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虎

（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北京100732）

壯族文學史最閃耀光輝的一條貫串線

劉亞虎

（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北京100732）

壯族文學史最閃耀光輝的一條貫串線，就是“南方戰(zhàn)斗民族戰(zhàn)斗精神”，這條貫串線主要由歷代或作為藝術形象或作為歷史人物的民族首領連接起來。這樣的藝術形象或相關歷史人物可以列出這么幾位：竹王——莫一大王——瓦氏夫人——岑氏父子。

壯族文學史；貫串線

前言

中國文學史的研究中，漢族文學史的研究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已經(jīng)非常細化，如詩歌，各時期作品按內(nèi)容歸納出邊塞詩、田園詩、怨婦詩等，讓人過目不忘，印象頗深。相形之下，各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研究就顯得粗疏、籠統(tǒng)，缺少特點的提煉，難給人較深的印象。由此根據(jù)各民族文學的具體情況梳理出其某種特質(zhì)，當為彌補的手段之一。

一、壯族文學史一條閃耀光輝的貫串線

壯族先民文學遺產(chǎn)很多，例如姆洛甲、布洛陀神話，都是“混沌大氣旋轉(zhuǎn)成蛋形生出創(chuàng)世始祖”，與《三五歷紀》記載的“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幾乎完全吻合，是中華民族經(jīng)典的創(chuàng)世神話，具有珍貴的價值。如果再進一步研究一下它們與盤古神話的關系，當會有更多的發(fā)現(xiàn)。一個最大的可能是：此兩凝聚百越文化深層底蘊的創(chuàng)世神話，當為盤古神話的源頭之一。

但以后呢？這幾年，筆者先后參與《中國文學通史》《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史》的寫作，負責撰寫南方民族文學部分。至今，《中國文學通史》已經(jīng)出版，《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史》即將出版。這當中，筆者也一直關注從西甌、駱越到近現(xiàn)代壯族文學的發(fā)展脈絡，思考著怎樣用最精練的語言來概括壯族先民文學的精髓。筆者覺得其中最閃耀光輝的一條貫串線，就是：“南方戰(zhàn)斗民族戰(zhàn)斗精神”，而這條貫串線，主要由歷代或作為藝術形象或作為歷史人物的民族首領把它連接起來。

這可能會引起質(zhì)疑，一般認為北方民族有尚武傳統(tǒng)，南方老壯配得上這個稱呼嗎？其實只要想一想，從秦時讓秦始皇的兵“三年不解甲馳弩”的西甌，到抗戰(zhàn)時期公認能打仗的廣西兵，就可知老壯“南方戰(zhàn)斗民族戰(zhàn)斗精神”不是瞎捧，而是實至名歸；如果再舉點例子作點具體分析，則更可以證明老壯是實實在在的威武雄壯。

大家都知道，中國西南有一種獨特的歷史現(xiàn)象，即延綿長久的民族地區(qū)的傳統(tǒng)自治。不說先秦時期司馬遷所謂“西南夷君長以什數(shù)”，就是秦漢將西南納入版圖以后直到清初甚至更長，由于中央王朝對一些邊遠的民族地區(qū)實行的“羈縻”政策等原因，當?shù)孛褡迨最I還往往在不同程度上實際治理這些地區(qū)，由此還往往存在各種形式的較長時期的地方政權。如云南西雙版納傣族宋末元初建立的“景隴金殿國”，一直延續(xù)到20世紀50年代初，共傳四十四世，最后一任國王（召片領）刀世勛前些年還擔任云南省政協(xié)副主席；而貴州西部彝族從三國諸葛亮封“羅甸國”開始，就一直存在水西（今大方）、烏撒（今威寧）兩個并立的地方政權，清初“改土歸流”才結束，前一段熱播的電視劇《奢香夫人》只不過再現(xiàn)了其中水西政權明初一段歷史。

與此相聯(lián)系的是一些民族以這些地方政權首領為原型的一系列文學作品，它們在一定程度上展示了這個民族文學發(fā)展的脈絡。西雙版納傣族有反映封建領主階層從興起、興旺直到衰落的《相勐》《召樹屯》（孔雀公主）、《宛納帕麗》等敘事詩，它們幾乎就是傣族一部中古、近古文學史；黔西彝族也有反映奴隸主階層征戰(zhàn)及愛情生活等的《夜郎史傳》《益那悲歌》《黑白杜鵑花》等大型詩篇。

無可否認，這些地方政權的民族首領或土司（包括他們的子孫）由于地位、活動領域等原因，在民族歷史發(fā)展的過程中往往起著相對比較重要的作用，族群精神在他們（包括以他們?yōu)樵偷乃囆g形象）中杰出人物身上更得到展現(xiàn)，以他們?yōu)樵突蚺c他們有關的文學現(xiàn)象在民族文學史上也往往形成一條連接前后的貫串線。在壯族，這樣的藝術形象或相關歷史人物的貫串線不是那么明顯，但不同時期比較重要的還是可以列出這么幾位：

竹王——莫一大王——瓦氏夫人——岑氏父子

老壯“戰(zhàn)斗民族戰(zhàn)斗精神”，可以說在他們身上展現(xiàn)得尤為充分，不僅展現(xiàn)在代表族群意志反抗內(nèi)壓（中央封建王朝壓迫），更展現(xiàn)在代表整個中華民族意志反抗外侮。

二、壯族文學史中體現(xiàn)戰(zhàn)斗精神的藝術形象與作品

（一）竹王

竹王神話是南方民族四大族源神話（竹王、九隆、盤瓠、廩君）之一，載于東晉常璩《華陽國志》、南朝宋范曄《后漢書》等古籍中，核心情節(jié)是“一女子浣于水濱、三節(jié)大竹流入足間、破之得一男兒（竹王）”，表現(xiàn)了竹王“非血氣所生”的神圣性以及竹崇拜風俗。神話還表現(xiàn)了竹王“長有才武，遂雄夷濮”，故應該是神話傳說時代氏族首領的形象。

竹王神話族屬有爭議，但《華陽國志》記述此則神話中說竹王遇害后“夷濮阻城”，《后漢書》改為“夷僚阻城”則起碼與“僚”即漢晉以后的壯侗語族先民有關，當為部分壯族或融合部分濮人的壯族先民的族源神話。竹王則當為部分壯族或融合部分濮人的壯族先民的首領形象。

而表現(xiàn)壯族先民“南方戰(zhàn)斗民族戰(zhàn)斗精神”的情節(jié)主要在于《華陽國志·南中志》里的兩段記載，一段與竹王相關，曰：

王與從人嘗止大石上，命作羹，從者【曰】［白］無水，王以劍擊石，水出，今［竹］王水是也，破石存焉。一股王氣躍然紙上。另一段則與族群相關，曰：

……武帝……因斬竹王，置牂牁郡，以吳霸為太守?！笠腻ё璩牵淘乖V竹王非血氣所生，求立后嗣，霸表封其三子列侯。死，配食父祠，今竹王三郎神是也。

就是說，竹王遇害以后，族群不干了，于是“夷濮（夷僚）阻城”，統(tǒng)治者害怕了，作了讓步，“封其三子列侯”。想一想，“夷濮（夷僚）阻城”這該是多么壯觀的一個場面，想象一下就不由得熱血沸騰。這是四大族源神話里唯一提到族群起而反抗的表述，用現(xiàn)代語言來說“南方戰(zhàn)斗民族戰(zhàn)斗精神”似乎有點“天然成分”。這種精神延續(xù)于后世，延續(xù)于反抗內(nèi)壓的典型莫一大王和反抗外侮的典型瓦氏夫人、岑氏父子。

（二）莫一大王

唐宋以來中央王朝羈縻政策，給嶺南各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展留下了廣闊的空間，也給土官家族文化的興起提供了條件。嶺南僮族（壯族）地區(qū)各土官為了內(nèi)外各種需要，紛紛更突出地樹立自己的氏族神加以供奉，并編創(chuàng)完善相應的敘事詩歌用作祭祀、宣揚。根據(jù)流傳至今的壯族方塊字手抄本統(tǒng)匯，龍江流域莫姓土官樹立了“莫一大王”，右江流域岑姓土官樹立了“岑圣”，左江流域黃姓土官樹立了“黃九霄”，紅水河流域韋姓土官樹立了“韋金倫”……因為是同一民族內(nèi)不同氏族的神，他們的事跡多有相通之處，如能挑山開河，能在藤條上跑馬，能丟頭帕化石橋，能壓太陽回山背，等等，而且都有與皇帝斗爭的經(jīng)歷，斗爭中突出了反抗精神。其中，流傳最廣的是莫一大王形象及其敘事。

莫一大王形象產(chǎn)生的社會生活基礎是壯族先民及其首領反抗歷代封建王朝的斗爭，以及歷代王朝對族群首領的封賜。它的形成可能經(jīng)歷了較長的時期。從戰(zhàn)國到秦漢時代，封建王朝曾多次對嶺南用兵，但幾乎每一次進攻都遭到當?shù)貜姶蟮氖献?、部落組織的頑強抵抗。據(jù)《淮南子》卷十八《人間訓》載，秦始皇用兵嶺南時，壯族先民西甌人在“君”“將”的帶領下曾大敗秦軍，使秦軍進退維谷，“三年不解甲弛弩”；并殺其主將尉屠睢，“伏尸流血數(shù)十萬”。在西甌人內(nèi)部出現(xiàn)的“君”“將”等，可能是原始公社末軍事民主時期的領袖或階級社會初期的統(tǒng)治者，他們是各姓土官的前身。當時可能就產(chǎn)生一些反映這些斗爭的英雄傳說和短小的敘事歌，它們?yōu)橐院蟮拈L詩提供了若干素材和基礎。唐時，據(jù)《新唐書·南蠻傳下》載，至德元年（756），桂西西原蠻中的黃峒蠻首領黃乾曜擁眾20萬自號中越王，影響數(shù)千里，至乾元元年（758）始被殺。貞元十年（794），黃峒蠻另一位首領黃少卿又起兵進攻邕州，先后陷13州，“叛服不?！?，稱雄30多年。此在族群尤其是上層首領意識中均被引以為驕傲。這一切孕育了莫一大王形象及其敘事的萌生。

莫一大王在壯族民間信仰中被尊為英雄神，受到人們遠超過莫氏范圍的普遍的供奉。作為壯族先民一個重要的崇拜對象，這個原型積淀著較為深遠的文化內(nèi)涵。在桂中地區(qū)壯語中，“莫”就是“?！?，“莫一”就是“牛的首領”，即奉牛為“祖”的氏族部落首領。莫一大王用竹子育兵馬的情節(jié)，可能源于《華陽國志》和《后漢書》所記載的在“夷僚”中流傳的竹王的傳說，有人還據(jù)此認為莫一大王傳說就是由竹王傳說衍化而來的。莫一大王“飛頭”的情節(jié)，可能源于《太平廣記》卷四八三所引唐代尉遲樞《南楚紀聞》所載飛頭僚“夜如病、頭忽亡、比旦還”的傳說。莫一能種竹、扎草成兵，又帶古代氏族、部落首領兼巫師的影子。

在相關敘事里，莫一大王被塑造成一個理想中的英雄形象。他原是一個普通的壯家受苦人，有家庭、有妻室。他勇敢、機智，在朝廷上敢于冒著生命危險智斗奸臣，取得勝利。他受封為“大王”以后，還時時不忘家鄉(xiāng)父老。同時，由于他吞了具有神奇力量的珍珠并得到父親靈魂的“神助”，他還具有超凡的本領：能掙斷鐵鏈，能搖身變化，能一箭射到京城，能揮鞭趕石趕山，能三次壓下太陽，能種竹扎草成兵……他最值得稱頌的是那種百折不撓的戰(zhàn)斗精神。他遭受了種種失敗，但毫不氣餒、繼續(xù)斗爭，直到腦袋被砍下，還叮囑家人把自己的頭顱漚成地龍蜂與敵人周旋到底。在他的身上，凝聚著壯族先民的智慧、力量、理想和愿望，也體現(xiàn)了他們頑強、堅韌的民族性格。應該說，是先有英雄的原型積淀再有莫氏土官的借用，以后更把他說成是宋代某位具體的莫氏南丹刺史（元·馬端臨《文獻通考》），更說明了這種前后產(chǎn)生的關系。

莫一大王應該是中央王朝統(tǒng)一嶺南及隨后磨合期的民族首領形象，文學作品從不同的角度反映兩方應是辯證的統(tǒng)一，就像人們不否認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又贊頌屈原的精神一樣。

（三）瓦氏夫人

瓦氏夫人，原名岑花，生于明弘治九年（1496），歸順直隸州（今廣西靖西縣舊州村）土官岑璋之女。她自幼聰明好學，飽讀詩書，習練武藝，鉆研兵法。長大成人以后，按照壯族土司時代官族與官族通婚以及婚姻不避同姓的習俗，嫁給田州（今廣西田陽縣）土官岑猛為妻，改稱為“瓦氏”。

瓦氏夫人是明代抗倭女英雄，屬于壯族土司里已經(jīng)上升到更高層次的愛國抗外侮的典型，其事跡不用多做介紹；而且前幾年京城一場官司，使其知名度更高。這里主要談談作為文學（包括民間文學）形象的瓦氏夫人。

與瓦氏夫人相關的傳說、歌謠、長詩等不少，如“長木鞋”的傳說是說當年瓦氏夫人練兵時為了培養(yǎng)俍兵的集體觀念，命人根據(jù)壯族的木屐式樣制成長木鞋，3人或6人一組共穿一雙長木鞋練習賽跑。后來這種形式成為壯族體育比賽的項目之一?！伴L奶夫人”的傳說是說瓦氏夫人打戰(zhàn)時騎在大馬上，背上還背著一個小孩。她的兩只奶很長，聽到小孩哭時就把胸前的奶甩給背后的小孩吃，所以又稱“長奶夫人”。瓦氏夫人的兵丁英勇善戰(zhàn)，江浙沿海百姓廣為傳頌一首民謠：“花瓦家，能殺倭……”這些描述，形象，生動，充分體現(xiàn)了壯族先民“戰(zhàn)斗民族戰(zhàn)斗精神”。

（四）岑毓英、岑春煊父子

筆者第一次對岑毓英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幾年前在云南馬關開會的時候。會議主持者指著南邊遠遠的一片礦山說：那些地方是廣西壯族的岑毓英爭回來的。當時筆者心里一熱，幾分感動，幾分自豪！

岑毓英，清代原上林長官司岑氏土司的后裔，（上林長官司1666年清政府改土歸流時已改歸西林縣），依靠自己奮斗官至云貴總督，在中法戰(zhàn)爭中立了功，而中法戰(zhàn)爭也是中國近代史上唯一完勝的對外戰(zhàn)爭。中法戰(zhàn)爭結束后，岑毓英參與中越邊界云南段的勘劃工作，與法方代表反復辯論，爭回了曾淪入越南的部分土地，捍衛(wèi)了祖國南疆的神圣領土。他留下的文稿有《岑襄勛公遺集》等。

岑毓英的兒子岑春煊，更是清末官場有名人物，文化上的大手筆是籌建中國最早的三所“國立”大學堂之一山西大學堂（即今山西大學，另兩所為北洋大學堂今天津大學、京師大學堂今北京大學），開啟中國高等教育的新紀元。代表作品有《樂齋漫筆》。

從全國層次來說，岑毓英、岑春煊父子應該是壯族近代史上最有貢獻的著名人物之一，可以說“文治武功”占全，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壯族的驕傲。岑毓英體現(xiàn)“戰(zhàn)斗民族戰(zhàn)斗精神”的作品僅列舉兩首詩。一首是18歲時寫的《新春伐筆》，詩中流露出他的報國情思：

新歲薇垣擁甲兵，春來備馬欲長征；伐開環(huán)宇妖霧盡，筆畫山河定太平。

另一首頗有來歷，相傳岑毓英晚年在昆明一次歡迎朝廷大臣的宴會上，有人認為他不過一介武夫，不沾文墨，故意提出作詩助興，還推“岑總督領先”。于是岑毓英信筆成詩：

素習干戈未習詩，諸君席上命留題。瓊林宴會君先到，塞外烽煙我獨知。割發(fā)結韁牽戰(zhàn)馬，撕衣抽線補旌旗。貔貅百萬臨城下，誰問先生一首詩？

詩中凝練地概括了自己的戎馬一生，洋溢一股豪氣！

當然壯族文學史還有很多其他優(yōu)秀的作品，同時南方其他民族也有不少體現(xiàn)戰(zhàn)斗精神的作品，不過總沒有這些作品連成串的壯族文學那樣給人深刻的印象，故寫出來與大家分享！

結語

研究民族文學史，一方面梳理這個民族文學發(fā)展的脈絡，構建學科基業(yè)；另一方面發(fā)掘這個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鑄造民族精神。壯族文學作品洋溢的戰(zhàn)斗精神，閃耀歷史，也啟示未來，尤其是在國際形勢紛紜多變的今天，其作用更不容小覷，而具有不同尋常的意義。

責任編輯：謝雪蓮

The Most Shining and Brilliant Line of the History of Zhuang Literature

LIU Ya-hu
（Institute of Ethnic Literature，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100732）

The history of Zhuang literature is the most shining and brilliant permeated line，which is"Ethnic Fighting Spirit of South Fighting."This line is mainly composed of national leaders of historical figures or artistic images throughout the ages:King Zhu-King Mo Yi-Lady of Wa's-Father and Son of Cen's.

History of Zhuang Literature，line

C95

A

1674-8891（2016）04-0001-03

2016-05-21

文為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籍載與口傳南方民族四大族源神話研究”階段性成果，批準號“11BZW136”。

劉亞虎（1950—），男，原籍廣西灌陽縣人，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二級），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