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亭,張 綺
(1.西南大學 文學院, 重慶 400715; 2.都柏林城市大學 應用語言和跨文化研究院, 愛爾蘭 都柏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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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鹽外運的歷史成因、空間地理及價值考量
楊亭1,張綺2
(1.西南大學 文學院, 重慶 400715; 2.都柏林城市大學 應用語言和跨文化研究院, 愛爾蘭 都柏林市)
摘要:自清代至民國時期的川鹽外運具有其深層的社會歷史背景,隨著川鹽的外銷空間區(qū)域不斷擴大,逐步形成了五條川鹽銷售網絡。筆者的研究側重于歷史上的川鹽外運行為,探究川鹽外運中隱含的“國家—鹽商—鹽場”的三維互動結構,同時揭示深層的“國家化”不斷建構過程,即通過川鹽的官收完成國家政治權力的滲透,乃至于最終實現(xiàn)對西南地區(qū)社會整合的重要目的。
關鍵詞:川鹽;外運;歷史成因;地理走向;功能結構;“國家化”
(一)清代的農民起義
1840-1850年,中國許多地區(qū)發(fā)生了水災、旱災、蝗災,廣大農民家破人亡,同時自1842年鴉片戰(zhàn)爭之后,土地兼并日益嚴重,吏治腐敗等使得清朝專制統(tǒng)治走到了極致,加之清朝統(tǒng)治階級為償還外債,加強了對社會底層民眾的盤剝,從而加劇了社會各階級矛盾。1851年發(fā)生的太平天國運動,也正是在這一社會歷史背景下發(fā)生的影響巨大的農民起義,這次農民起義不僅對清朝政治造成了直接威脅,主要是動搖了清朝的專制統(tǒng)治結構,在一定程度上激發(fā)了清朝的政治變革,同時還在經濟上產生了重要的影響。由于農民起義的特點,即在行為上極大的破壞性與情感上的對立性,使清末整體社會經濟處于極度混亂的狀態(tài),民眾生活窘迫、物資匱乏、顛沛流離,更由于起義對于交通的破壞,導致了原有的沿海海鹽向湖北、湖南銷售網絡的中斷,使民眾連日常生活所需的食鹽也不能得以保障,運輸?shù)睦щy使鹽價也一度飆升,許多人因此吃不起鹽,出現(xiàn)了身體疾病及其死亡現(xiàn)象。據《富順縣志》記載,咸豐三年(1853年),“發(fā)逆擾亂,淮鹽阻滯不得上達,湖北總督張亮基奏準,借撥川鹽富順廠引張,派員督運以濟楚食”*盧翊廷等纂修:《富順縣志》卷五《食貨》,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31年,第479頁。②盧翊廷等纂修:《富順縣志》卷五《食貨》,第479-484頁。。同時,為解決民眾吃鹽問題,清政府令川鹽急速調遣救濟湖南、湖北地區(qū),也就是史稱的“川鹽濟楚”,以此緩解由食鹽短缺而不斷惡化的社會危機。在此情況下,通過長江水運及陸路運輸,大量的川鹽運到了兩湖地區(qū)銷售。
(二)丁寶楨改革鹽政
光緒三年(1877年),總督丁寶楨以咸同兵燹之后,鹽政廢馳,引積增多,課欠嚴重,商岸困蔽,私梟充斥,奏請滇黔邊岸及近邊之三十二廳州縣,引鹽政歸官運,設局瀘州。②具體表現(xiàn)在:
1.黔邊:黔屬除黎平、古州兩府接壤廣西就近購食粵鹽外,其貴陽、安順、平越、都勻、思南、石阡、大定、遵義各府州,元明以來,均食川鹽。至鎮(zhèn)遠、思州、銅仁三府原食淮鹽。乾隆中葉,改食川鹽,原配三臺、射洪、篷溪、中江、樂至、鹽亭、富順、內江、資陽、榮縣各廠,嗣歸并犍富兩廠。光緒三年,黔邊首先改為官運。
2.滇邊:滇屬昭通、東川、鎮(zhèn)雄原隸四川。清初改隸云南,即食滇鹽。雍正七年,滇鹽產不敷銷,始令昭通、鎮(zhèn)雄改食川鹽。乾隆三年,東川產銅正旺,商民輻輳,遂援昭通、鎮(zhèn)雄例由川招商配運犍富廠鹽。光緒四年,統(tǒng)歸四川官運。
3.湖北八州縣計岸:建始初隸夔府。乾隆元年,改隸湖北施南仍食川鹽,二年湖督史貽直復以湖北之鶴峰州及長樂、恩施、宣恩、來鳳、咸豐、利川等六縣向食云陽各場,余鹽請仍照建始例同食川鹽,歷經江督川湖巡撫會奏,始定恩施、宣恩、來鳳、咸豐食云陽鹽,鶴峰、長樂食大寧鹽,利川食彭水鹽。乾隆三年,照建始例引頒川省招商行運。光緒六年,統(tǒng)歸四川官運。
4.保邊計岸:光緒三年,總督丁寶楨以界連黔邊之敘永、永寧、瀘州、納溪、合江、江津、綦江、南川、涪州、酉陽、秀山、黔江、彭水等州縣計引并歸官運。五年巴縣、江北改歸官運;六年石柱廳、忠州及豐都、長壽兩縣計引易與邊鹽相混亦歸官運;四年滇岸奏歸官運,仍常行近滇之宜賓、南溪、屏山、慶符、長寧、高縣、珙縣、筠連、興文、江安、馬邊、雷波等十二廳縣計引。六年湖北八州縣計引改官運商銷時,并將行巫山、萬縣計引提歸官運。*羅綬香等纂:《犍為縣志》(民國二十六年鉛印本),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68年,第1538-1540頁。同時,迨咸同軍興,川鹽濟楚生產消費雙方激增,故遂使鹽場經濟益呈發(fā)達之象。蓋楚北舊食淮鹽以洪楊鼠,據金陵淮運中梗專恃川鹽下運以濟民食,川中以犍富兩廠產額較旺,因濟楚而求過于供,又增多新井銷售極暢。*羅綬香等纂:《犍為縣志》,第1399-1400頁。
這說明了正是由總督丁寶楨將原有的川鹽商運商銷的經營模式改為官運官銷的經營模式后,川鹽外運才得以大規(guī)模且在官方認可的前提下濟銷周邊省府及州縣,因此也就有了“金犍為銀富順”之諺。
(三)民國時期的鹽荒
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后,我國沿海地區(qū)相繼淪陷,海鹽生產場地與廠房等備受破壞,運輸?shù)缆肥茏?。湖南、湖北海鹽銷區(qū)民苦淡食,急需靠川鹽濟銷。于是,有了歷史上的川鹽“二次濟楚”事件。我們可以通過民國時期的歷史檔案了解到當時川鹽對兩湖地區(qū)的濟銷措施:“在淮鹽未能大量運達以前,將川東所存井云寧各鹽,迅速沿江下運濟銷湖北;在淮鹽未能大量運達以前,川鹽迅速沿江下運湖南。”*云陽縣檔案館藏:《川鹽各產銷區(qū)食鹽供應辦法》,卷宗號:16-3-15。檔案中提及的川鹽濟銷兩湖,主要指的是川東的井鹽、云陽和大寧場的花巴鹽。同時,為了保障且行之有效地完成川鹽濟楚的國家行為,民國政府又制定了《非常時期食鹽專賣細則》《合作社承銷食鹽實施細則》《川康川東川北三區(qū)憑證計口授鹽辦法》等規(guī)則,最終體現(xiàn)了政府實行國家管控的重要措施與手段。
綜上所述,川鹽得以大規(guī)模的外運至湖北、湖南、貴州、云南銷售,前人研究更多的是認為在兩次濟楚的大力推行下,實現(xiàn)了川鹽運輸?shù)目缭娇臻g,并成功進入其他銷岸、引岸,而筆者認為還有一個最為重要的因素,即為丁寶楨改革鹽政是促發(fā)川鹽外銷的直接動因。
“川鹽古道”,源頭起于四川(包括今重慶)東部及南部產鹽區(qū),跨越川、鄂、湘、黔、滇各省,幾乎貫穿整個中國中部與西南腹地,它不僅僅是一條運鹽的水陸通道,也是數(shù)千年間逐步成型的龐大綜合運輸網絡。川鹽古道主要有以下幾條線路:
(一)川鄂鹽道
龍山與湖北施南府屬之來鳳縣,相距只十五里,較永順王村司為甚近,伏查川鹽之至來鳳者有二:一出四川彭水縣郁山場系粒鹽白色而微紅,其味多食則苦,名曰白鹽,即由郁山場陸路運至來鳳;一出四川犍為縣永通場,系塊鹽質如石塊色黑而味鮮,名曰鍋巴鹽,則由犍為縣水路歷重慶、涪州運至豐都縣屬之鉛溪河起阜,復由湖北施南府屬之利川、咸豐等縣陸路運至來鳳。*[清]符為霖修、呂懋恒纂:《光緒龍山縣志》,光緒四年(1878年)續(xù)修刻本影印本,第40頁。另據鹽運古道之陸路考察得知,四川忠縣的涂井和甘井場生產的鹽,船運渡江在石柱縣的西沱街起岸,經王村、石家、冷水、黃水、萬勝壩,翻七曜山進湖北界的利川、恩施,然后再銷往宣恩、咸豐、永順等地。另外,據《巫溪縣鹽廠志》記載,由巫溪縣大寧鹽廠運至湖北的路線有,陸路:大寧鹽廠的鹽行銷鄂北,翻大觀山至湖北的房縣和竹山所屬的地帶;由后坪或雞心岑,通湖北竹山、竹溪,也通往房縣。水路:從大寧廠用小木船裝載,順巫溪下行210里至巫山,然后轉船一路至培石45里,再陸運450里至鶴峰、390里至恩施、95里至宣恩;一路經長江下行200里至巴東、310里至姊歸,再行90里至興山,從巫山經900里至長陽等地。
(二)川湘鹽道
富順、犍為等縣的川鹽進入湘西主要有兩條路:一是經建始、恩施、宣恩、來鳳進入龍山、桑植、永順;二是經恩施的建始花坪、景陽雙土地、石灰窯、鶴峰,進入桑植,再到張家界等地。彭水郁山鹽經里耶、洗車河到龍山,再經桑植、張家界、石門到澧縣,到澧縣后部分鹽又經常德進入洞庭湖流域。*鄧軍:《尋訪川鹽古道》,《中國文化報》2014年10月18日,第10版。經筆者實地走訪得知,彭水縣郁山場的鹽外銷有三條線路:彭瀘線,即以車運從彭水至瀘溪、辰溪或是沅陵地界交貨;彭妙線,即從彭水船運至郁山鎮(zhèn)180里,經人力背負至馮家壩150里,從馮家壩船運至兩河口90里,兩河口人力背負至龍?zhí)?80里,從龍?zhí)侗池撝撩钊?8里,再行至沅陵地界;龔龍妙線:由龔灘經丁家灣、銅鼓潭、楊家坳至龍?zhí)?,計小路二百七十里,又經船運妙泉運至沅陵。
(三)川滇鹽道
由犍為廠水運至宜賓,又水運460里至老鴉灘起旱,310里至大關,又150里至昭通;小滇邊由宜賓下游15里南廣,水運170里至高縣起旱,100里至筠連,又340里至鎮(zhèn)雄。
(四)川黔鹽道
主要在永岸、仁岸、綦岸和涪岸四大鹽岸。
1.仁岸鹽道,由合江水運120里至仁懷。
2.永岸鹽道,由永寧起旱:一路經石梯子瓢兒井250里至大定,又180里至平遠,又170里至安順,又140里至歸化廳;一路由普市赤水河320里至畢節(jié),又290里至水城廳,又30里至威寧州,又260里至普安廳。
3.綦岸鹽道,由綦江水運360里至新棧起旱:一路由中岡枧壩280里至遵義,又310里至平越州,又130里至都勻;一路80里至桐梓縣,又210里至烏江河,又150里至興義縣,又190里至廣順州,又70里至長寨廳,又170里至羅斗州。
4.涪岸鹽道,由涪州水運604里至龔灘,又190里至沿河司,又180里至新灘,起旱80里至潮底,復由水運60里至思南,又220里至石阡,起旱210里至思州,又160里至龍溪口,水運180里至鎮(zhèn)遠,又由龔灘起旱350里至秀山,又120里至松桃廳,又140里至銅仁。*羅綬香等纂:《犍為縣志》,第1538-1541頁。
5.川陜鹽道:通過陸路運輸越過界梁子,與巫溪縣毗連的陜西鎮(zhèn)平相通,再由鎮(zhèn)平可將大寧廠的鹽分別轉道平利、安康、嵐皋、紫陽等地銷售。
“國家化”常常是為建構一個國家或是民族共同體而推行的政治措施,它是研究國家理論的重要概念。本文所謂的“國家化”則是指中國近代以來,對于生活與聚居在以中央王朝的皇權為中心所在地之外的所謂“蠻夷之地”的廣大邊緣地區(qū)而言的,中央王朝權利核心圍繞著政治、經濟與文化諸領域,采取自上而下對邊疆地區(qū)進行控制的“一體化”社會整合過程。亦言之,“國家化”實際上是將與國家中心相對的邊緣之地,納入國家的時空序列與政治架構,逐步實現(xiàn)政治、經濟與文化共同體,乃至于最終實現(xiàn)民族融合,建構現(xiàn)代民族國家,完成國家之大一統(tǒng)的終極目標。
由于在晚清乃至于民國時期,雖然受帝國殖民、軍閥混戰(zhàn)等不利國家一統(tǒng)的動蕩的政治格局影響下,甚至如杜贊奇所言的“國家政權的內卷化”*[美]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村》,王福明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65頁。的態(tài)勢下,晚清和民國政府仍然為穩(wěn)定政權以及“國家化”做出積極努力。其中必然所采取的行之有效的措施就是增加財政收入,以應對不斷趨于惡化的政治形勢,而鹽首當其沖地成為政府所依賴的重要財源之一,于是中國近代關涉鹽的各種政令的頒布與實施以及管控措施等可謂空前。正因為如此,鹽運古道無論是在水運還是陸運上,為“國家化”所需,將大量的川鹽運銷至黔、滇、湘、鄂,實現(xiàn)了官方與民間的雙重目的。即是說川鹽外銷不僅是解決了銷區(qū)民苦淡食的社會危機,同時在于“直接間接依賴鹽業(yè)以生活者為數(shù)不下四五萬人,就中以勞工占最多數(shù)”*羅授香等纂:《犍為縣志》,第1399頁。,但同時我們更應該看到,川鹽外銷實則是官方獲利、官吏謀利。
我們可以通過“官運邊計岸及商行濟楚鹽斤每引征攤正雜款目”窺其一斑,巴鹽“每引征稅銀三兩四錢零五厘,羨截銀四兩四錢九分五厘,廠厘十九兩五錢,三次加價三十五兩,黔厘十兩零四錢,黔厘加價九兩,添練新軍十兩,抵藥加厘二十兩,滇厘六錢,滇省團費一兩零八分七厘,渝厘二兩,局費五兩,防邊經費五兩,羨截銀一兩加攤護本共計每引一百三十兩零八分七厘”?;}“共計每引一百四十四兩八錢三分七厘”;下五襠巴鹽“共計每引一百一十三兩四錢六分七厘”;計岸花鹽“共計每引一百五十四兩二錢”;官運濟楚花鹽“共計每引七十三兩二錢一分八厘”;商運濟楚花鹽“共計每引七十四兩四錢七分八厘”。不僅如此,“濟楚之鹽抵岸時,厘稅至與成本相將近則更加一二倍,凡邊計岸及商行濟楚,每引鹽斤數(shù)目,雍正時水引一張配正鹽五千斤,陸引一張配正鹽四百斤,每百斤為一包”。至光緒三年,“巴鹽一引五十包共八千斤,花鹽一引五十包共一萬斤”,自“庚申起計岸花巴、邊巴每擔征二元五角,濟楚花鹽每包在川納場稅二元,抵楚納岸稅五元”*盧翊廷等纂修:《富順縣志》卷五《食貨》,第495-496頁。,最終各項計每包已達十二元。單就“五通橋稽核支所而言之,每月收稅就達二十萬元以上”*羅綬香等纂:《犍為縣志》,第1523頁。。同時,據王守基在《四川鹽法議略》中指出,川鹽外運使得四川鹽課每年持續(xù)增長,征收的廠厘、關厘等各項收入最高時達四五百萬兩,不僅如此,也使兩湖地區(qū)的鹽稅收入大幅增長,單就鹽厘就已達到了一百多萬兩。通過上述史料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官方因川鹽外運所獲得的巨大利潤,國稅收入亦比較增多,無怪乎因鹽使得經濟一時呈繁富現(xiàn)象。但也由之造成了積弊累累,表現(xiàn)在川督不遑兼顧鹽政,一切只受成于鹽道,失職罔利,故添商政代,即“以此岸之商代行彼岸之引,以彼岸之引改配此岸之鹽”,名為設法疏銷積引,實則愈積愈多,甚至引張可以妄發(fā)口岸,可以妄改。最終的結果必然是商人負欠受累,而官吏則已飽煬去矣。
中國西南地區(qū)由于“高山深谷、千巒萬壑統(tǒng)謂之巴山老林”*[清]卓秉恬:《川陜楚老林情形承宜區(qū)處》,[清]嚴如煜:《三省邊防備覽》卷十七《藝文下》,來鹿堂藏校,道光庚寅仲夏月重鎸,第17頁。,山川險阻,至清代中央王權勢力才得以全面延伸進該地域。王朝政權通過大規(guī)模的“改土歸流”和“開疆辟土”,實施了這一地域“蠻夷”文化的“清整”運動,乃至于晚清開始為增強國家的影響力和政權建設的需要,特別是村正職位的設置,于是實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國家化”。應該說,地方社會在“國家化”建構之前已經形成了自成體系化的川鹽外運網絡,不僅是因為川鹽生產地同外界的界地比鄰相連,食用便利,也是川鹽的井鹽、花巴鹽的鹽質深受周遭民眾的喜愛,因之川鹽外銷網絡的伸展得以實現(xiàn)。而在“國家化”之后,國家政權為進一步強化對西南地區(qū)的控制,于是就以鹽等作為實現(xiàn)其統(tǒng)治的重要媒介。也就是說,通過國家力量對鹽的管控,即是完成國家對西南地域各民族的社會整合與統(tǒng)制的極其有效的手段和方式。
通過調查,我們得知在川鹽古道沿線世代聚居并生活著漢族、土家族、苗族、瑤族、侗族等,正是鹽促使不同民族之間進行著物資流動與文化交流,鹽一方面承載著國家力量以“權力的文化網絡”*[美]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村》,第89頁。,在川鹽古道沿線設置的鹽政機構、關卡等,塑造著國家的權威與權力,即是指在西南地區(qū)鹽產地與銷岸、邊岸等鄉(xiāng)村中把鹽形塑為國家形象與符號象征,因此鹽的產銷、運輸、管理等都被深深地打上了國家符號的烙印,所以對違背鹽政行為以及私鹽的懲罰也就格外的嚴厲。另一方面地方社會也借鹽體現(xiàn)的權力文化網絡,其中尤以商幫為主借此網絡來樹立自己的社會地位與聲譽。譬如犍為鹽場的八大商,即“楊李康胡潘何巫畢諸族,其經濟勢力遠及于滇黔各省”*羅綬香等纂:《犍為縣志》,第1400頁。。鹽商不僅分為總商、運商與散商*Ping-ti Ho,“The Salt Merchants of Yang-Chou:A Study of Commercial Capitalism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a”,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17, No.1/2 (Jun.1954),pp.137-138.,還可以分為灶商、行商與坐商,他們憑借權力文化網絡把持著地方鹽業(yè)經濟,不僅如此,還對地方政治的改變發(fā)揮著巨大的作用。*Man Bun Kwan,The Salt Merchants of Tianjin:State-Making and Civil Socie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Honoluln: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1,pp.123-126.因此,在地方社會中表現(xiàn)出國家—鹽商—鹽場的三維互動結構,也即是形成了國家政權組織以自上而下地通過鹽商實現(xiàn)對鹽場各類人群的統(tǒng)治,也是對鹽的直接控制;鹽場則以生產出的鹽,靠各類鹽商自下而上地向國家效力的雙向體系。于是,鹽商們在國家政治的權力制約下,不僅成為國家財稅的吸納者,也成為刺激鹽場增產的推動者。在其間我們還應該看到地方社會中的鹽商們,雖說處于邊緣政治地帶,卻在國家政治權力延伸至此過程中,表現(xiàn)出向國家中心靠攏的姿態(tài),甚至是不惜以獻媚的方式或是“攀附”的生存策略,主動投向中心懷抱的價值取向,此種外向的自下而上的自覺表達,在鹽運大道的簇擁下,從而為“國家化”在該地域的完成創(chuàng)造了充分條件。
但不可否認的是,鹽在“國家—鹽商—鹽場”的三維互動過程中,也可以說是在“國家化”建構過程中,因時局變遷,社會動蕩不利因素的顯現(xiàn),從而導致了國家與地方社會圍繞鹽發(fā)生了相互博弈現(xiàn)象。尤以抗戰(zhàn)爆發(fā)后,由于時局動蕩,各鹽場銷市疲滯,多數(shù)灶商因周轉不靈,生產停頓,部分資力薄弱的灶戶,幾經虧折,已陷于無力起復的困難境地。因此,灶商們通過評議公所,一再向場屬陳明困難,請求實行官收,解除困境。據大寧鹽場公署主任張德祥于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1月26日,向川東鹽務管理局《陳述大寧產銷困境,請求實行官收》的報告說:
竊職場辦理增產一案,經于去稅擬定計劃,迭奉令飭“切實辦理”在卷,歷年來災害踏至,灶戶生機日削,雖有天然來源之鹵水,亦多相繼停業(yè),忍令棄貨于地。上年十月間奉令調鹽濟湘,當時存鹽一空,……陜鄂商販糜集,以至鹽價高漲,莫可遏止。時鹵水尚淡,各灶見厚利可圖,紛紛開煎,爭相復業(yè)。于上年十二月,鹽販屢被攔劫,甚多慘遭屠殺。訓至來場商販,寥若晨星,而困窮灶戶迫于工資日食之維持,爭相出售,供過于求,勢非相減價折閱出售不可。月余之間鹽價每擔驟跌約三元之距(柴鹽由八元跌為四元五角,炭鹽由五元七角跌至二元九角),雖曾按保本薄息之旨,嚴行核定牌價,但因困窮灶戶非急圖出售炊非將斷;而商販稀少非賤價不購,……此種情勢之造成,殆非人力可能挽回也。旬日以來,資本薄弱之灶戶概迫而歇業(yè)矣;而基礎較固之灶戶因現(xiàn)時鹵汁最濃,恐數(shù)月后鹵汁變淡不能興煎,遂抱產鹽不賣之旨,……欲使各灶盡量產足,默察補救之道厥有二端:一、疏通運道?,F(xiàn)本場陜鄂鹽路,伏莽縱橫,欲求路途通暢,……沿途護送一案,亦因中梗未決,衡以現(xiàn)情,實難辦到。二、存鹽官收。鹽道既決難疏通,則場困日深,職場灶商惟有束手待斃而已,遑言增產。故宜按其成本給以薄利,采用官收之辦法(或經銷辦法),產鹽既能薄利售出,……擬懇準于盡量收買鹽場實為公便。*巫溪縣鹽廠編:《巫溪縣鹽廠志》(內部資料),1989年,第195頁。
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鹽務總局根據奉令規(guī)定的“民制、官收、官運、商銷”的政策原則,核準對鹽場產鹽實行公收,也就是國民政府對鹽的統(tǒng)制的開始。
不僅如此,政府還對各鹽場的鹵水進行了統(tǒng)制,直接插手對鹵水進行管理,這便是始于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的鹵水統(tǒng)制,即通過官府對當時鹽場各灶需用鹵水情形,配定用鹵天數(shù),而由公家核定鹵租價值,代收代付,灶戶與鹵戶不直接交易。當時各灶對配鹵天數(shù)多少爭奪激烈,鹵戶對租價的高低也是意見紛紛,部分鹵戶和擁有多余鹵水的灶戶利欲熏心,群起反對。鹵水統(tǒng)制,直到民國三十六年(1947年)仍繼續(xù)實行。然而時隔數(shù)年,灶戶變動極大,政府規(guī)定當初實行統(tǒng)制分配給灶戶的鹵水長期不變。這樣一來,由于供求失調,便出現(xiàn)了兩種情況:一種是部分灶雖有鹵水但又無力經營;另一種是部分雖有經營能力的灶戶,或灶型改大,或經營發(fā)展,用鹵量增大,缺鹵濟煎。這類灶戶極欲否定當時的配鹵規(guī)定,鹵戶也一再反對繼續(xù)實行鹵水統(tǒng)制。因物價飛漲,貨幣貶值,鹵戶應領的鹵租從核價到領款一般須經數(shù)月,較核價之時物價已上漲十倍不止。故一部分灶戶和鹵戶多次申請取消鹵水統(tǒng)制。譬如大寧鹽場署針對此種情況于是報經政府當局批準,對鹵水的分配采取了變通辦法,對那些長期停產或犯了走私案的灶戶,取消其配鹵權,將原來配給的鹵水提撥給積極生產但又缺鹵水的灶戶使用,同時嚴禁黑市暗盤出售零鹵。民國三十六年(1947年)2月11日,大寧鹽署向場商辦事處檢發(fā)了《停配鹵水各灶及分配鹵水各灶表》作了配鹵調劑。*巫溪縣鹽廠編:《巫溪縣鹽廠志》(內部資料),1989年,第47頁。應該說,這一做法不但促進了鹽業(yè)生產而且進一步鞏固了鹵水統(tǒng)制。由此可知,無論是國家對鹽產公收,還是政府對鹵水的統(tǒng)制,都表現(xiàn)出國家在處理地方鹽場面臨產銷危機以及灶戶、鹵戶與商販矛盾時所采取的積極應對措施,尤其是當灶戶與鹵戶之間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時,面對有灶無鹵、有鹵無灶情形,政府承擔起了鹽業(yè)資源整合與調適的重要職能,就此而言之,“國家化”在當時的社會情境中顯然極具必要性和合理性。
(責任編輯:王學振)
基金項目:2015年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川鹽古道與社會整合、國家統(tǒng)制的關系研究”(批準號:15XMZ031)的階段性成果;2015年中央高?;究蒲兄卮笈嘤椖俊按}古道與社會整合、國家統(tǒng)制的關系研究”(批準號:SWU1509388)
收稿日期:2016-03-20
作者簡介:楊亭(1975-),男,四川馬爾康人,西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民俗學和文化人類學的研究;張綺(1976-),女,陜西漢中人,愛爾蘭都柏林城市大學應用語言和跨文化研究院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中國文化研究。
中圖分類號:K2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5310(2016)-06-0103-06
Outward Delivery of Sichuan Salt—Historical Causes,
Space Geography and Value Consideration
YANG Ting1, ZHANG Qi2
(1.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SouthwestUniversity,Beibei400715,China;
2.ResearchInstituteofAppliedLanguageandCross-Culture,CityUniversityofDublin,Dublin,Ireland)
Abstract:From the Qing Dynasty to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outward delivery of Sichuan salt was conducted against some deep social and historical background, thus leading to the gradual setup of five sales networks for Sichuan salt with the continuous expansion of its export scope. In this paper, the study is focused on the historical outward delivery of Sichuan salt, on exploring the three interactive structure of “nation-salt merchants-salt works” implicit in the outward delivery of Sichuan salt, and on revealing the deep process of constant construction of “nationalization”—the fulfillment of the penetration of state political power through the official purchase of salt works in Sichuan—so as to realize the important purpose of social integration in southwest China.
Key words:Sichuan salt;outward delivery;historical causes; geographic direction; functional structure;”nationaliz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