也淋得濕漉漉的。奐云隔著柵欄喊了一聲菊香姐。菊香從低矮的屋門探探頭，見是奐云，忙說進(jìn)來呀！有話進(jìn)屋說！奐云見屋外的小飯棚沒人，就走了進(jìn)去。菊香也走出屋進(jìn)了小飯棚。

菊香姐，有些話，我只想跟你一個人說。說著話，奐云已淚流滿面。菊香打趣道，咋啦？嫌雨下得不夠大是吧？奐云說我快愁死了，你還有心說笑話？菊香說天塌了地接著吶，我就不信那個邪，有啥事兒能把人愁死？奐云說熊四河纏著要和我談對象。菊香說那就談唄，熊四河長相還中，腦瓜兒又靈動。奐云白她一眼，你是不知道還是咋的，我能舍了振宇？熊四河這個王八犢子壞種鉆天，我就是一輩子不嫁人，也不嫁給他！菊香說我又不糊涂，我怕你腳踩兩只船，末了一堆兒毀仨人兒。

奐云仿佛遇到了知音，激動地說，菊香姐你真善解人意，我的心鐵定是屬于振宇的，可上次部隊來人，我打證明材料說跟振宇分手了，沒想到熊四河抓住這個口實，窮追不舍起來，你說我該咋辦呀？菊香說涼拌！再加霜冰拌！反正，你不能跟熊四河撕掰不清！

聽奐云說熊四河這會兒正在她家喝酒，菊香兇巴巴地編排奐云，你呀你，忒軟弱了，擱我早罵他個狗血噴頭了，還容他進(jìn)家？稍頓，菊香問，他是不是抓鬧（強奸）你了？奐云哭喪著臉說沒有，絕對沒有！有件事，奐云不好意思告訴菊香，兩個多月了，振宇沒來過一封信。

又兩個月過去，奐云還是沒收到振宇的信。

一天午后，熊四河來找奐云，想讓她看振宇寫給他的一封信。奐云家西屋門卻推不開，里面上著插，奐云肯定在屋里。熊四河喊了幾聲，沒人應(yīng)聲。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的，是老式木格窗戶，打不開。熊四河無奈，只得用身體撞門。進(jìn)屋，見奐云臉色煞白，額頭滾動著豆大的汗珠，又發(fā)現(xiàn)床頭有個敵敵畏瓶子，熊四河立馬找人套車把奐云送到了縣醫(yī)院。熊四河也去了，五天里，他一直守護在奐云病床前。

原來，那天吃中午飯時，郝鳳珍端著碗來到奐云家，呼嚕呼嚕喝罷高粱面菜糊，才吭吭哧哧說出一件事，奐云聽后差點暈倒。振宇訂婚了，和一位軍長的女兒。那次部隊來人搞外調(diào)，其實是那位軍長想弄清未來女婿的根底。

奐云出院這天，熊四河把那封裝在衣兜里好幾天的信掏出來遞給她。奐云看罷，把信撕成了碎片，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和那些碎片一樣，落了一地。那封信是李振宇寫給熊四河的，說他對不起奐云，為了大好前程，他只能忍痛割愛。讓奐云怒火中燒的是，李振宇居然囑咐熊四河照顧奐云一生。李振宇這個狠心賊，你你你、你有什么權(quán)力亂點鴛鴦譜喲？我的命怎么這樣啊……奐云嚎啕大哭。

這之后，奐云出門不愿和任何人說話，只是默默地干活兒。在家也是，她甚至懶得和娘說話。石劉氏說，飯做熟了，吃吧。噢。該上工了。噢。睡吧，天不早了。噢。奐云那樣子像極了啞巴，只會單字發(fā)音。

這年仲夏，項主任突然親臨葫蘆嘴，主持民主選舉，榮菊香取代熊三江，成為一把手。大隊革委會副主任選上的是黑臉李七，他為人豪氣，剛正不阿，理所應(yīng)當(dāng)坐第二把交椅，主抓生產(chǎn)。菊香本想讓奐云擔(dān)任文藝宣傳隊長，卻擔(dān)心熊三江揭發(fā)自己革命立場不堅定，居然重用富農(nóng)的女兒。但她還是想給奐云安排個事做，雖然暫時沒想好。

四個生產(chǎn)小隊的隊長也是選舉產(chǎn)生的，熊三江連個小隊長也沒當(dāng)上，他就那樣蔫頭耷腦，無精打采，每天像一只半死不活的老鼠似的跟著大班子下地干活兒。又像一滴油浮在水面，與大伙格格不入。事有湊巧，縣農(nóng)機局要招臨時工，熊瞎子和熊三江父子倆走馬燈似的輪換著往菊香家跑。菊香爹榮寶良看著都有些不落忍，于是說，讓這個刺兒頭走了算了。菊香給熊三江寫了推薦信，還去公社讓項主任簽名并加蓋了公社革委會公章，讓熊三江撈了顆蹦棗。

菊香走馬上任后，奐云從未登門找過她。奐云覺得誰也救不了自己，誰也不能讓自己的心情變好，誰也無法更改歷史。如果自己根正苗紅，生活肯定會是另一番模樣，也許，自己會和振宇一起被招進(jìn)部隊文工團。世上哪兒有那么多如果、也許？往后只有順從命運，走哪兒說哪兒了。

熊四河屢次去找菊香，想讓她保媒。有時菊香不在，他就陪榮寶良嘮嗑，下象棋，直到菊香回來。菊香油然而生惻隱之心，她說，四河，難得你這么癡情，逮空兒我找奐云好好談?wù)劇?/p>

這天吃罷晚飯，熊四河又來找菊香，他帶來幾個甜瓜，說是自留地里種的，讓寶良大爺嘗個鮮。菊香說我正想找你呢。熊四河急嘴問，你跟奐云談過了？菊香說沒，那事得找個合適的機會。我想問問你，愿不愿意當(dāng)護堤員？熊四河樂得差點蹦高兒，愿意！我太愿意啦！謝謝菊香主任為我著想。菊香說謝啥謝，河防管理局來人，讓我物色一個年輕能干腦瓜靈活的人，我覺得你合適，才問你的。

其實，菊香是在為奐云著想，護堤員每月有工資，而在隊里做工，只能分到口糧，年底幾乎沒有分紅，奐云如果能和熊四河一個鍋里掄勺子，起碼不用擔(dān)心沒有零花錢。

次日傍晌午，黑臉李七從公社開會回來，去找菊香匯報會議精神。他是個大老粗，一向說話儉省，這不，他說歸攏就倆字，養(yǎng)豬。菊香就笑，意義呢？養(yǎng)豬的意義可大了，你總得學(xué)人家二話，擺出個一二三吧？李七說社員能吃到肉，隊里能多積肥，就這。菊香又笑，笑得直咳嗽，笑夠了才說，你對養(yǎng)豬有啥打算？李七說立竿見影，辦養(yǎng)豬場唄！場長的人選我都想好了。菊香說我心里也有個人選，因為你是主抓生產(chǎn)的，當(dāng)然得尊重你的意見。李七迫不及待地說，我想讓奐云當(dāng)養(yǎng)豬場場長。菊香一愣，因為她和李七的想法不謀而合。你說說，為啥讓奐云當(dāng)場長？唉！李七撓撓頭，我家振宇太對不起人了，奐云從醫(yī)院回來，像變了個人，幾十天里聽不見她說話，我和振宇他娘一宿一宿睡不著覺，商量著得想法給她換個環(huán)境，正好上級號召養(yǎng)豬，讓奐云不再面對那么多人的眼睛，她的心情指不定會輕松些。菊香點頭稱是，心說這個猛張飛，端的是粗中有細(xì)，并且，不失人情味兒。

夜里，菊香來到奐云家。石劉氏又是讓座，又是倒水。菊香說嬸子你也坐呀。石劉氏說我去那屋，你陪奐云說話吧。奐云呆臉坐著，連句客氣話也沒有。

菊香說大隊要辦個養(yǎng)豬場，想請你當(dāng)場長。哦？奐云有點詫異。菊香又說，大隊的文藝宣傳隊，也想請你牽頭。啊？奐云更詫異了。菊香說這是大隊革委會研究決定的，希望你能接受。奐云說我出身不好，會連累你們的。菊香說我跟項主任談過你的情況，他說你是個人才，盡管大膽使用，有事他兜著。奐云哭了，嗚嗚嗚嗚！聲音很大，將夜晚的寂靜撕得粉碎。

石劉氏走進(jìn)來，問菊香，咋啦？這咋哭上了？菊香說沒事，嬸子你安心睡覺吧。石劉氏說你倒是勸勸她呀！菊香說不用勸，哭一哭，她心里會舒服些。

奐云終于平靜下來。她說，菊香姐，謝謝你。還有件事，我不得不說。菊香就把熊四河托她保媒的事說了。奐云說我不會進(jìn)熊家門的，這事到此為止，你不要再提了。菊香說熊家不見得都是惡人，熊大洋在村里的口碑就不孬。最近熊四河老去我家串門，聊多了，我覺得他這人也不孬，那不，為你們過日子著想，我已經(jīng)推薦他當(dāng)上護堤員啦，就為你過門后有零花錢。奐云哭笑不得，菊香姐你、你太、太那啥啦，咋就確定我會同意這事呢？菊香說打從你喝藥那天起，你就注定是他的人了，不是他及時救你，還有你嗎？

村里有個規(guī)矩，救命之恩，當(dāng)以身相報。前有車，菊香也想攛掇奐云，步別人后轍。

奐云怔了一會兒，仍舊搖頭，我是不會進(jìn)熊家門的。菊香問，如果熊四河情愿倒插門進(jìn)你家呢？

石劉氏在窗外說，好??！有個上門女婿好??！奐云說娘啊，你啥時學(xué)會聽墻根兒啦？石劉氏走進(jìn)屋，這些天我怕你想不開，每天夜里都過來聽聽。

奐云好大陣子沒吱聲。菊香說你倒是表個態(tài)啊！奐云問，倒插門這事是他說的？菊香連連點頭。

熊四河愿意做上門女婿，是因他家弟兄多，宅基地不夠一人一副。

很快，奐云家那座北屋就翻蓋一新了。

中秋節(jié)前，那座新房貼上了大紅“囍”字。

養(yǎng)豬場建在村南離大堤不遠(yuǎn)處一塊雞刨地上，周圍壘有圍墻，院里蓋了四間簡易房，開了兩個屋門，兩間屋儲存飼料，另兩間屋是奐云的辦公室兼做員工休息室。奐云有兩個手下，一個是石劉氏，另一個是郝鳳珍。

建了十五個豬圈，圈里共有三十只小豬娃，不僅喂高粱面飼料，鹽巴，還喂野菜。野菜由四個生產(chǎn)小隊的隊長派女勞力去堤坡或河套里揪，這是黑臉李七壓給他們的任務(wù)。石劉氏負(fù)責(zé)攪拌豬食，洗菜，剁菜，喂豬。其他活計如加工飼料，清掃豬圈，挑水等，都是郝鳳珍做。

奐云拿掃帚掃院子，郝鳳珍見了，過來一把奪走掃帚，說你進(jìn)屋歇著，我抽空會掃的。那意思就是，不讓奐云干活。奐云也不分辨，索性回辦公室聽收音機。收音機里有好多頻道，奐云撥來撥去，找她愛聽的唱段。她跟著唱，一遍又一遍。

熊四河來了，見郝鳳珍要去挑水，就奪過扁擔(dān)去挑水。不一會兒，熊四河挑水回來了，他把前后兩只筲里的水倒進(jìn)缸，才說，七嬸子，你年過半百了，咋不讓奐云去挑水？噓！小聲點！郝鳳珍捏著嗓子說，奐云是場長，雜活兒就應(yīng)該下人做。熊四河嘿嘿發(fā)笑，我咋看著，你跟我一樣，一副奴才相呢？郝鳳珍低了眉，我這是心疼奐云，自己多干活兒，讓她心情好一點，我心里也舒坦。

熊四河在家時時處處遷就奐云，可就是看不到她的笑顏色。更可氣的是，結(jié)婚快半年了，奐云硬是不讓他沾身。

這天夜里，熊四河佯裝喝醉了，霸王硬上弓，最終得逞，身上卻被擰得青一塊紫一塊。

再之后，他得把奐云的兩只手攥住，才不至于每做一次，自己就遍體鱗傷，血痕累累。

有一次剛要動作，不提防臉上被抓了一把，疼得他哇哇大叫，興致從堤頂滑到了堤腳。

第二天吃罷早飯，熊四河在胡同口跟人閑聊。有人指指他的臉，逗趣道，被貓抓的吧？熊四河苦笑著點頭，是的，貓抓的，還是只女貓。奐云正巧走過，撲上來擰了他一把，又?jǐn)Q，再擰。熊四河邊告饒，邊齜牙咧嘴訕笑。

那之后，奐云再不抓他臉了。

養(yǎng)豬場發(fā)展得很快，主要是，母豬繁殖得快，將近二百頭了。李七帶人又建了十五個豬圈，加派了一位綽號叫四氣物的男勞力，專門干重體力活。

奐云挺著大肚子，來查看豬們的進(jìn)食情況，被四氣物截住，轟鴨子似的攆她回家，你好生歇著，這里不用你操心。再說，這里氣味不好，別嗆著肚子里的孩子。奐云說我是場長，不常來看看能中？四氣物說你有特殊情況，這里有我和我姨在，保管不會出問題。

郝鳳珍是四氣物的二姨，她給四氣物交代過，到豬場，第一樁要緊的事情，就是照顧好奐云，咱這是替振宇還債，知道不？四氣物說知道，我會把奐云當(dāng)自家妹妹看待的。

又一批膘豬出欄。菊香來看望奐云，夸她管理有方，還獎勵她二十元錢。奐云說我啥也沒做，這錢，你拿去分給養(yǎng)豬場員工吧。石劉氏說這不，我也有，五塊錢，能買五只鹵煮雞吶，抽空我去高胖子那兒買一只，給你補補身子。菊香說奐云你太瘦，真該補一補了。熊四河說我買過鹵煮雞，她不吃。菊香問，為啥不吃？奐云說不為啥，我就是不想吃。菊香知道，奐云是心情抑郁，導(dǎo)致食欲不振，這也是病，卻無藥可治。

奐云生了個兒子。有了兒子，奐云更不用干活了。家里的活兒有熊四河做，養(yǎng)豬場里的活兒有石劉氏、郝鳳珍和四氣物拼比著做，奐云衣著光鮮，皮膚細(xì)膩白嫩，像機關(guān)里的坐班少婦，越來越有范兒了?？伤€是不笑，逗兒子時不笑，兒子笑了她也不笑。兒子小手亂抓，那張胖嘟嘟的小臉還在笑，奐云皺皺眉，也笑了一個，卻笑出淚來，她不去擦，就那么掛在腮幫，像花瓣上臥著幾滴露珠。

年底，縣里搞文藝匯演，奐云帶著幾位文藝宣傳隊隊員，還帶著兒子和專門給她抱孩子的郝鳳珍去參加，居然獲得一等獎。

獲獎節(jié)目是歌劇《白毛女》中喜兒和楊白勞的對唱。特點是，女聲和男聲都是奐云一個人唱。她做了特殊化妝，半邊身子花衣繡鞋粉面墨黑長辮，另半邊身子補丁粗衣爛鞋土臉臟巾。男身唱男聲，女身唱女聲。謝幕時也是，轉(zhuǎn)臉男身拱手，再轉(zhuǎn)臉女身作揖，臺下人都看呆了，掌聲轟然響起，像狂風(fēng)驟雨，突如其來。

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取消成分，凡是年輕人，都可以參軍入伍。這意味著，人人平等，人人都享有同樣的政治地位。奐云非但沒高興起來，反倒比先前更憂傷了，時常眉頭緊鎖，不茍言笑，咋看咋像冰美人。村里除了不懂事的孩子，都知道她心里有個好大的結(jié)，無人能解，好像還越結(jié)越大越硬如生鐵了。熊四河更加小心翼翼，沒話不說，有話少說，生怕奐云沒來由地發(fā)脾氣。

大隊革委會也被取消，改稱村委會。緊接著，土地實行承包責(zé)任制，養(yǎng)豬場轉(zhuǎn)包給了個人。奐云嫌窩在家里悶得慌，想去公社農(nóng)場掙工資。

項魁調(diào)走后，公社新一任頭頭說榮菊香是打砸搶時期上去的，有三種人嫌疑，免了她的村一把手職務(wù)，讓她去公社農(nóng)場當(dāng)了副場長。菊香聽奐云說她想來農(nóng)場，連連搖頭，這兒工資太低，再說，大才不能小用，你應(yīng)該去一個能施展你才藝的地兒。奐云不解其意。菊香說縣豫劇團正在招演員，你要有興趣的話，我可以推薦一下。菊香以前經(jīng)常出去開會或參觀學(xué)習(xí)，熟人熟關(guān)系頗多，一個電話打過去，就為奐云開辟了一方新天地。

奐云進(jìn)到縣豫劇團后，由于形象好，嗓子好，頗得團長贊賞，也招來好多白眼。學(xué)豫劇當(dāng)然得拜師，那位名角卻不愿帶她，怕徒弟眨眼間蓋過師傅。這難不住奐云，她買了個錄音機和好多豫劇帶子，跟著哼唱，居然學(xué)會好多段子，那嗓音拿捏得比那位名角都棒。難住她的是，不能在臺上唱。即使偶爾上臺，扮演的不是丫鬟，就是老媽子，而且只有對白，沒有唱段。

安排角色的是褚副團長，奐云對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厭惡。褚副團長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縣豫劇團的，由于他老子是縣文教局一把手，他進(jìn)團不久就當(dāng)上了副團長，加之長相瀟灑倜儻，團里好多漂亮女子，蜜蜂似的嚶嚶嗡嗡圍著他獻(xiàn)殷勤。相形之下，奐云頗像一只不入群的長脖子孤雁。奐云弄不清自己到底厭惡褚副團長什么，她曾聽菊香說過李振宇在外省一個地方劇團當(dāng)團長，也許，她把眼前這個人，當(dāng)做李振宇了，那種恨意，從目光中透露出來，如錐似劍，令人望而生畏。

中秋節(jié)前，奐云拎著一箱五仁酥月餅去了團長家。團長是位慈眉善目的矮個兒老頭，他唉了一聲，說你背地里唱的段子我聽過幾個，很到位，頗具名角風(fēng)范，如果我再干兩年，你肯定能紅，可惜，我要退下來了。

果不其然，個把月后，褚副團長主持全面工作，大家改喊他褚團長。奐云一天到晚在后臺打雜，收拾這，拾掇那。有時去廚房幫廚，當(dāng)買辦跑東跑西，累得腰疼腿酸。就這，也落不出好來，反倒有人嘲諷她，死眼皮子，半死蠻子。

有次劇團要去市里演出，褚團長見奐云閑著，靈機一動，派她前去聯(lián)系演出場地。到市里與一家劇場講定租金多少后，奐云給褚團長打電話匯報過。個把小時后對方突然變卦，非要加碼，奐云和人家吵了起來。結(jié)果是，褚團長親往，另租了場地。

褚團長帶奐云去登記了旅館，然后去餐館吃飯。褚團長愛喝酒，開了瓶叢臺頭曲。他給奐云倒了一杯。奐云婉拒道，我沒喝過酒。褚團長說沒喝過酒不代表你沒有酒量，來，喝一杯試試。奐云見推辭不掉，又因自個兒把事辦砸了心有愧意，就喝了一杯。接著喝第二杯、第三杯、第四杯……她弄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旅館房間的，直到身上的衣服即將被扒光時，才有所警醒。褚團長的長相酷似李振宇，暈乎中，奐云恨不得將他撕成碎片。

次日中午，劇團里的大隊人馬包車來到市里，見褚團長臉上有幾道血痕，由不得打問原因。褚團長說多喝了幾杯，栽在冬青窩里了。那位名角說這家旅館里沒有冬青呀？褚團長說外邊大街旁有冬青，不信你去看看。那位名角柳眉倒豎，一臉狐疑。

這之后，奐云再未在戲臺上露過臉。她整天灰心喪氣，感覺從農(nóng)村那個坑里跳出來，又跳進(jìn)縣城這口井里了，天空只有井口那么大。

恰逢改革，開放，搞活，不是空喊口號，而是真真切切落實在點上，面上，實際行動中。奐云打算辭職回家，卻想不好下一步干什么。菊香在電話里說，當(dāng)然干你的老本行了，弄個鄉(xiāng)戲班子，保管你有錢賺。

奐云依言而行，招兵買馬，當(dāng)上了團長，盡管鄉(xiāng)戲班子里只有五六個人。奐云想唱就唱，想說就說，她是頭兒，沒人跟頭兒抬杠，讓她覺得自己真正做了一回人。

許多人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凡見到這個鄉(xiāng)戲班子進(jìn)村，就喊，哎！秦雪梅來了！那不，她就是秦雪梅，今兒又能聽《秦雪梅吊孝》了。

果然，奐云又唱起了《秦雪梅吊孝》，嗚嗚咽咽淚光滿面，比嚎喪的人還凄切，可以用悲痛欲絕四字形容。那些嚎喪的人似乎受到傳染，哭聲如鴻漫天飛，令圍觀者唏噓不止，好多眼圈熟成了紅溜溜的棗子。

有回奐云下場，不卸妝，卻捂著臉繼續(xù)抽抽搭搭，七歲的兒子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她責(zé)備兒子，你個小屁孩兒，有啥可哭的？兒子說娘一哭，我心里就難受，就想哭。原來，奐云在臺上一哭，兒子在后臺就哼哼唧唧抽泣抹眼淚，為這，她再不帶兒子出來了。

一轉(zhuǎn)眼，奐云已年過半百，頭發(fā)依然黝黑，面龐依然水靈，眉眼兒里更有韻味了，是那種美麗女人別具一格的韻味。她帶著鄉(xiāng)戲班子四處趕場，當(dāng)然也化妝上臺演唱，觀眾都以為她是個少婦吶，瞧那柔柳細(xì)腰，走臺步時的輕盈，連少女也自愧弗如。

這天傍晚，奐云騎著一輛踏浪牌電動車從外村演出回來，在堤口碰見熊四河。熊四河說回來啦？奐云說凈說廢話，你他娘的整天就愛說廢話！我餓了，回家做飯去！噢。熊四河說兒子給你打手機打不通，就打給我了，說他們公司五一放假，他想回來看看。他們的兒子三年前讀研畢業(yè)后去北京一家文化傳播公司打工，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到宣傳總監(jiān)了。他們還有一個女兒，正在省城讀師大，也說要回來看看。奐云沒好氣地說，愛回來回來，不愛回來別回來，到處是黃土，風(fēng)一刮滿眼黃沙，有嘛看頭兒？

熊四河仍然當(dāng)著護堤員，這個工作閑多忙少，工資也少，長幾次，到現(xiàn)在才八百塊。奐云組建鄉(xiāng)戲班子那年，熊四河不甘寂寞，買了幾只羊。后來，羊越滾越多，羊群越放越大。他總是把羊群往堤坡一撒，自己該植樹植樹，該堆土牛堆土牛，該平坑平坑，該挖槽挖槽。傍晚，趕著一大片白云回家。這些白云還會撒歡，還會咩咩大叫。在這咩咩的叫聲里，他家的二層小樓早幾年就起來了。

熊四河把牧羊鞭遞給奐云，騎了電動車就走。自打石劉氏去世，熊四河把做飯洗碗以及洗衣服等等瑣事全包攬了，可奐云在家里，與戲臺上的她一樣，時不時地，就滿面陰云，淚如雨下。

羊群并不亂跑，一個個低了頭在堤坡吃草。草很密，卻老長不高，每每長高一點，很快就被羊群給啃矮了。堤坡一天天瘦著，而羊群卻一天天膨大著，像是被風(fēng)吹大的。

夕陽一點也不耀眼，奐云瞥見大堤上風(fēng)擺柳似的走過來一位瘦高個兒男人。你，是奐云嗎？瘦高個兒男人問。奐云一怔，你、你是振宇？說話間，她已淚流滿面，內(nèi)心酸澀，像打翻了五味瓶。

當(dāng)年，李振宇和那位軍長的女兒即將步入婚姻的殿堂時，因為他和當(dāng)?shù)匾晃还賳T的女兒撕掰不清，最終被那位軍長的女兒給踹了。無奈，他只好轉(zhuǎn)業(yè)到當(dāng)?shù)貏F，和那位官員的女兒結(jié)婚成家。后來，身為團長的他和劇團里一位旦角曖昧起來，導(dǎo)致離婚。他們生有一女，判給了對方。不久，他和那位旦角結(jié)婚。后來的后來就是現(xiàn)在，那位年輕漂亮的旦角離他而去，他身患胃癌，情知來日無多，就回老家來了。

奐云，我一生最對不住的人就是你。李振宇有氣無力地說，你，還是那么漂亮。是嘛？是嘛？奐云下意識地甩了一聲響鞭。幾只吃草的山羊抬起頭來，莫名其妙地望著她。

悔不當(dāng)初啊！李振宇長嘆一聲，出溜在地。漫天云彩，瞬間成為絳紅色，和地上那幾口鮮血一樣，奪人眼目。

兩個月后，李振宇死了。村里舉凡辦喪事，都要請鄉(xiāng)戲班子，當(dāng)然會舍遠(yuǎn)求近。戲臺上，奐云又在唱《秦雪梅吊孝》，令人詫異的是，不是哭腔，也沒有淚。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