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深處的人性溫度

李繼勇+賀澤勁

談及當(dāng)年蒙冤入獄的前前后后，那種“眼前一黑”“天塌下來了”的感受，錢仁鳳至今仍心有余悸。

在看守所，在獄中，她時常會做夢?；厩啻旱膲簦驹摱嘧硕嗖?，而錢仁鳳的夢，看不到光亮。她做得更多的是噩夢，夢到自己被黑暗吞噬了?？謶?、絕望、無助、無奈……折磨得她痛不欲生。自小生活在山里，大山里天黑得早，摸黑走山路是常有的事，錢仁鳳并不怕黑?？墒邭q那年突如其來的“黑暗”，是少見識、缺文化的錢仁鳳所不能理解的，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捱得過漫長的刑期。

好在現(xiàn)實生活中，總是會有光亮。對一個身處黑暗中的人，那些閃爍著社會良知的人性溫度，雖微弱，雖忽隱忽現(xiàn)，卻讓錢仁鳳的世界一點點地恢復(fù)了色彩，讓她看到了光明，找到了堅持的勇氣。

2001年6月，錢仁鳳瞞著父母溜到巧家縣城打工，先是給人做保姆帶孩子，每月工資60元，沒多久，她又換工作到“星蕊寶寶園”做保姆，每天幫忙做飯、照看孩子，每月工資100元。由于錢仁鳳努力肯干，園長朱梅在年底還給她每月加了50元的工資。這讓錢仁鳳覺得，未來肯定會像家鄉(xiāng)的“碗碗糖”一樣甜蜜無比。

錢仁鳳和大堂哥錢仁富在老家屋前合影。剛回家的錢仁鳳沒有見到錢仁富的兒子錢倫榮，當(dāng)年就是錢倫榮出錢替上京“告狀”的楊柱和王進貴買了機票，錢仁鳳一直記在心里。

2002年春節(jié)前夕，錢仁鳳用第一次打工賺到的錢為家人買了禮物，返家過年呆了約10天。告別之際，父親突然生出“要出事”的不祥預(yù)感，可他沒法阻攔“打工打得好好”的女兒。錢仁鳳更是沒想到，這一離開，再次回家會是十三年之后。2002年底，錢仁鳳因“投放危險物質(zhì)罪”被判處無期徒刑。

從此，南團村對錢仁鳳而言，只能在夢里，在思念中。

“就好比走在黑漆漆的山路上”，錢仁鳳這樣比喻著當(dāng)時的切身感受。“出事”的頭一兩年里，錢仁鳳看不到任何前途，覺得沒有絲毫希望，整天被恐懼和絕望折磨著。她說：“那時每天都盼著能睡過去，怕醒來，醒來就痛苦，不曉得怎么面對落到自己身上的不幸?！?/p>

好在南團村會時不時地出現(xiàn)在錢仁鳳的夢里，她夢到南團村那個叫錢梁的村小組，她的家便座落在那片陡峭的山坡上。

山里人家心疼電費，幾乎家家戶戶的燈都微如螢火，燈泡度數(shù)低得讓人不至于摸黑就可以了。往返巧家縣城要到雙河轉(zhuǎn)車，還得盤山爬坡步行四五個小時，所以摸黑趕夜路是常有的事。置身望不到頭的黑暗中，不管多冷多餓，只要遠遠望到南團村的燈光，那昏暗燈光便像是長在大山上的星星，使得錢仁鳳不再害怕，還仿佛平添了一股子勁兒。

走夜路，有了燈光就不會害怕，就有了力量。正是許許多多有形的、無形的“燈光”，伴錢仁鳳走過艱難的心路歷程。

“活著就有希望，也讓父母有一個盼頭?！卞X仁鳳時刻提醒自己，正是這個信念一直支持她走到現(xiàn)在。

2002年底，錢智遠收到裁定書，被告知女兒馬上要去昆明服刑。次日，他趕到看守所。一見到父親，錢仁鳳就喊：“爸，我真的沒有做?！?/p>

“如果你沒有做，我們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救你。如果你做了，就該在里面受懲罰?！崩蠈嵄痉值腻X智遠，給女兒留下了這句話。

父親的話，讓錢仁鳳覺得自己在那一刻瞬間長大懂事了。她不再是個沒文化、不懂法的懵懂少女。錢仁鳳記得外出時，父親總會提醒她要記得帶手電筒，摸黑回家時好照路。父親的話，成了錢仁鳳的“手電筒”。

全世界都認為你“有罪”，可只要自己在乎的親人相信自己是無辜的，就永遠不會絕望。不管是在看守所，還是法庭、監(jiān)獄，錢仁鳳通過各種途徑喊冤。2006年，錢仁鳳第一次得知服刑人員可以寫申訴書，她便開始了漫長的申訴之路，自己也記不清寫了多少封申訴狀。

“從沒想過放棄，我受的委屈太大了。人活著要的就是一份清白。我每天都在給自己打氣。”錢仁鳳知道，這不僅是為自己找回清白，也是給親朋好友一個盼頭，他們沒有放棄，自己就決不能放棄。

父母、親人，是錢仁鳳撐下去的心理支柱和力量源泉。為了重獲清白回到家里，她堅持了十三年，與她一道堅持的還有許多人。

錢仁鳳的親人們家中經(jīng)濟都比較拮據(jù)，父母、姐姐錢仁云、錢仁瓊和哥哥錢仁周都沒文化。錢仁周說：“家里的人都不相信，老實、內(nèi)向的錢仁鳳能做下投毒殺人的事，可不信也沒辦法?！?/p>

“沒辦法”是著急卻無奈的錢仁鳳家屬那些年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有心無力，他們實在不知道該做什么、該如何做，甚至因開不出探監(jiān)所需的親屬證明，在長達8年的時間里，都沒能去探監(jiān)。也有人建議他們?nèi)フ埪蓭?，可一打聽到請律師動輒幾千元的費用，親人們就絕望了。這種“沒辦法”的無能為力，其實對家屬心理和精神的傷害更大，如果能為錢仁鳳做些實際的事，反倒不會那么痛苦了。

無能為力的親人們，只能堅信錢仁鳳是無辜的，在電話中、信中開導(dǎo)她。直到2010年4月，錢仁鳳在接受法律援助時，得到了律師楊柱不索回報地傾力相助，以前感到有心無力的親友們，找到了出力使勁的方向。

“我最感恩的是我的親人。我的事也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他們?yōu)槲腋冻龅奶嗔恕！卞X仁鳳說，在外人看來不值一提的小錢，就像是一百塊錢，對她家來說，就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都是親人的血汗錢。年邁的父母主要收入是靠養(yǎng)豬養(yǎng)牛，前些年這里的人均年收入不足千元。同樣，在外人看來很小的一件事，在她家卻可能是天大的事，父親不識字，讀女兒來信、給女兒寫信，都要找人幫忙。

錢仁鳳的哥哥姐姐都是農(nóng)民，平時自己生活都已經(jīng)非常艱難，可他們還是要從牙縫里扣出錢給妹妹錢仁鳳。常年申訴的開銷讓整個家都舉步維艱，不僅經(jīng)濟上幾近傾家蕩產(chǎn)，所付出的精力和時間，也打亂了親人的生活節(jié)奏。

錢仁鳳和堂妹夫王進貴的合影。王進貴和侄子錢倫榮幾年來，一直跟著律師楊柱四處調(diào)查錢仁鳳的案子。

這些年來，大哥錢仁周到處打工，為多賺點錢，每年只能在家呆個一兩個月。堂妹夫王進貴初中畢業(yè)，算是家族里文化水平較高的，又在昆明的建筑工地上打工，算是見過世面的人。這五年來，他成為替錢仁鳳找回清白的主力，雖說法律的事他也不懂，可他和侄子錢倫榮輪流跟著律師楊柱四處調(diào)查、取證，自己的家反倒顧不過來了。

堂妹錢仁左也受到錢仁鳳“出事”的影響，不到20歲就早早結(jié)婚，有了女兒后，她對女兒并不避諱還有一位正在服刑的姨媽。

哪怕再卑微，當(dāng)小人物被激發(fā)了對公道正義的渴求，他們也能用堅韌的意志去改變一些事情。正因為如此，錢仁鳳的申訴之路雖一波三折，但終究還是迎來了轉(zhuǎn)機。

2015年12月21日，云南“巧家少女投毒案”因“多處證據(jù)前后矛盾，無法形成完整的證據(jù)鏈條”被改判，已入獄服刑13年的錢仁鳳被無罪釋放。

當(dāng)庭宣布時，錢仁鳳并沒有哭出來，她甚至沒有外界預(yù)期的激動。錢仁鳳對《中國周刊》說，她很清楚自己什么都沒做，是被冤枉的，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只是來得還是太遲了。當(dāng)錢仁鳳坐上回家鄉(xiāng)的汽車時，她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習(xí)慣，親友給討回清白的錢仁鳳披上了紅綢，父親在家門口還準備了火盆?；鹋枥锏幕鸷芡芘?，錢仁鳳跨過火盆的那一刻，覺得自己又變回了那個村里人嘴里的“小鳳”。

錢仁鳳說，她的判決書和身份證上寫的都是錢仁風(fēng)，她其實叫錢仁鳳。不知道哪里弄錯了，反正也無所謂了，只要親朋好友和村里人都知道她叫“錢仁鳳”，喊她“小鳳”就行。

少年的錢仁鳳曾總想擺脫大山的束縛，逃離南團村，沒想到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南團村成了她最堅實的依靠。

雖然偏僻閉塞，可南團村民風(fēng)淳樸厚道，村民多沾親帶故，鄰里和睦，錢梁、錢灣兩個村小組還都是姓錢的宗親。小山村偏僻落后卻安祥寧靜，“全村的人都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錢仁鳳這樣描述著南團村的鄰里關(guān)系。

錢仁鳳的“出事”，給南團村造成了巨大的沖擊。村中上了年紀的人，都是看著錢仁鳳長大的，他們印象中的錢仁鳳“話很少、人老實、有點膽小”，他們不相信她能做下“那種事”來。

到底是錢仁鳳這個女孩子到城里變壞了呢，還是錢仁鳳是被冤枉的呢？有幾年，南團村陷入了糾結(jié)中。當(dāng)看到這么多年來，錢仁鳳在來信中一次次地堅稱自己是無辜的，這個問題在村民們心目中便有了答案——他們更愿意相信錢仁鳳受過大苦、有大冤屈。

“如果真是錢仁鳳做的，要殺要做牢，她也擔(dān)了。如果錢仁鳳是被冤枉的，那更該幫襯著她一家人?！保@種樸素的鄉(xiāng)土觀念，使得村里人非但沒有歧視錢智遠一家，還盡可能地在生產(chǎn)生活和精神上給予著關(guān)懷和幫助。申訴費用緊張了，就親戚朋友、左鄰右舍“你一百我二百”地湊。去鎮(zhèn)上辦事的村鄰會特地去郵局，查看有沒有錢仁鳳的信，幫著取回來。錢智遠接到外界電話，他不會普遍話，就會有村民來幫忙聯(lián)絡(luò)溝通。連錢仁鳳母親的喪事，也是村民們幫著操持打理的……

雖說幫不上什么大忙，點點滴滴的小事，卻足以讓錢智遠感恩難忘。錢智遠是個話不多的老人，說到村里的幫助，他卻愿意多談一些。他表示，如果可以得到賠償，想為村里做些事情來報恩，要不是這些親戚朋友，他家早就垮掉了。

錢仁鳳回憶最難熬的時候，說她連做夢都夢到被逼供的場景，甚至在夢中還下過跪，哀求放過自己?？山邮懿稍L時，錢仁鳳說得最多的是“感謝”這個詞。

是人，讓她蒙冤;也是人，為她找回清白，她感受過人的冷漠，看過人性的惡，也被人的良知溫暖過，看到過更多人性的善?；仡欁约航?jīng)歷，錢仁鳳對《中國周刊》說：“每一個地方、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我都能遇到關(guān)心、幫助我的各方好人，他們讓我看到希望，有了堅持下去的動力?！?/p>

正是通過社會上的好人們的不懈關(guān)注、努力，最終推動了案件的再審。除了司法、新聞媒體的記者、律師和一些體制內(nèi)的好心人，更有一些與她一樣同為社會底層的普通人的關(guān)心、幫助，讓她沒齒難忘：

2002年，第一次收到無期徒刑的判決書后，是看守所的一個嫌疑人幫她寫了上訴書。是管教民警鼓勵她學(xué)文化，告訴她申訴是她的權(quán)利，要她相信法律的公平公正。2010年，父親為辦探監(jiān)所需的證件，幾次遭辦事人員的刁難、羞辱，該給蓋章就是拖著不蓋。得知父親受那么大的委屈，錢仁鳳的情緒波動很大，監(jiān)獄的干警得知情況后，經(jīng)請示匯報，決定由監(jiān)獄出面找有關(guān)部門聯(lián)系協(xié)調(diào)來辦理……

“小鳳”的歸來，成了全村的大喜事，一路上不斷有村民燃放鞭炮慶祝。按照習(xí)俗，錢智遠本該請村里人喝頓酒席，可他確實置辦不起，村中的錢姓親戚便自發(fā)地東拼西湊，每家出一份菜，擺了十幾桌酒來祝賀。代理律師楊柱也是全村人的“恩人”，成為酒席上最受歡迎的人。

洗刷罪名，找回清白，不僅是錢仁鳳個人的事，也是整個家族的事，整個村莊的事。冤獄必昭雪，善惡終有報，戲文戲臺里都是這樣唱的，村民們覺得世道也就應(yīng)該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