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美術(shù)班,美術(shù)老師是一位“年過半百的老人”,那個年代的美術(shù)教育者,秉承前蘇聯(lián)的寫實技法,視列賓為師承,文藝復(fù)興為至上榮光。他教我們畫4開的“小衛(wèi)”,排線一定密不走風(fēng);水粉勾線用赭石加普藍(lán),果子撒開后自然地滾到靜物臺上,絕不再動。他深諳美術(shù)高考的應(yīng)試之道,勸我們“情忠于形”,速寫可仿至馬蒂斯,而色彩至多臨摹到塞尚。他那一套很管用,教授的學(xué)生考入過各大美院。
暑期補課的時候,有一位湖北美院油畫系的畢業(yè)生來實習(xí),那一個多月,我們多了一位“小老師”?!靶±蠋煛庇肋h(yuǎn)一身崔健式的軍綠色襯衣,充當(dāng)擦筆布的破牛仔褲五顏十色,光可鑒人,別在腰帶上的單放機里,始終咆哮著搖滾樂。
有天“老老師”有事,讓“小老師”給我們做色彩示范,他拿著剛剛洗凈的畫筆,第一筆就杵向了“煤黑”。緊接著是玫紅、湖藍(lán)、檸檬黃、橄欖綠……那些絲毫不做調(diào)和的色彩帶著汁水淋漓在畫紙上涂抹,我們眼看他越畫越激憤,筆觸不止是快意,而是一種解脫。他幾乎用光了顏料盒里純度最高的幾種顏色后,把那幅濕淋淋的“畫作”擺在墻邊,自己出去抽煙了。快下課的時候“老老師”回來,看看墻邊的那幅畫,沒有言語。
從那天起,“小老師”被我們驚為天人。還可以這樣畫畫?還可以這樣畫畫并且不挨罵?于是我們追崇他的畫法、他聽的音樂、他沉默并邋遢的樣子,甚至也在褲子上擦畫筆。“老老師”似乎察覺到了我們的漸行漸遠(yuǎn),幾天后,他示范了一張靜物——陽光下琉璃瓶中的一叢玫瑰,只用紅、黃、藍(lán)三色,并且全程就用兩把油畫刀。毫不夸張地說那是一次視覺享受,堆積在畫紙上的玫瑰花瓣濃艷地讓人害怕它將要面臨的凋落。
接下來“小老師”花了一周的時間畫了一幅素描——一張揉皺了的報紙,精細(xì)到殘破的邊角以及清晰可辨的字里行間;“老老師”則用幾個通宵搞定了一張真人高的拉奧孔;“小老師”畫塑料袋、死魚和破碎的啤酒瓶;“老老師”臨摹了一張3米原大的油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兩位老師之間的劍拔弩張,讓我們做學(xué)生的很尷尬,好在暑期將近,“小老師”實習(xí)結(jié)束,“老老師”在實習(xí)評語中寫了很多贊譽的話,使得“小老師”順利在湖北美院留校任職。
過年前,“小老師”的油畫個展在北京開幕,展廳里掛滿了畫得細(xì)致入微的枯枝敗葉。我去現(xiàn)場恭祝,“小老師”請我代向家父問好,并說他畫了這么多年,始終覺得不如我父親的那叢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