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蘇人家

文吉布鷹升

諾蘇人家

文吉布鷹升

這次上山，是和一位朋友相約而來的。一路上，我倆的心情都很輕松。他不時用相機拍照沿路的風(fēng)景，似乎這些東西即將消逝而想用照片留住它們。確實如此，在城里，我們無法再見到這些景物和人物。比如諾蘇人用的印染植物生長在半山腰以下；村子里一家人在麥場打燕麥，周圍是幾個孩子玩耍的場景；或是婦女背著麥稈而來，或是男人趕著馬匹，馬背上馱著麥子。白云散在遠山天際，陽光時而溫暖并非熾熱地散下來，時而躲在微云淡霧后。除了山頂籠罩了一些云霧，山地袒露眼前，豁然開朗。越往山里走去，空氣越潔凈，草木散發(fā)清香，“各各”草綻出了白花，偶爾傳來一兩聲清脆的鳥語，使山野更加寂靜。我是第三次進入這里了，這里的風(fēng)景每次感受都不一樣，一個星期以前和現(xiàn)在都在發(fā)生微妙變化。其實，大自然每時每刻都是變化無常的?，F(xiàn)在半山腰的燕麥和苦蕎都收割完了，坡地陡然有了荒涼的意味，草叢的蝴蝶們也似乎少了一些。不過，進入這片樹林的時候，草木的青綠依然能感受到夏天的味道。我和朋友都情不自禁地贊美起來：啊，這里太美了。

我張開雙臂，徜徉其中。

這個時候，我感到我是個有福的人，而幸福又是那么簡單，像今天這樣有一個好的身體去旅行，自由自在地旅行，和山野融為一體，無所束縛，身心從塵世的欲望里超脫出來。城市人所追求的金錢、房產(chǎn)、名利、地位和榮譽似乎在此刻的山里顯得多余。我的這種想法，或許是因為此刻我感受到了自然美妙的緣故。很多時候，我們忘卻了自然為我們帶來的奇妙快意和本真的東西。我們?yōu)楦淖兩嚼镓毟F生活境遇而拼命努力走向城市。但是，多年以后，我們發(fā)現(xiàn)任何人，只是城市匆匆的過客，城市原本就不是我們的故鄉(xiāng)。城市像一個囚籠，居住在里面的人們像是困獸，失去了自然和自由，使我們煩躁卻又無奈而麻木地被迫適應(yīng)。

再往前走，山山梁梁，羊腸小路蜿蜒而上。到了一個七八十度的陡坡，我們彼此說要謹慎點。剛才我上山的時候，因為分心而不小心一腳踩空跌下。幸好我墜下的地方長了草。如果在這里，可能會滾落到溝底而丟了性命。所以我的那一跤很幸運，也是個教訓(xùn)。朋友掏出相機拍照遠處和近處的景物，遠處的山地空曠得有些荒涼味，近處是我們右手方將要成熟收割的苦蕎地。

一個星期以前，這里的苦蕎還是青青的綠，現(xiàn)在蕎籽變褐，蕎葉泛黃的時候，你才發(fā)現(xiàn)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消失、季節(jié)在悄然地更替。走到埡口的時候，近處的苦蕎已經(jīng)收割，一簇簇捆束立在地里，如一個個斗笠，很是好看。與苦蕎相鄰的一塊麥地，青綠而泛著微黃的麥浪在微風(fēng)里有無限的韻味。大部分的洋芋地已經(jīng)收挖。我們的右手方，兩戶人家在那里挖洋芋和割苦蕎。到了這里，我立刻感受到了山地秋天特有的景致和氣味。我欣喜運氣不錯，雖然在山下摔了一下，但這并不影響我的自在愜意。

我進入那片已經(jīng)收割立在那里的苦蕎堆里，以淡藍的天空和云朵為背景，讓朋友給我留下一張永恒的瞬間：席地而坐，左手撫摸一簇苦蕎，右手抱另一簇苦蕎。我以這樣的姿勢和苦蕎親近。我對自己說我是苦蕎的兒子。諾蘇人叫苦蕎為格喏，這種綠色的糧食作物，在山地諾蘇人的婚喪嫁娶和日常生活里充當重要的角色。每個山地的諾蘇人都那樣熱愛它，其間的感情凝重濃郁得似乎只有他們才能說出生活的原味。對面一戶人家驚異地望著我們這兩個外來客，然后又繼續(xù)收挖洋芋。而另一戶人家由于背對著我們收割蕎子似乎未發(fā)現(xiàn)我們。朋友進入那片正在收割的蕎地，不時咔嚓咔嚓拍照，像是意外驚喜的收獲，這種自然的、原生態(tài)的、幾乎沒有絲毫人為修飾加工的景致和人物拍照出來的藝術(shù)效果更讓我們感動。他給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對準鏡頭，準備拍下的時候，那個孩子“哇哇”哭了。孩子的媽媽說，有什么照的？她的語氣有些不高興。諾蘇人在過去第一次見到陌生人拿著相機拍人照的時候，以為“那個怪物”照相機會把被照的人的靈魂奪走，所以常常躲著。而朋友和我，也是在山里長大，是從山里拼命奮斗擠進城市者，現(xiàn)在我們想拍出來的這些畫面，是為了滿足我們再也回不去的故土山地情結(jié)。

那個孩子，使我想到了過去的我。他的父母，使我想到了勞作的父母。而山地收獲的景象把我?guī)Щ亓硕嗄暌郧暗募覉@。為了親近他們，我主動和那位男人說話，“過來歇一下，抽一支煙吧”。然后，我又從朋友的包里掏出兩個小面包給那個哭泣的小孩，孩子在我的“賄賂”中停止了哭聲。朋友依然很高興地為他拍照，而我只有把話題轉(zhuǎn)移到其他話題去了。

下來是另一塊地，老婦、少女和兩個孩子。大的孩子在舉鋤挖洋芋，小的在后面站著。此時，那個大的孩子在挖洋芋使我有些驚訝，但并不那么吃驚。因為在山里，這般年齡的孩子挖洋芋是并不奇怪的事，他們只是出于一種喜歡而已。但這樣的事，對城市人來說有些不可思議。我問了這個孩子的年齡，孩子的媽媽可能是因為我的驚訝一再解釋，“五歲了，叫他別挖。他就是不聽”。孩子對朋友對著他拍照的鏡頭，似乎沒有什么異常，依然吃力地舉鋤挖洋芋。當然，也不時抬眼看著他面前那位陌生的城里人。三十多年來，我把童年丟在了遠方的大山里，當年我像眼前的這個孩子一樣，幸福地在父母身邊挖洋芋，內(nèi)心充滿了大地收獲的喜悅，也仿佛在這一天就懂事了。山村童年的幸福和快樂在不經(jīng)意間悄然產(chǎn)生，來得那么簡單容易。一生的經(jīng)歷，最干凈和單純的莫過于童年，而此刻我是否尋回了塵封在歲月的記憶？母子倆一起勞作的幸福也蕩漾著我的幸福？而單純走向復(fù)雜，干凈走向污穢是否為每個人成長的經(jīng)歷？在我步入復(fù)雜和污穢的時候，我又懷念寶貴的山村童年。每個人的晚年呢，又是否逐漸洗掉那些污穢，干凈和單純得像個孩子般邁向天堂的大門呢？

我們朝莫獲海子走去。海子附近的麥子微微泛黃，在輕風(fēng)吹拂下，像綢緞一樣飄逸舒展。遠望去，使人那么舒暢輕松。海子西岸的草地開出紫色小花，艷麗爛漫。這里的每一種植物都在寂靜地釋放生命的激情。幾只豬懶懶地躺在草地，享受著高地的暖陽和風(fēng)。幾匹馬散落在草地食草，那么悠然安詳。遠望海子只露出一溜，你疑心它只是一片沼澤，甚至那么不起眼，而讓你失望。它的確那么渺小，但是走近的時候，你不得不驚訝它的美麗。輕風(fēng)吹拂著海面，波光粼粼，海中央豐茂的青綠草在風(fēng)的撫摸下?lián)u曳。幾只鴨子在里面游走或棲息。一兩只雞在海岸淺水處閑步覓食。天光云影下，山色麥浪的懷抱里，草海越顯寧靜。好一處靜心養(yǎng)神之地，美了這片山，美了這個隔世的村子。海子?xùn)|岸村子的諾蘇人的瓦板屋一律的滄桑古老，掩映在樹木中越顯安詳平和。

村子里的人多數(shù)忙于收割，偶爾兩三個人的出現(xiàn)和幾只狗的活動，使村子更有了山村的味道。瓦板屋間幾處廢舊的殘垣和幾堵日曬雨淋后的籬笆，更添了舊時古老的味道。金黃的苦蕎和金燦燦的燕麥將要收割。山地進入初秋的景象，天空也少了云雀動人婉轉(zhuǎn)的歌唱。海中央一種不知名的白花已然凋謝。但是，海子并不因此減少它的魅力。站在海子周圍不同處觀賞，風(fēng)景也不同，但一樣的美麗，仿佛永遠看不夠。沿海岸閑步，甚為愜意。這里遠離喧囂，身心自然地和山地融為一體，塵世的靈魂得到洗禮，變得輕松自由。我擔(dān)心離開這里走下山去，塵欲卷土重來。我的這種擔(dān)心，是否逃避塵世呢？我確實害怕回到城市，多希望一直守著這片天地，與之朝夕相處。但這樣的生活是否會變得單調(diào)枯燥？甭想這些，此刻，因為驚異于這里的美麗，我擔(dān)心我和更多外來闖入者的腳步破壞了它的美麗。對于某處自然的美景，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觀光者絡(luò)繹而來，便使它的美黯然失色。我曾經(jīng)對有關(guān)人員說把這里開發(fā)為旅游景點，現(xiàn)在這種想法使我后悔。我寧愿讓這個海子永遠隱匿在山間而不為外人所知。

海子?xùn)|岸的村子，是十幾戶諾蘇人的居屋，一律為土墻，顯得古老滄桑。諾蘇人的這種居屋，在山下很難再見到，它們正在迅速地被瓦房取代。如同居屋的消失，諾蘇人的文化也在外來強大文化的碰撞沖擊下面臨土崩瓦解。當我們這些在山里長大的諾蘇人的后人，有一天回味祖祖輩輩相傳了千百年來的文化，是否感到滄桑悲涼？

要出村口的時候，見一家人在路邊的蕎地割蕎。走近，原來是我二度上山二度見到的老婦。老婦善良溫和地跟我們打招呼，然后叫兒子讓我們沖炒麥吃。朋友跨過籬笆，給老婦拍了一張照片。老婦是這個村子里我遇見的最善良淳樸的代表人物。她幾次對我們說到我們家去做客吧，你們餓了吧？她的兒子把備為午飯的炒麥和水，還有一只碗給了我們。為了回應(yīng)他們的熱情好客，朋友和我折了蕎稈當筷子，一人吃了一碗。

這里的人和山地一樣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路上想起的時候，一直感動。

幾坡燕麥金燦燦的，要收割了。路邊是一些肥壯的牛悠然食草，微風(fēng)中的麥浪使我們久久駐足，不愿離開此地半步。（責(zé)任編輯/文風(fēng) 設(shè)計/毛艷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