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克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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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MEGA2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文本研究:一個路線圖
■魯克儉
[摘要]文章提出了一個基于MEGA2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文本研究路線圖,包括《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文本研究的方法論、《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文本研究的“兩步驟原則”?!皟刹襟E”即《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文本研究的地基清理和《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文本解讀。文章從《提綱》手稿的文獻學問題、中譯文討論兩方面進行文本研究的地基清理;從《提綱》中“實踐”概念的新解讀,《提綱》第二條與“真理標準”,《提綱》與《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的關系,如何理解人的本質(zhì)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提綱》的共產(chǎn)主義主題,《提綱》第十一條是否意味著“行動主義”等六個方面進行文本解讀。
[關鍵詞]《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MEGA2;文本研究;兩步驟原則
關于馬克思文本研究的進路,筆者曾在《光明日報》2007年4月10日理論學術(shù)版發(fā)表的《方法論自覺與學派建構(gòu)》一文中提出:“要進一步深化馬克思文本解讀研究,研究者至少應有以下四個方面的方法論自覺:第一,馬克思文本解讀研究要基于MEGA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第二,馬克思文本解讀研究要建立在充分了解國外馬克思學相關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第三,馬克思文本解讀研究要以馬克思文獻學研究的新成果為基礎。第四,馬克思文本解讀研究要善于參照主要語種的馬克思著作版本?!苯?0年來,筆者正是按照這一“方法論自覺”進行文本研究的,這也是筆者有別于其他前輩或同輩馬克思文本研究者的特點所在。
以上四點方法論自覺,最終要落腳于文本解讀。因此,文本研究的成敗,取決于能否使文獻學、中譯文及國內(nèi)外研究現(xiàn)狀的梳理與文本解讀有機結(jié)合。如果只有第一個方面的基礎性工作,研究就會淪為資料堆砌;只有第二個方面的工作,只著眼于文本的思想解讀,就沒有學術(shù)根底;如果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都具備,但沒有實現(xiàn)有機結(jié)合,就仍然是兩張皮,第一個方面的工作(特別是文獻學方面的資料堆砌)就很容易成一種裝飾,這種文本研究就淪為了“偽文本研究”。
為此,筆者對馬克思文本研究采取“兩步驟原則”:
第一步,基于MEGA2對目標文本作文獻學清理,弄清目標文本的寫作時間、目標文本與同一時期其他文本(特別是摘錄筆記)的關系、目標文本的寫作過程和版本情況(文本層)、目標文本的異文(文本修改情況),并對其可能蘊含的結(jié)論進行探討。然后對照目標文本的原文,并參照其他語種(特別是英語)的版本,對目標文本的中譯文進行討論,并對其可能蘊含的結(jié)論進行探討。最后,對目標文本的國內(nèi)外研究狀況(特別是西方馬克思學的研究情況)作系統(tǒng)的學術(shù)史梳理。
第二步,在第一步工作的基礎上,對馬克思早期文本進行多角度和深入的思想解讀。第二步的工作首先是設置“問題”。面對一個文本,研究者可以從不同角度提出不同的“問題”來對目標文本進行解讀,因此文本解讀是開放的,甚至說是無窮盡的。國內(nèi)以往的“經(jīng)典著作研究”或馬克思主義哲學史教科書和專著,已經(jīng)從目標文本提煉出了各種“問題”,而西方馬克思學家,又從不同的角度提出了新的問題。因此,馬克思文本研究既要直面已有的老“問題”,又要擅于以新的視角,設置新的、有重大學術(shù)價值的真“問題”。
“問題”設置不是閉門造車,不是隨意所為,也不是僅僅依研究者的個人興趣和知識結(jié)構(gòu)而定。在“問題”設置上,除了首先要對國內(nèi)外研究狀況進行學術(shù)史梳理之外,以斯金納為代表的思想史研究劍橋?qū)W派的方法論(特別是其“語境化”方法)值得借鑒。因此,筆者的馬克思文本研究有意識地將馬克思的思想置于西方思想史傳統(tǒng)之中,包括古希臘哲學和文化傳統(tǒng)、近代啟蒙思想傳統(tǒng)、德國觀念論傳統(tǒng)、近代資產(chǎn)階級政治哲學傳統(tǒng)等,從而使設置的“問題”能夠與國際學術(shù)話語接軌,能夠展開有效對話。
《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以下簡稱《提綱》)是筆者近年來一直關注的馬克思早期重要文本,先后發(fā)表了《〈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寫作原因及其再評價》①載《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08年第5期,人大復印報刊資料《馬克思列寧主義研究》2009年第1期。《〈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與歷史目的論》②載《河北學刊》2009年第5期,人大復印報刊資料《哲學原理》2010年第1期。《超越傳統(tǒng)主客二分——對馬克思實踐概念的一種解讀》③載《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3期,人大復印報刊資料《哲學原理》2015年第6期。,涉及《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文獻學、中譯文及文本解讀等方面。根據(jù)馬克思文本研究的“兩步驟原則”,筆者在此提供一個未來對《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進行文本研究的路線圖,以求教于方家。
(一)《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手稿的文獻學問題
1.《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寫作原因
《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既非《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寫作提綱”或預備性著作,也非受《神圣家族》出版后回響的影響,而是受赫斯《最近的哲學家》的直接影響(特別是赫斯對費爾巴哈的批判),在《1844—1847年記事本》上匆忙寫就的?!短峋V》第十條“舊唯物主義的立腳點是市民社會,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則是人的社會或社會的人”,直接來自赫斯的《最近的哲學家》,而且之前恩格斯在給馬克思的信中特別提到了赫斯《最近的哲學家》中的這一思想。①詳情參見筆者著《〈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寫作原因及其再評價》。
2.《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與《評李斯特》的寫作順序
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42卷中,《評李斯特》的寫作時間標注的是1845年3月,即《提綱》之前。國內(nèi)的馬哲史教程就是據(jù)此解讀馬克思這一時期的思想發(fā)展。根據(jù)MEGA2相關卷次的文獻學考證,《評李斯特》寫于1845年秋,接近《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寫作。特別是其“生產(chǎn)力理論”,與《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的生產(chǎn)力理論是完全一致的。
3.《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原始手稿
馬克思《提綱》的1845年稿本,與恩格斯1888年發(fā)表的稿本有不小差異,有些是正字法和標點符號方面的改動,有些是內(nèi)容上的改動,國內(nèi)學者如俞吾金、王東、孫熙國對此做過探討,但有兩處修改尚未引起人們的注意。
(1)第一處修改
第一處是《提綱》第三條第一段話:“關于環(huán)境和教育起改變作用的唯物主義學說忘記了:環(huán)境是由人來改變的,而教育者本人一定是受教育的。因此,這種學說一定把社會分成兩部分,其中一部分凌駕于社會之上?!痹?845年稿本中,其德文原文是“Die materialistische Lehre v. der Ver?nderung der Umst?nde u. der Erziehung vergi?t,da? die Umst?nde v. den Menschen ver?ndert u. der Erzieher selbst erzogen werden mu?. Sie mu? daher die Gesellschaft in zwei Teile—von denen der eine über ihr erhaben ist —sondiren.”恩格斯對《提綱》第三條作了較大修改,將其改為“Die materialistische Lehre,da? die Menschen Produkte der Umst?nde und der Erziehung,ver?nderte Menschen also Produkte anderer Umst?nde und ge?nderter Erziehung sind,vergi?t,da? die Umst?nde eben von den Menschen ver?ndert werden und da? der Erzieher selbst erzogen werden mu?. Sie kommt daher mit Notwendigkeit dahin,die Gesellschaft in zwei Teile zu sondern,von denen der eine über der Gesellschaft erhaben ist.(Z.B. bei Robert Owen.)”(有一種唯物主義學說,認為人是環(huán)境和教育的產(chǎn)物,因而認為改變了的人是另一種環(huán)境和改變了的教育的產(chǎn)物,——這種學說忘記了:環(huán)境正是由人來改變的,而教育者本人一定是受教育的。因此,這種學說必然會把社會分成兩部分,其中一部分凌駕于社會之上。(例如,在羅伯特·歐文那里就是如此。)
此處大的修改有3點。首先,馬克思原稿中的主語“Diematerialistische Lehre v. der Ver?nderung der Umst?nde u. der Erziehung”可以有兩種理解,一種理解是“關于環(huán)境改變的唯物主義學說和關于教育的唯物主義學說”,另一種理解是“關于環(huán)境改變的唯物主義學說和關于教育改變的唯物主義學說”。第二種理解可能性不大。恩格斯對主語作了徹底改寫,變成“那種認為人是環(huán)境和教育的產(chǎn)物、改變了的人也是改變了的環(huán)境和改變了的教育的產(chǎn)物的唯物主義學說”。其次,恩格斯將修飾“zwei Teile”(兩部分)的定語從句“von denen der eine über ihr erhaben ist”中的“ihr”(她)置換成“Gesellschaft”(社會)。但“ihr”是否可能指“zwei Teile”呢?如果是指“zwei Teile”,那么馬克思的意思就是“一部分凌駕于另一部分之上”,而非“一部分凌駕于社會之上”。第三,恩格斯將馬克思原稿中用的“sondiren”(探測、發(fā)現(xiàn))置換成“sondern”(使分離、使分開)。恩格斯之所以做這樣的修改,可能是他以為馬克思這里出現(xiàn)了筆誤。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按照馬克思的原稿,這句話可譯為“因此,這種學說一定會發(fā)現(xiàn)社會由兩部分構(gòu)成,其中的一部分凌駕于另一部分之上”。并非馬克思筆誤的一個重要根據(jù)是,“sondiren”恰恰是馬克思那個時代的拼寫習慣,而按照后來的正字法(特別是1880年杜登的《德語全正字法字典》),“sondiren”就應該寫為“sondieren”。實際上,恩格斯在1888年發(fā)表《提綱》時,就是按當時的正字法拼寫的。比如恩格斯就將《提綱》第二條和第六條馬克思原稿中的“isolirt”(孤立)按照拼寫為“isoliert”。
(2)第二處修改
第二處是第十條“舊唯物主義的立腳點是市民社會,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則是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Der Standpunkt des alten Materialismus ist die 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der Standpunkt des neuen die menschliche Gesellschaft od. die gesellschaftliche Menschheit),被恩格斯改為“Der Standpunkt des alten Materialismus ist die ‘bürgerliche’Gesellschaft;der Standpunkt des neuen die menschliche Gesellschaft,oder die vergesellschaftete Menschheit”(舊唯物主義的立腳點是“市民”社會;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則是人類社會或社會化的人類)。此處共有5處修改:
第一,逗號被恩格斯改成了分號。第二,bürgerliche一詞被恩格斯加了引號,并作強調(diào)(德文版以斜體字表示,中文版以黑體字表示)。第三,“Gesellschaft”與“od.”之間,被恩格斯加了逗號。第四,馬克思用的是“oder”的略寫形式“od.”,恩格斯將其恢復為“oder”。第五,“社會的(gesellschaftliche)”被恩格斯修改為“ver gesellschaftete”(社會化的)。第一、三、四這3處修改是非實質(zhì)性的,第二、五處修改是內(nèi)容上的實質(zhì)修改,值得深入考察。
(二)《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中譯文討論
1.“gegenst?ndliche”的翻譯問題
《提綱》的翻譯直接影響到讀者對文本的解讀。朱光潛曾專門發(fā)表論文討論《提綱》的翻譯問題,后來又有不少學者就《提綱》的翻譯問題發(fā)表看法。中譯文也作了多次修改,最大的修改是將第一條中的“gegenst?ndliche”由“客觀的”改譯為“對象性的”,將“subjektiv”由“主觀”改譯為“主體”。但在《提綱》第二條,仍然保留了將“gegenst?ndliche”譯為“客觀的”這一譯法。
2.《提綱》第一條中“活動”一詞的翻譯問題
在《提綱》第一條不算長的中譯文中,出現(xiàn)了7處“活動”。對照馬克思的原稿,名詞“Th?tigkeit”出現(xiàn)了5次,被正確地譯為“活動”。形容詞“t?tige”出現(xiàn)了一次,被錯誤地譯成“能動的”。其他2處“活動”出現(xiàn)在“因此,他在《基督教的本質(zhì)》中僅僅把理論的活動看作是真正人的活動”,原文是“Er betrachtet daher im Wesen des Christenthums nur das theoretische Verhalten als das echt menschliche”,其中“Verhalten”被錯誤地譯成了“活動”。“Verhalten”有“舉止、行為、表現(xiàn)、態(tài)度”等不同含義,前三個含義比較接近,第四個含義區(qū)別較大。此處馬克思是在“態(tài)度”意義上使用“Verhalten”一詞的,即“因此,他在《基督教的本質(zhì)》中僅僅把理論的態(tài)度看作是真正人的態(tài)度”①馬克思此處所提到的費爾巴哈在《基督教的本質(zhì)》中僅僅把理論的態(tài)度看作是真正人的態(tài)度,參見《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下)(三聯(lián)書店年1964年版)第144、145頁:“理論之立場,就意味著與世界和諧相處”“如果人僅僅立足于實踐的立場,并由此出發(fā)來觀察世界,而使實踐的立場成為理論的立場時,那他就與自然不睦,使自然成為他的自私自利、他的實踐利己主義之最順從的仆人。”費爾巴哈的“理論的立場”和“實踐的立場”的原文是“der Standpunkt der Theorie”和“den praktischen Standpunkt”。“立場”是與“態(tài)度”而非“活動”更接近。此外,黑格爾的《法哲學原理》導論的第4節(jié),有“實踐的和理論的態(tài)度”“理論的態(tài)度”“實踐的態(tài)度”等說法,參見范揚、張企泰譯黑格爾《法哲學原理》(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11、12、13頁。馬克思在寫作《提綱》第一條時,頭腦中憑印象浮現(xiàn)了費爾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質(zhì)》和黑格爾的《法哲學原理》的這兩處文字,或者說馬克思將黑格爾“理論的態(tài)度”的說法移花接木到費爾巴哈《基督教的本質(zhì)》第十二章對猶太人的實踐利己主義的批判上了。??蓞⒁娪⒆g文“Hence,in The Essence of Christianity,he regards the theoretical attitude as the only genuinely human attitude”。
“Th?t”出自赫斯的論文題目“Philosophie der That”,通常譯為“行動的哲學”,其實應該統(tǒng)一將“Th?t”譯為“活動”?!癟h?t”或“Th?tigkeit”涉及赫斯和馬克思對人的“類本質(zhì)”的新理解和新規(guī)定,是1843年之后赫斯和馬克思哲學中的核心概念,如果隨意翻譯,會造成很大誤解和混亂。
3.《提綱》第三條的翻譯問題
首先,將第三條第一段話第一句的主語“Die materialistische Lehre v. der Ver?nderung der Umst?nde u. der Erziehung”譯為“關于環(huán)境和教育起改變作用的唯物主義學說”是不準確的。馬克思的原意是“關于環(huán)境改變的唯物主義學說和關于教育的唯物主義學說”,可譯為“那種關于環(huán)境改變和關于教育的唯物主義學說”。馬克思所要表達的含義雖然有些籠統(tǒng),但足夠清楚,可任由讀者結(jié)合上下文做出自己的理解。但馬克思原稿中根本沒有“環(huán)境和教育起改變作用”這層含義。可參照英譯文“The materialist doctrine concerning the changing of circumstances and upbringing”。
其次,恩格斯修改稿的中譯文也有不確之處。在同位語從句“da? die Menschen Produkte der Umst?nde und der Erziehung,ver?nderte Menschen also Produkte anderer Umst?nde und ge?nderter Erziehung sind”中,“die Menschen Produkte der Umst?nde und der Erziehung”與“ver?nderte Menschen also Produkte anderer Umst?nde und ge?nderter Erziehung”是并列句,系動詞“sind”是共用的,兩者之間沒有因果關系。中譯文加了“因而”一詞,把并列句變成了因果主從句,就改變了恩格斯的原意。
4.《提綱》第十條的翻譯問題
《提綱》第十條中“der Standpunkt des neuen die menschliche Gesellschaft od. die gesellschaftliche Menschheit”譯為“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則是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不妥?!癲ie menschliche Gesellschaft”意即“人的社會”,“gesellschaftliche Menschheit”意即“社會的人”,意思是人既是個體的,又是社會的,與“人類”沒有任何關系。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3卷,已將《論猶太人問題》中的“menschlichen Emancipation”從第一版第1卷中的“人類解放”改譯為“人的解放”。與此相應,《提綱》第十條中的“menschliche Gesellschaft”應譯為“人的社會”。當然,第二版第3卷本身譯文就不統(tǒng)一。該卷仍將《〈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的“allgemein menschlichen Emancipation”譯為“全人類的解放”[1]。應譯為“普遍的人的解放”或“全面的人的解放”,以對應于“片面的人的解放”,即“政治解放”。馬克思此處①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中有“menschlichen Emancipation überhaupt”的說法,《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3卷將其譯為“一般人的解放”(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3卷第174頁),是從第一版第1卷的“一般人類解放”改譯而來的。其實,其含義就是“普遍的人的解放”或“人的全面解放”。指的并非“一部分的解放”與“全體人的解放”的關系。
5.“mu?”的翻譯問題
《提綱》多次使用“mu?”一詞,除了第三條因為參照恩格斯修改稿所加的介詞短語“mit Notwendigkeit”(必然地)而將其譯成“一定”,其余都譯成了“應該”(第二條)、“應當”(第四條)。
筆者認為,第二條中“In der Praxis muss der Mensch die Wahrheit”不應譯為“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而應譯為“人必定會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指人必定會在實踐—歷史的辯證運動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第四條中“Diese selbst muss also in sich selbst sowohl in ihrem Widerspruch verstanden als praktisch revolutioniert werden. Also nachdem z.B. die irdische Familie als as Geheimnis der heiligen Familie entdeckt ist,muss nun erstere selbst theoretisch und praktisch vernichtet werden”,不應譯為“因此,對于這個世俗基礎本身應當在自身中、從它的矛盾中去理解,并在實踐中使之革命化。因此,例如,自從發(fā)現(xiàn)神圣家族的秘密在于世俗家庭之后,世俗家庭本身就應當在理論上和實踐中被消滅”,而應譯為“因此,這個世俗基礎本身一定會在自身中、從它的矛盾中得到理解,并在實踐中被革命化。因此,例如,自從世俗家庭被發(fā)現(xiàn)是神圣家族的秘密之后,前者就一定會在理論上和實踐中被消滅”。德語原文用的是被動語態(tài),中譯文將其改成了主動語態(tài)??蓞⒄沼⒆g文“The latter must,therefore,in itself be both understood in its contradiction and revolutionized in practice. Thus,for instance,after the earthly family is discovered to be the secret of the holy family,the former must then itself be destroyed in theory and in practice.”總之,在馬克思那里,世俗家庭被理解、被革命化,在理論上和實踐中被消滅,都是實踐—歷史運動的結(jié)果,而非“絕對命令”或道德訴求的產(chǎn)物。如果說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還訴諸康德式的“絕對命令”,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筆記本Ⅰ中仍然訴諸對“異化勞動”和作為其前提的“私有財產(chǎn)”的道德批判,那么馬克思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筆記本Ⅱ和Ⅲ中已經(jīng)轉(zhuǎn)向黑格爾的歷史和實然邏輯[2],馬克思在《提綱》中仍然堅持了實然的歷史邏輯。
(三)《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國內(nèi)外研究的學術(shù)史梳理及當前研究的主要問題
最早是拉布里奧拉,然后是葛蘭西,將《提綱》解讀為“實踐哲學”。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如盧卡奇、柯爾施、布洛赫等,都對《提綱》文本作過自己獨特的解讀。南斯拉夫“實踐派”是這一解讀思路的集大成,并在20世紀年80代影響到中國學界。
中國對于《提綱》的專著性研究,早在1936年就由上海辛墾書店出版了葉青著《費爾巴哈論綱》研究,全書分8章:觀念論之吸收,實踐的重要,實踐與理論,認識中的實踐論,社會的觀點,社會科學底推進,科學與哲學,哲學之消滅。
法國馬克思主義考據(jù)學派代表人物拉比卡(Georges Labica)1987年出版了專著Karl Marχ,les“Theses sur Feuerbach”(Presses universitairesde France),是在梳理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提綱》作的專題研究。該書1998年出版了德文譯本,中文版收入由魯克儉主編的《國外馬克思學譯叢》,即將在《國外馬克思學譯叢》第二輯出版。
此外,近年來國外學者的《提綱》研究,還涉及以下一些“問題”:
第一,對《提綱》第一條的研究,如Ulysses Santamaria,Alain Manville的論文“Marx et le matérialisme : sens et valeur de la première thèses sur Feuerbach”(Philosophiques,1987,Vol.14(2));柴田英樹的論文“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First Thesis on Feuerbach”(經(jīng)濟學論纂,2014,Vol.54(第5·6合并號))。
第三,對《提綱》第十、第十一條的研究,如G Kirn的論文“Althusserˊs Return to a New Materialism: a Reading of the 10(th)and 11 (th)Theses on Feuerbach”(Filozofski Vestnik,2010,Vol.31(1))。
第四,對《提綱》寫作語境的考察,如Larry Markus Wiltshire的博士論文THE INFLUENCE OF LUDWIG FEUERBACH AND MAX STIRNER ON THE PHILOSOPHICAL WRITINGS OF KARL MARX(Rice University,1977)第1—4章,探討了馬克思如何以及為何放棄費爾巴哈;Ernie Thomson的博士論文Feuerbach,Marχ,and Stirner: An investigation into Althusser's epistemological break thesi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1991)探討了1843—1846年馬克思的思想發(fā)展,強調(diào)馬克思與費爾巴哈的認識論斷裂是受到了施蒂納的影響。
第五,對《提綱》生態(tài)政治思想的考察,如Alex Loftus的論文“The Theses on Feuerbach as a political ecology of the possible”(Area,2009,Vol.41(2))。
第六,從異化視角來對《提綱》文本進行解讀,如Murzban Jal的論文“Interpretation As Phantasmagoria: Variations On A Theme On Marxˊs Theses On Feuerbach”(Critique,2010,Vol.38(1)),把異化狀態(tài)比作黑洞,認為唯心主義和從前的唯物主義都是被異化的黑洞攫住了,馬克思哲學的新大陸(新唯物主義)最終逃脫了異化的黑洞。
第七,對《提綱》實踐概念的探討,如Jose De Souza的論文“On Practice And Practical Standpoint In Marx”(Caderno CRH,2012,Vol. 25(Special 2)考察了馬克思《提綱》中的實踐概念與美國實用主義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認為馬克思的實踐概念具有本質(zhì)主義和超驗化的因素。
(一)《提綱》中“實踐”概念的新解讀
實踐是“主客體統(tǒng)一”的活動,抑或“前主客二分”的活動?從《提綱》各條來看,都是“前主客二分”的活動,而直觀的唯物主義必然是主客二分的。即使像費爾巴哈這樣的唯物主義者,因為堅持主客二分,也因此而強調(diào)理論而貶低實踐①“僅僅把理論的態(tài)度看作是真正人的態(tài)度,而對于實踐則只是從它的卑污的猶太人的表現(xiàn)形式去理解和確定”。,才會指望在理論上徹底駁倒不可知論,才會重視“解釋世界”而忽視“改變世界”在人類歷史發(fā)展和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的前提和基礎作用,才會面對不合理的現(xiàn)實時僅僅訴諸蒼白的“應然”和倫理的“愛”。
唯物史觀視域中的實踐、生活,即社會存在(日常生活的世界),本就是先于(前)主客二分的。先有生存、生活,然后才有語言、社會意識,才會有科學理論及社會理論(意識形態(tài))[3]。
(二)《提綱》第二條與“真理標準”
第二條的馬克思原稿是“Die Frage,ob dem menschlichen Denken gegenstaendliche Wahrheit zukomme–ist keine Frage der Theorie,sondern eine praktische Frage. In der Praxis muss der Mensch die Wahrheit,i.e. Wirklichkeit und Macht,Diesseitigkeit seines Denkens beweisen. Der Streit über die Wirklichkeit oder Nichtwirklichkeit des Denkens–das von der Praxis isoliert ist–ist eine rein scholastische Frage”。首先,中譯文仍然將“gegenstaendliche”譯為“客觀的”,肯定是不妥的①馬克思此處“對象性的真理”的說法,用以指黑格爾的真理觀。根據(jù)這種真理觀,事物的本質(zhì)是理念(真理)外化的產(chǎn)物,此為“現(xiàn)實”,即事物具有了“現(xiàn)實性”。。其次,國內(nèi)學者通常把這一條作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的重要文本依據(jù)。其實,這一條與“真理標準”毫無關系。如果說該條與認識論有關的話,也是與批判“不可知論”有關,無關乎某一具體理論的真理性的檢驗問題。
眾所周知,康德因為其保留“物自體”而在認識論上是“不可知論者”,黑格爾批判了康德,強調(diào)主客體的同一性(以主體來統(tǒng)攝客體),即恩格斯所謂“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費爾巴哈也批判了不可知論,但正如恩格斯所說的那樣,費爾巴哈對不可知論的批判與其說是深刻的,不如說是機智的。馬克思的《提綱》是針對費爾巴哈的。在批判不可知論問題上,馬克思顯然不同意費爾巴哈以及黑格爾僅僅從理論上來解決問題的做法。在馬克思看來,在理論上無法真正解決不可知論。如果說康德認為以知性方式來論證超驗的理性問題(如上帝、自由)永遠存在“二律背反”,那么馬克思進一步認為,“不可知論”既不能以知性方式來解決,也無法以理性方式(像黑格爾那樣)來解決。這是一個實踐領域的問題。不僅僅是理論理性的問題,也不僅僅是實踐理性的問題,而是感性的對象性活動即現(xiàn)實的實踐問題。
另一方面,《提綱》第二條體現(xiàn)了馬克思的真理觀。首先,現(xiàn)實的事物具有內(nèi)在的本質(zhì)和理性,這是馬克思所繼承的亞里士多德唯物主義性質(zhì)的本質(zhì)主義觀。其次,社會中的現(xiàn)實事物的本質(zhì)(及與其相對應的真理),既不是先驗的(康德式的),也不是預成的(黑格爾式的),而是在先于主客二分的實踐活動中生成的。真理不是認識的結(jié)果(基于主客二分),而是內(nèi)在于人的實踐活動中(實踐智慧)。一旦從先于主客二分的實踐活動(生活世界)靜態(tài)化為主客二分的認識活動,就可能出現(xiàn)“意識形態(tài)”②馬克思并不否定基于主客二分的理論和認識活動。實際上,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特別強調(diào)“實證科學”,以與熱衷于“僵死的事實的匯集”的經(jīng)驗主義、思辨的“空話”和“意識形態(tài)”相對照。有意思的是,同樣是主張真理存在于“生活世界”,胡塞爾的進路是反對“實證科學”,認為實證科學會歪曲生活世界的“真理”,只有現(xiàn)象學這一“真正嚴格的科學”才能發(fā)現(xiàn)真理。當然,馬克思所謂的“實證科學”,并非知性科學意義上的“實證科學”,而是指馬克思自己的理論(特別是后來的政治經(jīng)濟學),類似于后來韋伯的理解社會學,而有別于涂爾干的實證社會學。。
(三)《提綱》與《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的關系
《提綱》第三條最能體現(xiàn)《提綱》與《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的關系。
一方面,《提綱》與《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的關系非常密切?!碍h(huán)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或自我改變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為革命的實踐”,針對的是法國唯物主義的“環(huán)境決定論”。英國哲學家、教育家洛克的“白板說”,法國唯物主義思想家、教育家愛爾維修和狄德羅以及英國空想社會主義者歐文的“教育萬能論”,也屬于“環(huán)境決定論”。美國行為主義心理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華生有這樣的說法:“給我一打健康而又沒有缺陷的嬰兒,把他們放在我所設計的特殊環(huán)境里培養(yǎng),我可以擔保,我能夠把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訓練成我所選擇的任何一類專家——醫(yī)生、律師、藝術(shù)家、商界首領,甚至是乞丐或竊賊,而無論他的才能、愛好、傾向、能力,或他祖先的職業(yè)和種族是什么”。因此,“教育萬能論”實際上是通過設置標準化“環(huán)境”來塑造人的心理及其發(fā)展,完全否認了人的心理發(fā)展的內(nèi)生性和個體的主體性,因此“教育萬能論”并非我們一般所認為的“唯心主義”教育觀,而是“唯物主義”教育觀。因此,《提綱》第三條并非左右開弓,而只是批評舊唯物主義。
馬克思在《提綱》不久前的《神圣家族》中剛剛贊揚過法國和英國的唯物主義,并據(jù)此論證共產(chǎn)主義,認為共產(chǎn)主義是唯物主義的必然結(jié)論:工人的異化狀況是由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造成的,因此,改變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推翻現(xiàn)存的經(jīng)濟社會制度(基于私有財產(chǎn)的市民社會),工人的異化就會消除,共產(chǎn)主義的“人的社會”就會到來。這種共產(chǎn)主義世界觀與“唯意志論”(最終是唯心史觀)是相通的,以為共產(chǎn)主義不是歷史發(fā)展內(nèi)生出來的,而是可以先通過革命,通過改變?nèi)怂幍纳鐣h(huán)境,共產(chǎn)主義“新人”就可以涌現(xiàn)出來。列寧發(fā)動“十月革命”遵循的就是這樣的邏輯,列寧晚年對此點有明確的表述。馬克思在《提綱》中放棄了《神圣家族》中對共產(chǎn)主義的論證思路,又回到了《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的勞動(實踐)-歷史辯證法思路。
另一方面,基于先于主客二分的實踐的“人的自我改變”與“環(huán)境的改變”的統(tǒng)一,是馬克思唯物史觀從《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到《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轉(zhuǎn)換的樞紐。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把工業(yè)私有財產(chǎn)、家庭、國家、宗教、藝術(shù)、科學等都看作是人的本質(zhì)(力量)異化(即對象化)的產(chǎn)物,而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遵循的是從社會存在到社會意識,從生產(chǎn)、從經(jīng)濟基礎到上層建筑的進路。其關節(jié)點,就是《提綱》第三條。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都蘊含了“人的自我改變”及“環(huán)境的改變”的思想①《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有一段寫作中斷的話:“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主要只是考察了人類活動(der menschlichen Th?tigkeit)的一個方面——人改造自然。另一方面,是人改造人……”(《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中文第二版第88頁)。需要指出的是,“人改造人”的德文原文是“die Bearbeitung der Menschen durch die Menschen”,譯為“人改造人”很令人費解,應改譯為“人的自我改造”,以對應于“人改造自然(die Bearbeitung der Natur durch die Menschen)”。另外,“der menschlichen Th?tigkeit”應譯為“人的活動”。,但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其內(nèi)在的邏輯是人的本質(zhì)(力量)的異化;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其內(nèi)在的邏輯是生產(chǎn)(即生產(chǎn)的邏輯)。
(四)如何理解人的本質(zhì)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
不能把馬克思此處關于人的本質(zhì)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的說法,解讀為人的本質(zhì)是“社會性”。如果說馬克思此時仍然在使用“人的本質(zhì)”概念,那么馬克思所指的人的“本質(zhì)”,實際上是人的“個體本質(zhì)”,而非“類本質(zhì)”。
這涉及“社會實在論”問題。社會并非個體的加總(如方法論個體主義所相信的那樣),而是獨立的實體(這是方法論整體主義的信念)。換句話說,“社會”不僅僅是一個“名”,而且有其“實”。但社會(人的社會)又不是與個體相異化、相對立的獨立實體,不是先驗的先于個體而存在的實體,個體是邏輯上在先的(從這個意義上說馬克思又是方法論個體主義者)。因此,馬克思是主張“一加一大于二”的唯物主義社會唯實論者。①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的“社會唯實論”又增添了“分工”的維度,共產(chǎn)主義意味著分工的消除。
具體到《提綱》第六條,“本質(zhì)”除了“一般”“共相”等抽象的規(guī)定性之外,還有具體的規(guī)定性嗎?典型的個體(如文藝作品中的“典型人物”)可以既是具體的,又是普遍的。同樣,在費爾巴哈那里,類既是個體(個別),也是普遍(一般)。但費爾巴哈這樣規(guī)定的“類存在”,是唯名論的,無法與社會(共同體)劃等號。赫斯和馬克思都曾錯誤地以為兩者可以劃等號,因為在費爾巴哈作自我澄清之前,他們沒有注意到在費爾巴哈那里“類”是個體(“類”即使異化為上帝,也是以圣子耶穌這樣的個體形象出現(xiàn))?!邦悺奔热皇莻€體,其普遍性只能體現(xiàn)為“內(nèi)在的、無聲的、把許多個人自然地聯(lián)系起來的普遍性”②費爾巴哈的“類”,類似于后來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本質(zhì)”。胡塞爾的“本質(zhì)直觀”,就是立足于感性個體的本質(zhì)直觀。實際上,費爾巴哈也有“本質(zhì)直觀”的說法。同樣,在費爾巴哈看來,“類”蘊含了“社會”,正如胡塞爾的“主體際性”其實是基于個體的“先驗還原”,也就是說,被“先驗還原”的個體其實已經(jīng)蘊含了“主體際性”。“主體際性”并不意味著個體之間的現(xiàn)實互動(博弈)。,不會是現(xiàn)實的個體活生生地、有機地聯(lián)系起來的共同體。
在赫斯和馬克思那里,人的本質(zhì)不再僅僅是費爾巴哈意義上的“類”,即“理性、意志、愛”,而是個體的“實踐”“共同活動”(包括感性的對象性活動以及分工、交往等活動)。從而個體在“共同活動”的互動和博弈中,生成了超越于個體的新力量即社會。
(五)《提綱》的共產(chǎn)主義主題
馬克思既不是書齋里的理論家(哲學家),也不是像列寧這樣的職業(yè)革命家。所謂馬克思“理論性與實踐性的統(tǒng)一”,主要體現(xiàn)在馬克思的寫作是“政治性寫作”。因此,對馬克思的著述應該做政治哲學的解讀。
馬克思的《博士論文》是基于“唯物主義自我意識哲學”的宗教批判(自由主義政治立場),《萊茵報》時期的政論文章體現(xiàn)了馬克思的共和主義思想和政治立場,《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真正民主制”體現(xiàn)了馬克思的共產(chǎn)主義思想和政治立場,從《德法年鑒》兩篇論文到《共產(chǎn)黨宣言》,都是馬克思對共產(chǎn)主義的理論論證(先是哲學論證即哲學共產(chǎn)主義,然后是基于經(jīng)濟學的論證,最后是基于唯物史觀的論證)。馬克思的《1844年手稿》與其說是“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不如說是“共產(chǎn)主義手稿”。③《1844年手稿》中“對黑格爾辯證法和整個哲學的批判”,只不過是馬克思在筆記本Ⅲ論述共產(chǎn)主義的7點內(nèi)容中的第6點。
《提綱》第十條明確提出“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則是人的社會或社會的人”。第十條其實是《提綱》前十條的總結(jié)。④“立腳點”的德文原文是“der Standpunkt”,也可以翻譯為“立場”“觀點”?!短峋V》第十條所要表達的意思是“舊唯物主義的立場是市民社會,而新唯物主義的立場是人的社會”,或“舊唯物主義主張市民社會,新唯物主義主張人的社會”。在《提綱》的原始手稿中,馬克思在第十一條與第十條之間劃了一條橫線,就說明這一點。因此,共產(chǎn)主義是《提綱》的主線和落腳點,《提綱》首先是政治哲學的文本,其次才是“實踐哲學”的純哲學文本。
(六)《提綱》第十一條是否意味著“行動主義”
不管如何辯解,如果譯文是“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第十一條難免有抬高“實踐”貶低”理論”的嫌疑。但這明顯與馬克思一貫的思想不符。問題就出在對第十一條的理解上。馬克思的原稿是“Die Philosophen haben die Welt nur verschieden interpretirt,es k?mmt drauf an sie zu ver?ndern”?!癳s k?mmt drauf an”是固定短語,它有兩種含義:一種是“關鍵的、重要的”,另一種是“取決于”。通常對第十一條的理解(包括母語是德語的人對第十一條的理解)是取第一個含義,就像恩格斯認為第三條中“sondiren”是“sondern”的筆誤一樣。其實,馬克思是在雙關語上使用“es k?mmt drauf an”的。第十一條的意思就是:哲學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解釋世界取決于改變世界。如果這樣理解的話,馬克思所強調(diào)的,并非實踐(改變世界)比理論(解釋世界)更重要,而是“改變世界”相對于“解釋世界”在邏輯上是在先的。這與后來《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強調(diào)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思路是完全一致的。因此,“改變世界”的含義也并非僅僅指“革命實踐”,如列寧所強調(diào)的“沒有革命的理論就沒有革命的實踐”,而主要是指勞動、生產(chǎn)、生活等實踐活動,即社會存在本身。
因此,馬克思《提綱》中有強烈的行動主義色彩,但并不能歸結(jié)為否定理論的行動主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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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魯克儉.唯物史觀“歷史性”觀念的引入——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異化”概念新解[J].哲學動態(tài),2015(6).
[3]魯克儉.超越傳統(tǒng)主客二分——對馬克思實踐概念的一種解讀[J].中國社會科學,2015(3).
[責任編輯:李君安]
The Outline of Feuerbach Based on MEGA2:Text Research of a Roadmap
Lu Kejian
Abstract:The paper puts forward text research of a roadmap about The Outline of Feuerbach based on MEGA2, including methodology of text research on The Outline of Feuerbach and text research of two-step principle of The Outline of Feuerbach. The two steps are the foundation clearing of text research on The Outline of Feuerbach and text interpretation of The Outline of Feuerbach. The paper interprets the following six aspects: the literature issue of manuscript of The Outline and its Chinese version; the new interpretation of“practice”in The Outline; the 2ndof The Outline and“truth criteria”;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Outline and The Economic and Philosophical Manuscript in 1844; how to interpret that the essence of human is the sum of all social relations, the topic of communism in The Outline; whether the 11thof The Outline means activism.
Key words:The Outline of Feuerbach;MEGA2;Text Research;Two-step Principle
[作者簡介]魯克儉,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博士(北京,100872)。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西方馬克思學的形成和發(fā)展研究》(13AZD027)、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基于MEGAZ的馬克思早期文本研究》(15ZDB001)
[收稿日期]2015-09-08
[中圖分類號]A8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616(2016)01-000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