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的編纂及其特點

黃瑞云

(湖北師范大學(xué)，湖北 黃石 435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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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的編纂及其特點

黃瑞云

(湖北師范大學(xué)，湖北 黃石 435002)

文章論述有關(guān)《論語》的三個問題。1)通過對《論語》內(nèi)證的分析，推定《論語》是孔子死后由孔子的弟子們編輯，最后由曾子的弟子編纂成書，其時已是孔子去世半個世紀(jì)之后。2)《論語》編纂之時，無先例可循，編纂者只是將記錄語錄的簡牘胡亂編在一起，沒有考慮語錄的時間先后，更沒有反映語錄的語言環(huán)境。文章將全書同一內(nèi)容而分散在各篇的章次重新組合，使諸多語錄的內(nèi)容更加清楚。3)由于有了古代經(jīng)學(xué)家的注解，后人才能讀懂《論語》。但古人著重于文字訓(xùn)詁，而忽視書中前后章次的聯(lián)系，也很少考慮具體的語言環(huán)境，因而解釋就免不了錯誤。文章將前后有關(guān)章次聯(lián)系起來分析，追索語錄產(chǎn)生的時間背景，發(fā)掘出諸多語錄本來的內(nèi)涵。

《論語》;編纂時間;編纂特點

一

《漢書·藝文志》曰：“《論語》者，孔子應(yīng)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于夫子之語也。當(dāng)時弟子各有所記，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 這段話把《論語》的性質(zhì)及其成書的過程概括得相當(dāng)清楚。

《論語》是孔門弟子分散的記錄。除少數(shù)幾章是短小的有敘事內(nèi)容的散文外，絕大部分是孔子的語錄或與他人的對話，也有小部分是孔子幾位高足的語錄。全書是孔子去世之后才編就的。

《論語》由哪些人在什么時候編纂成書，當(dāng)時沒有具體的記載，而今只能在書中尋找內(nèi)證。

《論語》的敘述語言中對孔子的弟子一般都稱字，只有幾章例外。《子罕》篇：“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薄稇梿枴菲骸皯梿枑u。子曰：‘邦有道，穀；邦無道，穀，恥也?！崩?，邢昺疏，“孔子弟子琴牢也”①。憲，即原憲，孔子弟子。這兩章可能是編纂《論語》時琴牢和原憲在提交他們記錄的簡上記有自己之名，編纂者原簡照編，因而留下了他們的大名。另外有關(guān)閔損的兩章也很獨特，都見于《先進》篇。一章云：“子曰：‘孝哉閔子蹇，人不間于其父母昆弟之言?！币徽略疲骸伴h子侍側(cè)，闇闇如也?！笨鬃訉Φ茏涌偸侵焙羝涿?，這里一章竟稱閔損的字。另一章記錄者稱閔損為閔子。這可能是閔損的學(xué)生提供的，對自己的老師稱“子”，而且不經(jīng)意地將孔子稱閔損也記作“閔子騫”。除上述四章外，全書只有有若、冉求和曾參有“有子”“冉子”和“曾子”之稱。三人雖被稱為“某子”，但彼此情況有極大的差別?！秾W(xué)而》篇有三章“有子曰”。有若在孔子死后一度受到尊崇?！吨倌岬茏恿袀鳌分^“孔子既沒，弟子思慕，有若狀貌似孔子，弟子相與共立為師，師之如夫子時也”。稱為“有子”，可能就因為曾一度被尊為師。冉求有兩章稱為“冉子”?！队阂病菲白尤A使于齊，冉子為其母請粟”；《子路》篇“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對曰：‘有政’”。這兩章對冉求稱“子”，也可能同他的地位有關(guān)。但他們兩位與曾參被稱為“子”不能相比。曾參，字子輿，《論語》中記錄他的言論多達(dá)17次，全都稱為“曾子”。這在孔子弟子中是唯一的。有若、冉求雖有兩三章稱其為子，其他篇章中卻直稱之為有若與冉求。曾參如此受到尊重，因此可以推斷，《論語》是由曾參的弟子最后編定的。即使不全由他們編定，他們也一定是主要的成員。

《泰伯》篇中記述了曾參的臨終，又由此可以大致推斷《論語》編定的時間。

《仲尼弟子列傳》謂曾子小孔子46歲，則生于魯定公五年(公元前505年)。據(jù)《闕里文獻(xiàn)考》“曾子年七十而卒，則卒于魯元公元年(公元前436年)，時上距孔子之卒已四十三年”?！短┎菲€記述了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孟敬子即仲孫捷，“敬子”是謚號?！抖Y記·檀弓下》記載“(魯)悼公之喪，季昭子問于孟敬子”，魯?shù)抗吣?公元前431年)卒，其時上距孔子之卒已48年；而孟敬子之卒必定還在若干年之后，上距孔子之卒過了50多年。由此可知，《論語》的編定已是孔子過世半個多世紀(jì)以后。

到曾子的弟子們編定《論語》之時，孔門弟子一定早都過世，編纂者無法收輯到孔子的弟子們分散的記錄?！多l(xiāng)黨》篇所記孔子日常生活的細(xì)則，曾子的弟子們也無從了解得那么詳盡。這只有一種可能，即在曾子去世之前，《論語》已有一種稿本，曾子的弟子只是增補成為定本而已。原有的稿本只能由孔子的弟子們編纂。

孔子的弟子們什么時候有可能在一起編這部初稿呢？《孔子世家》謂孔子死后，弟子們服喪三年。“三年心喪畢，相訣而去，則哭，各復(fù)盡哀，或復(fù)留，唯子貢廬于墓上，凡六年然后去?！雹诳鬃尤ナ乐?，他的高足曾參、子貢、子夏、子游、子張等人，只有在守喪的幾年間能聚在一起。由此又可以推測，一定是守喪期間，他們把各自記錄孔子的言論編在一起，成為《論語》最初的稿本。因為從此以后他們再不可能有如此長聚的機會。而保存這分稿本的人必然是曾參，所以他的弟子們才能最終完成《論語》的編纂。 《子張》篇輯有孔子弟子子張、子夏、子游、曾子、子貢五人的語錄，其中四人都稱字，只有曾子稱為“子”，并有曾子弟子“問于曾子”的記載，更可以推知《論語》最終是曾參弟子所編纂。

據(jù)《漢書·藝文志》，“論語”其名編纂之時即已確定，但漢人亦稱之為“孔子”。《史記·田叔傳贊》：“《孔子》稱曰‘居是國必聞其政’，田叔之謂乎！”此《學(xué)而》篇子禽問于子貢語，原文作：“夫子至于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漢書·歷律志》：“《孔子》稱后王之法曰：‘謹(jǐn)權(quán)量，審法度，修廢官，舉逸民，四方之政行矣?！贝恕秷蛟弧菲?，文句小有出入，原文未標(biāo)明何人所言?！豆騻鳌ふ压辍泛涡葑⒁嘁?，稱為“《孔子》曰”。《漢書·藝文志》引“所重民食”，此《堯曰》篇文，原文亦未標(biāo)明何人所言。又引“《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yuǎn)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此《子張》篇子夏之言?！逗鬂h書·蔡邕傳》亦引此文，稱“《孔子》曰”。劉向《說苑》引《孔子》曰“君子務(wù)本”，又引《孔子》曰“恭近于禮”。兩句均出《學(xué)而》篇，皆有子之言?！逗鬂h書·章帝紀(jì)》引“《孔子》曰：‘博學(xué)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此亦《子張》篇子夏之言。這些引文的“孔子”應(yīng)理解為書名，因為事實上并非孔子之言。王充《論衡·率性篇》云：“孔子道德之祖，諸子中最卓者也。”是等孔子于諸子；因亦稱《論語》為《孔子》，如孟子之書為《孟子》，荀子之書為《荀子》也。

二

自先秦以至西漢，許多儒家著作如《左傳》《國語》《孟子》《荀子》《孝經(jīng)》《易十翼》《韓詩外傳》《尚書大傳》《大戴禮》《小戴禮》以至《說苑》《新序》等書皆大量引用孔子之言。然這些引用，或者有根，或者無據(jù)，甚者實系傳聞。道家、法家、雜家著作也有大量孔子云云，更多系虛構(gòu)，尤不足為據(jù)。只有《論語》，出自孔子弟子的記錄，親聆面授，是孔子言論最實在的記錄，因而是研究孔子思想最主要的資料。不排斥也有個別編纂時有誤的記錄，自當(dāng)別論。

但《論語》出自多人的記錄，而編纂《論語》之時，無先例可資借鑒，編纂者只是將孔子的弟子們記錄的簡牘收集起來批在一起?？磥硎鞘盏揭慌创梢黄?；再收到一批，再串成一篇。因而這部經(jīng)典的編排相當(dāng)混亂。不同的記錄者，記錄的時間先后錯亂，絕大多數(shù)沒有反應(yīng)具體的語言環(huán)境。

書中有些章次內(nèi)容完全相同，卻在不同的篇中重復(fù)出現(xiàn)。如“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奔仍凇秾W(xué)而》篇，又在《陽貨》篇。如“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奔仍凇短┎菲?，又在《憲問》篇。有些內(nèi)容實際相同，或者說本是一段話，卻分成兩章，只是字?jǐn)?shù)或句數(shù)小有差別。如《子罕》篇：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又見于《衛(wèi)靈公》篇：子曰“已矣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秾W(xué)而》篇：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xué)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又見于《子罕》篇，記作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又如《學(xué)而》篇：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又見于《里仁》篇：子曰“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

有的若干章說同一內(nèi)容，卻在不同的篇中反復(fù)出現(xiàn)，只有個別的詞小有差別。比如同樣是教導(dǎo)弟子們嚴(yán)格要求自己、提高自己，而不必?fù)?dān)心“人莫之知”，卻先后在四章中出現(xiàn)：

《子而》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里仁》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p>

《憲問》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p>

《衛(wèi)靈公》子曰：“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又如同樣是要求君子慎于言辭、敏于行動，卻先后在六章中說到：

《學(xué)而》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p>

《為政》子曰：“君子先行其言而后從之?！?/p>

《里仁》子曰：“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p>

《里仁》子曰：“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p>

《憲問》子曰：“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p>

《憲問》子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

這有兩種可能：一是孔子多次談過某個問題，內(nèi)容角度或小有不同；一是孔子一次談話，幾位弟子作了不完全相同的記錄。為其小有不同，將幾章聯(lián)系起來，會理解得更為深切。

有的敘述同一事件，或論述同一問題，卻分記在不同的兩章之中，必須將兩章連在一起才能理解。如《公冶長》篇：“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笨鬃訉δ先轂槭裁磿羞@種看法，答案原來在《先進》篇：“南容三復(fù)《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詩《白圭》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磨也?！蹦先萑龔?fù)此詩，可知其人慎重，故能夠在邦有道時“不廢”，邦無道時“免于刑戮”，故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兩章明明是一章，兩位記錄者分記成了兩章。

再如《陽貨》篇，子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孔子說，所謂禮樂，難道就是玉帛鐘鼓這些表面形式嗎？不在表現(xiàn)形式，實質(zhì)應(yīng)該是什么呢？答案就在《八佾》篇，該篇云：“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禮樂的內(nèi)在實質(zhì)在于“仁”。本章雖用的反問形式，實際是前章的答案。同樣是孔子論述一個問題，而記錄者分開作了記錄。

又如《子路》篇，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又曰：“以不教民戰(zhàn)，是謂棄之?！闭f的是“教民七年”乃可“即戎”；如果“以不教民戰(zhàn)是謂棄之”。從正反兩面說明同一個問題；盡管相連編在一起，卻分成了兩章。又如《憲問》篇，子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庇衷唬骸捌溲灾烩?，則為之也難?！笨鬃诱f君子以其言過其行為恥；如果大言不慚，行動起來就難以成事。也是論述一個問題，卻分成兩章；雖編在同一篇，卻相隔甚遠(yuǎn)。

也有同時發(fā)生的事，內(nèi)容緊相關(guān)聯(lián)，卻編在不同的篇內(nèi)。如《子罕》篇：“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先進》篇：“子畏于匡，顏淵后。子曰：‘吾以女為死矣！’”子畏于匡，是同一事件。又如，《述而》篇：“子疾病，子路請禱?！薄蹲雍薄菲骸白蛹膊?，子路使門人為臣。”也可能是同一事件。

也有相隔甚遠(yuǎn)的兩章，表面看來內(nèi)容并不相關(guān)；細(xì)加考察，發(fā)現(xiàn)是被分割的同一章書。如《子罕》篇，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比魏稳苏f話絕對沒有無緣無故就說“譬如”的，“譬如”一定是緊承上文而來。考查《雍也》篇“非不說子之道”章與“譬如為山”章正相銜接。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畫”；然后用兩個“譬如”來加以說明。前后內(nèi)容緊密相承，兩章顯然是一次談話的內(nèi)容。又如《子張》篇第四章，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yuǎn)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薄半m小道”，什么小道？也必是承上文而來。同篇后面第七章，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事，君子學(xué)以致其道?！笨芍靶〉馈奔粗赴俟ぶ?，與君子之“道”相對。子夏之意，謂“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xué)以致其道”；百工之事“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yuǎn)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兩章內(nèi)容前后相承，也是明顯的。

前面說的是同一段語錄或同一事件卻分記成了兩章，換言之，即本屬一章卻分割成了兩章。更有本是一章而分割成為三章者。

如《學(xué)而》篇，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xué)也已。”《里仁》篇，子曰：“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薄稇梿枴菲釉唬骸笆慷鴳丫?，不足以為士矣?！鼻耙徽聫恼嬲撌?，后兩章從反面說明；前一章“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與后兩章“恥惡衣惡食”“士而懷安”，正反相對。前者主語稱“君子”，后者主語稱“士”。內(nèi)容論證嚴(yán)謹(jǐn)，稱呼界別分明，三章無疑本應(yīng)是一章。

前面所列各種情況，都是同一段語錄，或同一次對話，或同一事件，卻分記成了兩章或三章，而且編排在不同的篇中，往往相距甚遠(yuǎn)，都應(yīng)該聯(lián)系起來理解才更為全面準(zhǔn)確。

三

自《論語》于戰(zhàn)國前期成書，儒家奉為經(jīng)典，到漢代，傳授訓(xùn)解者中產(chǎn)生了許多大家。鄭玄是其中集大成者，但鄭氏《論語注》已經(jīng)亡佚(在敦煌和日本發(fā)現(xiàn)者也只剩部分唐寫本殘卷)，現(xiàn)存最早、最完整的《論語》訓(xùn)釋是三國魏何晏等人集孔安國、包咸、周氏、馬融、鄭玄、陳群、王肅、周生烈之說，為《論語集解》③，該書便成為現(xiàn)存注解《論語》的第一里程碑。南朝梁皇侃作《論語義疏》，宋真宗咸平二年詔邢昺就皇疏重新改定，去其冗蔓，兼采諸儒之說，成《論語注疏》。由于皇疏也已亡佚(清乾隆時得之于日本者，已有竄亂，非皇氏之舊)，邢昺疏乃成為現(xiàn)存注釋《論語》的第二里程碑。南宋朱熹作《四書集注》④，其中有《論語集注》。盡管朱注中摻入了一些理學(xué)家的附會，但朱熹畢竟頗有創(chuàng)見，且注文簡明扼要，不失為注釋《論語》的第三里程碑。清王朝是中國古代文化近乎收結(jié)的時代，許多方面都取得重大成就，經(jīng)學(xué)小學(xué)尤為輝煌，《論語》注釋自然也在其列，產(chǎn)生了多種注釋考訂之作。清道光時寶應(yīng)劉寶楠氏作《論語正義》，“存魏晉人著錄之舊，而鄭君遺注悉載疏內(nèi)。至引申經(jīng)文，實事求是，不專一家”⑤。劉寶楠全家研究經(jīng)學(xué)，特別注重《論語》。其父劉履恂有《秋槎雜記》，叔父劉臺拱著《論語駢枝》，長兄劉寶樹撰《經(jīng)義說略》，劉寶楠于《論語》則總其大成。所著《論語正義》，未及完成，即因病去世，由其子劉恭冕續(xù)完。該書乃成為《論語》注釋的第四里程碑。

由于歷代經(jīng)學(xué)家的努力，我們今天才能讀懂《論語》；如果沒有前人的指引，我們可能寸步難行。但古人注釋也有其不足?？鬃拥牡茏觽兇蠖嘀皇枪铝⒌赜涗浛鬃拥难哉?，很少記述說話的具體背景，其再傳弟子編排又相當(dāng)混亂。漢魏注家大多重視章句文字的訓(xùn)解，忽視書中章次之間的聯(lián)系，更不注意追索原文的語言環(huán)境。后來的注釋者雖偶爾提及內(nèi)容背景，大多仍遵循前人的訓(xùn)解方式，往往造成不少錯誤的解釋。

前面舉了若干本應(yīng)是一章而割裂成為兩章或三章的例子，注釋家基本上只是就章句進行訓(xùn)解，很少聯(lián)系起來分析。為其如此，有些情況就會造成誤解。

如《里仁》篇第二章，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睔v代注家無例外都認(rèn)為孔子說的是“不仁者”本人不可以久處窮困，不可以長處安樂，卻忽視和前一章的聯(lián)系。前章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闭f的是住居在仁風(fēng)之所乃是美的；如果選擇住居不在仁風(fēng)之所，焉得為智？接著就說，“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意思是不仁的人不可與之久處困乏，也不可與之長處安樂；只有仁者才能安于仁，智者才能利于仁。兩章應(yīng)為一章，都是說明選擇住居必須慎重。還是《里仁》篇，其第四章，子曰：“茍志于仁矣，無惡也?！睔v代注家也無一例外理解為人誠能有志于仁，其他行為就不會有錯。有志于仁，就什么都好，說得過于絕對，實際是不可能的。理解之所以錯誤，同樣是因忽視了同前一章的聯(lián)系。前章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焙笠徽隆捌堉居谌室?，無惡也”是緊承“能惡人”說的。兩章說的都是“仁者”待人的態(tài)度；謂仁者能親愛人，也能厭棄人。被厭棄的自然是不仁的人，如果別人“有志于仁”，就不要厭棄了。兩章也實為一章，聯(lián)系起來，意思就清楚了。像這樣緊密相連的兩章，注家們也“睫在目前長不見”，仍然只就每一章進行詞語的訓(xùn)詁，而不連起來解釋，以致造成長期的誤解。

本是一章而割裂成為三章，注釋家未能聯(lián)系起來理解而不得其解或造成誤解者亦不乏例。如《八佾》篇第九章，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獻(xiàn)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既然文獻(xiàn)不足，杞宋又不足徵，那么孔子所謂“吾能言之”的根據(jù)是什么？注家都沒有作出回答?！栋速返谑恼?，子曰：“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薄岸?，注家猜到必指夏殷，但文中并未指明?！氨O(jiān)于二代”，監(jiān)于二代的什么？文中也未說明，注家同樣也沒有回答。必須聯(lián)系《為政》篇第二十三章才能找到上兩章的答案。該章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币蛳乱怀瘜ι弦怀亩Y，有一定的繼承關(guān)系，有所“損”，也有所“益”，由此可以推知上一朝的禮，故“吾能言之”。孔子進一步說明，“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捌浠蚶^周者，雖百世可知也”，便是對子張問“十世可知也”的回答。三章顯然是孔子同子張的一次對話，記錄者分記成了三段、分成了三章，而且不編在同一篇。

再如《子路》篇第六章，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第十三章，子曰：“茍正其身矣，于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話當(dāng)然是正確的，但孔子在什么情況下發(fā)表這些高見，注釋家們似乎概未考慮。將這兩章同《顏淵》篇“季康子問政”章聯(lián)系起來，就知道孔子是有所為而發(fā)，有特定的針對性，并非一般的論述。三章可以組合成如下形式：“季康子問政于孔子。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茍正其身矣，于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組成一章，將為政需正己才能正人的道理，論述得極為完滿。并由此可以推知，這是魯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年)孔子自衛(wèi)返魯之后對季康子“問政”的回答，表現(xiàn)出孔子對國家政務(wù)的關(guān)切，話中對季康子這位年青當(dāng)政者教導(dǎo)的口氣相當(dāng)明顯，與單看一章給人的感受大不相同。

四

任何言語總是在具體的環(huán)境下說的，了解當(dāng)時的背景，才能正確地認(rèn)識其內(nèi)涵。如前文提到的《子罕》篇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這話如果針對整個社會，作為一種普遍性判斷，否定面太寬，就未必正確，甚至相當(dāng)錯誤。孔子贊揚過如此之多的先哲，交與了如此之多的賢人，門下有如此之多杰出的弟子，怎么會說“未見好德如好色者”呢？據(jù)《孔子世家》，魯定公十五年(公元前495年)，孔子“居衛(wèi)月馀，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乘，出，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市過之。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可知這話是針對衛(wèi)靈公說的。身居衛(wèi)國，公然批評他的國君，所以故意把話說得籠統(tǒng)一點；在事情發(fā)生的當(dāng)時，所指為誰，人家一聽就明白。了解了具體背景，就不致誤解其中含義了，不致誤認(rèn)為孔子對全社會的人都如此否定。

同樣涉及衛(wèi)靈公的另一章也很值得研究?！缎l(wèi)靈公》篇，衛(wèi)靈公問陳于孔子?？鬃訉υ唬骸百薅怪拢瑒t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xué)也。”明日遂行?？鬃又匾暥Y樂教化，自己說“軍旅之事，未之學(xué)也”，似乎也符合實際。歷代注家正是這樣看的，他們似從未考慮，孔子這話是否另有內(nèi)涵。注家們還盡量補充內(nèi)容，證實孔子真的不聞軍事。事實完全不然。魯定公十年(公元前500年)與齊景公會于夾谷，孔子攝相事，曰：“臣聞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古者諸侯出境，必具官以從，請具左右司馬?！闭怯捎诳鬃訙?zhǔn)備了軍事后盾，才在會上取得勝利。魯定公十三年(公元前497年)公山不扭反叛，率費人襲魯?？鬃又笓]平定了那場叛亂，打敗了公山不扭。魯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年)春，齊國書帥師伐魯?？鬃拥茏尤角舐受娪瓚?zhàn)，打敗了齊軍。季康子問冉求從誰學(xué)的軍事，冉求回答，“學(xué)之于孔子”。冉求可能有推重孔子之意，但也不會是毫無根據(jù)?！蹲勇贰菲鬃釉唬骸吧迫私堂衿吣?，亦可以即戎矣?！庇衷唬骸耙圆唤堂駪?zhàn)，是謂棄之！”兩章內(nèi)容都屬戰(zhàn)略性的見解?？鬃硬皇擒娛录?，但也并非不聞“軍旅之事”。衛(wèi)靈公問陳于孔子，時在靈公四十二年，已是這位老國君最后的時日，國事已混亂不堪。這年春上，公叔氏在蒲叛亂，孔子極力主張討伐，衛(wèi)靈公沒有采取行動。在衛(wèi)靈公毫無作為的情況下，再來問軍陣之事，已沒有什么意義，因此孔子回答“軍旅之事未之學(xué)也”，是最好的搪塞之辭。注釋家們不考慮當(dāng)時的背景，論證孔子確實不聞軍事，與孔子的本意是相違背的。

還有一些言論，如不了解原來的背景，就很難理解。如《學(xué)而》篇第十一章，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最后兩句還在《里仁》篇中重出。父，有各式各樣的父；道，有各式各樣的道。句中沒有說明什么樣的父，也沒有說明什么樣的道，籠而統(tǒng)之要求“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就很成問題。歷代注家都注意到了這一點，如此注家們就說孔子所謂“于父之道”，指“正道”“善道”，楊伯峻先生譯為其父的“合理部分”。但這是注家為了維護孔子的主觀情愿，原文一個“道”字并未表示其為“正道”“善道”或“合理部分”。如此為之回護，絲毫無濟于事。有幸在《子張》篇里曾子為這道難題提供了答案。曾子曰：“吾聞諸夫子：孟莊子之孝也，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政，是難能也?！闭f明了孔子所說有明確的對象，并非作一條普遍性原則。這段話就好理解了。

還有一些章次簡要地記述了當(dāng)時的情況，由于注釋家們偏重語言文字的訓(xùn)詁，而不重視其中反映的歷史事件，因而忽視了那些章次的重大意義。最典型的莫過于《憲問》“公伯寮”章?！肮紣遄勇酚诩緦O。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本章反映的是定公十三年孔子為大司寇，提出“臣無藏甲，大夫無百雉之城”。使子路為季氏宰，將墮三都，削弱三桓勢力，與季桓子發(fā)生激烈矛盾，迫使孔子“去魯適衛(wèi)”，走上自我流亡的道路，是孔子一生最重大的轉(zhuǎn)折。如此重大事件，歷史缺乏必要的記載。“公伯寮”章留下了這一點影跡，卻為注釋家們所忽視。何晏集解所引“孔曰”“鄭曰”仍只作一般的訓(xùn)詁，絲毫不涉及事情的原委。直到宋代朱熹在答“或問”時才料想此事必發(fā)生“在墮三都出藏甲之時”，但慎重的朱文正公在《論語》集注中仍只字未曾提及。重視訓(xùn)詁，卻忽視史實，不從整體上研究孔子的言論，孤立地一條一條注釋孔子的語錄，該聯(lián)系的沒有聯(lián)系，可以發(fā)掘的沒有發(fā)掘，以致不少地方造成對孔子言語的誤解。這是古代注家普遍存在的不足。

五

本文前面對《論語》篇章的情況作了一些分析，揭示孔門弟子所作記錄有的不夠完整，后來的編纂者又未能科學(xué)地編排，因而相當(dāng)混亂。這是客觀的事實，但絕不意味著我們可以苛責(zé)古人，可以貶損這部經(jīng)典的價值?？鬃拥牡茏觽儗⒆饚煹难哉?，編輯成書，“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不妨考查一下這些記錄涉及的時間?！额仠Y》篇“齊景公問政于孔子”，時在魯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17年)，時孔子三十六歲?！稇梿枴菲瓣惓勺訌s簡公，孔子沐浴而朝，告哀公曰：‘陳恒弒其君，請討之。’”時在魯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時孔子七十一歲?？芍鬃尤鄽q即有弟子記錄他的言談，而到七十多歲這種記錄一直沒有中斷。再看記錄涉及的地域。東到齊國，南到楚國，最多的當(dāng)然是魯國和衛(wèi)國，以及陳國與蔡國?？鬃油獬?，總有弟子隨從，也就都有記錄。記錄者無疑主要是它的高足，富有文采。所以《論語》多數(shù)章次文辭通順，邏輯嚴(yán)密；許多格言警句，輝耀千秋。但也有一些章語言干澀，意思不夠明暢。如“君子不器”“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之類，過于簡單，或者表意不明，不好理解。這種章句可能是某些成績一般的弟子所記錄。如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痹挼囊馑即笾驴梢宰矫?，但語言過于枯澀。這說明，孔子“弟子三千，賢人七十”，高下不齊的門徒對孔子的崇敬是一致的。在兩千五百年前的古代，孔子的弟子們將師尊平常時的教導(dǎo)、特殊情況下的言談、顛沛流離時的對話，如此精心地記錄下來，涉及的時間長達(dá)近半個世紀(jì)，而后又過了幾十年將這些分散的記錄編纂成為經(jīng)典。這是人世間的奇跡，歷史上沒有第二個人享有這樣的尊榮。《論語》保存了孔子當(dāng)年真實的言語，確立了孔子在思想史上的崇高地位，并使儒家成為無與倫比的學(xué)派，在中華歷史上發(fā)揮了極大的作用。如果沒有《論語》，這一切都不可想象，儒家學(xué)派未必能夠形成，孔子也就不成其為孔子。在戰(zhàn)國以至漢代，有許多古籍引用有大量的“孔子之言”，數(shù)量之大，是《論語》的若干倍。那些引用孔子之言的書，大體上可以分為三個類型：第一類是被認(rèn)為是正統(tǒng)的儒家經(jīng)典，如收入《十三經(jīng)》的《易十翼》《禮記》《孝經(jīng)》《左傳》《孟子》，即使是這些書，也只能作為《論語》的輔助，其真實程度也遠(yuǎn)不如《論語》。第二類通常也算儒家系統(tǒng)的著作，如《荀子》《尚書大傳》《韓詩外傳》《大戴禮記》《說苑》等，這些書中的“孔子曰”，上距孔子年代久遠(yuǎn)，輾轉(zhuǎn)傳聞，也不無虛構(gòu)，連真假參半都很難說。如果把那些“孔子之言”搜集起來，很難理出一個頭緒⑥。第三類是非儒著作，如道家《莊子》、法家《韓非》、雜家《呂氏春秋》等，這些書中的“孔子”是虛構(gòu)的“孔子”，“孔子曰”是捏造的“孔子曰”，大多是對孔子的丑化和污辱，絕不可信。

注 釋

① 《子罕》篇“牢曰”，邢昺疏：“牢，孔子弟子琴牢也?！比弧吨倌岬茏恿袀鳌凡o琴牢其人。按，《孔子世家》謂孔子“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三千，概而言之，未必實有三千。《仲尼弟子列傳》中“顯有年名及受業(yè)聞見于書傳”者三十五人；“無年及不見書傳者”四十有二人；共計七十七人。還有許多弟子未有記錄，琴牢或即其中之一。

② 《孔子世家》謂孔子死后，“弟子皆服三年”?！胺奔捶省Ｓ终f“三年心喪畢”，何謂“心喪”？《禮記·檀弓上》：“孔子之喪，門人疑所服。子貢曰：‘昔者夫子之喪顏淵，若喪子而無服。喪子路亦然。請喪夫子，若喪父而無服?！编嵤献ⅲ骸盁o服，不為衰弔服而加麻，心喪三年?！眲t弟子們“心喪”即如同父死守喪，但不著喪服。

③ 何晏集解，參見《論語集解序》。

④ 朱熹取《禮記》中《大學(xué)》《中庸》兩篇，合《論語》《孟子》，稱為“四書”，作《四書集注》。

⑤ 見劉寶楠《論語注疏》凡例。劉寶楠之子劉恭冕述。

⑥ 歷代曾有多人輯錄過戰(zhàn)國至漢代典籍中孔子的“言論”。其中有梁武帝《孔子正言》二十卷、王勃《次論語》十卷、楊簡《先圣大訓(xùn)》十卷、薛據(jù)《孔子集語》二卷、潘士達(dá)《論語外篇》二十卷。清人孫星衍在宋人薛據(jù)所輯基礎(chǔ)上，“博蒐群籍，縱覈異同，增多薛書六、七倍”，仍名為《孔子集語》，凡十七卷。(見嚴(yán)可均《孫氏孔子集語序》，嚴(yán)可均本人實參與整理編輯。)所輯以《荀子》《尚書大傳》《大戴禮記》《韓詩外傳》《呂氏春秋》《說苑》等書為主，也旁及其他許多著作。該書收入清光緒初年浙江書局輯刊的《二十二子》。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據(jù)初刊本影印出版。

(責(zé)任編輯 龔 勤)

Compilation of Analects of Confucius and its Features

HUANGRuiyun

(Hubei Normal University,Huangshi Hubei 435002)

Three questions are discussed in this paper: 1) It is concluded thatAnalectsofConfuciuswas compiled by Confucius' students after his death and then was compiled into a book by students of Zenzi (505 B.C.-435 B.C.,student of Confucius,descendant of orthodox Confucian thought) half a century after Confucius passed away through analyzing the internal evidence fromAnalectsofConfucius.2) When compilingAnalectsofConfucius,the compilers just compiled the bambooslips recording Confucius' utterance at random and failed to consider the time sequence and context of the utterance because there is no precedent to follow.In this paper,the author reorganizes the sequence and contents of the chapters of the whole book by including the utterances of the same content scattered in different chapters into one that the contents of many utterances become clearer.3) Thanks to the annotation by the classicists,the descendants can understandAnalectsofConfucius.However,the classicists focused on the explanation of the words and neglected the link between the chapters and the specific context of the language that some mistakes in the explanation are unavoidable.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explores the original connotations of many utterances by linking the relevant contents in different chapters and the context of the utterances.

AnalectsofConfucius; time of compilation; feature of compilation

2016-05-22

黃瑞云，教授，本科。

10.3969/j.ISSN.2095-4662.2016.06.009

B222.2

A

2095-4662(2016)06-005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