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窯瓷題文雜識

一、題詩源于岳州窯

以詩文飾瓷以往均認為出自長沙窯，然從新近出土并流于民間的資料看，這種說法須予更正。據(jù)了解，湘陰縣城曾出土一件青瓷碗，內(nèi)底貼塑一鳥，碗內(nèi)下腹有戳印團花紋，上腹飾兩組復線弦紋，兩組弦紋之問劃有小方格紋，方格內(nèi)填有刻寫的五言詩一首：“市朝非我志，山水得余情。琴逐啼鳥口，酒共落花傾?！保▓D一）另一南京城家在該市區(qū)工地上也采集到一塊類似碗形殘片（圖二），內(nèi)底印團花、忍冬紋，腹部同樣飾兩組復線弦紋，弦紋之間以短豎隔成小方格，方格中刻詩文：“醉一口（席、簾）詩若無此二?！绷?，長沙李吳先生本人收集到一殘片，釉色偏褐，下腹近底印團花及忍冬紋，口沿以同樣方法刻詩，惜字僅存“歌陽春”三字（圖三）。南朝詩人吳邁遠有詩《陽春歌》，其中有“宋玉歌陽春，巴人長嘆息”之句。唐李白也有樂府詩《陽春歌》。前兩件標本的文字都提到酒、孵等意境，可見此碗的功能與酒有關(guān)，當為酒碗、酒盞。這些詩文當與唐代興起的酒文化有關(guān)。如果說長沙窯與岳州窯有諸多淵源，這便是其中之一。同樣，長沙窯瓷器上的題詩、警句箴言絕大部分題寫于茶具、酒具的壺、碗（盞）上（李建毛：《長沙窯與唐代茶酒》，《茶酒：長沙窯瓷與詩書畫結(jié)合的媒介》，湖南省博物館第一、三期，岳麓書社2004、2006年）。由此也可看出岳州窯與長沙窯之間的傳承關(guān)系，同時也可看出唐代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后，伴隨市井文化悄然興起的茶酒文化。有趣的是，唐代酒文化的興盛比茶文化早半拍，從唐詩中可見看出，初唐便有許多飲酒、品酒的詩文，據(jù)統(tǒng)計，《全唐詩》中直接與酒相關(guān)的詩篇約12000余首，幾占總數(shù)的22%，時間上貫穿唐代始終。而關(guān)于飲茶的詩出現(xiàn)稍晚，《中國古代茶濤選》（錢時霖選注：《中國古代茶詩選》，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中所選茶詩的作者年代，最早為8世紀，茶詩的流行是茶文化興起的重要標志。從時間排序可見，岳州窯刻詩時只流行酒文化，而茶文化的興起正與長沙窯的鼎盛時間對應，也就是說長沙窯處于茶酒文化并行的時代。從書寫方式看，岳州窯題詩為刻劃，先在將干未干的胎上劃刻寫，再施釉覆蓋，字跡通過釉的深淺變化得以識讀。而長沙窯作為彩瓷窯，則是在潔白的化妝卜上，以毛筆蘸彩書寫，再罩上透明青釉，形成較強的色差對比，非常醒目。而且字體也跳出岳州窯的蠅頭小楷，變?yōu)閾]灑自如的楷、隸、行、草等書，書寫部位不再同于碗的內(nèi)口沿，而是位于器物最為醒目的部位，器形也不再拘泥于碗盞，有碟、壺、枕等物。問題在于，瓷器題文現(xiàn)象為何最早出現(xiàn)于既非政治中心、對非經(jīng)濟中心的湖南地區(qū)所在窯址，這值得深思。

二、書寫人身份

關(guān)于長沙窯瓷器上題寫詩文的書者，筆者也曾做過一些推論，認為是唐科舉制實行后社會上山現(xiàn)大批未能通過科舉入仕的學郎，經(jīng)歷安史之亂，大量衣冠南遷，部分貴族豪強南遷后失去原有的土地和財產(chǎn)成為破落戶而轉(zhuǎn)謀他職，長沙窯題文作為新興的職業(yè)未嘗不會受到這些略通文墨且處境欠佳的人所關(guān)注。然從敦煌文書可知，由于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一些大都市出現(xiàn)專門抄書的職業(yè)書手，抄書后須對抄本進行三次校對，當今出版此的三校制恐由此而來。如敦煌文書伯P3278號《金剛經(jīng)》殘卷末尾就有這樣的題記（轉(zhuǎn)引自：方廣鋁、許培玲《敦煌遺書中的佛教文獻及其價值》，《西域研究》1996年第1期）：

上元三年（676年）九月十六日書手程君度寫

用紙十二張

裝潢手解集

初校群書手敬誨

再校群書手敬誨

三校群書手敬誨

詳閱 太原寺大德神符

詳閱 太原寺大德 嘉尚

詳閱 太原寺主 慧立

詳閱 太原寺上座道成

判官司農(nóng)寺上林署令李德

使朝散大夫守尚舍奉御閻玄道

這些佛經(jīng)在長安由寫經(jīng)坊抄出，類似題記在敦煌遺書中亦甚多，共有三十多號。一些書手不僅抄寫，有時也負責繪畫，如四川博物院藏的敦煌絹畫，其中一幅為開寶二年（969年）千手千眼觀音像，主尊上方兩側(cè)各繪一童子，榜題均為“持花化現(xiàn)童子”，發(fā)愿文書有“清信弟子節(jié)度押衙知上司院書手張定成，奉為故慈父及兄，發(fā)于弘愿，彩會尊容”（董華鋒、林玉：《四川博物院藏兩件敦煌絹畫》，《文物》2014年第1期）。也知當時官府內(nèi)設有書手這類職位。由于民間需求的增長，民間也當有書手之業(yè)，長沙窯瓷器題文無疑出自民間“書手”，繪畫也同樣出自他們之筆。有意思的是他們書寫時，仍保留當時官方書手的范式，據(jù)徐俊先生研究發(fā)現(xiàn)，敦煌文書在抄寫過程中校塒時發(fā)現(xiàn)文字序顛倒時，往往在字右側(cè)或右上側(cè)打勾（√），如敦煌遺書寫卷《佛說十王經(jīng)》上的修改符號（紅色箭頭處）（圖四），表示該字應與前一字對調(diào)字序。羅振玉編纂的《鳴沙石佚書正續(xù)編》中的《太公家教》中“日月雖明，不照盆覆之下”（圖五），原文本是“不照覆盆之下”，但盆覆二字倒序，故在覆字旁打“√”。而長沙窯也如此，如長沙市博物館藏的“鼓價”，上書：“大中拾年拾日叁造鼓價”（圖六），當是“拾叁日”誤書為“拾日叁”，故在“叁”字的右上方打“√”標識。此外，一藏家所收藏的長沙窯瓷上題七言詩：“造得家書經(jīng)兩月，無人為我送歸將。欲憑鴻雁寄將去，雪重天寒雁不飛?！保▓D七）“歸將”二字顛倒，故在“將”右上方打“√”。另一藏家所藏詩文壺上題：“白玉非為寶，千金我不須。意千念張紙，心存萬卷書?！保▓D八）該詩在長沙窯瓷上發(fā)現(xiàn)多件，但此壺在書寫上“念千”二字倒序，故“念”右側(cè)打“√”。類似現(xiàn)象還有“上有千年鳥，下有百年人。丈夫具紙筆，一世（世壹）不求人”。

三、與敦煌文書的關(guān)系

1.詩歌寫本

長沙窯瓷器上許多詩文是全唐詩中未收錄的，但在敦煌文書中卻可找到同樣或相似寫本。據(jù)徐俊先生統(tǒng)計，長沙窯題詩在敦煌抄本中有11首之多。

這些相同的詩中，勸學詩占較大的分量，如“白玉非為寶，千金我不須。意念千張紙，心仔萬卷書”，在敦煌文書寫本中多次見到，如國家圖書館之典籍博物館展示的敦煌佚書之學郎詩中便有“白玉非為寶，黃金我未須。意在千張紙，心存萬卷書。”另敦煌佚書伯_六二二：“白玉非為寶，黃金我未須?？诰垢蓮垟?shù)，心存萬卷書。”又伯三四四一：“白玉雖未寶，黃金我未雖。心在千章至，意在萬卷書?！保ㄍ碛小按笾衅吣晔辉露妨趯W生判官高英建寫記”題記。幾種寫本略有區(qū)別，概輾轉(zhuǎn)抄寫所致。中國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圖書館藏敦煌遺書》15號背6雜寫也有“白玉非為報”，當是習書人對“白玉非為寶”的誤抄（方廣鋁主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圖書館藏敦煌遺書》第139頁，臺灣臺北，2013年）。長沙窯題詩“天地平如水，王道自然開。家中無學子（士），官從何處來”。也在敦煌文書中見到類似寫本，如敦煌遺書北八三一七（玉字九一）：“高門出貴子，好木出良在。丈夫不學聞，觀從何處來?！庇炙沽凰模骸案唛T出貴子，好木不良才。男兒不學門（下缺）”。又見于吐魯番阿斯塔那三六三號唐墓出土卜天壽寫本：“高門出己子，好木出良才。交口學敏去，三公河處來?！?

長沙窯題詩：“竹林青郁郁，鴻雁北向飛。今日是假日，早放學郎歸?！币灿小巴中膽n傷，鵲雁北向飛。今日是佳節(jié)，早盼學郎歸”。該詩見于敦煌遺書伯二六二二：“竹林清郁郁，伯鳥取天飛。今照是我口，且放學生郎歸?！蓖卖敺⑺顾侨柼颇钩鐾敛诽靿鄢墩撜Z》附詩：“寫書今日了，先生莫咸池。明朝是賈日，早放學生歸?！睋?jù)唐《假寧令》，唐代假期有節(jié)日和假日兩種，元日（春節(jié)）、冬至節(jié)放假各七天，降圣節(jié)（老子誕日）、佛誕日各放假一天，“千秋節(jié)”（帝王生日）放假三天，還有清明節(jié)、中秋節(jié)等節(jié)假。此外，庸代實行為“九口馳驅(qū)一日閑”的旬休制，元稹有詩云：“朝十還句休，豪家得春賜?！惫賳T休假時，學郎也相應休假。長沙窯題詩中也有學郎習字詩，如“夕夕多長夜，一一二更初。田心思遠路（客），門口問征（貞）夫”，敦煌遺書伯三五九七：“日口昌樓望，山山出沒云。田心思遠客，門口問貞人?！保◤堝a厚：《敦煌本唐集研究》。斯三八三五亦載此類離合體詩，參見徐?。骸抖鼗驮娂瘹埦磔嬁肌?11頁，中華書局，2000年）“天明日月奣，立月己三龍。言身一寸謝，千里送金鍾?！保▓D九）這些拆字組合詩，是學郎經(jīng)常玩的文字游戲，前首詩每句的前兩字組成第三字，后首詩每句的末字由前三字組合而成，該詩每句末字組成“奣龍謝鍾”，有趣的是1990年2月，內(nèi)蒙古托縣曾出土一枚遼民俗錢，正面刻有“奣龍謝鍾”字樣的楷書，背鐫草書“家國永安”，長沙窯勸學詩還有“上有千年鳥，下有白年人。丈夫具紙筆，一世不求人”。有些家訓詩則與寫本中《王梵志詩》中的勸教詩相似，或格式相同?！翱腿四比耍比缰魅肃?。打門三五下，自有出來人?！北闩c3656號《王梵志詩》相關(guān)：“主人相屈至，客莫先入門。若是尊人處，臨時自打門。親家會賓客，在席有尊卑。諸人未下籬，不得在前據(jù)。親還同席坐，知卑莫上頭。忽然人怪責，可不眾中羞。尊人立莫坐，賜坐莫背人。罇（蹲）坐無方便，席上被人嗔。尊人葑客飲，卓立莫東西?！?/p>

有些題詩在敦煌遺書中還可以找到多個類似寫本，如長沙窯題詩：“春水春池滿，春時春草生。春人飲春酒，春鳥哢春聲?！保▓D十）在敦煌遺書中，有伯三五九七“春日春風動，春來春草生。春人飲春酒，春鳥弄春聲”，又如日本北三井一〇二（025-14-20）：“春日春風動，春山春水流。春人飲春酒，春棒打春牛?！?/p>

敦煌文書的許多內(nèi)容都可以看出宗教世俗化的過程，長沙窯的一些題詩，在敦煌文書中也可看出由一些佛家偈語演變而來，而這種演變也可反映宗教世俗化的轉(zhuǎn)變過程。如佛家偈語：“身生智未生，智生身已老。身恨智生遲，智恨身生早?！痹陂L沙窯題詩中則變?yōu)椋骸熬椅瓷?，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圖十一）成為許多人津津樂道的老少戀情詩。

2.警句箴言

長沙窯瓷除題有大量詩文外，也有相當數(shù)量的警句箴言。其內(nèi)容主要有兩類，一是勸人如何為人處世，教人做人的道德準則；二是基于人性本惡的世界觀，反映世態(tài)炎涼的警句，教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些箴言警句部分出自于《太公家教》，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圖十二），“屋漏不蓋，損于梁柱”，“懸鉤之魚，悔不忍饑”（圖十三），“羅網(wǎng)之鳥，悔不高飛”（圖十四），“日月雖明，不能盆覆之下”等?！短医獭肥翘扑沃H廣為流行的童蒙讀物，敦煌文書遺存的各種抄本，多出自學郎之手，如斯497卷末題記“學生呂康三讀誦記”，斯1163卷末題記“永口寺學仕郎如順進自手書記”，們2825卷末題記“學士宋文顯讀，安文德寫”，伯2933卷未題記“沙州敦煌郡學士郎兼高行軍除解口太學博士宋英達”，伯3569卷末題記“蓮臺寺學士索威建記”，伯3764卷末題記“學士郎張會平時寫記之”等等（《鳴沙石室佚書》影印出版。轉(zhuǎn)引自汪泛舟：《<太公家教>考》，《敦煌研究》1986年第1期）。據(jù)劉安志先生考汪，《太公家教》成書于“唐朝前朝，時間當在公元7世紀下半葉，8世紀則廣泛傳播于全國各地”（劉安志：《<太公家教>成書年代新探——以吐魯番出土文書為中心》，《中國史研究》，2009年第3期）。至少在9世紀《太公家教》在敦煌出現(xiàn)多個寫本，而與敦煌相隔萬里之遙的長沙也非常流行?？梢姰敃r文化傳播普及之快之廣。不過因抄寫原因，長沙窯瓷與敦煌寫本個別有所不同，如《太公家教》是“屋漏不覆，損于梁柱”，覆與蓋意思相近，經(jīng)常連用。另如“吞鉤之魚，悔不忍饑”，有“懸”與“吞”之別。

有些則出自敦煌文書巾的佛經(jīng)。如“小人之淺志；道者，君子之深識”，而其原話出自《真言要決》，“故言名利者是小人淺志。談至道者是君子深識。是以小人用名利為宗。君子以道德為主。故孔子云。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真言要決》卷一）可見瓷上所題因抄本原因，缺“利者”二字，也因此引起學者們此句的誤讀（陽光的味道：《 <中華彩瓷第一窯——唐代長沙銅管窯實錄>一書中的錯誤芻議》）。有的出自儒家經(jīng)典，如“言滿天下無口過”、“行滿天下無怨惡”（圖十五），則出于《孝經(jīng)》卿大夫章第四：“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是故非法不言，非道不行；口無擇言，身無擇行；言滿天下無口過，行滿天下無怨惡：三者備矣，然后能守其宗廟?！薄把阌行辛兄巍背鲎浴秲x禮》注曰：“以雁為贄，取其有行列之次。”漢代應劭《漢官儀》：“典職楊喬糾羊柔曰：柔知丞郎，雁行有序。”南朝丘遲《與陳伯之書》：“今功臣名將，雁行有序?！泵髦靽潯队看毙∑贰ぱ闼罚骸八讼剃柎榷魉挛鞲D院也。沙門玄奘先起五層。永徽中，武后與王公合錢重加營造，至七層，四周有纏腰。唐新進士同榜，題名塔上，有行次之列。唐韋、杜、裴、柳之家，兄弟同登，亦有雁行之列。故名‘雁塔。”而“慈烏反哺之念”，“羊申跪乳之志”，“牛懷舐犢之恩”，出自《敦煌變文集》中《胡秋變文》：“臣又聞：慈烏有返哺之報恩，羊羔有跪母酬謝，牛懷舐犢之情，母子寧不眷戀？”不過受書寫面積的局限，原文提倡“孝”德比喻的排比句，被拆分成單句分別題寫在單件器物上，這種形式的變化可看作為紙寫本到瓷寫本的轉(zhuǎn)化。瓷器題寫只能將紙寫本中最動人、最經(jīng)典的語句摘下，省略原文中作為鋪墊和輔助的句子。有的警句也取自敦煌其他文獻，如“忍辱成端政（正）”，就出自王梵志詩：“忍辱成端正，多嗔作毒蛇?！保ā度蒲a逸》卷二）

也有部分警句箴言與后世成書的《增廣賢文》，并存在一定程度的差異。如“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已（幾）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增廣賢文》為“一生一世，草木一春”，也見于《西游記》“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案粡纳掀穑氁虿挥媮怼保ā对鰪V賢文》為“貧從不計來”）?！凹抑袩o學子，官從何處來”（《增廣賢文》為“家巾無才子”）。可知在成書之前，這些諺語已廣為流行。

“古人車馬不謝，今人寸草須酬”（此句出自《論語·公冶長》“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有錢冰亦熱，無錢火亦寒”，這些句了反映當時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世人越來越功利，人心不古的社會現(xiàn)實。

如前所述，敦煌遺書寫本多出自學郎之手，其中包含不少勸學詩、家訓詩、《太公家教》等佚文，同樣長沙窯詩文有豐富的家訓、蒙學內(nèi)容，反映唐代社會對蒙學的重視，說明家訓不再是單個家庭內(nèi)的私事，已變?yōu)樯鐣袨?，凸顯民間對教化的重視。敦煌文書上不少抄錄的詩文見于長沙窯，且許多不見于《全唐詩》，令人困惑的是，敦煌與長沙窯又相隔甚遠，這些詩文為什么會如此雷同，除了這些詩文或許當時普及甚廣之外，也或是因安史之亂，人口大量南遷，西北陸路絲綢之路逐漸蕭條，沿路居民及商戶大量內(nèi)遷所致。

四、名物

長沙窯瓷中除題寫詩文、警句箴言外，也有些廣告語，還有一些題寫器物名及其功用，是唐代名物研究的重要資料。據(jù)統(tǒng)計，長沙窯題寫盂子、瓶（飲瓶、油瓶、茶瓶）、注子、小口、盞（茶盞子、酒盞）、碗、盒（油合、茶合）（圖十六）、櫬子（魚櫬子）、槌子、印子、撲滿子、錢胡子、杓子等十余種。

長沙窯同一種器物往往有不同名稱，如碗，或稱之為碗、盞、盂子，出土器物書有“茶埦”“茶盞子”（圖十七）、“酒盞”“湖南道石渚草市盂子有明（名）樊家記”等，黑石號出水青瓷碗也有底部墨書“盂子”的（圖十八）（長沙窯編輯委員會：《長沙窯》作品卷（貳），303頁，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4年）。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或因長沙窯工由湖南當?shù)鼐用窦氨狈竭w來的各地窯工組成，各自保留原來區(qū)域的方言習慣，也或因為長沙窯銷售面極廣，小同稱呼是以訂銷者所在語言而題寫?！斗窖浴罚骸坝?，宋楚魏之間或謂之盌。碗謂之盂，或謂之銚銳。碗謂之棹，盂謂之柯。海岱東齊北燕之間或謂之﨎。”（楊雄《方言》卷五）《說文》：碗，“小盂也?！睆埶椿铡墩f文解字約注》：“盂與碗實一物?！庇帧邦h，械，盞，頭，閜，啲，頹，桮也。秦晉之郊謂之頷。自關(guān)而東趙魏之間曰椷，或曰盞，或曰頭。其大者謂之閜。吳越之間曰啲，齊右平原以東或謂之頹。桮，其通語也?！笨梢姰敃r盂、盞、杯、碗有時通用。而盂是唐代比較流行的稱呼，唐詩中比較常見，各地俗稱有所小同。

撲滿是長沙窯瓷中較常見的產(chǎn)品。漢人劉歆<西京雜記》卷五有記載：“撲滿者，以土為器，以蓄錢具，其有入竅而無出竅，滿則撲之?！碧颇┥她R己《撲滿子》云：“只愛滿我腹，爭知滿害身。到頭須撲破，卻散與他人?！弊罱掳l(fā)現(xiàn)的一件撲滿上書有“……林寺之……，施者善愿合家平安。撲滿子”題文（圖十九）。瓷上的撲滿子與齊己詩互為佐證，可見當時這種物名為撲滿子。“林寺”之前字殘，僅剩“辶”旁的底部，聯(lián)想到長沙另一藏家所藏的樸滿上有“潭州準造，道林寺幕（募）主施……”等銘文，可知殘字當也是“道”，此產(chǎn)品也為道林寺所訂燒。道林寺位于長沙岳麓山，唐代香火頗旺，歐陽詢曾為道林題寫匾額“道林之寺”，杜甫撰有《岳麓山道林二寺行》，當?shù)厣a(chǎn)當?shù)赜?，可見“撲滿子”長沙地區(qū)流行稱呼，而長沙窯另一撲滿則刻有另一名稱，“李有錢不得，此是錢胡子也”（圖二十），說明撲滿另有一名稱——錢胡子。錢胡子的稱呼，不見于文獻，或是某一地域的方言。

唐李匡義《資暇集·注子偏提》：“元和初，酌酒猶用樽杓……居無何，稍用注子，其形若罃，而蓋、觜、柄皆具。大和九年后中貴人惡其名同鄭注，乃去柄安系，若茗瓶而小異，目之曰偏提?！睆奈墨I看，因權(quán)臣鄭注人品之故，酒壺有由注子到偏提的演變過程。但長沙窯瓷中這兩種器形都存在，并不存在這種演變關(guān)系。長沙窯壺中最常見是執(zhí)壺，前有短流，后有執(zhí)鋬，當系文獻中“去柄這系”的“偏提”，而在長沙窯中這種壺被稱之為“瓶”，如“此是飲瓶，不得別用”“張家茶坊，三文壹平（瓶）”“油瓶伍文”（圖二十一）。另一種壺無鋬，肩部裝有橫柄，流細長，與橫柄成90度直角（圖二十二），附蓋，這便是《資暇集》中所說的“注子”，與長沙窯瓷的稱呼相同，長沙窯址中出土數(shù)量較多的這種橫柄壺，柄上印有“趙注子”“趙家注子”銘。從器形關(guān)系看，長沙窯執(zhí)壺出現(xiàn)較早，并伴隨長沙窯始終，并非由“注子”（橫柄壺）演變而來，而是源于岳州窯的盤口瓶。而“注子”（橫柄壺）確如文獻所述，蓋、嘴、柄皆具，造型處于唐向宋的轉(zhuǎn)變期，器形趨向秀美，流細長，至宋后這種壺形基本不見?！顿Y暇集》提到的杓，在長沙窯也有發(fā)現(xiàn)，一杓殘件上書“酒家杓子”。

長沙窯瓷中有種白名為“櫬子”的碟子（圖二十三）。按《說文》：“櫬，棺也?！薄缎栄拧罚骸翱展字^之櫬，有尸謂之柩”。很明顯，櫬為棺材之意，并無“碟”之意。其實，櫬為櫬之簡化，古時櫬與櫬當為兩字，各有其意。從實物看，櫬顯然與碟相通。古字中同一器物，往往有木、金、土旁，與其材質(zhì)相對應，如長沙窯碗中寫成土、木旁者，碟為漢時流行漆器，常為“木”旁。但碟中的“世”寫成“立”，當與太宗李世民之避諱有關(guān)?！皺隆睘榈?，不僅長沙窯如此之稱，之后的衡州窯也是如此。衡州窯的碗、碟、盤的圈足較高，底心常印“高足盤”“高足埦”“高足櫬”（圖二十四）銘文，可見碟寫成櫬，在湖南地區(qū)曾流行一段時間。這種高足盤碟，應與高從誨盤踞荊南時器尚高足有關(guān)，朱琰《陶說》卷六《說器中·唐器》之“高足碗（原注：十國南平器）”條記：“周羽沖《三楚新錄》：高從誨時，荊南瓷器皆高足，公私競置用之，謂之高足碗?！备G址出土元和三年印模，側(cè)面陰刻“元和i年正月卅日造此印子田工宰記”。可知當時這種印模稱為“印子”（圖二十五）。

從上述諸多物名看，唐代口語中對器物稱呼，常在器名之后加“子”字，便成為瓶子、盞子、印子、撲滿子、盂子、櫬子、注子等，在詩文及其他文獻中也可體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