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惲壽平經(jīng)管祠田札》考論

文祥磊

《惲壽平經(jīng)管祠田札》的基本情況

《惲壽平經(jīng)管祠田札》是常州博物館藏的一件手卷，該卷無落款與時間，卷尾有“惲壽平真跡”題跋，而字跡確為典型惲壽平小行書風格.故為惲壽平所書無疑。其主要內(nèi)容是惲壽平經(jīng)營惲氏祠田不善（祠田又稱義田，為舊時中國宗族所共有的土地，專供宗族祭祀、鰥寡孤獨資助等費用），而受到族人誤解，欲將祠田交與族弟管理之事。該手卷共九頁紙接裱而成，接縫痕跡清晰可見，其中最前紙為畫心前空白紙，紙色較新，應(yīng)是后來重裱時所加（見附圖，為方便排版，只顯示手札墨跡部分）。接下來的五頁紙為惲壽平所書的信札部分，紙色稍黃顯舊，上部有剝落，少許字經(jīng)后人添補。信札每紙寬度基本一致，都在9至10厘米之間，書字六行，但基本都有不同程度的裁剪痕跡：第一紙第一行“吾為”兩字距邊甚近；第二紙右邊“誅”“議”“今”等字中的筆畫殘缺，其中“誅”字捺筆系補寫完整，已侵入第一紙內(nèi)；第四紙首行“歲”“明”“入”“帳”等字右邊緊貼邊緣；第五紙末殘留有幾個字的筆畫末端，難辨為何字。最后三紙為題跋部分，較惲壽平信札部分紙色稍白，但尺寸與前面信札部分基本一樣，上下有剝落，亦顯舊，其中最后一紙為空白紙?，F(xiàn)擬錄釋文如下：

吾為田受困非一日矣。知者以為管祠賠累，不知者以為侵剝祠田。雖吾每歲出游，幸賬目甚明，公算甚易，可以上對祖宗，下對通族，決不至侵欺公物，貽玷先靈，為天地間之罪人，受神明之誅罰也。今年夏集眾公議，原約今冬祠田公收公算。近歸，知口口（十四）叔遺言（此處有剝落，但根據(jù)下文所說的“十四叔整理祠堂之宿志”，則空缺字應(yīng)為“十四”），欲再收祠租，頃將開倉起限，未知弟意何如？若決定收管祠租，愚意當告之通族子姓，將祠堂交與老弟經(jīng)管，吾弟謹慎細密必能料理。且吾常奔走四方，顧仁老而頑蠢，實不勝任。且公田經(jīng)十七、十八、十九之積荒，尤死守而無散失，此后雖間有兇荒，料無前此之難支矣。但歷年所欠錢糧漕米，除本房拮據(jù)完納外，尚多逋欠未清。老弟經(jīng)管時，收本年租，完本年錢糧祭祀外，所有贏余收貯公所，以為料理舊逋并預(yù)防后來儉歲之用，每歲公同算明出入賬目。祠堂得如此整理，可謂得人，行之數(shù)年定能有成，興復(fù)之功，拭目可俟！十四叔整理祠堂之宿志，吾弟遵守遺命之孝思，誠兩得之矣。吾弟勉之勉之，不容以推諉也，且免十四叔懸目南門，以待宗祠之壞。弟所全實多矣。吾宗至今日而衰微已極，吾等尚不思敦重，源本以孝弟為先，家庭間反以客氣相加，視同陌路，不顧祠頹敝，岌岌有蒿目之憂，而猶靦然爭祭田之粒粟愚兄雖不肖，定不至潰防滔天若此極也訂于冬至日，約同諸子姓謁先祠，焚香設(shè)誓，以明此心 從前賬目若有私敝，亦當對。

跋文及鈐印：

惲壽平真跡

此卷系南田經(jīng)管祠田書札，先曾祖儀儀（注：第二個“儀”字點去）賓公從政成橋白尚書家購得，愛玩不釋，視若拱璧。暇日與生兒展玩舊帖，閱此如瓊花瑤草，不染塵氛，洵文房之寶玩也。后之人什襲珍藏，庶幾不墜先業(yè)歟！

光緒二十年正月上浣，厚文白竹春謹識（白厚文生平難以查考）。

經(jīng)管南陽公祠田云故

竹香居（朱文）

惲復(fù)之印（白文）

從文意看，這件信札內(nèi)容應(yīng)屬完整。雖然紙張有裁剪，但前四紙均書六行字，只有第五紙寫了七行而末行被割掉，可能是寫在紙邊上的收信人與款識等內(nèi)容。

《經(jīng)管祠田札》的書寫時間

關(guān)于此件信札的書寫時間，文中并未明確寫明，但書札中說：“近歸，知口口（十四）叔遺言”“則可知信札的書寫時間必在十四叔去世之后。按《惲氏家乘》（下文簡稱《家乘>）所載，惲壽平的十四叔為惲于邁。惲于邁原名含初，字涵萬，號建湖，順天府貢生萬歷癸卯（1603）九月初二生，康熙丙寅（1686）八月十九卒，壽八十四（參見《惲氏家乘》卷四十四，2007年續(xù)修，清硯譜社印制，第25頁）。信中前文又有“今年夏集眾公議，原約今冬祠田公收公算”，后文又云：“訂于冬至日（農(nóng)歷十一月七日），約同諸子姓謁先祠，焚香設(shè)誓，以明此心。”可知書寫時間的必在1686年冬至日（農(nóng)歷十一月七日）之前。據(jù)《惲壽平年譜新編》記載康熙二十五年丙寅（1686）中秋，惲壽平同王翚于北園看桂，并懷徐章仲先生。重陽前六日（農(nóng)歷九月三日），又同王翠、吳修翁過訪映千朱子山園，九月十四日夜，與王翚對月玉峰園池（吳企明輯校：《惲壽平全集》下卷《惲壽平年譜新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987頁至第994頁。按：徐章仲（徐炯）的北園與朱映千的山園皆是昆山境內(nèi)的園林）?？芍獝劣谶~去世前后，惲壽平與王翠正客居昆山，由于他常年出游在外，居所不定，所以應(yīng)該沒有得到十四叔的去世的消息而回家。據(jù)年譜記載在十月，惲壽平于云溪書屋畫《花卉》冊八開參見《惲壽平全集》下卷《惲壽平年譜新編》，第997頁。按：惲壽平晚年遷居常州城南白云溪旁，故有白云外史、白云溪外史、云溪外史等號，故云溪書屋是其常州武進的家中），則應(yīng)在這個時候回到家得知十四叔遺言的。蔡星儀《惲壽平研究》也說惲壽平約于九月末返常州（蔡星儀：《惲壽平研究》，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0年，第107頁），所以此信的書寫時間約在康熙二十五年（1686）九月下旬至十月底。

《經(jīng)管祠田札》的收信人及流傳情況

關(guān)于收信人“吾弟”為何人，《家乘》中有好幾位符合。而此件信札后紙鈐有“惲復(fù)之印”，在《家乘》中惲復(fù)正是惲壽平的族弟，為惲于邁的獨子。《家乘））惲復(fù)小傳云：“惲復(fù)，字泰來，順治癸巳（1653）十一月初四生，雍正壬子（1732）正月初八卒，壽八十?！保▍⒁姟稅潦霞页恕肪硭氖模?007年續(xù)修，清硯譜社印制，第25頁）康熙二十五年（1686）時，惲復(fù)年三十四歲。從信中可知惲于邁一直十分關(guān)心祠堂的問題，臨終前還交代祠田之事。由惲復(fù)的印章及身份可以了解到，惲于邁交代的對象正是兒子惲復(fù)，所以惲壽平將祠田交給族弟惲復(fù)管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綜上幾點，可確切證明此《經(jīng)管祠田札》的收信人為惲復(fù)。

知道收信人為惲復(fù)，并且附紙鈐印，那么也可斷定在惲復(fù)收到信后將此信裝裱，以更好地保存。值得注意的是，白厚文跋語頁上的朱文“竹香居”印與其跋文字大小與位置很不相稱，而且其題跋第二行下部明顯向右傾斜，字與字距越來越小，有意與“竹香居”印章保持距離，則可證明此印必先于白跋，而“竹香居”印的大小、印色、印泥凝滯處和鈐印力度卻與“惲復(fù)之印”基本一致，則“竹香居”印極有可能是惲復(fù)的齋號印。但此印位置緊靠本頁紙邊，一般在一頁紙上鈐印不會如此做，只有在鈐印前已經(jīng)先裱為手卷才不會顧忌到這些。而且惲壽平信札部分墨色厚實，剝落處露出的命紙亦舊，說明不曾被揭裱重托，那么信札部分被裁剪也應(yīng)是惲復(fù)裝裱時所為了。至于為何裁剪，推測可能是惲復(fù)裝裱時為追求行距的美觀而為，但信札末尾款字部分無礙行距卻也被割去，其原因或是有污損，現(xiàn)被割款字上仍可見有明顯污跡。

跋文中的“惲壽平真跡”與白厚文小字跋筆跡、墨色一致，且位置亦算合適，當為白厚文所書，而“經(jīng)管南陽公祠田云故”筆跡、墨色與白跋不同，當為另一人所書，但非惲復(fù)。據(jù)《家乘》中惲彥彬（1838-1920）所作《<上店村南祠堂記>注》云：

村南祠即南陽公祠。是記向載譜中，而作記者未著其名，蓋康熙間恕行公修譜時所作也。記言舊祠廢于兵燹，但存鍰所四楹、門塾三楹、世科坊兩柱。是膴原公（筆者注：惲厥初，惲壽平之伯父）助遜庵公（筆者注：惲日初，惲壽平之父）等，即村南之屋葺而新之為是祠，以奉敬齋公、南陽公、少南公之主，故是祠相傳稱‘南陽公祠堂焉。迨后舊祠之所謂三楹四楹者又已蕩然，而是祠亦毀于‘庚申之亂（1860），無復(fù)存矣。（《惲氏家乘》卷四十四，2007年續(xù)修，清硯譜社印制，第72頁）

也就是說“南陽公祠”是后來相傳習慣上所稱呼的，康熙間恕行公修譜時尚寫作“上店村南祠堂”，《家乘》中（（上店惲氏宗祠之變遷》-文中也說人們習慣稱為“南陽公祠”，此應(yīng)為清雍正年間之事（《惲氏家乘》卷四十四，2007年續(xù)修，清硯譜社印制，第94頁）。雖然惲復(fù)卒于雍正十年（1732）正月初八，但這行字的位置在白厚文跋之后，所以題跋寫為“南陽公祠”可能是光緒二十年（1894）之后的鑒賞者所為。

此件信札亦印證了惲壽平從孫惲鶴生所纂《南田翁家傳》中的記載：“翁生性拓落，不事生產(chǎn)，不知握算稱教銖兩。有薄田數(shù)畝，干仆管之，俟翁游而歸，知其贈貽盈笥，輒持賬簿夥夥，言某年逋賦若干，某年貼役若干，家食用若干，故聒聒不已。翁才展帳，攢眉推案起日：‘吾不耐此俗事，任汝取所欲去。…惲壽平生性灑脫，不事生產(chǎn)，常年云游在外，其經(jīng)管的祠田亦應(yīng)是讓家仆代管，所以有了“賬目甚明，公算甚易”的說法。但管理出現(xiàn)虧損遭同族誤解，也并不只是人為管理不善的原因。惲壽平在信中所說的“十七、十八、十九之積荒”，應(yīng)指康熙十七年（1678）、十八年（1679），十九年（1680）常州地區(qū)發(fā)生的的自然災(zāi)害，據(jù)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常州府志>記載：

（康熙）十七年秋江陰大旱。

十八年旱疫大饑。宜興無錫官塘水盡竭，歲大饑，江陰江潮枯槁。

十九年夏六月，武進、無錫大水。（大雨二十余日，城市可以行舟，鄉(xiāng)村稍低者悉蕩沒無遺，水浹月不退。）（清·于琨修、陳玉璂纂：《康熙常州府志》，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第66頁）

所以祠田之壞，還有天災(zāi)導(dǎo)致的積荒，在這樣的情況下遭同族誤解，讓惲壽平心里很不好受。他本著繼承十四叔的遺志、凝聚振興惲氏宗族的愿望，而將祠田交給謹慎細密的族弟惲復(fù)管理，從而也從側(cè)面印證了此件惲壽平信札為康熙十九年（1680）之后所書，為其晚年作品。

綜上所述，結(jié)合白厚文題跋我們可以看出此件信札的流傳過程：惲復(fù)于收到信后，裝裱成卷，鈐印收藏。后又流傳到“政成橋白尚書家”【據(jù)《晉陵白氏宗譜》裁：“‘政成橋又名‘白家橋，位于采菱巷（在今常州天寧區(qū)）西首，是一座橫跨京杭大運河的著名單拱石拱橋……因橋靠近明代刑部尚書白昂（ 1436-1505年）的白家祠堂，又改稱‘白家橋。”（《晉陵白氏宗譜》之《增補篇》，2006年重修，第217頁。）】，再由白厚文曾祖購藏，又歸白厚文，惜白厚文其人難以查考。一件小小的家書流傳至今已300余年，彌足珍貴。

《經(jīng)管祠田札》的書法

親友之間的書札不像刻意創(chuàng)作的書法作品那樣嚴謹，妙處在自然無拘束，尤其書信格式的要求，使得章法布局參差錯落，更為豐富（明代中晚期書信格式出現(xiàn)了遇到人名和祖先為表示尊敬而另起一行抬頭或在本行空一格的做法，惲壽平此札亦如是，但遇到“祠”“神明”“祭祀”“祭田”等這樣的字眼也要抬頭或者空格的例子卻不常見，為我們認識那時的書信習慣提供了珍貴的實物資料）。惲壽平的這件家書娟秀妍雅、骨力內(nèi)含，其用筆輕重緩急一任自然卻又無松懈不到之處，結(jié)字疏密正欹有致，章法因空格和抬頭而饒有變化，正所謂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作品筆法線條之細膩道逸則可能與其用硬毫筆所書有關(guān)，所以轉(zhuǎn)折出鋒，絲毫畢現(xiàn)，神采奕奕。

這件手札屬于惲壽平晚年的作品，整體風格上同其他作品一樣明顯受褚遂良的影響，而結(jié)字上又有些黃庭堅小行書的姿態(tài)，后世評論亦大抵如此。但惲壽平的書法早年與晚年也是有變化的，吳湖帆說：“（南田）早年題字學鐘太傅，方闊沉著，晚歲參學褚河南、《蘭亭》，飛舞流利，人人以為惲書佳處在此，余以反不若早歲為妙?！保▍呛骸秴呛母濉?，中國美術(shù)學院出版社，2004年，第281頁）關(guān)于惲書早期與晚期的藝術(shù)風格是吳湖帆個人的看法，卻也點明了惲壽平的主要學書歷程。當然，惲壽平的一生的書法學習并不止于此幾家，從其書跋中看，他涉獵尤多，除了以上幾家之外，還有索靖、二王父子、米芾、趙孟頫、倪瓚等（參看《惲壽平全集》第686頁至第693頁），最終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面貌，有“惲體”之稱。其書法作品曾被收入金棻摹刻《清嘯閣藏帖》 .馮宜瑜摹刻<甌香館法帖））、陳增摹刻《味古齋惲帖》、趙起摹刻《約園藏墨））等刻帖中，可見在清代的影響力。

惲壽平首先是一位畫家，以畫名世，他的這種瀟灑娟秀的書法風貌與其清幽的山水、工秀典雅的沒骨寫生花卉不無關(guān)系，其書與畫相搭正可謂珠聯(lián)璧合。惲壽平生活的清初書壇有三股潮流：一是崇董書風的流行，尤其以江浙一帶尤為突出；二是以王鐸、傅山為代表的延續(xù)的晚明變革書風；三是金石學復(fù)興及訪碑風氣下出現(xiàn)了隸書復(fù)興，出現(xiàn)了鄭簠、朱彝尊等隸書名家，為后世碑學之濫觴。雖然惲壽平生活在江南的常州，其交游圈也主要在江浙一帶，但把他的書法歸人崇董書風顯然也不合適，他曾對董其昌書法頗有微詞：“承公孫子（惲壽平表兄，名復(fù)始）嘗與余論董文敏書云：‘思翁筆力本弱，資質(zhì)未高，究以學勝。孫與親近多年，知之深，好之深矣。其論與余合，非過謬。文敏秀絕故弱，秀不掩弱，限于資地，故上石不得佳，孫子渭其不足在是，其高超亦在是?！闭菍Χ洳龝陀^的認識，他才不被董書所囿，雖然他與王時敏、工鑒、笪重光等學董書的書畫家交往甚密，但也不為之所染，這就如他的沒骨寫生花卉一樣，是很有創(chuàng)造力的。惲壽平書法的那種秀逸清潤、蕭然出塵，正如他這件信札中言辭問折射出的高尚的品格，更是其內(nèi)心的一種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