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尚未來臨”

肖明霞

1978年，在倫敦圣保羅大教堂中，一位唱詩班的男孩用純凈的嗓音演唱了英國作曲家薩利文的作品《當快樂少女出嫁時》。雖然他覺得自己有點緊張，但其真摯投入的歌聲博得了蒞臨此處的貴賓——伊麗莎白女王母親的稱贊；次年，由他錄制的一首BBC電視劇主題曲大獲成功，并讓這位十二歲的少年捧得金唱片獎……

十八年后的某一天，他經(jīng)人推薦到一個合唱團面試，出色的表現(xiàn)讓他在而立之年登上了事業(yè)的新高峰：他成功加入了這個被譽為“無伴奏合唱的勞斯萊斯”的團體——國王歌手合唱團（The King’s Singers）。他用完美的技巧、極富感染力的歌唱以及超群的舞臺表現(xiàn)力，為這一嚴謹?shù)挠悎F體注入了熱情活力。他就是國王歌手的男高音——保羅·菲尼克斯（Paul Phoenix）。

2014年8月，保羅從國王歌手合唱團卸任，以聲樂指導和獨唱者的身份，開始了“傳道、授業(yè)、解惑”的事業(yè)，并頻頻受邀到訪中國。他覺得，將自己十七年來在“國王歌手”中積累的經(jīng)驗和四十年來的音樂歷程分享給更多的人，與在舞臺上唱歌同樣有意義。2016年新年伊始，我通過網(wǎng)絡(luò)連線對他進行了一次采訪。有趣的是，網(wǎng)絡(luò)不甚理想導致語音信號時斷時續(xù)，恰似上演了一場現(xiàn)實版的“‘國王’的演講”。

從遭遇“災(zāi)難”到擁抱成功

保羅的家庭并無音樂背景。盡管兒時酷愛體育，但音樂天賦還是把他引上了藝術(shù)之路。在一位老師的鼓勵下，他六歲就加入了教堂唱詩班。九歲時，天資聰穎的他期望到更大的教堂去唱歌，但因家中經(jīng)濟能力所限，他不得不放棄已錄取他的曼徹斯特大教堂音樂學校，而去物色費用更低的地方?；蛟S是冥冥注定，最終接納小保羅的，是與他同名的倫敦圣保羅大教堂。很快，保羅便脫穎而出，不僅作為獨唱演員與合唱團一同錄制了多張唱片，還在伊麗莎白女王二十五周年慶典儀式上獻唱。1979年，作曲家杰弗里·伯根（Geoffrey Burgon）為小保羅量身打造的《西緬之頌）（Nunc Dimittis）作為BBC制作的電視劇《錫匠、裁縫、士兵、間諜》的片尾曲，在摘得英國歌曲創(chuàng)作最高獎Ivor Novello大獎的同時，還收獲了金唱片獎。在海倫·米勒主演的BBC版莎翁名劇《皆大歡喜》中，小保羅甚至還客串了侍童在劇中唱歌。

盡管兒時已有驕人成績，但令保羅他始料未及的是，他的音樂之路險些在大學時期終結(jié)。在皇家北方音樂學院讀書的第一年，保羅就被老師判定根本沒有音樂天分，甚至沒能通過一年級的考試，這對他來說“簡直是場災(zāi)難！”當時學校以培養(yǎng)歌劇人才為主，而保羅卻對歌劇培養(yǎng)不出感情，形容自己是“方枘圓鑿”，與學校的培養(yǎng)目標格格不入。面對這當頭一棒，有著堅韌性格的他決定：全力以赴走下去，向那些錯看他的人證明自己的實力！

面對失敗，保羅選擇“創(chuàng)造自己的成功”，參加各種校外活動，不斷尋找機會，比如和流行樂團合作、給朋友錄歌曲樣帶、加入曼城大教堂合唱團……嘗試不同事物幫他塑造了一個更完整且多元化的自己。雖然晚了一年才畢業(yè)，但保羅已經(jīng)能以職業(yè)歌手的身份獲得足夠的收入自給自足。畢業(yè)后，保羅做了六年的自由歌手，參加歌劇、音樂會，擔任合唱指導，與英國最富盛名的蒙特威爾第合唱團（Monteverdi Choir）合作，同時也參與流行音樂的演出。廣泛涉獵不同音樂領(lǐng)域，積累表演經(jīng)驗，這些都為他日后成為“國王歌手”鋪就了道路。

這段不一般的經(jīng)歷，讓保羅如今格外愿意鼓勵、幫助年輕人：“我想讓他們知道，要獲得成功，什么樣的家庭背景不重要，但你要努力，遇到挫折能迎難而上。成功的人并非是最有天賦的，而是性格好、意志力強、積極對待工作的人?！?/p>

歌手也應(yīng)該是表演者和講故事的人

很多看過國王歌手演出的觀眾都說保羅是個“表情帝”，他永遠是那個最活潑最顯眼的表演者。不過，合唱隊員往往會被要求減少個性，保羅的這種風格，是否顯得過于張揚？

“實際上，在國王歌手的生涯中，這正是我一直非常謹慎對待的。在國王歌手中存在著某種準則，即彼此雖各不相同，但表演時要保證能量與活力一致。這對我來說相當困難，因為我感知的活力程度（energy level）恐怕天生比他人要高出很多。但你無法阻止一個人真實的情感表達啊！在團隊中，我的確最活躍，但我必須很小心，不要太過度。從觀眾的反饋來看，人們都非常喜歡，可能大家都愿意看到活潑、令人印象深刻且能發(fā)自內(nèi)心歌唱的人吧?！边@一如保羅常對年輕歌者所說的，歌手也應(yīng)該是表演者（performer）和講故事的人（storyteller）?，F(xiàn)任“國王歌手”中資歷最老的高男高音戴維·赫利（David Hurley）評價說：“保羅是我接觸過的最自然的歌手之一——你只需聆聽他在唱片中的演唱即可感受到那種真情流露，他是位天生的歌者……在歷任國王歌手中，對于通俗作品的詮釋，毋庸置疑，他總是最出色的一位?！?/p>

“很多歌手在表演時想的是要記住歌詞，記住這樣那樣的演唱方式，而我更多思考的是文本、歌詞與情緒的關(guān)系，把情感分享給觀眾。這是我對所謂‘用心歌唱’（singing from your heart）的解讀?！碑斔€是圣保羅大教堂的小歌手時，就有人告訴他有聽眾被他的歌聲感動到流淚；時至今日，幾個月前他在臺北演唱《文森特》（Vincent）時，同樣有不少觀眾潸然淚下?；乜醋约菏粴q時的錄像，保羅感嘆道，能做真實的自己，隨心而歌，而不需為演唱方式傷腦筋，這一點至今未變“是一種幸運”。對他來說，“用心歌唱”很簡單，但他發(fā)現(xiàn)這恰恰是很多人缺少的東西。

培養(yǎng)觀眾責無旁貸

縱觀國王歌手涉獵的曲目，跨越古典與通俗，從文藝復興到搖滾流行，從英國牧歌集到《美國金曲簿》，更有兩百余首當代嚴肅作品。“國王”們對曲目的安排有著自己的態(tài)度：不能只選擇自己喜歡的，還應(yīng)選擇能讓觀眾（不僅是年輕人）喜歡的?！拔乙恢背珜?，作為表演者，一定要確保給予觀眾他們想要的，但同時還要注意引導、培養(yǎng)（educate）他們，安排對他們有挑戰(zhàn)性的曲目。選擇不同時期、不同風格、不同語言的作品，也是培養(yǎng)觀眾的過程?！比?015年國王歌手在上海的演出中就用近十種語言演唱了世界各地的民歌。“觀眾雖未必都能聽懂，但我要確保自己‘用心歌唱’，為他們講故事，幫助他們理解，促使觀眾在腦海中繪成一幅畫面，和你產(chǎn)生共鳴。這樣，無論是流行歌還是牧歌，他們都能聽得一樣開心，唱什么語言已經(jīng)不重要了?！?/p>

除了從曲目層面培養(yǎng)觀眾，保羅認為在觀眾的欣賞習慣上，自己也有著責任感：“這也是為什么我希望觀眾放下手機，不再把拍照當作頭等重要的事，而是靜心聆聽，因為只有這樣你才能完全沉浸到音樂中去創(chuàng)造想象，帶走美妙的回憶。我有責任站到改變現(xiàn)狀的前沿去引導觀眾，我會和觀眾溝通，讓他們感覺自己是發(fā)自內(nèi)心來聽音樂會?！?/p>

保羅覺得，干這一行最欣慰的就是每當觀眾告訴他，在他們的音樂中收獲了怎樣的感動和影響，而最大的遺憾是自己無法盡職盡責地照顧家人。對他來說，最令他難忘的演出也是最令他遺憾的人生時刻。許多樂迷手中都收藏有一張名為《搖擺巴赫》的DVD，在這場于萊比錫舉辦的紀念巴赫逝世兩百五十周年的音樂會中，就有國王歌手的表演。而保羅的小兒子恰在那天出生，當妻子進產(chǎn)房時，他正在去萊比錫的飛機上，當他們的《解構(gòu)巴赫》技驚四座時，孩子剛剛出生六個小時。“我多么希望那時候能陪在妻子身邊，而不是在演出，當天唯一不能被原諒的人就是我自己?！钡翘煲仓鴮嵙钏扌Σ坏?，很多人向他祝賀時都說：“或許你應(yīng)該用巴赫的名字給兒子取名‘約翰’！哈哈哈……”一天下來，居然有五六十個人這樣建議。保羅笑道：“當時只想說‘不！你走開！’然后再給他們一拳！”

助他人唱出“完美音調(diào)”

年均一百二十場的巡演安排和唱片計劃，令“國王”們除了能在圣誕季和暑期短暫休息以外，幾乎全年無休。他們自己也調(diào)侃，跟五個哥們兒相處的時間比和妻子在一起都久。一年多前，保羅決定結(jié)束十七年的國王歌手生涯，多一點時間陪家人，也多一些精力去思考教育工作。他成立了聲樂指導機構(gòu)“紫色之聲（Purple Vocals）”，致力于將自己在“國王歌手”中積累的知識和四十年的音樂人生經(jīng)驗分享給熱愛音樂的人，受邀到世界各地舉行大師班、講座、演唱指導，與合唱團合作音樂會等。

在指導的過程中，保羅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人們在音樂風格的切換方面總是倍感困難。他認為，原則上演唱通俗作品和其他風格作品應(yīng)該是一樣的：“如果你能演唱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品，你也應(yīng)該能駕馭通俗歌曲。但實際上我遇到很多人都把流行歌唱成了古典范兒?！彼J為這本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沒想到卻令很多人犯難?！拔乙娺^有的合唱團唱塔利斯（Tallis）的作品時美妙非凡，可一唱流行歌，味道就完全不對了?！彼Ｍ磥砟芏喾窒磉@方面的經(jīng)驗，分析癥結(jié)所在，找到幫助人們正確演釋的方法。

如今，越來越多的人接觸到阿卡貝拉，尤其很多年輕人通過諸如《完美音調(diào)》《歡樂合唱團》等影視劇或“清唱團”的選秀節(jié)目，開始了解阿卡貝拉。針對阿卡貝拉娛樂化的情況，保羅用了一個生動的例子來表達他的觀點。不久前他為一個年輕的學生團體做指導，他們準備了一支當下炙手可熱的阿卡貝拉團體Pentatonix的歌曲。因活動場地并無音響系統(tǒng)，平時慣用麥克風排練的年輕人顯得無所適從，只好假裝手執(zhí)話筒，表演著動作邊走邊唱。“他們其實很棒，但他們是在給麥克風唱歌呢，也沒辦法保持平衡和彼此聆聽，一切只是關(guān)乎娛樂。效果若能好，那真是‘見證奇跡’了。”唱到一半時，保羅打斷了他們：“觀眾會覺得你們這樣挺好，因為你們在表演一個秀，無可厚非。但，你們還記得上一次關(guān)注‘聲音’是什么時候么？”幾個人一臉茫然。

保羅認為，娛樂要素成為阿卡貝拉在發(fā)展中的一部分，是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但他建議上面這幾位歌手暫時拋開娛樂化的噱頭，先回歸到聲音本身上來?！拔覍λ麄兊闹笇г从谖易约旱难莩鼋?jīng)驗，是建立在‘品質(zhì)’基礎(chǔ)上的——有品質(zhì)的演唱，有效地與觀眾溝通。也許有人會認為我的方式有點‘老套’，但我不這么覺得，這種方式的核心是‘品質(zhì)’，它能讓歌手有更長的音樂生涯，而不是靠音樂外的東西曇花一現(xiàn)后便銷聲匿跡?！北Ａ_說，這并不是要批評他們，而是要分享真正有價值的觀念，實實在在地幫助年輕歌手們精進技藝，制定更高的標準。

身體力行詮釋紳士的含義

過去一年多，保羅已三次受邀到訪中國，在北京、上海、廣州、武漢及港澳臺等地舉辦了多場大師班和音樂會。“我非常喜歡在中國工作，很多人都渴望學習，并且能夠以開闊的胸懷接受你的想法。中國有那么多的合唱團和阿卡貝拉團體，非常棒。”但他也發(fā)現(xiàn)，有時會遇上一些并非來自合唱團而是來自指揮的問題，比如指揮給團員的呼吸時間不夠、作品解讀不夠全面，隊員們的能力因此而被限制住了。“我也必須很小心，擔心指揮覺得我削弱了他的權(quán)威感，而我并無意為之。我希望能像幫助合唱團一樣幫助到指揮，不僅做歌手們的朋友，也能做指揮們的朋友。同時，我也更愿意與大家一起演唱，這樣我成為了他們的一份子，有一種被接納的、謙遜而平等的感覺?！?/p>

保羅酷愛運動，這不僅可以讓他保持健康，也有助于調(diào)節(jié)工作壓力，保證積極飽滿的表演狀態(tài)，天氣、時差統(tǒng)統(tǒng)不是問題。當然，也會帶來一些小麻煩。在國王歌手官方更新的博客中他曾提到，在巡演中他常去室外跑步，但回來的途中找不到路是家常便飯。還有一次在北京演出時，他在天安門廣場上來來回回跑得不亦樂乎，沒想到卻引起了警察的懷疑，跟蹤了他半天……如今，保羅希望自己“跑”得更遠，還給自己的運動賦予了更大的意義。2014年夏天，保羅策劃了慈善騎行，在英國自北向南，獨自騎行十八天達一千五百公里，2015年又沿著愛爾蘭海岸線再次挑戰(zhàn)，在網(wǎng)站上發(fā)布他沿途的見聞，號召大家為一個慈善機構(gòu)捐款，善款用于資助非洲的一支孤兒合唱團。

保羅會在社交媒體上給每位留言的人點贊或回上幾句，會在演出后臺拉著裝臺的師傅們一起合影，向他們的辛勤勞動致意。他還會給酒店打掃自己房間的服務(wù)員唱上幾句作為每日問好的方式，深受感動的服務(wù)員悄悄留了小紙條：“你唱歌需要多喝水。很高興見到你?！奔垪l旁的礦泉水似乎比平時多了一瓶，這也讓保羅感到十分溫暖。與保羅接觸過的人，不僅會被他卓越的音樂才華與敬業(yè)精神所折服，而且會被他的熱情、幽默、積極的正能量所感染，更會被他的謙和、真誠與善良所感動。一位與他合作過的音樂人說：“作為歌者，從他身上學習到很多，除了技術(shù)之外，還有對音樂和歌唱的態(tài)度。我近距離接觸過很多國際大師，但唯有保羅臨走時，真的讓我有不舍的感覺，因為他給我一種朋友的感覺?！?/p>

保羅始終保持著謙虛的態(tài)度，他說：“我很普通，只是遇到了很多好機會。對于我所擁有的天賦，我有種責任感，要與人們分享它，而不是讓它變成被濫用的特權(quán)。我希望能利用它讓這個世界變得好一些，有更多良好的溝通者，人們愿意彼此傾聽，這樣就會有更多優(yōu)秀的人民和領(lǐng)導者，因為當下的世界其實并不那么美好……所以，我的工作不僅僅是傳遞音樂上的技能，更肩負著重要的社會責任。”

不久前，音樂出版社Edition Peters為保羅發(fā)行了他的第一張個人專輯《旅途》（Journey），如同是對他以往歷程的一次回顧，其中還再度錄制了近四十年前為他贏得金唱片獎的《西緬之頌》以及國王歌手時期的經(jīng)典曲目。對于往昔成就，保羅并無意回顧太多。“我更喜歡朝前看。我覺得自己天生樂觀，對生命充滿積極態(tài)度。對于未來，我想引用國王歌手的專輯《美國金曲簿》（Great American Songbook）里的一首歌——‘最好的尚未來臨’（The Best is Yet to Come）?！?/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