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存文物千秋業(yè)

吳中杰

歷史文化的傳承與發(fā)展，除了學校教育之外，還有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圖書文物的收藏、保護和傳播。魯迅在《擬播布美術意見書》里，提出要妥善保存碑碣、壁畫、造像、林野，以及名人故居、祠宇、墳墓等，即是此意。他當時在教育部社會教育司工作，京師圖書館和故宮博物院均屬該司所管，他也一并做了很多工作?？梢姰敃r教育部所管，非獨學校教育一個方面。這是民國首任教育總長蔡元培創(chuàng)立的體制，反映出一種寬廣的教育理念。

中國原先公共圖書館和博物館并不發(fā)達，但多私人收藏家，有些人藏書藏物很多，名氣很響。寧波天一閣、常熟鐵琴銅劍樓、南潯嘉業(yè)堂，就是江南有名的私家藏書處。但收藏需要相應的條件，首先是要有錢，其次還要有同業(yè)的交往，這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具備的了。

臨海地處山區(qū)，較為偏僻，商業(yè)不甚發(fā)達，因此沒有大資本家。雖然歷代有人在外做官，但當大官的很少。因為缺乏財力，所以也就沒有大收藏家。只有一塊錢氏鐵券—是唐代皇家所賜免死牌，世所罕見，大概屬于國寶級文物，這是他們老祖宗吳越王錢镠傳下來的，現(xiàn)在已歸中國歷史博物館收藏了。

但從宋代以后，由于地方文化的發(fā)展，士人們已注意收藏，特別是藏書，并陸續(xù)出現(xiàn)了一些藏書家。不過他們的聲名并沒有越出地方的范圍。

到了清代乾嘉年間，臨海出了三個很有特色也很出名的藏書家：洪頤煊、宋世犖、郭協(xié)寅。他們都有全國性的影響。

不過，他們的出名主要不在藏書本身，而在于利用所藏之書，做出了學術成績，或編輯出版了鄉(xiāng)邦文獻，因而產(chǎn)生了影響。

洪頤煊自幼精研經(jīng)學，為浙江學使阮元所賞識，進入杭州詁經(jīng)精舍，并協(xié)助阮元編校《經(jīng)籍纂詁》，后入山東糧道孫星衍館中，撰《孫氏書目》及《平津讀碑記》。《平津讀碑記》考據(jù)精詳，在金石學界評價很高，認為可與錢大昕《金石跋尾》相匹。后來洪氏宦游直隸、廣東，適值阮元做兩廣總督，又招其入幕，談經(jīng)論史，并協(xié)助襄理文事。有此經(jīng)歷，當然見多識廣，晚年回到臨海，其“小停云山館”藏書甚富，號稱臺州第一。他在其中讀書寫作，自得其樂。著作有數(shù)十種之多，如：《禮經(jīng)宮室答問》《孔子三朝記注》《管子義證》《讀書叢錄》《臺州札記》《筠軒文鈔》《詩鈔》《經(jīng)典集林》《漢志水道疏證》《尚書古文敘錄》《諸史考異》《倦舫書目》《碑目》等。

宋世犖博學多才，喜歡搜羅故書，而且加以研究、編輯、出版。他藏書的重點在于鄉(xiāng)邦文獻，其研究重點也在于鄉(xiāng)邦文化。著有《臺郡識小錄》十六卷，并輯有《三臺文鈔》《臺詩三錄》《臨海補志料》等，保存桑梓故實甚多。而影響最大、價值最高的，則是所輯的《臺州叢書》。此書選材廣泛，收羅精當，對保存和傳播臺州文化遺產(chǎn)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且是國內(nèi)較早出版之郡邑叢書，仿效者甚眾，影響深遠，還受到魯迅的賞識。魯迅一向重視鄉(xiāng)邦文獻，他從日本歸國之后，就著意收羅，并輯成《會稽郡故書雜集》，于一九一五年以周作人名義木刻印行；而且銳意搜集鄉(xiāng)邦磚甓及拓本，欲著《越中專錄》，可惜羅致不易，再加上其他原因，終于未成。而因有此同好，所以收藏了宋世犖所輯《臺州叢書》。民國初年，魯迅在北京收到周作人從紹興寄來的《臺州叢書》十八冊，但是并非全帙。這套叢書共有二十冊，所缺部分，魯迅就從圖書館借來抄補，《石屏詩集》、《文則》、《滇考》卷下、《見聞隨筆》、《廣志繹》等都是他手抄，可見其重視。

郭協(xié)寅家貧，沒有余錢廣泛購書。但他愛書成癖，每自手抄，亦成一藏家。他也喜歡搜羅鄉(xiāng)邦文獻，并著有《臺州述聞》稿本三卷。而且所藏之書并不私秘，宋世犖編書時每有缺本，常用郭藏補足。郭協(xié)寅還喜歡藏磚，他家藏書處就名叫“八磚書庫”，所藏亦自成一格。

到得民國時期，臨海又出了一個很有特色的收藏家：項士元。

項士元于清末畢業(yè)于杭州府中學堂，是一位革命志士。其主要志業(yè)是辦學、辦報，并任職于圖書館、通志館，做的是啟蒙工作。

項士元是臨海新式學校的開創(chuàng)者。民國元年（1912年），即與卓犖等創(chuàng)辦了臨海私立高等小學，次年由陸翰文接手，改名為回浦小學，后來增加中學部，發(fā)展成浙江名校；項士元旋即又與李超群等創(chuàng)辦赤城初級師范學校，該校雖然沒有存留下來，但在臨海教育界，也是開風氣之先的好事。后來，他又斷斷續(xù)續(xù)做了很多年教員：一九一七至一九二○年之間，他兼任臺州六中和回浦學校的國文教員；一九二一年起，他執(zhí)教于浙江第十一師范、上海倉圣明智大學、浙江美術?？茖W校、蠶桑學校、安定中學、清波中學；抗戰(zhàn)時期，他回到故鄉(xiāng)，任教于回浦中學、省立醫(yī)藥?？茖W校、省立高級醫(yī)士學校，是一名老教育工作者。

項士元同時又是臨海報業(yè)的先驅(qū)。一九一七年張勛復辟時，他創(chuàng)辦了《時事日刊》，撰文痛斥，可惜只出了三天，就被封了，復辟失敗后，他又寫了《復辟始末記》加以痛斥；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爆發(fā)，項士元發(fā)動臺州各界響應，被推選為臺州救國協(xié)會會長，并創(chuàng)辦了《救國旬刊》；一九二四年起，他在杭州從事新聞工作十余年，曾任《杭州國民新聞》總編、《之江日報》主筆，并辦有《杭州商報》等。他的《浙江新聞史》也是那段時期的產(chǎn)物。當初是杭州新聞記者聯(lián)合會決定，組織人員編寫一部杭州新聞史，推項士元起草大綱，但各人未能積極進行，后由項士元單獨編纂，擴大為浙江新聞史。

項士元還是資深的圖書館、方志館工作者。當初因為革命工作的關系，他結(jié)識了光復會創(chuàng)始人之一、章太炎的女婿龔未生。龔未生賞識其文史之才，民國初年籌建浙江圖書館時，就聘項士元為館員。因為有了省館的工作經(jīng)驗，也看到了圖書館對民眾教育的重要，他回臨海后就與同仁一起，于一九一八年籌建了臨?？h立圖書館，并擔任館長?？箲?zhàn)時期，他曾任浙江史志館浙東辦事處主任；一九四五年，被聘為臨?？h志館總纂；一九四七年，浙江通志館成立，又被聘為編纂。

當時職業(yè)多變，項士元做過的工作真不少。但無論做什么工作，他始終有一個不變的興趣愛好，即是購書藏書。正如他在自訂年譜中所說：“予自弱冠負笈游杭，輒喜聚書，五十年來，先后游滬、游粵、游蘇贛，以暨里居講學，薄奉所入，盡投故紙堆中，寒石草堂所聚總不下三萬余卷。”

寒石草堂，是項士元在一九二四年所建的藏書館。因當年他父親曾購得“誰園”廢石二塊，放置在庭前，因以名之。作為一個工薪階層，能聚那么多書，還有字畫和其他藏品，的確很不容易。他也自得其樂，曾題對聯(lián)云：“幽閉不摹子云居，小閣三間勝故廬?！?/p>

寒石草堂藏書比較寬泛，而對鄉(xiāng)邦文獻則特別注意。項士元自己說過：“凡有關國家史料，地方文獻之作，尤好什襲珍藏?！彼幱小逗萏盟嘏_州書目》，收書七百一十五種，其中明刊本二十余種，明抄本一種，稿本五十一種，精寫本十種，其他舊槧、稿本、抄校本不下五百種，都比較珍貴。他所撰寫的《臺州經(jīng)籍志》，所用資料有許多就是自己所藏。此書精博信實，深得學界好評。章太炎稱道：“尋其結(jié)撰，至思不貳，紹聞用心亦良勤矣?！瘪R一浮贊為：“考證詳密，大裨文獻?！?/p>

藏書家們有一個通病，就是把所藏之書當作傳家之寶，秘不示人。有些人在書頁中鈐上“子孫永葆”之類的印章，有些人還告誡子孫，如若示人，即為不孝。其實，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永葆或永秘的。古人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收藏家的東西，能葆個二三代就相當不錯了。特別是在政治大變動時期，隨著主人政治地位的改變，藏書藏物也散失得更快。臨海名人屈映光，在民國時期曾經(jīng)做過大官，也喜收藏，曾請項士元為他編過一套《精一堂藏書目錄》，有四卷之多，內(nèi)多李慈銘越縵堂舊藏，又有葛詠裳憶綠陰室藏品，頗為珍貴。一九四九年之后，除一部分撥交他所創(chuàng)辦之振華中學外，其余也就蕩然了。一九五五年項士元曾到屈氏家鄉(xiāng)東塍鎮(zhèn)訪書，見之感嘆道：“屈氏收藏圖書金石字畫頗富，是時已片紙只字無存。”

而項士元則并不把藏品作為個人財富看待，而另有一種處理方法。他是一個啟蒙主義者，他的辦學、辦報和從事圖書館工作，都是為了啟民眾之蒙，收藏雖屬他的興趣愛好，其實也與此目的相聯(lián)系。所以，他的收藏，除了自己用以鑒賞、研究和著述之外，還極愿意用來作為社會教育的材料。這樣，他就將自己節(jié)衣縮食、辛辛苦苦搜集來的藏品，分批捐獻給圖書館、博物館和文物管理委員會。有過多次大捐獻：

一九一八年，項士元在籌辦臨海圖書館時，就捐書萬余冊，作為館藏圖書的基礎；并且動員其父捐獻銀洋二百元，作為營造館舍開工費用。他還勸說晚清學者、臨海收藏家黃瑞的后裔，將“秋籟閣”舊藏寄存于臨海圖書館。

一九四五年，他捐助志書多種給浙江地方行政學會。

一九五○年初，從杭州返回臨海之前，他“舉所有寓廬圖書什物，分別捐贈省文管會及杭州親友”。

一九五一年三月，臺州專區(qū)文物管理籌備委員會（后改為臨?？h文物管理委員會）成立，項士元被推為委員，兼任征集組組長。他于四月份即向文管會捐獻了文物十五箱，圖書五千余卷。

一九五三年六月，他又將寒石草堂所藏鄉(xiāng)邦文獻二十四箱、書畫四箱，連同書櫥、書架、書箱等都一并捐獻給文管會。

此后還有一些零星的捐獻。如一九五六年五月，他向文管會捐獻出上個月剛從杭州買回的古籍多種；一九五七年六月，又向文管會捐獻所藏書畫多種。

因為不圖回報，所以他歷次捐獻連目錄都不留。

項士元的捐獻，當初為臨海圖書館和臨海博物館的開館奠定了基礎。后來又不斷充實兩館的藏品。

項士元生于一八八七年，一九五一年參加文管會，擔任征集組組長之時，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但他不顧年邁，卻是全身心地投入圖書文物的征集和保管工作中去。次年，他就搬到文管會藏書藏物的東湖雙柏山房來住，“與木石居，結(jié)詩書伴”。他在這里一邊照看圖書文物，一邊編制收藏目錄，并部署文物展覽等事。

當時正值土地改革時期，地主人家的藏品流失很多，有些人不懂得古物的價值，把它們當作廢品處理掉，這需要進行搶救。項士元常帶征集組工作人員，到臺州土特產(chǎn)運銷公司去查檢，將有價值的書籍、字畫和器物截住。有一次，他們就撿回了書籍、字畫四百九十斤—將書籍字畫論斤處理，也就可見它們的命運了。

除了到土特產(chǎn)公司去攔截以外，項士元還經(jīng)常帶人下鄉(xiāng)收購。開始，文管會屬臺州專區(qū)時，他們就要在臺州六縣到處奔走，后來，這個文管會改為臨?？h屬，他們就在臨海四鄉(xiāng)尋覓，有如一群貨郎。這種下鄉(xiāng)收購工作，跋山涉水，櫛風沐雨，非常辛苦。蔣竹仙在《項士元先生故事》中記道：“一九五五年四月八日，年近古稀的項先生，身穿灰布中山裝，腳穿新布鞋，與同志們一起步行（因解放初交通不便，出門沒汽車，只好步行或坐船），從西門出發(fā)，沿西北鄉(xiāng)城西大石繞回大田、東塍，又轉(zhuǎn)至嶺根，十三日到康谷，次日過小芝，后轉(zhuǎn)至桃渚，長途跋涉，直至二十日，才把沿途征集的文物移裝‘江大小火輪，九時半抵臨。回家時，他腳上的‘新布鞋鞋底已磨穿了；一次為征集文物，途中遇暴雨，山洪暴發(fā)，雨霧迷茫，兩眼昏花，一不留神，滑入水溝，摔落門牙，幸被一青年救起?！钡検吭獮榱藫尵葓D書文物，卻不辭勞苦，經(jīng)常下鄉(xiāng)征集。

東湖是臨海有名的風景區(qū)，但當時市民生計艱難，游人不多，倒是個清靜之地。項士元在此，除了保護文物之外，還可讀書著述，非常用功。項士元一生勤奮，著作宏富，總計有一百五十七種。一九五八年，浙江人民出版社委托他校訂宋慈抱遺稿《兩浙著述考》，這時他雖已年逾古稀，但還是接受下來，而且經(jīng)常工作至午夜十二時，甚至凌晨一時半。因“事關兩浙文獻，所以半載以來，晨夕不遑，未敢稍懈也”。這部書稿原來的分類頗為雜亂，材料也有所欠缺，項士元細心加以調(diào)整和補充，從一九五八年十月到次年五月，花了七個月的時間審訂完成。

一九五九年夏秋間，雙柏山房漏水，淋濕了一些書籍，他又親自參與搶救、曬書。由于過于勞累，終于一病不起，于該年十一月病逝。終年七十三歲。

當時恰值反右運動之后，知識分子正在挨整之時，所以對于這樣一位有功于地方文化之人，不可能有什么紀念活動。直到改革開放之后，鄉(xiāng)人才在一九八七年為紀念項士元誕生一百周年和逝世二十八年，以臨海博物館的名義，為他重建墳墓。墓側(cè)寫有一副對聯(lián)：“功存文物千秋業(yè)，望重臺山百代師?！笔瞧溆讶硕度斣谒百浰脑娋?，道出了他對故鄉(xiāng)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