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
這邊女領導說幾句漂亮話,仰頭就干掉一公杯那高酒精白酒;這邊老X也面不改色,豁啦仰喉500CC下去。這樣一來一往,你500CC,我500CC。
哥們聊起大陸哪地方的人喝酒最厲害,絕不能和他們拼酒。有說蒙族的,有說陜北的,有說河南的,有說別小看了江蘇小綿羊啊,看起來好撂倒,他們總說不能喝不會喝,慢慢跟你斟著小盅小盅喝,最后你倒了,他還是氣定神閑的。
老Y跟我們說起,他目睹和東北人喝酒的慘酷經(jīng)驗。當時招待他們這個訪問團的對方,頭兒是個女酒鬼,在晚宴前她就放話,要PK“你們這些臺灣來的男同志”。這挑釁的話一扔過來,臺灣來的這些男子漢可全炸鍋了,這里頭有外省掛的(例如老X)、有本省掛的(例如老Y),有客家背景的(一個年輕時打橄欖球的哥們),全是回首半生,各自多少畫面浮上,自己的喉嚨曾經(jīng)灌下各種烈酒。在臺北的PUB、啤酒屋、快炒店里,無數(shù)玻璃酒杯里裝著酒精60度以上的各種高粱、威士忌、二鍋頭、小米酒、XO、高級紅酒、比利時黑啤酒、塔ki啦、琴酒、伏特加……像彩虹般煥光搖影地傾倒進自己鼻竇腔下的那個開口,形成一快轉(zhuǎn)的蒙太奇。
于是他們激憤得像是球隊分配前鋒、中場、后衛(wèi)、球門,安排戰(zhàn)術,各人到時站哪個位置,迎戰(zhàn)這個深不可測的女酒鬼。當然,我方有一同樣酒量身不可測的戰(zhàn)神,大家都把目光投向那達悟族小黑人身上。
誰知道,晚宴開始,那女領導、女酒鬼,先拿了兩公杯(也就是500CC的大玻璃杯),坐在這“達悟族”旁邊,笑吟吟地兩人各飲了一公杯(服務員拿著一箱可能是東北產(chǎn)的高級白酒,用瓷葫蘆瓶裝著,一倒,一杯就是一瓶),屁歡歡說了些互捧的話,就結(jié)拜姊弟來了。
老Y說,靠,我方最強的達悟族戰(zhàn)士,當場就倒戈了。接著─你終于知道當年國軍是怎么在東北以驕兵之姿,被共軍打得七零八落的─餐桌上,她就盯住了這個訪問團的頭兒,也就是老X,各在面前放一公杯(剛剛說的那500CC的大玻璃杯),你知道60度以上的白酒,一般對軋是用5CC的小酒杯啜飲的。
后來我們才理解,這就是“斬首”行動,這不是在應酬喝酒,這他媽是在搏命啊。原本其他那些虎背熊腰、爺們氣的兄弟,被一種奇怪的氣氛,區(qū)隔成旁觀者。那晚宴大圓桌變成古代的兩軍對陣,鮮衣怒冠的雙方主帥,背插旌旗,各持長戟或關刀,拍馬而上。
這邊女領導說幾句漂亮話,仰頭就干掉一公杯那高酒精白酒;這邊老X也面不改色(他的臉色永遠像還沒畫上任何東西的圖畫紙那么白),豁啦仰喉500CC下去。這樣一來一往,你500CC,我500CC,感覺他們喝的不是那在血管里讓所有神經(jīng)麻痹的烈酒,而是椰子汁或甘蔗汁嗎?那個規(guī)格早已遠遠超過什么足球賽的境界了。真的像孫悟空和鐵扇公主在對賭,我剜一截腸肚,你割一塊心肝。一旁的人只能跟著擂鼓吶喊啊。
老Y說,這樣慘烈而讓人心生恐懼的PK對喝,絕對也是他此生僅見。他們約莫各喝了十二三巡(等于各自灌下了七八公升的烈酒,算是車,那燃料也能從這跑去白天參觀的“王鐵人紀念館”了?。I導還是言笑晏晏,老X也仍面色如雪。
這時老X轉(zhuǎn)頭跟坐他一旁的老Y,低聲說:“著了道了,今天恐怕會死在東北。我曾聽說有些女子,體內(nèi)缺少某種酶,不會分解酒精,這種人千萬中出一二,她們不是酒量好,是她喝下去的,完全不會吸收,她在那兒等于喝的是水。不想我今天遇到這等人物。”
他們又各自灌下四公杯的從那葫蘆瓷瓶倒出的烈酒。老Y這時感覺到老X的腳在顫抖著,那像小時候玩的某種上發(fā)條的錫制玩具狗。老Y突然流下淚來,想我平日不知我這哥們是這等人物,今天才識他是英雄,就見他走到末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