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俊杰
摘 要:一位當代作家與一位千余年前的詩人雖“莫見其面”,卻通過詩而“輒見其心”,產生了心靈上的共鳴。對于李商隱的《錦瑟》,王蒙先生闡述了自己獨特的見解。他認為,《錦瑟》的核心是“情”,那種憂傷的、無端的、惘然的“情”是《錦瑟》的感情基調。王蒙通過自己對于《錦瑟》的體悟,對“知音”作了很好的詮釋。本文試圖從王蒙對《錦瑟》的解讀出發(fā),結合劉勰《文心雕龍》“知音”篇 ,略談王蒙對“知音”的詮釋以及筆者個人對“知音”的體會。
關鍵詞:《錦瑟》 解讀 知音
王蒙對李商隱《錦瑟》的解讀,主要集中在《一篇〈錦瑟〉解人難》 、《再談〈錦瑟〉》以及《〈錦瑟〉的野狐禪》三篇文章中。盡管他自謙稱“才疏學淺”,但仍然從多個方面與角度闡述了自己對《錦瑟》的獨特感悟。在《一篇〈錦瑟〉解人難》中王蒙指出,自己在年少初讀《錦瑟》時,“便驀然心動,覺得詩寫得那么憂傷,那么婉轉,那么雅美”①4。王蒙初讀《錦瑟》時的這種感受,大概是多數初讀這首詩時人們的體會。能夠產生這種心理層面的共鳴,便具備了與它成為“知音”的基本條件。當然,真正的“知音”除了需要帶著情思欣賞、理解作品之外,還應該具備一定的專業(yè)素養(yǎng),即閱讀大量經典、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積累豐富的知識。這是劉勰《文心雕龍》中所說的“積學”與“博見”。
王蒙對《錦瑟》的闡述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王蒙認為從《錦瑟》的字面意思看來,其字、詞、句并不難做出解釋或者并非不可解釋,“只不過一些解釋留有彈性、留有變通的余地罷了”①6。對于《錦瑟》究竟是否為詩題,學界“聚訟紛紜”,王蒙認為“錦瑟”即詩題,并非無題。題目有時往往僅僅是一個“記號”,作者想要表達的情感內涵通常大于題目本身包含的容量,而“錦瑟”是李商隱抒發(fā)“惘然之情”的出發(fā)點。王蒙先生在《組織部來了個青年人》中有這樣一段話“生活有時帶來某種情緒的波流,使人激動也使人困擾,然后波流流過去,沒有一點痕跡……真的沒有痕跡嗎?它留下對于相逢者的純潔和美好的回憶,雖然淡淡,卻難忘……”每個人都會追憶往事,隨著時間溪流的緩緩流淌,當進入回憶時便會產生與過去那個時候的相應的情緒,并且會將那種情緒與現實進行對比。
其次,由于缺少足夠“過硬”的材料表明詩人創(chuàng)作的背景與動機,使得《錦瑟》是朦朧的、難解的。法國漢學家吳德明(Yves . Hervouet)曾經說,“李商隱詩的朦朧已經被夸大了,這并不是因為已經提出了幾種不同的解釋,而是我們不能擁有充足的證據提出唯一的解釋”②。例如對于《錦瑟》主題的解讀,即存在諸多說法。黃世中在《論王蒙的李商隱研究》(文藝研究,2004(4)中,依據《類纂李商隱詩校注箋評疏解》(《文史》,第30輯),指出了較有代表性的十四種說法,分別是:“令狐青衣”說,“詠瑟”說,“令狐青衣”與“詠瑟”調和合一說,“詠瑟以自傷身世”說,“情詩”說,“悼亡”說,“自傷身世”說,“令狐恩怨”說,“詩序或自題其詩”說,“傷國祚或感國祚興衰”說,“寄托君臣朋友”說,“情場懺悔”說,“無解”說。然而,王蒙先生認為,即使詩人“死而復生”講明其作品的創(chuàng)作緣由,或者我們得到某個遺世孤本,但是這又能給這首詩“增加或貶損多少東西呢”①9?“這些材料與論斷的傳記學史學意義仍然會大于他們的文學意義”①8。對于生平資料保存較為完備的作家進行“知人論世”的解讀是十分有效,也是十分必要的。然而對于缺乏文獻資料傳世的作家,則很難有成效的運用這種方法。如果此時依舊執(zhí)著于探尋作家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動機,較容易忽略詩歌本身的藝術價值。
第三,王蒙將《錦瑟》的內涵和意蘊歸結為“情”,他認為李商隱將自己的整個人生經歷與情感經驗渾融為一體,使得他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不單單是因為某一件特定的事情引發(fā)、奠定,而是包含著他對于整個人生經歷與情感經驗的思考,最終作品散發(fā)出“無端”、“惘然”的感情色彩。如劉學鍇先生指出的,“而王蒙的一系列文章則反復強調,這些詩未必專為某人某事某景某物而作,它所創(chuàng)造的乃是一種涵蓋許多不同心境的‘通境,所抒發(fā)的乃是一種與各種不同感情相通的‘通情”③。
無論是“隱僻”的詩,還是簡明的詩,都存在被人廣泛接受的可能性,它們的本質在于是否創(chuàng)造了一個可以供讀者自由馳騁的審美想象空間?!跺\瑟》的難解是相對的。由于缺少確鑿史料說明其創(chuàng)作背景與動機,它表現出難解性。但在關乎欣賞者個人的審美接受時。它表現出易解性。從這一方面看,王蒙無疑找到了解讀《錦瑟》的鑰匙。“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④518,在《〈錦瑟〉的野狐禪》中,王蒙將《錦瑟》變換形式,分解組合,提出了解讀它的新視角。除此之外,王蒙將“無端”看做全詩的主語,組合出“無端此情”、“無端追憶”、“無端惘然”的詞組,使得詩人抒發(fā)的感情更易于被讀者所理解。
“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④517!古人發(fā)出了怎樣一句無奈又現實的吶喊。我們應當承認的是,無論欣賞者具備多么高的專業(yè)素養(yǎng),讀者和作家之間可以達到真正心靈溝通的為數并不多,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遇到知音更是萬幸。俞伯牙志在山水,鐘子期了然于胸,這樣的知音可遇而不可求。心靈上的共鳴雖然難以言說,卻又是至關重要的。文學欣賞與文學創(chuàng)作在某種程度上是相通的,如果欣賞者與作品之間不能產生共鳴,則“無誤苦慮”、“不必勞情”也。由于王蒙先生既是作家也是批評家,他在進行文學批評時常常較多的運用作家的感性思維,而不是嚴密的學術邏輯。但是,純粹的感性或理性都是不存在的,只有哪一個方面所占的比重較大些,王蒙“是學者群中的作家,又是作家群中的學者”⑤。在我看來,心靈上的親近感應該作為文學批評的前提和基礎。這樣做即使在數量上沒有優(yōu)勢,卻一定有質量的保證。如果批評家選擇那些契合自己心靈或能夠引起心靈共鳴的作品進行評論,那么這樣兩顆相近心靈的碰撞,將會帶來多少不可預知的驚喜。這樣的文學批評,或揚或抑,都能夠發(fā)現作品中的“美”,而對“美”的批評是文學批評的本質。
之所以說王蒙是《錦瑟》的知音,并不僅僅指他們之間產生的心靈的契合與共鳴,在王蒙自己看來他與李商隱并不是同一種性格類型,他認為李商隱是憂傷悲戚的,而自己更欣賞樂觀豁達的人,但這沒有妨礙他發(fā)現《錦瑟》的“異彩”,“他把愁緒編織成一個美麗的殿堂時,他的修辭功夫,表意的功夫,把消極的情緒加以規(guī)范,使它進入了一個詩的境界、美的境界”⑥。劉勰說,“知多偏好,人莫圓該。……會己則嗟諷,異我則沮棄”④518,王蒙沒有因為自己與詩人的脾氣秉性不吻合,而以個人喜好作為評判準則。盡管他們性格迥異,卻沒有影響他對于《錦瑟》的感悟以及對詩人的理解。文學欣賞建立在“美”的基礎上,無論是褒揚還是貶斥,都應秉持客觀、公正的態(tài)度,作公允的評價。
《知音》篇中說,“形器易徵,謬乃若是。文情難鑒,誰曰易分”④518,對于看不見、摸不著的文學審美創(chuàng)造活動,準確把握是十分困難的。王蒙在《雙飛翼》“小語”中也說,“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心可以有。……心有靈犀一點通。有嗎?靈嗎?通嗎?請讀者批評指正”①。王蒙試圖把握《錦瑟》中的獨特的審美創(chuàng)造,他將目光更多的聚焦在詩人創(chuàng)造的“通境”、“通情”上,準確的理解了詩人“無端”、“惘然”的情思。
在法國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的筆下,主人公的外祖母巴蒂爾德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 “老態(tài)龍鐘”的鐘樓對于她十分“受用”,因為與自然渾融一體的鐘樓,深深地融入進了巴蒂爾德的心靈,她說,“模糊地見到了她心目中最可貴的東西”,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有人曾說,每個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似乎在做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其實只在做著一件事,即尋找適合自己的地方,尋找適合自己的同伴,尋找適合自己的生活。所謂“適合”,也許就是“知音”,真正能與心靈相契合的事物并不多,巴蒂爾德在“老態(tài)龍鐘”的鐘樓上尋覓見了,王蒙在李商隱的詩中尋覓見了,于每一個獨立的個體生命而言,這無疑是一種幸運與幸福。
注釋
① 王蒙,雙飛翼[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② Yves · Hervouet,Short Title in The Poetry of li shang-yin[M].Academia Sinica,1981:346.
③ 劉學鍇.本世紀中國李商隱研究述略[J].文學評論,1998(1):47.
④ (南朝宋)劉勰,著.周振甫,校注.文心雕龍注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18.
⑤ 喻大翔.王蒙論文三術[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1):63.
⑥ 王蒙.說“無端”[J].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02(4):385.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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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南朝宋)劉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注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3] 劉學鍇.本世紀中國李商隱研究述略[J].文學評論,19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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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喻大翔.王蒙論文三術[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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