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洋洋
(中國政法大學 刑事司法學院,北京 1000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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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死刑辯護的有效性分析
步洋洋
(中國政法大學 刑事司法學院,北京 100088)
摘要:死刑刑罰的不可逆轉性,使得確保死刑的正確適用成為保留死刑國家的首要目標,而有效辯護制度不僅是實現這一目標的重要保障機制,更是刑事司法由形式正義走向實質正義的必然要求。刑事領域死刑案件辯護有效性的理念及其保障機制的闕如使得我國死刑辯護質量不高的司法現實凸顯,這不僅不利于保障被追訴人的人權,更與域外法治國家和地區(qū)以及聯合國刑事司法準則的相關要求不盡一致。為此,文章對我國死刑辯護的有效性進行分析,以利于構建符合我國司法實踐、具有本土化特征的死刑案件有效辯護的保障機制。
關鍵詞:死刑;辯護;有效性
“少殺、慎殺”是我國對待死刑案件的一貫刑事政策,為實現準確適用死刑的目標,除了可以在實體方面限制死刑的適用范圍和適用對象外,亦可以從司法程序上,特別是從刑事辯護的角度著手,充分發(fā)揮辯護在發(fā)現案件事實、影響刑罰裁量等方面的重要影響,從而將法律層面上的辯護權利轉化為對于被追訴人的現實保護。這就要求我們不能只是關注被追訴人辯護權利的有無和多寡,而更應當從形式正義走向實質正義,切實關注死刑辯護的有效性?;诖?,本文擬從辯護有效性的概念入手,對我國死刑辯護的有效性及存在的問題進行深入分析,以期對我國死刑案件有效辯護保障機制的構建有所裨益。
一、辯護有效性概念的界定
對于辯護有效性這一概念,可以從兩個維度加以理解。
其一,從廣義層面上講,辯護有效性主要是指辯護權及其保障機制,包括立法、司法、律師職業(yè)文化等多個層面[1]。其核心是被追訴人享有辯護權的充分性以及獲得法律幫助的及時性。聯合國刑事司法準則將其表述為“保障被指控人獲得律師幫助的平等、及時和有效”。如1990通過的《關于律師作用的基本原則》就明確指出:“各國政府應確保向其境內且受其管轄的所有人,提供關于平等有效地獲得律師協助的迅捷有效的程序和機制?!蓖瑫r,歐洲人權法院也在判例中對“任何受到刑事指控的人應當得到律師的有效辯護”的原則加以確認[1]。廣義上的辯護有效性是一個較為開放的概念,其本身包括諸多因素和條件,不僅要保障被追訴人有獲得法律援助的權利,而且要求具有與之相適應的立法、程序環(huán)境以及組織結構。
其二,從狹義層面上講,辯護的有效性強調辯護行為的目的和實際效果,所謂以“辯”之方法達“護”之目的,即辦案機關采納被追訴人本人或其辯護人的辯護意見,進而在實體上或程序上作出有利于被追訴人的訴訟決定[2]。美國憲法第六修正案規(guī)定“被告有受辯護律師幫助的權利”,但這一修正案的初始意義僅指被告有權選任律師在刑事訴訟中進行協助,至于協助是否有效則不在過問之列。1937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根據大法官薩瑟蘭關于法律幫助應當是實質充分的“有效性”觀念,提出了“律師的有效幫助”這一概念[3],認為美國憲法第六修正案中的律師協助權不應僅是形式意義上的“有”,更應是實質意義上的“有效”,倘若辯護人不能提供有效協助,則與不存在辯護人沒有區(qū)別。與此同時,《布萊克法律詞典》也在狹義層面界定了辯護的有效性,認為律師的有效幫助應包括向被告人提出建議,并依據職業(yè)標準合理履行辯護任務。此外,在歐洲大陸不斷整合的大趨勢下,深受職權主義訴訟理論影響的大陸法系國家也開始逐漸關注律師幫助的有效性,在強化被追訴人辯護權利的同時,竭力從權利實質有效的角度保障其得以實施。歐洲人權法院亦通過判例表明其基本立場,即“公約意圖保護的權利應當是實際和有效的,而非理論或虛幻的”[3]。簡言之,狹義層面的辯護有效性關注辯護的質量,認為被追訴人因辯護律師行為上的瑕疵而承受對己不利的訴訟結果是有失公正的,因此應當予以制度上的保障和救濟。從世界范圍來看,強調并關注辯護的有效性已經成為一種范式。美國、英國以及我國香港等國家和地區(qū)相繼通過判例確立了被追訴人的有效辯護權及其審查標準,甚至將其上升為一種憲法性權利而加以確認和保障。
二、死刑案件中有效辯護的必要性
重視辯護權與辯護權能否實際發(fā)揮有效性原本屬于不同層面的問題??v觀辯護權的歷史發(fā)展脈絡,辯護權經歷了權利逐步擴大,以及從形式到實質,從紙面到現實,從有辯護到有效辯護,從關注辯護數量到關注辯護質量的發(fā)展進程,而這一進程正是辯護有效性理念逐步確立和推廣的過程。
一方面,有效性是刑事辯護的根本,也是辯護制度存在的目的。刑事辯護制度設立的初衷就在于維護被追訴人的合法權益,旨在通過辯護權的行使使得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能夠在實體或程序上獲得公正的訴訟結果。倘若刑事辯護只是形式意義上的走過場,或者一味地追求所謂的刑事辯護率,那么這樣的辯護就是沒有意義的。尤其是死刑辯護,在發(fā)現案件事實、影響刑罰裁量等方面發(fā)揮著更為重要的影響。與證明犯罪構成要件的定罪審判相比,量刑審判可謂是對生命的審判。死刑案件量刑階段的辯護已經不僅僅局限于事實和證據層面,而是廣泛涉及被追訴人個人狀況、人身危險性評估、情緒與精神問題以及刑事政策等諸多方面??梢哉f,量刑辯護的制度設計建立在這樣的一個前提之上:合格的律師正幫助被告人實現其利益的最大化[4]。
另一方面,死刑刑罰的不可逆轉性,使得強調死刑辯護的有效性顯得更為重要和緊迫。確保死刑的正確適用已然成為保留死刑國家的首要目標,而有效辯護制度則是實現這一目標的重要保障機制。在美國律師協會死刑項目主任羅賓·馬赫律師看來,律師的無效幫助已經成為死刑錯判或任意適用的一個重要原因。被告人被判處死刑是因其律師的糟糕辯護,而非其實施的罪行惡劣[5]。這不僅帶來律師無效幫助行為的后果由被告人承擔的“責任錯位”,更增加了無辜錯判的訴訟風險。反觀我國刑事司法實踐中時有曝光的一些冤假錯案件,更是凸顯了刑訊逼供、疑罪從有以及辯護質量不高等問題。因此,在增強死刑辯護普遍性的基礎上強調死刑辯護的有效性,不僅是必要的,而且是十分緊迫的。
刑事司法制度的設計旨在實現以下目標:既要保障法律的正當程序,又要降低錯判無辜的訴訟風險,進而實現程序公正和實體公正的雙贏。正如有些學者指出的那樣,刑事司法制度是維持一國穩(wěn)定與信譽的最重要制度,而辯護作用的發(fā)揮則決定了一國刑事司法制度的質量[6]。
三、我國死刑案件辯護的現狀與問題
2012年頒布的《刑事訴訟法》對辯護制度及其相關制度作了較大范圍的修改。單從數量上考察,修改或新增加的與辯護權相關的條文達25條之多。修改或新增內容涉及辯護人職責的定位,辯護人介入訴訟起點時間,辯護人會見權、閱卷權以及法律援助范圍等諸多方面。應當說,此次刑事訴訟法的修改擴大了辯護權的內容,強化了辯護權的保障體系。但是,反觀現實,我國的刑事辯護,特別是死刑案件的辯護仍然存在一些問題,而這些問題正深刻影響并制約著死刑案件辯護有效性的實現。
(一)死刑案件律師的準入制度和特殊管理制度缺失
鑒于死刑案件所涉權益重大、關乎被追訴人的生命權,所以死刑案件辯護律師的知識、經驗等綜合能力必須高于普通刑事案件辯護律師,這便是美國設置死刑案件指定辯護律師資格準入制度的原因所在。然而,我國卻并不存在針對死刑案件的律師準入制度。一個具有本科學歷的人,即使沒有受過專業(yè)的法律培訓,只要通過了國家統(tǒng)一司法考試,就可以取得司法從業(yè)資格。實習律師在一年的實習期中,經過較為寬泛的相關培訓,辦理一定數量的案件,即可取得律師證,取得律師證的律師就可以從事刑事辯護工作。
當前,我國的死刑案件辯護律師沒有特殊的資質限制,任何刑辯律師皆可承辦死刑案件,指定辯護的死刑案件甚至成為年輕律師的歷練場域。不僅如此,我國也不存在類似于美國的死刑案件律師的特殊管理制度。我國的死刑案件辯護律師在承辦死刑案件前,并不需要經過專門的專業(yè)知識和死刑辯護實務技能的培訓。這就導致實踐中死刑案件辯護律師的職業(yè)素質和辯護技能參差不齊,往往發(fā)揮不出其在死刑辯護中影響刑罰裁量的關鍵作用,與死刑案件關乎被追訴人生命的特殊性很不相符,嚴重影響了死刑案件辯護的質量。
與此同時,我國死刑案件指定辯護的辦案經費保障不足,補貼標準過低。根據財政部和司法部聯合下發(fā)的文件規(guī)定,我國法律援助辯護的補貼范圍僅指“差旅費、交通通訊費、文印費、調查取證費等”成本費用,并不包括律師辦理案件所投入的智力服務所應得的報酬。據統(tǒng)計,死刑案件中辯護律師的補貼平均只有幾百元,僅可勉強支付基本的文印費和材料費用。這也影響了辯護律師的工作積極性和辯護質量。
(二)死刑案件有效辯護的指導規(guī)范與律師無效辯護的救濟制度缺失
近年來,對于死刑案件的辯護問題,山東、貴州、河南三省律師協會相繼出臺相關指導意見,從死刑案件的辯護思路、律師閱卷和會見、審判程序中(第一審、第二審和死刑復核程序)的辯護等方面明確了死刑案件刑事辯護的基本問題。但是地方律師協會通過的指導意見僅適用于該地方,在我國并不存在全國范圍內普遍實行的針對死刑案件有效辯護的專門指導規(guī)范,作為全國性的律師自治組織,中華全國律師協會也未出臺相關的指導規(guī)范。
因此,在當前的司法實踐中,被追訴人能否真正獲得有效辯護,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辯護律師的自身素質,如辯護經驗、能力、職業(yè)道德和操守等。外部指導與規(guī)范機制的缺失,加之新手演練的“經驗不足”,以及辦案經費、補貼的“入不敷出”,這一系列因素結合在一起導致死刑案件指定辯護質量差強人意。據實證調查數據顯示,約有50%的被追訴人對其辯護律師不滿意,理由集中在律師于庭審中的辯護不充分,辯護不得要領[7]。雖然《律師法》從職業(yè)倫理方面對律師提出了若干要求,也有相關懲戒條文,但倘若辯護律師的行為沒有明顯違背法律或存在極其明顯的重大過錯,也很少會使律師本人受到懲戒或為其帶來不利的后果。
不僅如此,即使根據被追訴人的反映和投訴,司法行政機關給未能盡職盡責履行辯護職責的律師以紀律處分或令其承擔民事賠償,甚至追究其相應的刑事責任,但因律師的失職辯護行為,那些已然在刑事裁判中承擔了后果,甚至是被錯誤定罪的被追訴人也無法憑借這種行政救濟而改變案件的裁判結果。而我國刑事訴訟法也未確定死刑案件中失職(無效)辯護行為的程序法后果。律師無效辯護時司法救濟制度的缺失,使得被追訴人因不能歸咎于本人的行為而承擔不利的結果,以至于造成“責任錯位”的司法現象,這不僅有違司法公正的價值目標,也有悖人權司法保障的司法理念。
(三)死刑案件法律援助辯護制度設計不健全
2012年頒布的《刑事訴訟法》在總結當下法律援助辯護實施現狀,分析借鑒域外法治國家,尤其是聯合國刑事司法準則關于法律援助相關要求的基礎上,作出相應的修改完善,但從司法實踐的現狀看,死刑案件法律援助辯護的制度設計尚存在如下幾個問題。
其一,審前程序中死刑案件的法律援助辯護未見成效。根據我國1996年《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法律援助辯護的適用階段限于法庭審判階段,2012年《刑事訴訟法》將法律援助辯護延展到審前階段。即在整個審判階段,只要被追訴人符合法定的援助情形,就應為其指定辯護律師,這本身也符合聯合國《關于律師作用的基本原則》中關于律師在“刑事訴訟的各個階段”為被指控人辯護的基本要求。然而,根據實證調研的數據結果顯示,在多數死刑案件的法律援助辯護中,律師介入訴訟的時間仍以審判階段為主,偵查和審查起訴階段律師介入與審判階段律師介入的案件比例嚴重失衡。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在于法律援助辯護中程序性制裁制度的缺失,即使偵查、審查起訴機關不執(zhí)行審前程序關于法律援助辯護的相關規(guī)定,也并不會因此而承擔不利的法律后果。在追訴傾向和辦案壓力的協同作用下,導致其對審前程序法律援助辯護規(guī)定的重視程度不夠。
其二,死刑案件的二審程序以及復核程序中法律援助辯護闕如。刑訴法司法解釋第42條對死緩復核程序中的法律援助辯護進行了規(guī)定,然而卻對死刑立即執(zhí)行案件的復核程序以及死刑案件的二審程序是否應當提供法律援助辯護采取了未置可否的態(tài)度。而司法實踐中,在死刑復核程序及死刑案件的二審程序中被追訴人沒有委托辯護人時,法院一般不會為其指定辯護律師。這種做法不僅與死刑判決后果的嚴重性乃至不可逆轉性不相適應,亦不符合二審程序和審判監(jiān)督程序作為救濟程序的功能定位。
隨著我國刑事訴訟模式的不斷轉型,刑事訴訟中的辯護律師將會發(fā)揮更加重要的作用,被追訴人的財產、自由乃至生命皆要依賴于律師的辯護策略和辯護技能??傊行宰鳛樾淌罗q護的根本,是辯護制度存在的目的之所在。但是,我國死刑辯護有效性的現狀仍存在著許多不完善的地方,迫切需要立足問題本身,加快保障機制的構建工作,以落實“少殺、慎殺”的刑事政策,實現保障被追訴人人權的基本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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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白麗娟)
An Analysis of the Effectiveness of Death Penalty Defense Cases in China
BU Yang-yang
(College of Criminal Justice,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Beijing 100088,China)
Abstract:The irreversibility of death penalty makes the correct application of death penalty the primary task in countries which has a death penalty system.Thus,effective defense is not only a safeguard of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is system,but also an absolute requirement of realization of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formal justice to substantial justice.In China,because of the out-dated ideas concerning the effectiveness of death case defense in criminal procedure and the lack of a corresponding safeguard mechanism,the problem of low quality defense is highlighted,which runs contrary to the protection of human rights of the accused and the requirements and the practices of criminal justice criteria of the United Nations.Therefore,it is necessary to analyze the current situation of death case defense in order to establish an effective safeguard mechanism of death penalty case defense which conforms to the present judicial situation and the national characteristics of China.
Key Words:death penalty;defense;defense effectiveness
作者簡介:步洋洋(1987-),男,吉林長春人,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刑事訴訟法和證據法研究。
中圖分類號:D925.2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349X(2016)01-0075-04
DOI:10.16160/j.cnki.tsxyxb.2016.0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