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與求變：中國文論當代重建的三個維度〔*〕

○張文杰

(滁州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 安徽　滁州　239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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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與求變：中國文論當代重建的三個維度〔*〕

○張文杰

(滁州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安徽滁州239001)

近年來，文學理論界一直在倡導重新挖掘、整理和轉化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的資源，激活其中有生命活力的精神，對過去學界一味倒向西方理論懷抱、唯西方馬首是瞻的做法做了反思，這種清理是有必要的。但要促進傳統(tǒng)的古典文論的轉化和創(chuàng)新，重新建構當代中國文學理論體系，仍然離不開三個重要的理論維度：首先是立足于本民族的文化語境，挖掘傳統(tǒng)文論資源，激活其中有價值和可生長的生命活力，形成與現(xiàn)當代文論的對接；其次在建立古代文論主體性，立足于民族文化的基礎上，不要忽視吸納和借鑒西方文論中有真知灼見的理論成果的重要性，否則會陷入盲目排外的自閉狀態(tài)；第三是強調文論發(fā)展的當代意識，無論是立足傳統(tǒng)去創(chuàng)新，還是中西對話突顯民族特色，關鍵問題是能否讓文學理論回應當下文藝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能否面對媒介文化、消費文化、流行文化、青年亞文化等做出及時回應和恰當判斷，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傳統(tǒng)文論；當代文論；轉化與重建

一百多年來，隨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不斷地繼承、創(chuàng)新和演化，中國文學理論潛在地沿著自身發(fā)展的理路緩緩前行，同時應對本土產生的文學作品和文學現(xiàn)象，也作出了一些回應和片斷化的總結，如古代文論對古典詩詞研究的詩話、詩論、詞話、曲論等。雖然這些理論、論著可能趕不上西方文論那種體系化和邏輯性的嚴密與龐大，但至少形成了東方民族文學審美的自身特征。只是到了近代，中國歷史大環(huán)境與政治現(xiàn)狀發(fā)生了劇烈激蕩變化，外敵入侵，危機重重，文學作品和文學理論也就轉化為激發(fā)國人對現(xiàn)實生存欲求抗爭和反思的精神資源?！拔逅摹毙挛幕\動以來，一群激進知識分子學習借鑒西方文明求新求變的情緒十分強烈，經濟上的圖強意識也催生了文化上的現(xiàn)代性追求，文學創(chuàng)作的風格和文藝理論的表達與評價話語也不得不尋找一些新的突破口，來更好地解釋新出現(xiàn)的文藝思潮和現(xiàn)象，因此近現(xiàn)代的文藝理論家翻譯和引薦了許多西方文藝理論著作，作為本土理論建構的參照物和反觀自身的鏡子，來借助這種西方理論的他者更清楚地看清自己，了解自身，借鑒和學習他者的先進之處，其實這種學習西方適當偏離和矯枉過正在當時也沒有什么過錯，是歷史大潮所決定，取決于當時的時代環(huán)境的需求，因為文學創(chuàng)作需要各種各樣的營養(yǎng)，中國傳統(tǒng)的也好，西方現(xiàn)代的也好，但絕不是文學理論家自己主觀所能決定的。我們不能只是盯著自己的本土文化地盤沾沾自喜而不了解別國的文藝創(chuàng)作發(fā)展到什么地步，那樣只能陷入盲目自大、自我封閉的“老大帝國”的虛幻狀態(tài)中。關鍵的問題在于，建國后在學習蘇聯(lián)文藝理論體系，引進介紹和學習西方理論的同時，對本土化的文藝理論成果出現(xiàn)過多否定和批判，導致對傳統(tǒng)文論出現(xiàn)了兩次斷裂：一次是“五四”前后對傳統(tǒng)文化的矯枉過正式的打倒；第二次是“文革”時期對所謂“封資修”的古典文化遺產(包括古典文學理論)的盲目鏟除，這就導致了中國文論在本土化和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一波三折的遭遇，〔1〕沒有機會和條件(國家民族面臨生存危機)來形成和凝練自身的民族風格和話語體系，更沒有來得及總結自身的特點和發(fā)揚光大之，因此與早已形成體系的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無法對話和交流。西方文論的發(fā)展自古希臘羅馬到后現(xiàn)代主義文論，始終能全面吸納、批判和繼承前代思想家的成果，他們已經成熟地建構了流派繁多、脈絡清晰的文藝理論體系，這使得傳統(tǒng)的中國文論與之參照對比起來，總是顯得有些衰落和不景氣。不承認這一點，就顯得有點民族狹隘主義的自閉心理和不夠自信。

今天文學理論界倡導重新再整理、挖掘傳統(tǒng)文論中的資源，吸納和轉化其中有生命活力的精神，但卻已不能夠有效回應當下新媒介傳播時代出現(xiàn)的各種復雜的文化現(xiàn)象和文學發(fā)生的新現(xiàn)狀，這不能不引起文藝界研究者的重新關注和思考。筆者認為，要促進古典文論的轉化和創(chuàng)新，重新建構當代中國文學理論體系，離不開三個重要的理論維度：首先是立足于本民族的文化語境，挖掘傳統(tǒng)文論資源，激活其中有價值和可生長的生命活力，形成與現(xiàn)當代文論的對接；其次在建立古代文論主體性，立足于民族文化的基礎上，積極吸納和借鑒西方文論中有真知灼見的理論成果，不可盲目排外陷入自閉狀態(tài)；第三是強調文論發(fā)展的當代意識，無論是立足傳統(tǒng)去創(chuàng)新，還是中西對話突顯自身特色，關鍵問題在于能夠使文學理論有效回應當下文藝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能面對媒介文化、消費文化、流行文化、青年亞文化等做出邏輯清晰的判斷，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一、本土性挖掘：對古典文論的生命力的激活

眾所周知，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理論扎根于本民族的土壤，雖然不如西方文論那樣體系健全，形成結構龐大的邏輯體系，但其精神和觀念滲透著幾千年來中國古代文學家和理論家的發(fā)現(xiàn)和思考，也符合當時的文學藝術發(fā)展的現(xiàn)實需求，因而成為后代發(fā)展自己的不可忽略的一筆文化資源。譬如，儒家提倡的“仁政”“民本”思想對中國古代仁人志士影響很大，許多先賢哲人始終本著“為民請命”“怨憤著書”和“不平則鳴”〔2〕的擔當精神，在追求進步社會理想的道路上不屈不撓，反對專制壓迫，為底層弱者吶喊，拒絕不公平的社會現(xiàn)實，這些都呈現(xiàn)了傳統(tǒng)思想觀念對中國文人的精神滲透，使得中國古代知識分子作為士階層，長期鑄就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人格堅守和勇于擔當的責任心。尤其是唐宋以來“文以載道”的文學觀念，一度占領了中國文學理論的核心，其內涵就是用文藝創(chuàng)作來達到教化人心和改良社會風俗的目的，但也過度拔高了文學自身的道德政治功用和教化功能，而有意淡化文學藝術表達的審美形式作用，過多強調文學的政治功能和改造世道人心的力量(這一點是跟儒家倡導的“德治”“民本”的政治倫理思想是一致的)。雖然后來我們再三批判和清理“文以載道”的負面影響，但也因為這種文學觀念過度宣揚儒家的仁義道德和倫理綱常，甚至不自覺地淪為為封建統(tǒng)治政治教化服務而束縛作家的創(chuàng)造精神和個性自由，有著不利于文學朝自由創(chuàng)造和突現(xiàn)形式美的路徑發(fā)展的弊端。然而，我們也要不可忽略地看到，這一文學觀念畢竟對歷代作家有著正面的理性啟迪和良性引導作用?！拔囊暂d道”觀對改良社會風俗和促使文人具有社會責任擔當與干預現(xiàn)實的訴求，即使在當今中國也仍能散發(fā)其經世致用、匡扶社會的精神作用。這一點就要求作家作為人類的良心必須具備高度的人文關懷，因為作家畢竟是人類命運的關注者和社會文明進步的促進者，他們最大的愿望和共同點就是懷著特有的“悲天憫人”情懷和憤世嫉俗的勇氣，去揭露現(xiàn)實的弊端，因此關注民生是文學“載道”的終極追求。

再往前追溯，先秦以前的孔子就已經倡導“詩教”，指出了詩歌的“興、觀、群、怨”，以及詩三百“思無邪”〔3〕的思想，他看重文學對社會現(xiàn)實的干預功能作用，指出像《詩經》之類的文學作品對社會對讀者能產生“興觀群怨”的效果，尤其是老百姓從閱讀詩歌中認識到社會現(xiàn)實的弊端，可以反饋給當時的執(zhí)政者，從而使統(tǒng)治者“知得失”，也即“怨刺上政”，通過詩歌或歌謠來委婉地諷喻和批評統(tǒng)治階級執(zhí)政過程中存在的不足。到了孟子那里，更是把“仁政”理想放在重要位置，作為知書達理的知識分子有責任監(jiān)督和規(guī)勸統(tǒng)治者“以民為本”“與民同樂”，因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當然，這種觀點和思想現(xiàn)在看起來雖然有點過于理想化，但卻對文人志士的士階層影響很大，基本上成為他們長期以來或修身處世，或權衡治理國家和判斷為政績效的標準，同時也成為文人揭示社會黑暗現(xiàn)實和批判統(tǒng)治階級的殘忍掠奪的思想武器。一直到明清之際的反對專制暴政的思想家、文學家，如王夫之、顧炎武、金圣嘆等，以文筆作為揭示現(xiàn)實黑暗的利器，具有民主主義色彩的啟蒙思想家,又如黃宗羲、戴震更是將儒家追求的正面理想作為衡量標準，這種接近現(xiàn)實的思想和繼承“文以載道”傳統(tǒng)的理念堅守，雖然可能不如西方現(xiàn)實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原則、社會批評方法總結得完善而體系化，也不如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精神”的口號喊得那么響亮，但卻具有中國文學發(fā)展自身的特色，因而也不會比西方有什么落伍之處。

但從一百多年的文學理論發(fā)展來看，與西方話語體系比較起來，最受到國內當代文藝界學者反思和詬病的是：中國傳統(tǒng)文論與批評話語體系雖然在整體思維上具有詩意想象的彈性和張力，但仍然缺乏理論建構體系的自覺，顯得概念范疇模糊，有難以具體操作的缺憾。這一結論主要是在近代“西學東漸”思潮中，中國文壇出現(xiàn)的文學現(xiàn)代性追求和借鑒西方理論話語的背景下產生的。這種比較和分析思考，并非是為了否定傳統(tǒng)中國古典文論本來就具有的可吸納的文化價值，而是說如果我們能借助西方理論來反觀自身，防止夜郎自大和固步自封，也許對中國文學理論和未來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展大有裨益。就拿古典文論批評術語中來說，“氣韻”“神韻”“辨味”“妙悟”“神思”“飄逸”〔5〕的確是原創(chuàng)性的范疇，它源于儒、釋、道文化思想深奧的精神內涵，雖然對古典詩歌、散文、繪畫和音樂之類的藝術作品鑒賞和批評，具有濃厚的個性化體悟和經驗主義色彩，但表述起來顯得過于主觀隨機，熱衷于印象式把握，整體思維缺乏某種邏輯性，讓人難透心機，〔6〕當然這也同時證實了文學藝術自身所具有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朦朧模糊性。雖然這種感悟性批評中，充滿了直覺性的把玩和富于詩意性的話語表達，使古典文論的話語體系變得更加玲瓏剔透和飄逸灑脫，如水中望月，霧里看花。但這種體驗性極強的印象式感悟批評模式，以及詩性話語，面對出現(xiàn)的各種復雜多變的文學實踐和文學現(xiàn)象，常常會顯得不易操作或無法有效闡釋。就拿最早的文獻資料《周易》來說，其中《家人》卦之象辭曰:“君子以言有物”，《艮》卦爻辭“六五”曰:“言有序”，似乎很早就看到了“觀物取象”對人們觀察體驗周邊世界萬象對創(chuàng)作的啟示，以及語言組合的重要性，但這畢竟不是專門針對文學創(chuàng)作提出的，而是對外在客體的哲學性和認識論的思考。只有到了《詩經》時代，詩歌才明確傳達了作者一定的文學觀念和評價話語，如“吉甫作誦，其詩孔碩，其風肆好，以贈申伯”(《大雅·崧高》)，“寺人孟子，作為此詩。凡百君子，靜而聽之”(《小雅·巷伯》)?！?〕《尚書·舜典》更是抓住了作為詩歌文本言志抒情的話語特征與押韻和諧的審美追求，因此要求“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薄?〕到了三國時代曹丕的《典論·論文》提出的“文以氣為主”，已經涉及到了作家個性氣質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對文學看法更為深入。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周易》畢竟是卦書，《詩經》尚為歌辭，《尚書》《國語》仍以記言記事為主，而文學理論與批評需要面對的是文學自身的各種命題去闡釋和分析，去建構自身的理論體系和文體形態(tài)，而不是以碎片化的零星感受和只言片語的文本形態(tài)求得考證引用，因而如何使古代文論“中國化”和重新“起死回生”〔9〕并非一個容易解決的命題。

當然我們也要看到，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論家們開始針對文學體例、寫作方法、語體風格等，自覺建構了像《文心雕龍》《詩品》《詩話》這樣體系健全、理論性強的詩學著作，雖然數量不多，但開始形成了可以與西方亞里士多德的《詩學》、賀拉斯的《詩藝》相媲美的另一種具有中國詩性話語特征的文論著作。因此我們很難說中國文論思維不夠發(fā)達，或不夠成熟，只能說中國古代文論是特定文化歷史語境下形成的具有東方民族文化特征的產物，當時的文學批評與理論建構在古代文學界沒有能夠引起人們像對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那么重視，文本鑒賞和理論批評畢竟是位于創(chuàng)作之后的，況且對當時的文人來說，投身宦海實現(xiàn)政治抱負才是歷來文人所看好的正途，加上在文學批評上本來就缺乏專業(yè)化的理論提煉和足夠的自覺探索。劉勰、韓愈、黃庭堅、姜白石都是很有發(fā)現(xiàn)和建樹的文論大家，但他們的理論著作在當時只能是詩文的副產品，理論批評的建構不過只是滿足個人興趣嗜好的無意識寫作而已，精神力氣還是專注在一般文人的功名理想如出入科場、謀求政途或詩文傳世的傳統(tǒng)目標上。整體上來看，古代文論的發(fā)展是鑒賞大于批評，評點大于建構，雖然許多文論著作多少表達了作者創(chuàng)作的歷史經驗和瞬間感悟，但缺乏概念范疇的建立，結構體系過于詩意化、零散化和碎片化。再者，當時的文人士大夫幾乎無意于編制文章體系，僅僅只是在治理朝政和雅興賦詩之余偶爾閑聊詩話感悟，自覺建構理論體系的學術企圖也頗為淡薄和缺乏。因此，在傳統(tǒng)文論催生轉化的過程中，借鑒西學正好有利于反觀自身，主張中國古代文論與西方平等對話是有道理的，盲目排外可能會孤芳自賞。當然能讓中國文論通過翻譯介紹〔10〕和傳播到國外去，那是另一種可貴的嘗試和努力。

二、現(xiàn)代性求變：借鑒西方也是吸納和學習

任何文學理論的建構不僅僅只是在邏輯理性上有所把握和總結，而是隨著所處時代讀者的審美需要和動態(tài)的文學運動、文學思潮、審美習俗的變化而變化。西方的文學理論也是如此，雖然它經過古希臘、古羅馬、文藝復興時期和近代理論家們的積極探索和總結，從《詩學》《詩藝》到《拉奧孔》的系統(tǒng)闡釋，但也同時經過西方文論史上的幾次“古今之爭”和革新，有開創(chuàng)意識的西方理論家們終于敢把被封為金科玉律的古典主義“三一律”、歌頌王公貴族的悲劇風格一一打破，把作為經典的荷馬史詩作為質疑的對象，讓羅曼史小說和寫下層小人物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文學作品進入了讀者大眾的視野，這本身就是一種求新求變的創(chuàng)造精神和文化進步。衡量文學理論發(fā)展的成果大小，并非看文學理論是本土的還是異國的，是具有民族個性色彩的還是借鑒他人體系的，主要看能否有效地闡釋當下各種復雜的文學實踐和本土的文學現(xiàn)象，能適應分析和解說變化著的文化習俗與時尚愛好，而并不是僅僅在知識總量上增加和盲目制造稀奇古怪理論體系的那種創(chuàng)新，不是為了創(chuàng)新而創(chuàng)新，也不是為了引人注目或與眾不同而固守遺產，而是需要批判地繼承。這一點，我們完全可以從近現(xiàn)代理論家梁啟超、王國維、胡適、陳獨秀、魯迅、朱光潛、宗白華等人的翻譯、介紹和研究中得到充分了解和領悟，他們立足中西學術的視野，除了倡導文學變革的“啟蒙性建構”〔11〕之外，更為可貴的是他們能面對西方強勢文化入侵時，繼續(xù)反思和批判民族傳統(tǒng)不足，吸納先進文化的進取精神，以及求新求變的開放心態(tài)，因為“別求新聲于異邦”是那個時代大多知識分子為弱國民族文化尋找新出路的必然選擇。

真正的文藝理論創(chuàng)新，不僅僅局限于某個國家、民族、領域、種族的狹小領域，它是屬于全世界的文化遺產，正如英國人所說的那樣：“寧愿失去整個印度，也不愿失去莎士比亞”。因為優(yōu)秀的文學理論遺產不僅僅屬于過去，而是屬于現(xiàn)在和未來；不僅僅屬于某個民族，而是屬于全世界和整個人類。就像中國古代儒家文化今天被世界各國所接受的那樣，因為它對人類教育、修身學習、治理國家、管理企業(yè)等具有很多啟發(fā)，那才是具有吸引力的理論創(chuàng)新和重要的文化資源。因此，在向西方學習的現(xiàn)代性文化思潮中，中國古典文學理論需要立足于本民族文化土壤，闡釋本民族文學發(fā)展的各種命題，這本身沒有錯。但不可忽略的一點是，中國古典文論闡釋的對象是以古文字為基礎的文言文和古典詩歌作品，而這些作品畢竟跟當代文學實踐所包含的對象(如廣播劇、電視劇、流行文化和網絡小說等)產生了難以估量的距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理論的建立，基本上是以近現(xiàn)代民族救亡圖存與現(xiàn)實斗爭為基礎，以借鑒西方文學理論體系為架構，形成了中國當代文論需要與中西對話、學習西方的現(xiàn)代性遭遇〔12〕(如對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批評的借鑒)，這一點難免跟中國古代文論所提出的“文氣”“神韻”“風骨”“滋味”“典雅”等范疇體系形成了嚴重的割裂。在倡導回歸民族傳統(tǒng)和挖掘古典文論中有生命力的資源的同時，也要注意古代文論與現(xiàn)當代文論在時間順序上的有機鏈接。文論建構離不開對民族文化的吸納和繼承，但也不能忽視保持與世界文論的競爭對話和雙向交流，對異國文藝理論的先進性因素的繼承可以壯大自己，因為狹隘的民族心理只能導致自身的理論止步不前，更不是中國文學理論建設的正確路向。

當然，我們在看到西方現(xiàn)當代文學理論發(fā)展的繁花似錦與流派此起彼伏的同時，也要注意這種“繁榮”背后存在的問題，這些問題也是建構當代中國文學理論必須思考和面對的問題。首先，只要系統(tǒng)考察西方文藝理論的發(fā)展脈絡，就會發(fā)現(xiàn)雖然近現(xiàn)代西方文藝理論和美學思潮流派眾多，但其各種理論體系和建構(如社會批評方法、精神分析法、符號學、結構主義、闡釋學等)，始終沒有離開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及康德、黑格爾乃至尼采、叔本華的思維方式和傳統(tǒng)話語體系，哪怕是馬克思對歐洲文藝傳統(tǒng)的批判繼承，也是離不開德國古典哲學的思維邏輯和尊崇文藝創(chuàng)作的自身審美原則。馬克思在評價拉薩爾的小說《濟金根》時，提出情節(jié)的生動性和人物形象的豐滿方面必須借鑒莎士比亞，要“更加莎士比亞化”，而不是過度政治化“席勒式地把個人變成時代精神的單純的傳聲筒”。恩格斯則告誡拉薩爾塑造人物要典型化，“不要為了席勒而忘掉莎士比亞”，〔13〕他認為典型實際上就是黑格爾總結藝術形象特征時提出的別具一格的“這一個”。這說明，任何民族的文化都離不開自身的傳統(tǒng)，并且必須扎根于自己的民族土壤才能生長茂盛。其次，借鑒學習西方文藝理論先進成果沒有錯，但也要注意中西方的文化語境差異與誤讀的可能性。西方現(xiàn)當代文藝理論研究的思路、范式和視野，的確值得中國理論家和學者關注學習，但西方文藝理論中的相對主義和本質主義的傾向也是十分明顯的，而且到了后現(xiàn)代主義文論處處標榜解構一切的今天，如果引進和借鑒這種理論來建構自己的理論，也許會帶來悲觀主義、頹廢主義的問題。再次，學習和借鑒西方理論也并不能“一邊倒”，要有選擇性，不能一味地不分青紅皂白全部拿來當作寶貝，也需要區(qū)分和鑒別一番，找出適合自身需要的東西，只吸取對民族本土傳統(tǒng)文化和文藝理論有營養(yǎng)價值的東西，這樣才能為我所用，才能有利于轉化、吸納和發(fā)展傳統(tǒng)文論。最后，提煉和凝聚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有生命力的精華，跟西方文學理論形成交流對話的態(tài)勢。社會轉型和發(fā)展帶來了新的文化現(xiàn)象和文藝現(xiàn)狀，因此無論是借鑒西方理論還是挖掘本土的文藝理論資源，都必須面對本土的文藝創(chuàng)作現(xiàn)狀和新的文藝思潮。無論人文學科研究多么形而上和富于邏輯體系，但理論總要接地氣和觸及文藝現(xiàn)實，然后才能總結和發(fā)展自己的理論，回答“文學是什么”和“文學性程度”〔14〕之類的問題，才能有資格和有能力與西方平等對話，展開學術交流，否則缺乏底氣、缺乏實力、缺乏體系，就很難以取得真正意義上的溝通。中國學者近年來的研究成果越來越豐富，并且具有本民族本土化的審美特色，已經逐步引起西方文藝理論界的關注，也對世界文論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這種嘗試和努力也許使得當代文藝界看到了建構當代文論的希望曙光。

三、當代性轉化：求新求變的自覺意識

縱觀中國文論一百多年來的發(fā)展變化，筆者認為重建中國當代文論，依然離不開西方文論這個參照對象和他者資源，否則會將中國文論的話語放在一個完全自我封閉的領域中，不利于吸納和借鑒異質性的他者的文化資源。實現(xiàn)中國古典文論的現(xiàn)代轉換，不僅僅是挖掘民族文化中有生命活力的東西，更為重要的是要學會面對和解決當代文化出現(xiàn)的各種復雜問題，如大眾文化、消費文化、媒介文化、時尚文化、青年亞文化、電子文化等，如果不能闡釋新媒介時代新出現(xiàn)的問題，文學理論就變成了雖然邏輯體系健全卻不能闡釋現(xiàn)實分析問題的擺設。當然，中國文論在發(fā)展中要平等對話和互相學習，彼此尊重各自形成的學術主體，而不是以一方取代另一方，只有實現(xiàn)資源共享和融匯多方學術智慧，才能積極推進我國傳統(tǒng)文論的創(chuàng)新轉化。因此，最好以中國文論脈絡為主體，融匯西方文論精華，來促進中國古典文論在當代文化語境下的轉型。在中西比較的視野上，融匯中西，為我所用，形成自己的見解和學術立場，在這一點上，學術前輩王國維、錢鍾書、葉維廉、朱光潛一直是我們學習的典范。

中國文論的當代性轉化首先要具有面對現(xiàn)實文化的當代意識，了解當代人對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和讀者審美需求的變化，以及遇到的新情況和新問題。文學理論也有必要隨著時代和經濟的發(fā)展而及時更新自身的思維模式，打破長期陷入僵局的那種死守傳統(tǒng)的被動局面，將過去傾向于解讀分析經典的批評模式轉向直面現(xiàn)實文化的闡釋模式，將全面模仿追隨西方理論建構的闡釋方式轉換為立足于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土壤為基礎，進而挖掘創(chuàng)新的模式。文論建構的這種當代意識不是某個專家權威自封的，而是我們面對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世界政治經濟格局和高科技發(fā)生的巨大變化所決定的。經濟全球化和文化全球化使整個地球村的各個部落進行彼此交流對話變得成為可能，這種交流溝通中離不開人文學科的思想價值學說的互相借鑒，甚至彼此之間的交互碰撞和滲透?！?5〕尤其是，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強大以及經濟實力的日益崛起，中國文化自信心也隨之不斷提升，產生的國際范圍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大，這就給現(xiàn)實生活與審美文化的需求帶來了重大變化。面對這種新的歷史機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古典文論不得不回應時代潮流的激烈變革，需要激發(fā)出自身的生命活力，去有效地評價和闡釋各種文化命題，古代文論當代性轉化的問題日益被提上議程。任何固步自封、因循守舊的姿態(tài)是可笑的，同時一味倒向西方文論的模仿也是有問題的，那種“言必稱希臘”“言必稱西方”而忽視本民族文化語境的學術模式，最終都難以找到新的思路和研究模式。因此，文論的當代建構離不開對新時代審美風俗的變化與消費文化語境的理性認識和了解把握，才能有效地闡釋當下的文論問題。

此外，促進中國文論的當代性轉化，還需要建立學術自律、學術獨立以及多元化的研究視野和研究氛圍，打破劃圈子和設框架的各種制度束縛，才能夠為真正的文論創(chuàng)新和轉化提供自由發(fā)展的前提條件。在過去的60多年中，中國當代文學理論的主要體系是服從政治觀念和階級斗爭服務，加上對前蘇聯(lián)文藝理論對階級性、社會性和唯物論的強調，文學理論很難回到研究文學創(chuàng)作現(xiàn)實以及理論建構的自身問題，變成了政治化的附屬品或某種革命精神的傳聲筒，使得文論不能正常地沿著借鑒古今中外資源的良性循環(huán)的道路進展。隨著當代中國的經濟高度發(fā)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升，學術民主化和科學化的進步和寬松環(huán)境也無疑推動了學術視野的多元化，這樣對挖掘和研究古典文藝理論，借鑒和吸納西方文論中有價值的精華，肯定具有很大的促進作用。文學理論的當代性要求從學術自身的內在使命出發(fā)，去關注當代問題和當代創(chuàng)作現(xiàn)實，尊重學術獨立發(fā)展的規(guī)律。無論是利用文化研究拓寬學術視野，還是將馬克思主義文論中國化、本土化，或者是促進中國古代文論的轉換，都要尊重學術自律和學術語境，要隨著歷史文化情境的變化而變化，不可畫地為牢而停滯不前。當然，建構當代中國文論不能僅僅停留在純粹的邏輯思辨和概念范疇的標新立異上面，還要將關注點放在回應和闡釋當代社會生活、文化生活和歷史轉折的需要之中去。提高理論素養(yǎng)和文本闡釋水平是研究的基本前提，但推動學術理論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的直接要素還是要在于如何適應這個時代的審美風尚，滿足當代人們的文學鑒賞需要，使得理論能有效地促進文學創(chuàng)作繁榮和文藝作品對創(chuàng)造和諧社會、提升人民精神生活發(fā)揮重大作用，通過科學公正的文學批評來鼓勵作家、藝術家創(chuàng)作出更多的審美文化資源。

總而言之，進行當代文論話語建設, 我們不可能完全照搬以前的中國傳統(tǒng)學術話語,它會導致固步自封。也不可能完全照搬西方話語系統(tǒng),缺乏自身的特色，而是要在具有寬廣的學術視野的基礎上，發(fā)揮中國文論精神主體性作用的同時,又善于吸納作為全人類文化成就的西方話語系統(tǒng)。經濟全球化和文化多元化帶來的最大意義，就是對思維多樣化及學術寬容的強調,因此文學理論研究的將來也必然是多元化?！?6〕中國文論的建構自然離不開中國傳統(tǒng)的語境和中國問題的解決，更離不開對中國文論資源的系統(tǒng)吸收和轉化，尤其是中國文論與西方對話的自身主體性的建立，才能具有中西對話和溝通的可能性，否則就談不上學科體制建設和開拓國際學術新視野，因為一個失去了基本言說能力的文化體系是缺乏生命活力和說服力的，更談不上文學理論的創(chuàng)新。經過一百多年來對傳統(tǒng)古典文論的學術研究，國內學者在文學理論的學科理念和方法選擇上，都越來越重視學術創(chuàng)新、學術范式以及學術增長的有效性，這種求新求變的自覺意識無疑會在某種程度上極大推進文論研究的巨大進展。不必過度為“西化”或“化西”〔17〕而焦慮，也不必為是否具有“失語癥”〔18〕或“孤獨癥”而糾纏，任何作繭自縛的自我封閉心理和盲目搬用他者的西方中心主義主張，都是不利于中國古代文論的轉化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的。無論轉化發(fā)展，還是借鑒他者，文學理論不能有效地介入當下的社會文學藝術活動，不能有效地解釋新出現(xiàn)的文化現(xiàn)象和文藝形態(tài)，不能應對急劇變化的社會現(xiàn)象做出準確的理論判斷和分析，那只能是一種換湯不換藥的蒼白無力的理論體系。

注釋：

〔1〕谷鵬飛、趙琴：《中國當代文學理論的身份認同的曲折》，《西北大學學報》2011年第3期。

〔2〕張少康主編：《中國歷代文論精選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91、24、180頁。

〔3〕〔春秋〕孔丘：《論語 》，云南出版集團公司云南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3、156頁。

〔4〕〔戰(zhàn)國〕孟軻：《論語》，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0、11-14、203頁。

〔5〕張沈安、高云：《中國古代文學理論范疇形成的標志》，《沈陽大學學報》2008年第6期。

〔6〕王世朝：《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理論的操作性研究》，《青海民族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

〔7〕盛廣智譯注：《詩經三百首》，吉林文史出版社，2005年，第175、248頁。

〔8〕霍松林主編：《尚書·堯典(節(jié)錄)》，《古代文論名篇詳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頁。

〔9〕楊渤偉：《第十六屆中國古代文論學會年會論文述評》，《中外文化與文論》2009年第12期。

〔10〕古風等：《中國文論“走出去”的若干問題探討》，《揚州大學學報》2011年第3期。

〔11〕陳佳、李勝清：《中國古代文論現(xiàn)代性轉型的三種知識形態(tài)》，《當代教育理論與實踐》2011年第1期。

〔12〕韓書堂：《中國文論研究的歷史問題與當前對策》，《文藝評論》2011年第4期。

〔13〕復旦大學中文系文藝理論教研室編著：《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發(fā)展史》，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1年。

〔14〕吳炫：《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研究的三個缺失》，《文學評論》2007年第1期。

〔15〕黨圣元：《中國古代文論的“當代性”意義生成問題》，《江西社會科學》2009年第4期。

〔16〕程勇：《中國文論重建的困惑與反省》，《長沙理工大學學報》2005年第3期。

〔17〕曹順慶：《中國文論話語及中西文論對話》，《浙江大學學報》2008年第1期。

〔18〕陶水平：《中國文論現(xiàn)代性的反思與重構》，《東方叢刊》2007年第1期。

〔責任編輯：李本紅〕

張文杰，滁州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復旦大學文藝學博士，南京大學訪問學者，研究方向：文藝理論與批評、中西美學與媒介文化傳播理論。

〔*〕本文系2016年國家社會科學項目“文以載道：傳統(tǒng)與中國當代民謠傳播導向研究”(項目編號：16BZW027)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