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主義、民族主義及特殊義務關聯(lián)理論

理查德·柴爾德(著)/童寒梅(譯)

國家主義、民族主義及特殊義務關聯(lián)理論

理查德·柴爾德(著)/童寒梅(譯)[1]

國家主義者主張有力的平等主義分配規(guī)范(egalitarian distributive norms)應只適用于共有國家的公民。鑒于民族主義為該主張辯護的努力通常訴諸公民因共同的民族認同感(national identity)而應承擔的“關聯(lián)義務”(associative duties)，文中我認為通過同族關聯(lián)義務不能成功論證國家主義論題。首先，本文介紹了一套可信的關聯(lián)義務理論。接著，本文論證了關聯(lián)理論雖然能解釋民族共同體(national community)成員應該遵守平等主義規(guī)范的原因，但并不能說明公民為何首先有義務成為民族共同體成員或繼續(xù)維持這一身份。公民行使拒絕成為民族共同體成員的權(quán)利的可能性會削弱國家強制公民遵守平等主義分配規(guī)范的正當性權(quán)力，并最終削弱國家主義主張。

關聯(lián)主義；平等主義；全球正義；米勒；民族主義；國家主義

一、引言

由于共有國家公民之間的關系具有特殊性，國家主義認為管理公民相互關系的正義規(guī)范(norms of justice)比適用于公民與非公民之間的正義規(guī)范明顯力度更大，要求更高。國家主義者未必否定強制力弱的正義規(guī)范的全球適用性，甚至未必否定強制力弱的平等主義規(guī)范的全球適用性。他們的主張很簡單，即有力的平等主義規(guī)范越多，就越有助于我們與社會正義理想相關聯(lián)。他們強調(diào)個人相關聯(lián)的(relative)幸福，這只適用于公民之間，而非公民與非公民之間。[1]此處我所指的“國家主義”是喬舒亞·科恩(Joshua Cohen)和查爾斯·薩貝爾(Charles Sabel)在其他地方所說的“弱國家主義”。 See Cohen，J.and C.Sabel，“Extra Rempublicam Nulla Justitia”，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2006，34(2)，p.150.弱國家主義認為有力的平等主義規(guī)范只適用于同屬于一個國家的個人之間。相反，“強國家主義”認為國家有必要產(chǎn)生任何超越最小限度的人道主義的正義之規(guī)范。因為我在本篇文章中討論的觀點都屬于“弱國家主義”范疇，因此我們在接下去部分無需區(qū)分弱國家主義與強國家主義。最近，關于國家主義這一論題，不同的觀點得到了闡發(fā)。比如，有人認為，由于公民共同服從于強制的集中體系，平等主義分配規(guī)范的內(nèi)容是公民應承擔的義務(強制論，the coercion argument)。[2]Blake，M.，“Distributive Justice，State Coercion，and Autonomy”，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2001，30(3)，pp.257—296； Nagel，T.，“The Problem of Global Justice”，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2005，33(2)，pp.113—147.另一種觀點認為，由于公民為維持創(chuàng)造財富必需的穩(wěn)定狀態(tài)做出了共同努力，他們應享有平等正義體系中的權(quán)利(互惠論，the reciprocity argument)。[3]Sangiovanni，A.，“Global Justice，Reciprocity，and the State”，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2007，35(1)，pp.3—39.

本文關注的是第三種觀點，即通過指出共有國家的公民都是獨特的民族共同體中的成員這一事實來論證國家主義論題(民族主義觀，the nationalist argument)。論者認為，只有民族共同體中個人與個人相互制約，管理公民相互關系的道德規(guī)范才能呈現(xiàn)國家主義論題提及的有力的平等主義本質(zhì)。[1]比如，根據(jù)米勒早期支持的觀點，沒有共享的民族認同感的公民之間承擔的基于嚴格互惠原則的義務就會更有限。 Miller，D.，On Nationalit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p.71—72.米勒還進一步豐富了這一觀點。 See Miller，D.，“Justice and Boundaries”，Politics，Philosophy and Economics，2009，8(3)，pp.291—309.但中心觀點保持一致，即有力的平等主義規(guī)范只適用于同有濃厚共同體認同感的人們。

當然，如果說曾經(jīng)民族共同體的生活地區(qū)和國家邊界內(nèi)的封閉地區(qū)之間存在相互映射關系的話，那么如今彼此的映射并不總是非常嚴密。然而，兩者之間存在大量巧合，我們認真地將民族主義觀看作一種論證國家主義論題的可行方式。如果人們只有生活在民族共同體里才能被納入平等公平體系中這一說法是正確的，而同一民族共同體的成員在多數(shù)情況下組成了某一國家絕大部分公民，那么這些有力地揭示了平等主義分配規(guī)范為何只適用于同一國家的公民。

然而不論其表面(prima facie)看似多合理，本人都堅持認為民族主義觀并不能論證國家主義論題。接下來本文將列出民族主義觀的諸多版本，形成本文批評的對象。從嚴格意義上講，民族主義觀并非單個的論點，而是具有核心特征的一系列觀點，因此十分有必要對本文將重點提及的觀點進行區(qū)分。之后本文對民族主義觀研究潛在的一些困難進行考量，得出的結(jié)論是細微修改觀點就能克服上述困難。本文倒數(shù)第二部分中，本人對修改后的民族主義觀提出異議。文章最后部分列舉了對本人觀點的一系列可能的回應，但這些都不能削弱本人的觀點。

二、民族主義觀與關聯(lián)理論

民族主義觀將成為本文批評的對象，以民族主義觀為核心的理論非常流行卻具爭議，旨在解釋個人因與他人的特定關系而承擔對他人的特殊義務的原因。本人稱該理論為特殊義務的關聯(lián)理論，或簡稱為“關聯(lián)理論”(associative theory)。(雖然該理論尚缺少論證，但為了清晰起見，本人將賦予關聯(lián)理論核心地位的民族主義觀稱為“關聯(lián)民族主義觀”[associative nationalist argument])關于正義和政治義務的文獻中包含了大量對關聯(lián)理論邏輯嚴密的論證，這些論證的方式微妙多樣。[1]See Raz，J.，Ethics in the Public Domain，Oxford:Clarendon Press，1995； Dworkin，R.，Law’s Empire，Oxford:Hart Publishing，1998； Scheffler，S.，Boundaries and Allegianc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 Gilbert，M.，A Theory of Political Obliga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Miller，D.，National Responsibility and Global Justic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 Horton，J.，Political Obligation，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an，2010.由于本文旨在反對關聯(lián)民族主義觀，本文這一章節(jié)的主要任務是通過理清本文核心觀點，構(gòu)建關聯(lián)理論的一般觀點。此后本人將重點關注大衛(wèi)·米勒(David Miller)的著作，他近期為論證關聯(lián)民族主義觀而對關聯(lián)理論進行的闡述對本文具有特別重要意義。

然而，列舉一般的關聯(lián)理論之前，有必要簡單解釋一下本人提及公民共同組成民族共同體時的一些想法。當然，這是個寬泛的社會問題，而本人主要感興趣的是民族主義倫理層面可能涉及的問題。但是至少對民族主義下適當?shù)亩x，對以下闡述是有所幫助的，這里本人將簡單列舉米勒在其關于民族主義和民族認同感的早期作品中的主要觀點。[2]接下去是Miller的高度濃縮版本，篇幅更長且非常具有啟發(fā)性。Miller，D.，On Nationalit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p.21—27.米勒認為，民族共同體有五大特性。首先，民族共同體的特點是共同理想(shared belief)和相互承諾(mutual commitment)，從此種意義上說，(絕大部分)成員有意識地支持共同體的存在，并堅信每位成員都具有相應特點。第二，民族共同體具有歷史延續(xù)性，繼往開來。第三，民族共同體具有米勒所說的“行為性”(active)的特點，實質(zhì)上指民族共同體形成與塑造受過去和現(xiàn)在的成員的諸多行為和決定的影響；民族共同體的成員不是簡單被動地傳達上帝旨意的人。第四，民族共同體與某片特定的領土相聯(lián)系。第五，民族共同體因其獨特的公共文化而與其他共同體明顯區(qū)分開，雖然很難準確表述，但至少民族共同體成員與非民族共同體成員交流時，憑直覺就能辨認出這種獨特的公共文化。如果某個特定國家的公民之間的關系滿足這五個條件，那么他們不再只是互利的合作關系；而變成了全新的重要的“個人認同的集體本源”(collective source of personal identity)，一個有價值的自主的社會實體，一個民族共同體。[3]Miller，D.，On Nationalit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27.

關聯(lián)民族主義觀認為，享有共同民族認同感的人為了維持彼此的關系，應承擔一系列特殊的道德義務。這些獨特的同族義務(co－national duties)是特殊的道德要求(即關聯(lián)義務)中更普遍的一類。關聯(lián)義務具有幾項核心特點。其中三項特點由A.約翰·塞蒙斯(A.John Simmons)特別指出:(1)以關系為基礎(relationship－based):關聯(lián)義務只適用于具有某些特殊關系的人；(2)內(nèi)容具體(Context－specific):關聯(lián)義務的內(nèi)容取決于按地方行為要求為那些具有特殊關系的人所做的詳細說明；以及(3)規(guī)范性獨立(normatively independent):關聯(lián)義務的道德約束力并非源于某些一般道德原則，而是直接基于關系本身。[1]Simmons，A.J.，Justification and Legitimac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p.71.所有關聯(lián)理論中難度最大的是解釋最后一個條件；對關聯(lián)義務的標準評論是，關聯(lián)義務不會具有真正的道德約束力，因為遵守義務的個人同時也是真正規(guī)范性獨立之人。要么必須犧牲義務的道德約束力——這種情況下，關聯(lián)義務就變成純粹的“地位義務”(positional duties)(即傳統(tǒng)上與某些地位和角色相關聯(lián)的非道德要求)；要么必須放棄規(guī)范性獨立主張——這種情況下，關聯(lián)義務就僅相當于不同情境下的一般義務(general duties)。[2]關于“地位義務”，See Simmons，A.J.，Moral Principles and Political Obligation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9，pp.12—13.關于反對規(guī)范性獨立主張，See Nussbaum，M.，“Patriotism and Cosmopolitanism”，in J.Cohen(ed.)，F(xiàn)or Love of Country:Debating the Limits of Patriotism，Boston:Beacon Press，1996，pp.2—20；Gewirth，A.，“Ethical Universalism and Particularism”，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1988，85(6)，pp.283—302； Goodin，R.，‘ What is So Special about Our Fellow Countrymen?’，Ethics，1988，98(4)，pp.663—686； Simmons，A.J.，Justification and Legitimac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ch.4.

也有一些作者作了類似的概述，解釋道德約束力與關聯(lián)義務的規(guī)范性獨立如何可能的原因。[3]Scheffler，S.，Boundaries and Allegianc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chs.3 and 6；Miller，D.，National Responsibility and Global Justic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p.34—37；Raz，J.，Ethics in the Public Domain，Oxford:Clarendon Press，1995，ch.2.他們認為，首先要確定適用于特殊關系的另一系列條件，必須滿足這些條件，該特殊關系才算屬于能產(chǎn)生關聯(lián)義務的關系。第一個條件是該關系必須真正有價值(價值條件)。并非所有關系都真正有價值。我們與其他人相關聯(lián)，很多時候純粹是因為工具性理由(instrumental reasons)。[4]如米勒曾舉了一個由同事組成的想買一匹賽馬的團體的例子。See Miller，D.，National Responsibility and Global Justic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35.當然，真正有價值的關系也可能會帶來(且通常會帶來)多種多樣的工具性利益，但這類關系的特殊性在于其價值不會減至他們因存在而具有的獨立價值。毋庸置疑，朋友的幫助和建議是有用的，但友誼的價值不僅如此，或只是友誼的其他有用的功能。同理，強大的民族共同體會為民主發(fā)展提供的良好條件，但團體中成員資格的價值不僅只有這一點，或只是民族為實現(xiàn)獨立性價值而創(chuàng)造的其他工具性貢獻。這些或其他種類的關系的真正價值使我們參與到這些關系中，其中的原因與我們不得不推進這種關系通常促成的其他多種目的的原因有所不同。[1]由價值條件提出的相關問題的論述參見 Raz，J.，Ethics in the Public Domain，Oxford:Clarendon Press，1995，pp.40—43；Mason，A.，“Special Obligations to Compatriots”，Ethics，1997，107(3)，pp.427—447；Scheffler，S.，Boundaries and Allegianc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chs.3 and 6；Miller，D.，National Responsibility and Global Justic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p.34—35；Abizadeh，A.and P.Gilabert，“Is There a Genuine Tension between Cosmopolitan Egalitarianism and Special Responsibilities?”，Philosophical Studies，2008，138(3)，pp.349—365； Lenard，P.T.and M.R.Moore，“Ineliminable Tension:A Reply to Abizadeh and Gilabert’s ‘Is There a Genuine Tension Between Cosmopolitan Egalitarianism and Special Responsibilities?’”，Philosophical Studies，2009，148，pp.399—405.

某些類型的關系具有真正價值這一主張看似絕對正確，但具體問及哪些種類的關系能成為真正有價值的關系時，情況就變得困難許多。肯定有些人會否定同族關系屬于這一系列關系，或許他們是正確的。然而，部分原因在于很難圓滿地解決這個問題，因此即使我們保證民族間關系是一種真正有價值的關系，但仍然有必要質(zhì)疑民族主義觀是否成立。接下來，我在此假設的基礎上對我反對的觀點展開論述。

關系為生成關聯(lián)義務所須具備的第二個條件是關系本身必須由一系列普遍公認的道德規(guī)范組成，這些規(guī)范共同決定了關系中各成員的合適行為(基本規(guī)范條件)。當然，道德約束適用于人與人之間的各種聯(lián)系，但通常這些道德約束被視為人與人之間相互聯(lián)系的外在限制，而非關系本身之間的內(nèi)在限制。比如，運動隊中各運動員受禮貌尊重等一般規(guī)范的約束，但運動員若違反這些規(guī)定也不會喪失作為一名隊員的資格——他們還是隊員，只不過有可能違反外在的合作或運動規(guī)范。但也有其他類型的關系，其道德內(nèi)涵可以說是建立在基礎水平之上，只有人們遵守某種特殊關系的基本規(guī)范時，才能說他們是該關系的成員。米勒用友誼舉例說明了這一觀點:要成為某人的朋友就必須懂得把自己生命中重要的東西給予他們——他們需要你時隨時準備放下自己手頭的事……我們不能將友誼僅僅視作情感寄托——一種僅僅為了得到與朋友共處的歡欣而維持的關系——卻不改變其本質(zhì)特征繼而喪失了友誼的部分價值。[1]See Miller，D.，National Responsibility and Global Justic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p.35—36.

在諸如友誼的某些關系中，重要的是成員能直接(即不通過某種間接原則)將彼此看作“特殊主張的來源”(source[s]of special claims)，朋友間的關系滿足了道德標準這一點也很重要。[2]Scheffler，S.，Boundaries and Allegianc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100.當然，可能有人認為友誼關系中這一觀點成立，但在民族間關系中并不成立。但鑒于之前對價值條件的論述，對此我不再贅述。但我會簡單地假設民族間關系實際上是由一系列普遍公認的道德規(guī)范組成，并繼續(xù)質(zhì)問即使這一假設成立，國家主義論題中民族主義觀是否成立。

組成同族關系的規(guī)范的簡單內(nèi)容當然會依賴于民族共同體的特性，但通常我們可以說同族人應當比非同族人之間更關心彼此的幸福。他們尤其具有一種更強烈的責任感關心彼此所需，提供公共物品，并參與公共生活，造福共同體及其成員。[3]最后的觀點參見 Mason，A.，“Special Obligations to Compatriots”，Ethics，1997，107(3)，pp.427—447.關聯(lián)民族主義觀認為，這些特殊的道德要求構(gòu)成了適用于公民的平等主義分配規(guī)范的本質(zhì)要素。正如我在引言中所述，若非因為公民享有共同的民族認同感，適用于公民的分配規(guī)范的內(nèi)容會更少，強制性更差，因此會更像管理公民與非公民(或者說是關聯(lián)民族主義觀主張的支持者)之間關系的規(guī)范。

可能有人會反對基本規(guī)范條件，因為試圖以某些關系“是由道德規(guī)范組成的”這一觀點為基礎來論證關聯(lián)義務理論，簡直是把論點的結(jié)論當前提。我們試圖用關聯(lián)理論來解釋組成某些關系的規(guī)范的道德約束力，但這些規(guī)范的道德約束力看起來從一開始就被假設存在，但事實上卻被堅持認為是必要條件。但是，這一反對意見誤解了基本規(guī)范條件在關聯(lián)理論中的作用。在使用這一條件時，關聯(lián)理論的支持者認為組成某些關系的規(guī)范并不都是正義的。他們的觀點是某些關系不可能以其目前的形式存在，除非組成關系的基本規(guī)范被視為對參與關系中的人具有道德約束力。朋友讓你失望卻不會受到責備，這樣的人根本就不是朋友；兄弟姐妹不保持聯(lián)系，對你毫不關心，這樣的人雖有血緣關系卻算不上親人。

基本規(guī)范條件因此并沒有剛開始看起來那么問題重重。但我們?nèi)匀幻媾R一個重要的問題:假設我們確定了某種通常被認為由某些道德規(guī)范組成的關系具有真正價值，我們?nèi)匀恍枰_定這些規(guī)范對關系中的人是否具有真正的道德約束力。為了回答這一問題，我們需要確定所謂的因關系而產(chǎn)生的關聯(lián)義務是否與人們服從的一般道德要求有任何形式的沖突，而與他們所處的特殊關系無關。

三、允許偏袒的限度

本部分解釋了關聯(lián)義務和一般道德義務如何以兩種不同的方式產(chǎn)生矛盾。雖然這兩種矛盾在文獻中幾乎沒有區(qū)別，但我認為它們的解決方法各有不同。而在民族主義觀的視野下，關聯(lián)理論的真正問題不在于此。

在公認的關聯(lián)義務和一般義務中能產(chǎn)生矛盾的第一種方式是這樣的:我們思考的關系中某些方面與我們通?？紤]的產(chǎn)生關聯(lián)義務的關系非常類似，但這些關系從根本上說對他人有不公正待遇，這與真正以義務為基礎的關系有所區(qū)別。此類從根本上不公正的關系包括各種犯罪團伙和種族黨派，如黑手黨和3K黨。在這類關系中，成員為了繼續(xù)參與團體活動，必須遵守一套公認并非常嚴格的行為準則，毫無疑問，從道德層面(及嚴格意義上)講，成員們自身對待源于這些準則的規(guī)范非常認真。但是我們從外表評價這些關系中的基本規(guī)范時當然不會也不應該用這一觀點。否則我們會堅持認為這些關系的成員從道德上必將實現(xiàn)他們在關系中的作用，同時否認了這些關系的存在。然而這些關系可能從其他方面講與真正以義務為基礎的關系相類似，某些關系固有的不公正本質(zhì)降低了其對成員產(chǎn)生道德約束的規(guī)范的能力。[1]本段大部分觀點得益于Miller的討論。Miller，D.，National Responsibility and Global Justic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36.

為了解決這一問題，一套健全的關聯(lián)義務理論必須包括一項限制原則(limiting principle)來解釋為何以不公正為前提的關系不能產(chǎn)生真正的關聯(lián)義務。根據(jù)這一原則(我稱之為正義約束[justice constraint])，如果產(chǎn)生關聯(lián)義務的關系本身不公正，或本質(zhì)上屬于不正義的犯罪行為，那么公認的關聯(lián)義務的道德約束力就會減弱因而失效。[1]比較 Hardimon，M.，“Role Obligations”，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1994，91(7)，p.344.當然，我們對一種關系本質(zhì)上是否具有犯罪行為的不公正的判斷依賴于我們對正義的定義。極度簡化的正義概念中，只有造成極大傷害或剝削的團體才會與正義約束產(chǎn)生沖突。要求嚴苛的正義概念中，違反了正義約束的關系的數(shù)量會成比例增長，因為內(nèi)在規(guī)范與正義規(guī)范相矛盾的關系的數(shù)量隨著正義規(guī)范的要求的提高而增長。在這個限制下，我們能想象全球范圍內(nèi)正義的嚴格平等主義概念與正義約束一同起作用，削弱了絕大部分甚至所有關聯(lián)義務的道德約束力，包括朋友與家人之間的關聯(lián)義務。

雖然可能有人愿意考慮對關聯(lián)義務的大規(guī)模“摘除”(whole－sale evisceration)[2]evisceration原為醫(yī)學術語，意為除臟(術)，此處作者用了形象的說法?！g者注，目的在于維持他們對要求極高的正義概念的承諾，但是我猜測大部分人會同意這相當于任一特定的正義概念的反證法(reductio)，否認了我們絕大多數(shù)的中心關聯(lián)義務的允許性(permissibility)。使生活有價值(即我們參與到真正有價值的關系中的能力)的許多東西會不得不被犧牲。因此，情況看似如此，如果我們不想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我們絕大多數(shù)有價值的關系與正義約束起沖突，那么我們必須采用一種從根本上不會與這些關系相矛盾的正義概念。[3]當然，另外的選擇對正義約束不報任何希望。但是，由于正義約束成功地解釋了諸如多種犯罪團伙和種族黨派的明顯非正義的關系是不能產(chǎn)生關聯(lián)義務的原因，所以在我看來，正文提出的觀點比放棄正義約束這一選擇更具吸引力。需要注意的是這仍然是個尚未解決的問題，因為可能的正義概念的范圍很廣。其原因是所述要求沒有明確規(guī)定，由某些關系產(chǎn)生的義務必須永不與正義的要求相沖突，只要這些義務必須不能從根本上產(chǎn)生矛盾。只要某些關系類型能以可辨認的與正義的要求相一致的形式存在，那么這些關系類型(relationship－types)有時會產(chǎn)生與正義要求相沖突的要求這一有可能發(fā)生的情況就無關緊要了。

后者的情形代表的是關聯(lián)義務可能與正義的一般規(guī)范產(chǎn)生矛盾的第二種方式。比如，想象有個場景，某人為自己的兄弟姐妹提供不在現(xiàn)場的證明(false abili)。這里的矛盾似乎是某人應履行為其兄弟姐妹提供在場證明(abili)的義務，還是應履行正義不提供在場證明的義務。要解決這一案例中的矛盾，訴諸正義約束毫無用處，因為兄弟姐妹的關系不是從根本上非正義的關系類型。因此，我建議在這一案例中，我們不應將正義的要求視為減少具體談論中的關聯(lián)義務的作用或使其無效，而應當視其為全面考慮該如何做出正確決定的判決中最為重要的因素。特殊的道德要求保留了其強制力(你可能因此需要向兄弟姐妹道歉，至少需要解釋為什么沒有提供不在場證明)，但是不顧更重要的一般義務而按照這一要求采取行動是錯誤的。

通過概括這一案例，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策略，借此我們能優(yōu)先考慮正義的要求，而不是優(yōu)先考慮從關系產(chǎn)生的關聯(lián)義務生發(fā)出的更特殊的要求。這可能會遭到否定，這樣的優(yōu)先規(guī)則(priority rule)會任意地破壞平衡，使之更傾向于正義的一般義務，而反對特殊的關聯(lián)義務。但我認為沒有理由支持這一異議。的確一定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形，使我們寧愿優(yōu)先考慮關聯(lián)義務而不考慮正義的義務。如果我們讓正義的概念淋漓盡致地發(fā)揮作用，那么這些情形會為我在本段開頭提出的優(yōu)先規(guī)則帶來麻煩。但如果我們承認正義的概念始終在發(fā)展(a work in progress)，而且我們一般不會提前知道其界限，那么我們在處理案例時，可以堅持最原始形式的優(yōu)先規(guī)則，通過簡單地再次劃定正義的界限來優(yōu)先考慮關聯(lián)義務。當然我們允許的正義概念的延展性也有一定的限度；如果延展性太強，那將完全喪失其批評力，關聯(lián)義務每次都能占優(yōu)勢。相反，正義的概念可能就太僵化了。正如塞繆爾·謝夫勒(Samuel Scheffler)所述，我們擁有的是道德要求的兩個獨立的來源，兩者之間的緊張關系不可避免。其中一個來源“要限制另一來源的權(quán)力”，這種相互約束正是我們應當期盼的，因為“所有這些觀點都植根于價值，該價值在很多人的道德觀中占據(jù)了中心地位”。[1]Scheffler，S.，Boundaries and Allegianc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94.

總結(jié)這一部分的觀點:針對在正義的一般義務與基于關系的特殊義務之間產(chǎn)生的矛盾，我認為應采取不同的策略來解決這些矛盾兩種典型的表現(xiàn)方式。針對第一種矛盾，我建議將限制原則融入關聯(lián)理論，首先減少非正義的關系生來產(chǎn)生關聯(lián)義務的能力。針對第二種矛盾，我建議采用優(yōu)先考慮原則，規(guī)定真正的關聯(lián)義務與正義的一般義務產(chǎn)生矛盾時，后者應當被視為比前者更重要，但不應完全忽視前者。

關聯(lián)義務與正義的義務之間的矛盾常常是任何試圖訴諸關聯(lián)義務來論證民族主義觀所面臨的最嚴重的問題。[1]See Scheffler，S.，Boundaries and Allegianc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 Kolodny，N.“Do Associative Duties Matter”，The Journal of Political Philosophy，2002，10(3)，pp.250—266； Abizadeh，A.and P.Gilabert，“Is There a Genuine Tension between Cosmopolitan Egalitarianism and Special Responsibilities?”，Philosophical Studies，2008，138(3)，pp.349—365.Lazar，S.，“ Debate:Do Associative Duties Really Not Matter?”，The Journal of Political Philosophy，2009，17(1)，pp.90—101；Seglow，J.，“Associative Duties and Global Justice”，The Journal of Moral Philosophy，2010，7，pp.54—73.但是，掌握著正義約束和優(yōu)先考慮原則，我似乎認為我們有工具處理同族義務與正義的全球義務之間產(chǎn)生矛盾時可能帶來的大多數(shù)問題。一方面，事實上同族關系并不是與生俱來的非正義的關系，同族關系的義務是帶有真正道德約束力的真正義務。另一方面，特定的民族已經(jīng)并將繼續(xù)采取行動，以多種非正義的方式，如果他們這么做，我們強烈堅持的正義的要求一定會達到。需要注意的一點是，我也已指出，當民族共同體的成員面對地方特別珍視的義務與承諾相對較弱的正義的義務產(chǎn)生的矛盾時，這可能是一個信號，正義的概念需要稍作修剪。這一解決方式并不明確，這是因為出現(xiàn)的問題也不明確。任何情況下，我都認為這些問題并不是嘗試用關聯(lián)理論來支持民族主義觀所面臨的最嚴峻的問題。接下來論述的重點就是關聯(lián)民族主義觀面臨的更嚴重的問題。

四、關聯(lián)民族主義的失敗

我們看到了關聯(lián)理論為我們對同處于某些關系中的人應當遵循的道德要求提供了似乎可信的論證。我們也看到了該理論在一些修改下能解決特殊道德要求與正義的更一般的義務產(chǎn)生矛盾時所面臨的問題。但是，我現(xiàn)在要證明的是，民族主義觀的支持者想要采用關聯(lián)理論來論證國家主義論題的任何嘗試都注定會失敗。這么做盡管有很多好處，但關聯(lián)理論不適合用來具體解釋平等主義分配原則為何只能適用于公民而不適用于非公民的原因。

這一問題的主要原因是，關聯(lián)理論使有些或很多公民更有可能不具有以普遍適用的平等主義規(guī)范為基礎的同族關聯(lián)義務。關聯(lián)理論很好地解釋了那些認同民族并意識到他們加入民族共同體的原因的公民的關聯(lián)義務。該理論想要論證國家主義論題，還需做的是說明為何不認同民族且沒有意識到或選擇不意識到他們加入民族共同體的原因的人，仍然對同族人具有關聯(lián)義務。這些并不足以說明絕大部分公民都有適當?shù)睦碛梢曀麄兊耐迦藶樘厥庖蟮膩碓?；反而說明了絕大部分公民有義務不顧他們對民族的認同感和對民族的承諾而將他們的同族人視為特殊要求的來源。除非以上觀點能被論證，否則不能論證(除非有可能絕大部分的公民恰巧正確地認同他們的民族)國家采用平等主義分配規(guī)范來管理公民的相互關系。

上述部分主張還需要展開討論。首先，有人可能質(zhì)疑某人沒有意識到或選擇不意識到他或她不得與加入民族共同體的理由是什么含義。假設(ex hypothesis)我們知道加入同族關系是一項真正有意義的活動，這就意味著有機會加入民族共同體時人們有理由這么做。這樣加入的行為至少意味著行為要遵循維持關系的規(guī)范(正如我之前所述，這里主要包括保證某人的同族人某種程度的相對幸福[relative well－being]，這通常通過繳納稅款實現(xiàn))。但是，說某人有理由加入同族關系并不是說這一理由總是具有決定性。從整體來看，對于我來說，擁有民族認同感并加入共同體遵循其規(guī)范的生活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一件好事；不管它是否依賴于其他可能的選擇的價值。[1]Miller他自己也勉強承認團體成員資格的價值可能會被其他有價值的選擇“壓倒，但不會被消除”。Miller，D.，National Responsibility and Global Justic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39.實際上，更進一步闡述，即使沒有比我加入民族共同體更有價值的其他選擇，我也會犯“不理睬”我的同族人(借用米勒的表達)這樣的錯誤。[2]短語引自的段落值得更完整地引用:“民族的價值不會因看到某些本該是民族成員卻認為成員資格毫無價值的人而削減……家庭也是如此，家庭中常有成員對家庭關系漠不關心，而且實際上可能對他們的行為方式也表示滿不在乎。我們認為這些成員理解錯誤——他們沒能成功地意識到某些事情的價值，而這些事情實際上具有真正的價值，我們希望能證明他們是因為忽視了家庭關系才變得一貧如洗?！?斜體強調(diào)是作者添加)。 Miller，D.，National Responsibility and Global Justic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39.關聯(lián)理論告訴我們，人們成為某個特殊關系的成員時有道德理由以某些指定的方式加入那些關系中(即通過履行他們的關聯(lián)義務)。但他們首先成為成員并隨之保持成員資格的原因很明顯并不是道德原因。我們常常不能做出選擇將自己生活實現(xiàn)價值最大化。總會有一些有價值的藝術品，我們(理性地)應當欣賞，但沒有做到；總會有一些有價值的選擇，我們應當追求，但沒有；對我們最相關的是，總會有一些有價值的關系，我們應當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但我們沒有。這些例子都不適合用來批評(誠然不是非常理性)任何道德失敗的原因。至于家人不理睬家庭關系，[1]Miller，D.，National Responsibility and Global Justic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39.我們可能會希望向那些否認民族共同體成員價值的人說明他們正犯的錯誤。但如果我們不能說服他們怎么辦呢?我們會同情他們，或者可能因他們不能領會成員的價值而感到難過，但我們不能因此責備他們，當然也沒有正當理由強迫他們表現(xiàn)得和成員一樣。

最后闡述沒有正當理由強迫人們維持以關聯(lián)義務為基礎的關系，這一點在反對國家主義論題中的民族主義觀的主要理由中很關鍵。切合實際地說，任何全國范圍的平等主義正義的計劃將要求國家的強制力來保證執(zhí)行構(gòu)成計劃的規(guī)范。從任何寬泛的自由主義觀點來看，國家必須使其公民認為這些平等主義規(guī)范的強制力是正當?shù)?，否則執(zhí)行起來就是非法的。當然，關于國家如何提供這些正當性論述一直有很多不同的方法，但我們正在分析的這種方法堅持正當性論述必須訴諸公民對處于統(tǒng)一民族共同體的其他成員承擔的關聯(lián)義務。這種正當性論述方法的問題非常明顯。由于人們沒有義務維持民族成員資格(membership)，他們有選擇放棄成員資格并放棄對同族人履行關聯(lián)義務的自由。正如我所述，那些維持成員資格的人會同情持反對意見的人，因為他們將失去參加有價值的活動的機會，不過我覺得更有可能因反對者的貢獻而感到失望。但是，這種失望并不能成為國家強制反對者違背自己的意愿做貢獻的正當理由。

很明顯，反對民族主義觀并不是意味著國家永不可能正當?shù)貜娭乒褡袷仄降戎髁x分配規(guī)范。絕大多數(shù)的公民事實上可能珍視他們的民族認同感并欣然接受其產(chǎn)生的道德要求(下面我解釋“絕大多數(shù)”這一限定條款的意義)。在這種有利條件下，關聯(lián)民族主義觀實際上會為國家強制執(zhí)行平等主義分配規(guī)范提供正當性論述。但即使在最有利的情況下，仍然需要克服難以解決的認知障礙。國家如何做到對公民看待民族共同體的態(tài)度有足夠信心以確保強制他們遵守平等主義分配規(guī)范不會是非法行為，這一點并不明確。其中所需要的證據(jù)可能包括選民參選率、移民水平以及是否出現(xiàn)和平抗議。但即使能在如何解釋這些事件的數(shù)據(jù)上達成協(xié)議，雖然這不太可能發(fā)生，這也不過是顯示公民態(tài)度的非常粗糙的指標。[1]我很感謝有一位匿名者指出有必要更明確地闡述這一點，并提出了幾種國家可用的方式來收集證據(jù)調(diào)查公民對民族的態(tài)度。經(jīng)濟條件允許的話，有更精確的方法，采用諸如人口普查的方法直接詢問公民對民族的態(tài)度。但是，即使不考慮巨額經(jīng)費，這樣的方法也面臨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一旦公民意識到很大一部分的稅款取決于他們在“民族承諾問卷”(national commitment questionnaire)中表達的態(tài)度，那么他們給出的答案有可能因個人利益而失真。這一問題在低收入人群中不會發(fā)生，他們在任何情況下都支持平等主義再分配的通用制度從而獲得經(jīng)濟利益。但高收入人群面對民族承諾問卷，由于個人利益而反對民族共同體的動機會遠遠大于基于價值而加入共同體的動機。

由于國家可能會發(fā)現(xiàn)直接調(diào)查公民對民族的態(tài)度是徒勞的，還因為獲得必要的信息有多種間接方式，這些過于不精確，可有不同的解釋，因此國家就不能準確把握公民對民族的價值感與認同感的程度。國家缺乏一種保證，而且不能簡單地做必要的假設，所以國家得不到正當理由對公民強制實行平等主義規(guī)范。這樣的話，國家主義論題就不能得到民族主義觀的支持。

最后還需要闡明一點。之前我說過“絕大多數(shù)”公民認同或支持民族成員資格時，國家就有正當理由強制公民遵守平等主義分配規(guī)范。但合法的國家有正當理由強制公民履行義務的條件是這些義務事實上適用于這些公民，如此說來，國家有正當理由強制執(zhí)行平等主義分配規(guī)范的條件是所有公民認同國家嗎?事實并非如此，而且“絕大多數(shù)”這一條款是正確的，其中的原因是國家有可能針對極少部分反對者做出決策，免除他們的稅收并不允許他們從施行于所有其他人的平等主義規(guī)范中獲得利益?；蛟S真正的成員能持有證明讓他們有資格享受多種國家服務，而反對者持有不同的證明使他們能有不同程度的免稅。但是，當反對者的數(shù)量增長到某個(仍然很低的)水平，那么平等主義規(guī)范體系就會不可避免地崩潰，也不可能實現(xiàn)強制不同程度的免稅和特權(quán)。人們意識到自己受一種規(guī)則約束，而其他人受另一種規(guī)則約束時，社會凝聚力將疾速瓦解。國家提供的很多利益是非排他性的這一事實會帶來諸多政治問題。根據(jù)任何法律都不太可能認為不公平免稅這一觀點是有意義的。比如，同一管轄范圍的人們服從大不相同的法規(guī)，那么就很難看到合同有效執(zhí)行。總之，如果有不少公民否認了民族成員資格，那么國家就不能以有效且正當?shù)姆绞綀?zhí)行平等主義分配規(guī)范的計劃。

五、對異議的回應

這部分分析了三種對反對民族主義觀的可能回應。第一種回應始于這樣的觀點，即除非國家對公民強制執(zhí)行平等主義分配規(guī)范，否則民族共同體本身不能長期存在，因為正如我們所見，這些規(guī)范組成了關系本身。這一回應認為即使最終他們不屬于適用于真正成員的平等主義規(guī)范的范圍，他們也會被強制遵守這些規(guī)范，因為如果不這樣他們就會失去真正具有價值的東西。我承認這一回應引發(fā)了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即民族共同體的消亡?；酒降戎髁x規(guī)范不再起作用，那么維持強烈的民族認同感就更難了。但是，正如我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那樣，公民首先不得不成為民族共同體成員或繼續(xù)維持已有的成員資格的原因——基于成員資格的真正價值的原因——本身并不是道德義務。因此雖然有些人將失去成為民族共同體成員的機會這一事實可能會導致遺憾，但這不意味著能迫使那些認為共同體沒有價值的人繼續(xù)支持民族共同體。

這并不意味著論證個人有義務為他人提供穩(wěn)定團結(jié)的民族共同體是不可能的，而遵守平等主義分配規(guī)范就能使之成為可能?；蛟S人們沒有一般義務為他人提供穩(wěn)定團結(jié)的民族共同體，也或許有相關聯(lián)的一般權(quán)利為他人提供穩(wěn)定團結(jié)的民族共同體。但如果這是正確的，那么我們需要意識到兩點。第一，通過一般義務為個人提供穩(wěn)定團結(jié)的民族共同體(或通過一般權(quán)利這么做)，那么我們離特殊義務的關聯(lián)理論太遠了。第二，這一方法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適用于國家主義論題的支持者，因為有一般義務為他人提供穩(wěn)定團結(jié)的民族共同體是基于全球范圍的規(guī)范，而不是僅限于適用個別國家。這樣的規(guī)范很可能造成這樣的情況:作為穩(wěn)定團結(jié)的民族共同體成員的個人有更多的義務幫助那些不夠幸運為他們提供穩(wěn)定團結(jié)的民族共同體的非公民。國家主義的核心原則是平等主義分配規(guī)范必須滿足“特殊要求”，即這些要求必須是“將個人綁定到某一特定的政治共同體中的道德要求”。[1]對“特定的”這一詞的強調(diào)來源于原作。Simmons，A.J.，Moral Principles and Political Obligation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9，p.31.為個人提供穩(wěn)定團結(jié)的民族共同體的一般義務不能滿足這一要求，因此不能證成國家主義論題。

清楚的是，只有找不到其他理由來論證國家能強制執(zhí)行平等主義分配規(guī)范，對民族共同體的消亡的擔憂才會成為現(xiàn)實；只要能發(fā)現(xiàn)獨立的正當性理由來論證國家能強制執(zhí)行平等主義規(guī)范，民族共同體就仍然能繼續(xù)存在，因為如今在任何情況下維持民族共同體的規(guī)范都會施行。但是這一“獨立”的正當性論證有必要完全獨立于關聯(lián)理論嗎?第二種對異議的回應認為，其沒能論證關聯(lián)理論在為國家能強制執(zhí)行平等主義規(guī)范提供正當性理由中發(fā)揮不了作用。相反，繼續(xù)說這一回應，異議為用一些其他的原則之總則補充關聯(lián)理論這一最佳解決方法提供了可能性。關聯(lián)理論適用于特定國家的半數(shù)公民——這也解釋了為何這些人彼此應承擔各種國家強制的平等主義義務。所有我們現(xiàn)在需要的是適用于另外一半公民的原則之總則，并且我們有正當性理由來成功論證由多種原則構(gòu)成的國家主義論題。

有一些原則能起這個作用，其中大部分原則因政治義務的相關文獻已廣為人知:比如，公平原則、同意原則和報恩原則。[2]近期具有啟發(fā)性的討論可參見Knowles，D.，Political Obligation:A Critical Introduction，Abingdon:Routledge，2010.多項原則方法的問題以及應當否定第二種回應的原因是，如果補充性原則(或一系列補充性原則)能夠囊括所有沒被關聯(lián)理論覆蓋的公民(通過解釋為何他們應承擔所有種類的平等主義義務，而關聯(lián)理論不能作出這樣的解釋)，那么幾乎很難看出關聯(lián)理論的必要性。補充性原則解釋了在關聯(lián)理論范圍外的公民須履行的平等主義義務，很可能也能解釋關聯(lián)理論范圍內(nèi)的公民須履行的平等主義義務，因此后者是冗余的。雖然我不能下最終結(jié)論，但看起來以下兩種闡述幾乎不可能都為正確:

(1)存在某條原則或一系列原則(P)能在脫離關聯(lián)理論的條件下完全解釋某些公民的平等主義分配義務，而不是所有公民的平等主義義務。

(2)不能通過P完全解釋平等主義義務的那些公民中，至少有一部分公民的平等主義義務只能通過關聯(lián)理論才能被完全解釋。

第二種闡述中的公民有什么特殊性呢?能完全解釋某些公民的平等主義義務的原則或系列原則，卻不能完全解釋第二種闡述中的公民的平等主義義務。他們太貧窮嗎?太富裕?太有天賦?太沒有天賦?我們并沒有答案，只能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試圖通過對國家主義論題多項原則辯護中的重要作用來保證關聯(lián)理論的持續(xù)相關性注定會失敗。[1]注意這里被拒絕的方法和David Miller采用的多項原則法并不相同，這一點非常重要。米勒認為沒有某一項原則或某系列的原則能解釋所有種類的公民通常認為應對他人承擔的平等主義義務，除非他們?nèi)谌肓斯餐拿褡搴凸餐w的思想。相反，文中被拒絕的方法認為不同的原則能解釋不同公民應履行的所有種類的平等主義義務，而且某些公民的平等主義義務能在不提及民族思想的前提下得到完全解釋。正是這一最后的觀點削弱了任何通過此方法論證關聯(lián)理論相關性的企圖。Miller，D.，“Justice and Boundaries”，Politics，Philosophy and Economics，2009，8(3)，pp.291—309.

我將涉及的第三種即最后一種對異議的回應采用的方法與前兩種回應的方法大不相同。它承認關聯(lián)理論本身不能為國家強制執(zhí)行平等主義分配規(guī)范提供足夠有力的正當性理由。然而，這種回應仍然認為如果我們認可某個國家是存在的，那么民族共同體也是有必要存在的。民主、寬容和多種受珍視的自由權(quán)利都依賴于穩(wěn)定的民族認同感。這說明我們實際上的確有義務認同并支持我們國家重要的民族共同體，因此國家最終被論證擁有強制執(zhí)行平等主義分配規(guī)范的正當理由。

穩(wěn)定的國家認同感對保障重要的自由權(quán)利是必要的這一主張很可能是正確的。但這并不能論證民族主義觀。需要注意的是，最終在該觀點中發(fā)揮作用的并不是主張同族義務的規(guī)范獨立性的關聯(lián)理論，而是我們有義務保障重要的自由權(quán)利這一觀點。我們現(xiàn)在思考的是標準的自然義務觀(standard natural duty argument)，而非關聯(lián)民族主義觀。

六、結(jié)論

關聯(lián)民族主義觀的支持者試圖通過公民因處于共同的民族而對他人承擔的關聯(lián)義務來論證國家主義論題。我已論證這一觀點不成立。

首先，我展示了一般版本的特殊義務關聯(lián)理論，并論證關聯(lián)理論向加入某些關系中的個人合理地解釋了特殊的關系如何產(chǎn)生道德義務。同時我也假設同族關系符合“特殊關系”的條件。然后我論證了關聯(lián)理論并不能表明結(jié)束這些類型的關系的人們就是犯了道德錯誤。這一事實表明了民族主義觀試圖論證國家主義論題的問題所在。因為如果公民能結(jié)束同族關系，那么國家就不能再保證其強制公民遵守平等主義分配規(guī)范的正當性理由。這一問題的解決方法似乎是讓國家收集信息，調(diào)查公民是否愿意繼續(xù)做民族共同體成員。但不幸的是，并沒有精確或可信的方式來獲取信息。即使有的話，國家還是不能有效地強制公民遵守平等主義分配規(guī)范。針對數(shù)量非常小的持反對意見的公民還是有可能成功的，因為這樣的情況下，國家可以免除這少數(shù)反對者遵守其他公民遵守的規(guī)范。但拒絕民族成員資格的人數(shù)超過某一臨界點時，國家便不再能保證在其他人都遵守規(guī)范的情況下這些反對者能免于遵守規(guī)范。

因此，國家面臨著兩個潛在問題:一是認識性問題，二是實踐性問題。這兩個問題都不能說明情況必定是國家沒有正當性理由強制公民遵守平等主義規(guī)范，因為有可能每一位公民都愿意加入同族關系中。但這樣的情形似乎不太可能發(fā)生，更不可能長期如此。在這種情況下，國家面對和以前一樣的問題:國家如何能知道自身是否有強制執(zhí)行平等主義規(guī)范的正當性理由?如果拒絕民族成員資格的公民不在少數(shù)，那么國家如何有效地強制執(zhí)行這些規(guī)范?不論哪種情形下都缺乏可行的解決方式，這削弱了用關聯(lián)民族主義觀來論證國家主義論題的可行性。想要探求為何平等主義分配規(guī)范適用于公民之間而不適用于公民與非公民之間的原因，我們必須從其他方面入手。

(初審:劉誠)

[1]作者理查德·柴爾德(Richard Child)，男，英國曼徹斯特大學政治學博士，于2010年作為美國卡內(nèi)基梅隆大學社會公正與刑事司法博士后研究員加入劍橋大學，研究領域集中于分析政治哲學、全球正義、懲罰理論以及正當性與合法性之間的關系問題，曾在《政治學》(Politics)、《哲學與經(jīng)濟》(Philosophy and Economics)以及《共和國》(Res Publia)等刊物上發(fā)表多篇有關全球正義的文章，E－mail:richard.child＠m(xù)anchester.ac.uk。譯者童寒梅，女，首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2013級MTI翻譯碩士(英語筆譯)，研究領域為法律翻譯、人權(quán)哲學，E－mail:tonghanmeicnu＠163.com。本文原載于Theoria:A Journal of Social and Political Theory，2011，58(129)，pp.1—18.感謝Richard Child博士對本文翻譯的授權(quán)，感謝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法理學博士生安恒捷為本文翻譯提供的幫助。本文的翻譯受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張志銘教授主持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國家主義法律觀研究》(14AFX004)啟發(fā)。當然，文責由本人自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