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我這本書也是在寫今天的中國,中國人看得懂嗎?”美國歷史學家、前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主任孔飛力曾有些擔心地問自己作品的中文譯者。
顯然,中國人看懂了。
2016年2月11日,孔飛力在美國波士頓悄然去世,享年83歲。四天后,消息傳來,中國學界和普通讀者同時掀起了一波紀念的風潮。
孔飛力是繼費正清之后第二代美國漢學家的領軍人物,與魏斐德、史景遷并稱為美國的“漢學三杰”。與其他二位的著作等身相比,孔飛力的作品屈指可數(shù),終其一生只有四本。
不過,1970年,他的第一本書《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一經(jīng)出版便奠定了他的學術地位。他提出的“中國中心觀”強調(diào)從中國歷史內(nèi)部的發(fā)展來尋找轉(zhuǎn)型變化的原因,反對的正是其導師費正清所倡導的“西方?jīng)_擊、中國反應”的范式,這是美國的中國史研究的一項重要突破。
頂著無所作為的非議,二十年后,他才不緊不慢地出版了第二本書《叫魂:1768 年中國妖術大恐慌》。這又是一部開風氣之作,獲得了1990年“列文森中國研究最佳著作獎”。故而,同行敬他“著作雖少,所言廣大”。
“一個幽靈——一種名為‘叫魂的妖術——在華夏大地上盤踞……”《叫魂》甫一開篇,孔飛力便戲仿了《共產(chǎn)黨宣言》的開頭,讓人會心一笑。這部文字精巧、意蘊深邃的作品為他網(wǎng)羅了大批中國粉絲,成為中國讀者對于他最深刻的記憶。
1768年,中國看上去正處于乾隆盛世的頂端,“叫魂”妖術的謠言四處流竄。一時間,民眾人心惶惶,皇帝寢食難安,官僚畏首畏尾,一場子虛烏有的鬧劇把大半個中國拖入歇斯底里的泥潭。
整個過程都被記錄在皇帝和各級官僚之間往來的奏折上。200多年后的1984年,高鼻深目的孔飛力坐在故宮西華門內(nèi)的北京第一歷史檔案館里一頁頁翻看這場盛世下的妖術大恐慌。
彼時,大陸的清宮檔案剛剛對外國人開放。孔飛力每天騎自行車去檔案館,在一間小小的不透風的小屋子里苦讀了八個月。他原本是想研究清政府內(nèi)部的通訊體系是如何影響其政策的實際運作的,但當他讀到叫魂案后,很快意識到這是一個理想的個案研究。他看到盛世背后的虛弱,所謂乾隆盛世不過是一個鍍金時代,早已危機四伏。叫魂案就像一面多棱鏡將社會各個階層的復雜心態(tài)折射出來,向后人透露出了有關近現(xiàn)代中國許多悲劇之根源的信息。
孔飛力像個說書人一樣,不慌不忙地將這個故事的三個不同版本娓娓道來:一個講的是流傳于販夫走卒、鄉(xiāng)愚村婦等普通百姓中的妖術恐懼,另一個說的是乾隆如何逐漸確信妖術其實是謀反的煙幕,還有一個各級官僚們所面臨的困境——他們力圖應付來自上下兩方面的壓力,卻無法使任何一方滿意。
孔飛力把故事講得如偵探小說一樣引人入勝,三個版本相互重疊,寫在歷史的同一頁上。他要把蘊藏在故事背后的種種時代的、政治的、社會的及文化的深意一點點展現(xiàn)出來。
《叫魂》看似寫的是妖術,其實寫的是官場。瘋狂的“叫魂”妖術其實是猜忌的乾隆臆想的一場戰(zhàn)爭,因為“毫無疑問,在整個叫魂案中,首席檢察官自始至終就是皇帝本人”。在這里,妖術成了一項政治罪,成了關乎滿清政府合法性的挑戰(zhàn)。
而在全國范圍內(nèi)對妖術的清剿也觸發(fā)了乾隆與各省官僚之間的較量?!懊鎸λ奈募鸩萑怂峁┑挠邢捱x擇,繁忙的君主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作用只不過是文件處理機中的一個齒輪(盡管是一個鑲鉆的齒輪)?!奔词故侵粮邿o上的皇帝在帝國的日常運轉(zhuǎn)中,權力也日漸受到限制。好大喜功的乾隆自然不甘心,他要借此向官僚彰顯君主強有力的控制,于是一道道聲色俱厲的圣諭快馬加鞭地傳到官僚手中。這場暗斗悄然隱蔽,但激烈的程度并不亞于清剿本身。
孔飛力去世的消息通過社交網(wǎng)絡傳到中國,引發(fā)了學界與民間的悼念浪潮
這些判斷,孔飛力依據(jù)的是乾隆御筆親題的朱批奏折。與常規(guī)奏折不同,朱批奏折是皇帝和各省長官之間直接的個人通訊熱線。奏告人經(jīng)由私人仆從或驛卒將敏感而急迫的信息遞交到皇帝御前,皇帝則用朱筆直接在奏章上批示,再送回給奏告人。
孔飛力非常重視朱批對于理解乾隆在叫魂案中的作用——實際上也對于理解他在中國政治中的作用——至為關鍵,它代表了弘歷在閱讀地方的報告時的直接反應:“這些朱批文字的背景是對妖術的清剿,但內(nèi)容則涉及到對官僚的控制。他對妖術的反應卻受到了他對其政權所患頑疾的看法的左右:常規(guī)化、漢化,江南文化的毒化——所有這些都在嘲弄帝王的權力。他用以刺激官僚投入妖術清剿的語言,不僅在語氣上也在詞匯上與長期來他因官僚制度而產(chǎn)生的挫折感是相通的。只有通過具體的事件,他才能發(fā)泄自己的挫折與不滿?!?/p>
在翻譯《叫魂》的中文版時,孔飛力把一大箱子寫《叫魂》時所用的檔案復印件統(tǒng)統(tǒng)交給了譯者陳兼和劉昶。他們發(fā)現(xiàn)孔飛力的工作習慣非常專業(yè)仔細。復印的紙張很大,均按清代宮中檔案的原來尺寸復印,并按照書中引用的順序整齊地碼在一起。
在臣來君往的奏折中,孔飛力看到了許多中國的官場哲學。華東師范大學海外中國學研究中心研究員龔詠梅的博士論文做的就是孔飛力的中國史研究。為此,她曾在哈佛跟孔飛力上過兩年學。在回憶文章里,她提到有一次孔飛力問學生們:“為什么這些奏折前面都要抄錄一大段其他人奏折的內(nèi)容?不斷地重復別人的話?”無人能答??罪w力說,這是官員為了自我保護,層層因襲,如果有問題,責任可以推到別人身上。
1979年6月,孔飛力跟隨美國明清史學家代表團第一次來到中國大陸。那時候,他還叫孔復禮。中國同行由此聯(lián)想起孔夫子被批斗的罪狀“克己復禮”不免心有余悸,建議他改名,孔飛力欣然接受。
對中國現(xiàn)實的關懷一直是孔飛力歷史研究題中應有之意。在《叫魂》的序言中,他提到:“我所關心的問題涉及到的是更為廣闊的近現(xiàn)代,尤其是二十世紀五十與六十年代?!彼氈碌孛枥L了普通人對于“叫魂”危機的利用。任何人都可以指稱別人為叫魂犯,有的借此誣告?zhèn)魈颖軅鶆?,有的借此誣陷族人以報私仇,還有的孩童借此編造逃學的謊言。
孔飛力將之比作是“扔在大街上的上了膛的武器,每個人——無論惡棍或良善——都可以取而用之”:“在這個權力對普通民眾來說向來稀缺的社會里,以‘叫魂罪名來惡意中傷他們成了普通人的一種突然可得的權力?!?/p>
《叫魂》中文譯者陳兼和劉昶都曾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的人,在讀到孔飛力的這些描述時,經(jīng)常會生出似曾相似的感慨?!霸斐蛇@種全社會歇斯底里的社會歷史根源似乎仍舊深植于中國社會的土壤之中,因而,還會不斷地重現(xiàn)。”因此,《叫魂》在大陸多次再版,成為學術暢銷書。
而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楊念群認為孔飛力著作之所以暢銷關鍵在于他想回答的都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些關鍵問題,這些問題恰恰也是一般人所關切的,屬于典型的“硬里”“軟表”——硬學術、軟文化。早在《叫魂》引進中國之前,他便對其推崇備至:“此書之價值尚不在于其情節(jié)的跌蕩起伏,一波三折,而在于孔氏準確捕捉住了‘捉鬼人的心態(tài)與其背后的行為結(jié)構的意義?!?/p>
《叫魂》之后,大約又過了近十年,孔飛力的第三本書《中國現(xiàn)代國家的起源》才姍姍來遲。在書中,孔飛力試圖分析為什么晚清知識分子掀起的參政狂潮最后沒轉(zhuǎn)化成對權力的制衡能力,反倒被邊緣化?他認為雖然知識分子都大呼要參與政治,但是內(nèi)外交困下,卻又大多主張只有通過加強國家機器的控制才能達到富國強兵的目的。這條道路一旦變成了唯一的選擇,結(jié)果只能是不自覺地交出自由和尊嚴,以此作為國家昌盛的代價。
相形之下,楊念群認為中國學者在這方面的研究選題重復,視野狹窄,看不到學術思想轉(zhuǎn)型和社會變革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好象貧血的瘦漢?!?中國學者比較善于從理想的層面描述晚清知識人的活動徵象,或者通過溢美和懷舊的方式映射出現(xiàn)實政治參與的困境。敘述歷史難免包涵不少情緒化的東西,甚至充滿了怨婦式的抱怨和失落。”
以上是孔飛力終其一生出版的四本著作,從第一本到最后一本耗時38年
孔飛力盡管作品寥寥,跨越的領域卻很大。他把20世紀中國歷史當作整體來看待,這是“一個關于中央集權的國家不屈不撓地向前邁進的故事”?!吨袊F(xiàn)代國家的起源》一路從晚清寫到了1949年之后,以相當篇幅探討了上世紀50年代農(nóng)業(yè)集體化對于中國農(nóng)村社會以及“國家-社會”關系的改造。他甚至還論及了中國于20世紀70年代末進入改革開放時期后社會的改變。比如他對于共和國時期農(nóng)業(yè)改造問題的探討,是從19世紀40年代湖南耒陽的一樁抗稅事件開始的。
而他2008年出版的最后一部作品《生活在他者世界的華人:現(xiàn)代的人口遷徙》是其十幾年來對海外華人史研究的成果。他曾解釋研究的初衷:“海外華人史是中國近代史的一部分,不能分開,從明朝開始到現(xiàn)代,是一個完整的歷史過程。它的意思不僅僅指經(jīng)濟條件,而且也包括政治變化,同時跟中國家庭歷史的演變都有關系。”
在孔飛力這里從來沒有專業(yè)角度的限制。這和他的學術訓練是密不可分的。在哈佛讀大學時,孔飛力被人類學家克拉克洪所吸引,想投入門下學習。但克拉克洪卻建議他先學一些具體的學科,比如歷史學,再研究人類學。不過,對于人類學的深切關懷一直留存在他的歷史學研究之中,這在他日后的著作中清晰可見。
在大學期間,孔飛力的學士論文做的是伊麗莎白時期的英格蘭歷史。后來在對中國歷史的研究中,孔飛力將英國作為重要的參照系。諾曼·包拔和塞謬爾·比爾兩位教授則又使他對社會學和政治學產(chǎn)生興趣,并深受馬克思·韋伯思想的影響。
大學畢業(yè)之后,孔飛力到英國倫敦大學東方與非洲學院學習了一年日語與日本歷史。一直到1955年夏,他回美國應征入伍之后,才在加利福尼亞州Montery的軍隊語言學校開始學習中國語言文字,從此與中國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1959年,他回到哈佛大學讀博士,師從費正清和史華慈學習中國歷史。
在孔飛力身上,有著一種根深蒂固的身為“知識精英”的使命感,對政治和社會正義熱切關注。他是美國民主黨堅定的支持者,選舉期間,他會召集朋友們一起從波士頓去新罕布什爾州拉票,甚至不惜為此翹課?!叭绻蛔鰵v史,您會做什么?”很多人問過孔飛力這個問題。他的答案很一致:做律師,給窮人打官司的律師。
有意思的是,孔飛力一家三代都與亞洲關系密切。他的父母都是新聞記者,對亞洲和蘇聯(lián)很感興趣,出版過多本關于這個區(qū)域政治、社會和文化的書籍。據(jù)龔詠梅在論文中介紹,在描寫亞洲地緣政治的著作《邊疆》中,夫婦倆還特意感謝了他們的兒子孔飛力及其弟弟為這本書提供了不少好建議。
孔飛力的兒子Anthony也曾長期生活在北京,擔任美國媒體駐華記者,做過中國政治民主、社會公平和環(huán)境污染等各方面的報道。
中國作為一個統(tǒng)一國家進入現(xiàn)代,而中國現(xiàn)代國家的規(guī)劃是否能夠獲得實現(xiàn)呢?孔飛力留下謹慎樂觀的答案:“這是一個只能由時間來回答的問題。許多中國人相信,這是辦得到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可以肯定的是,中國建制議程的界定,所根據(jù)的將不是我們的條件,而是中國自己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