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 義
(中國佛學院普陀山學院)
《禪林寶訓》中僧人的自我教育之路
如 義
(中國佛學院普陀山學院)
《禪林寶訓》是于宋代的一部禪宗的類似語錄體的書,匯錄了南岳下十一世黃龍慧南至十六世佛照拙庵等宋代著名禪師的語錄傳記共三百余篇。其內容實際上包含了當時社會背景下的僧人從個人的修行到住持領眾,從住持領眾到弘法續(xù)慧的全部過程,僧人的個人修行是其中的核心內容。不是所有的僧人都會去住持叢林,領眾熏修;也不是所有的僧人都有能力和機緣去弘揚佛法,續(xù)佛慧命。本文通過對《禪林寶訓》中各位禪師關于個人修行的心得語錄整理,勾勒出一條僧人自我教育的路途。從受教者的角度看佛教的教育,佛教的教育根本上是個體自我的覺醒與主動抉擇的過程。
禪林寶訓 知患 求學 實修
《禪林寶訓》共四卷,最初由宋代臨濟宗妙喜(宗杲)和竹庵(士圭)兩位禪師共同集錄。此書成書后不久后就散失過半,現在看到的文本主要是由南宋東吳僧人凈善重編而成。凈善于南宋淳熙(1174—1189)年間在游歷江西云居山時,從老僧岳山祖庵處得到的殘本,由于年深日久,書已被蟲蛀,破損嚴重,首尾不全,自得此書以后,凈善用了十多年時間遍閱群書,于歷代祖師大德的語錄傳記中查找其原文,但僅尋得五十余篇。因此,他又重新從先輩黃龍慧南、佛照德光、簡堂行機諸老的《語錄》、《傳記》、《文集》以及遺語中收集資料,通過節(jié)錄、整理、分類編輯而成現存的《禪林寶訓》。其體例不一,但多類似于語錄。凈善在序文中評價本書說:“其文理優(yōu)游平易,無高誕荒邈詭異之跡。實可以助入道之遠猷也?!?《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16b12。因為文辭義理平實淺顯易懂,并沒有搜集那些孤高怪誕,荒邈詭異的事跡來擾亂人心,所以確實是可以幫助僧人在修學、領眾、弘法、續(xù)慧的過程中都可依靠的教科書。
本文主要通過節(jié)選梳理書中諸位禪師中關于個人修行的語錄與心得,來勾勒出一條僧人自我教育的路途。
1. 知患
佛陀之所以舍王位而出家修行最重要的原因是出城門睹人生之老、病、死之苦,思為人生之大患,為了解脫這生死大患而出家修行尋求治病良方。故而能不能真正踏上修行之途與個人是不是真正想掙脫這生死大患關系緊密。水庵師一禪師借《易經》中的卦辭說:“君子思患而預防之。”*《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34c23。明白自己有病才會想到去治療,不知道自己有病,治療就無從談起。人生最重的病莫過于生死大患,“是故,古之人思生死大患,防之以道”,這人生之生死大患只有修道才能夠解決。但因何在現實中真正愿意出家求道之人少之又少,水庵禪師給出了答案,“今之人謂求道迂闊,不若求利之切當。由是競習浮華,計較毫末,希目前之事,懷茍且之計。所以莫肯為周歲之規(guī)者,況生死之慮乎!”*《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34c23。大部分人總是注重眼前的實利,感覺眼前的實利總是來的真切與直接,對于這人生之生死大患不是視而不見,就是覺得離他還是太遠了。針對這種情況,靈源惟清禪師和黃庭堅居士的一段對話講的更直白:
古人云:抱火措于積薪之下,而寢其上?;鹞醇叭?,固以為安。此誠喻安危之機,死生之理,明如杲日,間不容發(fā)。夫人平居燕處,罕以生死禍患為慮。一旦事出不測,方頓足扼腕而救之,終莫能濟矣。*《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3a20。
在這段文字中,靈源惟清禪師借賈誼的比喻來說明,平常人就像是睡在一堆已經著火的木材上一樣,火還未及身的時候,好像很安全,很少以生死大患為憂慮。一旦生死大患之火燒身,再手忙腳亂的去救,為時已晚。對自己的人生的生死大患有所憂慮,想為掙脫這生死大患找尋良方,并愿意為之付出一生的努力是踏上修行之路最初的一步。
2. 立志
生死之所以是人之大患,就是因為沒有那么容易解決,人得個小感冒還要一周的時間才能痊愈,何況生死大患,沒有付出艱苦卓絕的努力是根本沒有成功的希望。古來求道之人多如過江之鯽,得道之人卻寥若晨星。修行之路不是一條坦途,而是充滿了荊棘與坎坷,非有大毅力大勇氣者不能通過。因對生死大患的憂慮,而求道解脫,但無下定百死不回的決心,立定志向,確定不移,往往還是容易半途而廢,道未成而心先退。法演禪師對郭功輔說:
必欲參究此道,要須確志勿易,以悟為期。然后禍患得,喪付之造物,不可茍免。豈可預憂其不成而不為之耶?才有絲毫顧慮萌于胸中,不獨今生不了,以至千生萬劫,無有成就之時。*《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19b11。
如果決定修行解決人之大患,就必須堅確志向,如銅墻鐵壁般不可變易,以證悟為期限。然后把所有的禍患、得失,拋之腦后。不去考慮能不能成功,因為只要有一絲的顧戀不舍,橫于心胸之間,不唯現世今生不能了悟解脫,就是千生萬劫也沒有證果成就之日。曉舜禪師對浮山法遠禪師也說過類似的話,“欲究無上妙道,窮則益堅,老當益壯。不可循俗,茍竊聲利,自喪至德?!?《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17c29。
1. 求學
立志求道,當然是從學習圣賢之教開始。大覺懷璉禪師說:“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17b06。心聞云賁禪師也說:“未見不學,而有成;不修,而先達者?!?《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36b02。學習圣賢之教也要遵循一定的規(guī)律。明契嵩禪師說:
圣賢之學,固非一日之具。日不足,繼之以夜,積之歲月,自然可成。故曰:“學以聚之,問以辨之。斯言學非辨問,無由發(fā)明?!苯駥W者所至,罕有發(fā)一言問辨于人者,不知將何以裨助性地,成日新之益乎?*《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16c05。
在這段文字中,明契嵩禪師首先說明圣賢之教,非能一蹴而就,是要通過日積月累的刻苦學習才能達到。積累學識的過程中要結合實際情況仔細辨別教理,分清精粗本末。還有不明白的地方,就要虛心的向他人請教,如此才能真正領悟圣賢之教的精髓。
(1) 求學在積
圣賢之教并非在短時間之內就能理解領悟,一定要通過長時間的刻苦學習積累才能掌握。心聞云賁禪師說:“蓋事有從微而至著,功有積小而成大?!?《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36b02。黃龍慧南禪師對隱士潘延之說:“圣賢之學,非造次可成,須在積累。積累之要,惟專與勤。屏絕嗜好,行之勿倦。然后擴而充之。可盡天下之妙。”*《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1a18。
黃龍慧南禪師強調了圣賢之學并不是急促間能馬上成就的,關鍵在于平常的不斷積累,而積累圣賢的學問,需要求學之人專心致志,勤奮努力,更要摒絕各種不良嗜好,不能有絲毫的懈怠。然后才能窮盡天下間的妙理。
邵武洪英禪師也對真凈克文禪師說:
物暴長者,必夭折;功速成者,必易壞。不推久長之計,而造卒成之功,皆非遠大之資。夫天地最靈,猶三載再閏,乃成其功,備其化。況大道之妙,豈倉卒而能辦哉。要在積功累德。故曰:欲速則不達,細行則不失。美成在久,遂有終身之謀。*《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1c05。
邵武洪英禪師借用天地間萬物生長的道理,來說明想要成就道業(yè),必要有長久的規(guī)劃。更進一步用天地本身的規(guī)律都需要三年一潤五年再潤,乃能完成其化育萬物之功,何況大道之妙理,豈是倉促間就能證得,因此修行的關鍵在于積功累德。靈源惟清禪師也說:“磨礱砥礪,不見其損,有時而盡;種樹蓄養(yǎng),不見其益,有時而大。積德累行,不知其善,有時而用?!?《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3b05。
靈源惟清禪師用石磨磨物和種樹養(yǎng)殖來說明,積累德行短時間之內感覺不到自己的進步,日久自見其功。
(2) 求學須辨
圣賢之教不必倉卒期望能得以速成,而是靠平日的積累,但在積累的過程中要注意結合現實情況仔細辨別,分清精粗本末,理清思路,找到一條合適自己的修行之路。畢竟人腦不是一個筐,逮到什么東西都要往腦袋里裝。不加分辨的照單全收只是在積累知識,而不能增長智慧。拙庵德光禪師說:
末學膚受,徒貴耳賤目,終莫能究其奧妙。故曰:山不厭高,中有重巖積翠;海不厭深,內有四溟九淵。欲究大道,要在窮其高深,然后可以照燭幽微,應變不窮矣。*《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37a25。
拙庵德光禪師針對末世學人只求入眼過耳不肯用心辨別圣賢之教,嘆息道:沒有用心到底不能窮其極致。正因山高,其中才有重巖積翠的幽奇景色。正因海深,所以才能容納四溟九淵的浩瀚洪流。想要證悟無上大道妙理,關鍵在于用心辨別其高妙深微處,然后可以照徹幽深隱微而應變無窮。
(3) 求學要問
求學之路通過積累,經過思辨,一定能夠有所收獲,但總是有些問題理路不是單靠積累與自己的思考辨別就能找到答案,就算自己能夠有答案,也未必能保證就一定準確無誤。故而求學之路不僅要求自己去積累去分辨求證,也需要向他人請教求問??鬃右舱f:“敏而好學,不恥下問?!庇袝r候他人的一句提點,就能讓你苦思不得其解的疑問豁然開悟。求學能問可以讓自己的視野開闊,心胸寬廣。少點固執(zhí)己見,多點從善日益。萬庵道顏禪師“與人評論古今,若身履其間,聽者曉然如目睹。”所以向他請教的納子都感嘆道:“終歲參學。不若一日聽師談論為得也?!?《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34a26。
2. 良師
雖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但在修學的路上有個好師父引導的重要性,是如何強調都不為過。雪堂道行禪師說:“學者不知,道之所向,則尋師友,以參扣之?!?《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9b07。當然求師問道,首先要求學人自己要有個好的心態(tài),能承受師長的磨礪。浮山法遠禪師回憶自己尋師求道的經歷時說:
古人親師擇友,曉夕不敢自怠,至于執(zhí)爨負舂,陸沈賤役,未嘗憚勞。予在葉縣,備曾試之,然一有顧利害,較得失之心,則依違姑息,靡所不至。且身既不正,又安能學道乎?*《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18a06。
法遠禪師未得道時聽聞,河南汝州葉縣廣教院的歸省禪師禪法高妙,特與天衣義懷禪師等七人結伴參訪。當時正值寒冬,他們冒著嚴寒,頂著紛飛的大雪,千里迢迢,來到廣教院歸省禪師處。沒想到,歸省禪師在見到他們時,不讓他們掛單,喝罵驅逐,乃至用水潑他們,把香灰撒在他們身上,其他人憤而離去。只有法遠和義懷整衣敷具,端坐如故。歸省禪師見他二人仍然不走,便問:“他們都走了,你們?yōu)槭裁催€不走?”法遠誠懇地回答道:“久慕和尚道德,不遠千里而來此參學,豈因一勺水、一把灰就離去的道理?”歸省禪師道:“你二人既真為佛法,此間缺典座,你愿意干嗎?”法遠說:“弟子愿意。”于是法遠便到廚房做飯。
歸省禪師的道場生活極為清苦。一日,歸省禪師外出,眾僧趁主持不在,就央求法遠煮一頓好粥,來改善一下生活。法遠禪師心生憐憫,就煮了一鍋五味粥。粥剛煮好,眾僧還沒有來得及享用,歸省禪師就回來了。在得知事情經過后,歸省喝斥道:“你這是私盜常住之物?!狈ㄟh說:“我確實取了油面,愿受責罰?!睔w省禪師把法遠的三衣一缽作價償還常住。然后將法遠罰杖三十,并趕出山門。眾道友為法遠求情,歸省禪師一概不許。法遠請求日后歸省上堂講法時允許他旁聽,歸省勉強同意了。于是,法遠晚上住在山下的另外一家寺院里,白天則上山聽歸省禪師講法。
一天,歸省偶然來了這家寺院,發(fā)現法遠住在這里,便問道:“你在這里住多久了?”法遠道:“已半年?!睔w省又問:“你給人家房錢了嗎?”法遠說:“沒有?!睔w省呵斥道:“這是人家寺院里的公有住房,你怎么偷偷住在這里?快些交上房錢,不然,我要報官。”法遠無奈到城中化緣,還了房費。盡管歸省待法遠一次比一次苛刻,但法遠在每次看到他時,愈發(fā)畢恭畢敬。
歸省禪師對大家說:“這才是真心實意求取佛法!”歸省禪師特地為法遠升堂,把衣法付給他。
古代學人親近師父選擇同參片刻不敢懈怠,以至于心甘情愿的生火搗米,執(zhí)侍雜役,從不怕苦。法遠禪師投葉縣歸省禪師門下時曾嘗試過,假如那時心里有一點點利害之念,計較得失,就會放縱自己,養(yǎng)成懶惰懈怠茍且偷安的習氣。這樣,自己立身不正,又如何去學習解脫之道呢?
在求學尋師的歷程中,并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得到德高望重的大德教導。有名望的大德會吸引大眾爭相來投,但真正能得到大德親自教導的人數總是有限的。能得到大德的指點固然是件萬幸的事,沒有得到大德指點也不必氣餒。何況每個有名望的大德都是從默默無聞的狀態(tài)中走過來的。求學尋師更要看重的是,任何能幫助自己修學進步,改進自己錯誤的都是自己的老師,不必因他人之名望所累。心聞云賁禪師說:
昔風穴之白丁,藥山之牛欄,常公之大梅,慈明之荊楚;當此之時。悠悠之徒,若以位貌相求,必見而詒之。一旦據師席,登華座,萬指圍繞,發(fā)輝佛祖叔世之光明,叢林孰不望風而靡,矧前輩皆負環(huán)偉之材,英杰之氣,尚能區(qū)區(qū)于未遇之際,含恥忍垢,混世同波而若是,況降茲者歟?烏乎!古猶今也,此猶彼也。若必待藥山風穴而師之,千載一遇也。若必待大梅慈明而友之,百世一出也。蓋事有從微而至著,功有積小而成大。未見不學而有成,不修而先達者。若悟此理,師可求,友可擇;道可學,德可修。則天下之事,何施而不可。*《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36b02。
心聞云賁禪師通過這段文字指出,風穴延沼禪師、藥山微儼禪師、大梅法常禪師、慈明楚圓禪師,當初沒有名望之時也是“泯然眾人矣”。等他們嶄露頭角,法化四方之時,大家才爭相拜服。如果一定要等到像風穴延沼禪師、藥山微儼禪師那樣的大善知識才可以為師,那也只有千年等一回的機會。如果必定要求自己的道友也要有大梅法常禪師、慈明楚圓禪師的素質,那是百世才能修得的機緣。如果能領悟這其中的道理,就能做到孔子說的:“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p>
求師問道其實是貫穿于修行的全部歷程,活到老,學到老。不是說一個修行人于佛法中有所得,在叢林中取得一定的名望就用不著向他人學習。
晦堂心和尚參月公晦于寶峰,公晦洞明《楞嚴》深旨,海上獨步。晦堂每聞一句一字,如獲至寶,喜不自勝。衲子中間有竊議者,晦堂聞之曰:扣彼所長,礪我所短,吾何慊焉?*《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0a09。
因曉月公晦禪師通達《楞嚴經》的旨趣,晦堂祖心禪師就上寶峰寺向他學習,對于曉月公晦禪師所講解的每一句,晦堂祖心禪師都如獲至寶,喜不自勝。有僧人在私下議論晦堂祖心禪師在叢林中德望比曉月公晦禪師還高,似乎不必屈尊來寶峰寺參學?;尢米嫘亩U師聽到后就說:“取他所長,補我所短,我為什么要自滿呢?”洪英邵武禪師也贊嘆道:“晦堂師兄,道學為禪衲所宗。猶以尊德自勝為強,以未見未聞為愧,使叢林自廣而狹于人者,有所矜式,豈小補哉?!?《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0a09。
3. 益友
學道修行的路上離不開師長之引領,但也少不了道友的相互扶助。湛堂文準禪師在談到修行人交友的問題時說:“學者求友,須是可為師者,時中長懷尊敬,作事取法,期有所益;或智識差勝于我,亦可相從,警所未逮。萬一與我相似,則不如無也?!?《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2b28。就是說修行人最好能找到可以為己效法之師為友,與師為友,亦師亦友。有這樣的良師益友,理當對他常懷尊敬,凡是待人處事及道學修行等各方面都可以向他學習,以期使自己的道業(yè)有所進益。退一步來講,智慧見識能稍微勝過自己的人,也不妨與他往來,以警策自己所不足的地方。如果各方面與自己相似,或比自己更差,這樣的道友不交也罷。湛堂文準禪師在對妙喜宗杲禪師也談到:
像季比丘,外多狥物,內不明心,縱有宏為,皆非究竟,蓋所附卑猥而使然。如搏牛之虻,飛止數步;若附驥尾,便有追風逐日之能,乃依托之勝也。是故學者,居必擇處,游必就士,遂能絕邪僻,近中正,聞正言也。昔福嚴雅和尚,每愛真如喆,標致可尚,但未知所附者何人;一日見與大寧寬、蔣山元、翠巖真偕行,雅喜不自勝,從容謂喆曰:諸大士法門龍象,子得從之游,異日支吾道之傾頹,彰祖教之利濟,固不在予多囑也。*《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2c15。
湛堂文準禪師在這段談話中思及像法與末法的僧人為什么大都不能廣弘法化原因時,認為是他們所依附的人卑小鄙猥造成的。就像是附在牛背上的虻蠅,只能在數步之間飛舞。如果附在千里馬的尾巴上,便有追風逐日的本領,可見所依附之物的重要。因此對于一個修行人來說,必須選擇有助于自己學修的地方去住,多和品學皆優(yōu)之士往來。就能斷絕偏邪怪癖之事,得于親近中和純正之輩,聽聞正法。更舉了福嚴良雅禪師看見真如慕喆禪師和大寧道寬禪師、蔣山贊元禪師、翠巖真可禪師同行。欣喜之余對真如慕喆禪師說:“這幾位都是法門中的龍象,能與他們相從交游,以后發(fā)揚祖道利濟眾生,就不用我多操心了。”可見修行人交友之重要?!兑捉洝酚醒裕骸胺揭灶惥?,物以群分?!庇^察修行人能不能于道法有所進益,從與他交游之人的身上也能略見端倪。
良師益友為學道人修行路上的重要增上緣,但良師益友往往是稀有難得。學道人在修行路上所遇所見大多是庸碌之輩時,該如何用功辦道呢?雪堂道行禪師借高庵善悟禪師的話說:
高庵臨眾必曰:眾中須知有識者。予因問其故?高庵曰:不見溈山道,舉措看他上流,莫謾隨于庸鄙。平生在眾,不沈于下愚者,皆出此語。稠人廣眾中,鄙者多,識者少,鄙者易習,識者難親。果能自奮志于其間,如一人與萬人敵,庸鄙之習力盡,真挺特沒量漢也。予終身踐其言,始得不負出家之志。*《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9a01。
高庵善悟禪師常說:“在大眾中也有見識高明的人?!备哜稚莆蚨U師更舉了溈山靈佑禪師的兩句話。“學道之人只要學習別人品行高潔的舉止,切莫被他人庸俗的習氣影響?!币驗樵诔砣藦V眾之中,平庸鄙陋者多,見識高妙者少。在這種環(huán)境氛圍中修行,一定要奮起一人與萬人敵的志氣,才能抵抗住眾人庸俗習氣的侵擾,不辜負出家學道的志向。
1. 治心為本
佛法的修學可以歸結為“治心”二字,“治心”就是佛法修行的核心。故而智人調心不調身,愚人調身不調心。洪英邵武禪師對潘延之說:“古之學者治心,今之學者治跡;然心與跡,相去霄壤矣?!?《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1c03。為什么洪英邵武禪師說在修行上“治心”與“治跡”的功效有如霄壤之別呢?浮山法遠禪師給出的答案是:
心為一身之主,萬行之本。心不妙悟,妄情自生,妄情既生,見理不明,見理不明,是非謬亂。 所以治心須求妙悟,悟則神和氣靜,容敬色莊,妄想情慮皆融為真心矣。以此治心,心自靈妙,然后導物指迷,孰不從化?*《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18b23。
在這段文字中,法遠禪師首先指出了心是四肢百骸一身的主宰,百千三昧無量行門莫不由心而生。如果不在心地的修行上下功夫,心不妙悟,就會引發(fā)妄情,妄情又會遮蔽心性,讓自己對于事理不能明察,不知事理則不明是非,在實際處事中就會糊涂謬亂。只有心的妙悟,才能在外呈現神志調和,氣息恬靜,容貌恭敬的狀態(tài)。以此靈妙之心去指導處理具體事務,自然無不通達。
湛堂文準禪師初時在真凈克文禪師門下參學時,常常夜里很晚了還點著燈在帷帳中看書讀經。真凈克文禪師呵斥道:
所謂學者,求治心也。學雖多而心不治,縱學而奚益。而況百家異學,如山之高,海之深,子若為盡之?今棄本逐末,如賤使貴,恐妨道業(yè)。直須杜絕諸緣,當求妙悟。他日觀之,如推門入臼,故不難矣。*《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2b07。
湛堂文準禪師立從師訓,即時屏去所習,專注禪觀。一日聽聞有人讀誦諸葛孔明出師表,念到“宮中府中皆為一體”處,豁然心地開悟,凝滯頓釋,如日消冰。從此辯才無礙,在同流平輩中很少有人超過他。
2. 正心誠意
學道以治心為本,治心之術就從先從修正己心開始。如瞎堂慧遠禪師說:
學道之士,要先正其心,然后可以正己正物。其心既正,則萬物定矣。未聞心治,而身亂者。佛祖之教,由內及外,自近至遠。聲色惑于外,四肢之疾也;妄情發(fā)于內,心腹之疾也。未見心正而不能治物,身正而不能化人。蓋一心為根本,萬物為枝葉。根本壯實,枝葉榮茂;根本枯悴,枝葉夭折。善學道者,先治內以敵外,不貪外以害內。故導物要在清心,正人固先正己。心正己立,而萬物不從化者,未之有也。*《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38c19。
在這段文字中慧遠禪師教導后學者,學道之人要先端正自己的內心,才能使自己的行為端正。佛陀與祖師教導大眾的道法都是由內而外,由近及遠的。外在的聲色迷惑,只是皮毛之疾,自己內心生起的妄想情執(zhí),才是心腹大患。自心正方能治物,自身正才能教人。心為一切的根本,外在的萬物只是枝葉。根本壯實,枝葉自然茂盛;根本枯悴,枝葉自然夭折。所以善以學道之人,先能降伏內心的妄情煩惱,自然能抵御外物的侵擾,不會去貪逐外境而惱害自心。
水庵師一禪師參學云游到云居山,恰好聽見高庵善悟禪師對大眾開示:“至道逕挺,不近人情。要須誠心正意,勿事矯飾偏邪。矯飾則近詐佞,偏邪則不中正,與至道皆不合矣。竊思其言近理,乃刻意踐之。”*《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35a01。就是說無上妙道是逕直挺特直來直往,不像人情往來需要曲直迎逢。學道需要誠心正意,不得有矯妄裝飾偏僻私邪之事。矯妄裝飾與詐佞奸邪相近,偏僻私邪有失中正之氣,兩者與無上妙道都不相契合。
死心悟新禪師說:“欲求大道,先正其心。少有忿懥,則不得其正;少有嗜欲,亦不得其正。然自非圣賢應世,安得無愛惡喜怒,直須不置之于前,以害其正,是為得矣?!?《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30a06。就是說想要求證無上大道,首先需要存心清正。如果心里還有點忿惱的念頭,就會干擾到心的清正;稍有貪愛嗜欲的念頭,也會擾亂心的清正。當然人非圣賢哪能沒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欲。只要不讓這些不良的妄念情執(zhí)長時現前,干擾傷害到心境的清正,就能于道有得。死心悟新禪師又說:“參禪欲脫生死。發(fā)言先要誠實。”*《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2c28。圓悟克勤禪師也說:“學道存乎信。立信在乎誠。惟善知識,當教人以誠信?!?《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4c07。
3. 治心未萌
修行的核心在治心,治心的關鍵在于治心于未萌。圓通居訥禪師教導大覺懷璉禪師時說:“古圣治心于未萌,防情于未亂。蓋預備則無患?!?《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17b01。就是說古代圣賢修行的關鍵是在心還未生起妄念的時候就要降服它,令妄念沒有生起的機會。在情識還沒有產生擾亂的時候就加以防治,令識清明。修行要從源頭入手,就不會有大的過患生起。草堂善清禪師也說:
燎原之火,生于熒熒;壞山之水,漏于涓涓。夫水之微也,捧土可塞,及其盛也,漂木石,沒丘陵?;鹬⒁玻姿蓽?,及其盛也,焦都邑,燔山林。與夫愛溺之水,瞋恚之火,曷常異乎!古之人治其心也,防其念之未生,情之未起,所以用力甚微,收功甚大。及其情性相亂,愛惡交攻,自則傷其生,他則傷其人。殆乎危矣!不可救也。*《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30b15。
在這段文字中善清禪師告訴后來的修行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蟻穴之水,可以潰堤。水勢微小的時候,一捧土就可以塞住,當洪水泛濫的時候,就足以漂走大木巨石,淹沒丘陵?;饎菸⑿〉臅r候,一勺水就可以澆滅,當大火肆虐的時候,就能將整個都市聚落,山林村莊化為一片焦土。人之妄情與水火沒什么兩樣,都是在開始的階段容易治理。修行人治心就要從最初的地方入手,這樣不用太費勁,功效卻好。若是任由妄情不斷滋長,到達情性迷亂,愛恨交加的階段,內則傷害自己,外則傷害別人。到最后的危險階段,就不可以救治了。
4. 妄歇即真
修行治心從其未起妄情入手,易收事半功倍之效。但在修行之初,總免不了有妄情煩惱現起,當此之時,要及時生起覺照之力降伏妄情。佛智端裕禪師說:
駿馬之奔逸,而不敢肆足者,銜轡之御也。小人之強橫,不敢縱情者,刑法之制也。意識之流浪,不敢攀緣者,覺照之力也。烏乎!學者無覺照,猶駿馬無銜轡,小人無刑法,將何以絕貪欲,治妄想乎。*《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34c06。
在這段文字中,佛智端裕禪師用銜轡御駿馬與刑法制小人,來比喻修行人當常存覺照之力來降伏意識之攀緣。故而祖師常言:“不怕念起,惟恐覺遲。”有妄能覺就如靈源惟清禪師對程伊川說:
夫人有惡其跡,可畏其影,卻背而走者。然走愈急,跡愈多,而影愈疾。不如就陰而止,影自滅而跡自絕矣。日用明此,可坐進斯道。*《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3b23。
在這段文字中靈源惟清禪師引用了枚乘《上書諫吳王》中的文句。來說明妄情起來的時候,不能被妄情所牽引,就像是有人害怕自己的影子、厭惡自己的腳印,卻回過頭來狂奔,結果腳印越來越多,影子追著他越來越快。其實在陰暗的地方停下來,影子就會沒有,腳印也看不見了?!斗鹈洝吩疲骸白飶男纳?,還從心滅;故知善惡一切,皆由自心?!泵髁诉@其中的道理,就不容易為妄情所轉,道業(yè)日進。
5. 自省慎獨
學道修行既然是從心地上下功夫,時時自省就必不可少。佛眼清遠禪師對高庵善悟禪師說:“見秋毫之末者,不自見其睫;舉千鈞之重者,不自舉其身。猶學者明于責人,昧于恕己者,不少異也。”*《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6b06。在這里佛眼清遠禪師,用人的眼睛能看見像秋毫一樣微小的東西,卻看不見自己的睫毛;有人能舉起很重的物體,卻不能舉起自己的身體。來說明學道當見己過,不問他人之非。靈源惟清禪師說:“凡人平居內照,多能曉了;及涉事外馳,便乖混融,喪其法體。必欲思紹佛祖之任,啟迪后昆。不可不常自檢責也。”*《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9a08。也就說一般的修行人平日里返觀內照,倒也能讓自己保持心境的寧靜。一旦遇到外境的干擾或是外在的壓力,便不能保持心境的融通明澈,喪失清凈的法體。真正有志于紹隆佛祖,利樂有情的學道之人,不可不時時自省己心。
為了抗衡外境的侵擾,平日能時時自省己心。是比較容易在外在的壓力下保持心境的穩(wěn)定,在外物的牽引下保持法體的清凈。但是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反而因為沒有這種侵擾的壓力,容易放縱念頭奔逸,喪失清凈的法體。黃龍慧南禪師說:“夫人語默舉措,自謂上不欺天,外不欺人,內不欺心,誠可謂之得矣。然猶戒謹乎,獨居隱微之間,果無纖毫所欺,斯可謂之得矣?!?《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1a08。在平日就算能達到上不欺天,外不欺人,內不欺心的功夫之際,還要在一個人獨處閑居之時反觀內照,看有無雜念泛起。于獨處時真能清凈,如此才能稱的上于道有得。
6. 忘利放下
學道修行是在心地上用功,就自然會擯棄對名聞利養(yǎng)的追求。死心悟新禪師說:
求利者不可與道,求道者不可與利。古人非不能兼之,蓋其勢不可也。使利與道兼行,則商賈屠沽,閭閻負販之徒,皆能求之矣。何必古人棄富貴,忘功名,灰心泯智于空山大澤之中,澗飲木食,而終其身哉。必謂利與道行之不相違礙,譬如捧漏卮而灌焦釜,則終莫能濟矣。*《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30a25。
在這段文字中死心悟新禪師表示,純粹追求利養(yǎng)的人不用和他談論無上妙道,真正追求無上妙道的人也不會去在意名聞利養(yǎng),因為志不在此。如果追求名聞利養(yǎng)的商賈小販也能很容易證得無上妙道,那么古人就不用拋棄富貴,忘卻功名,灰心泯智于在深山老林中艱苦修行了。說追求利養(yǎng)與追求妙道不會相互違礙,好比用破漏的酒器盛水去澆滅燒焦的大鍋,哪里能夠成功。死心悟新禪師又強調:“節(jié)儉放下,最為入道捷徑?!?《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30a10。
大慧宗杲禪師也說:“節(jié)儉放下,乃修身之基,入道之要。歷觀古人,鮮有不節(jié)儉放下者?!?《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32a07。雪堂道行禪師說:“古人學道,于外物淡然,無所嗜好。以至忘勢位,去聲色,似不勉而能?!?《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9c16。從幾位禪師的語錄中,可以看出對外在物欲的淡然放下,是真正修行人的本色。立志學道追求的是解脫生死大患而不是追求名聞利養(yǎng)。不是因為克制了對物欲的追求才能悟入無上妙道,而是在追求悟入無上妙道的過程中會自然而然放下對物欲的執(zhí)受。當然主動對物欲的節(jié)儉放下也能減少物欲對道心的牽引侵擾,從而為修行打下良好的基礎。畢竟學道之初最大干擾與磨礪還是來自于對物欲的不舍與牽絆。不舍得放下對利養(yǎng)的執(zhí)受又想學道修行,打著魚與熊掌兼得的如意算盤之輩也不是沒有。黃龍慧南禪師和云峰文悅禪師參學云游到湖南的時候,遇見一位行腳的僧人,因為自己的隨身行李太多,自己帶不了還雇傭腳夫替他擔箱提籠。云峰文悅禪師見到后非常詫異,忍不住上前去呵斥他:“自家閨閣中物不肯放下,返累及他人擔夯,無乃太勞乎。”*《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0c08。難怪有現代政治家感嘆觸動利益比觸動靈魂還難。
祖師大德以他們的實際行動為后來的修行人作出了榜樣。佛鑒慧勤禪師談到自己的師父浮山法遠禪師時說到:“先師節(jié)儉,一缽囊鞋袋,百綴千補,猶不忍棄置?!?《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5b22。浮山法遠禪師自己也說:“此二物相從出關,僅五十年矣,詎肯中道棄之?!?同上。有人給法遠禪師送來件名貴的衣服,自稱這件衣服來自海外。冬天穿了能保暖,夏天穿了會涼快。法遠禪師卻說:“老僧寒有柴炭紙衾,熱有松風水石。蓄此奚為,終卻之。”*《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5b22。雪堂道行禪師出生于富貴之家族。出家學道之后,平日的生活也是節(jié)儉樸素,毫無驕奢倨傲之態(tài)。他住在烏巨山的時候,有人想送給他一面鐵鏡。雪堂道行禪師說:“溪流清泚,毛發(fā)可鑒。蓄此何為,終卻之?!?《大正藏》第四十八冊1029c13。
從《禪林寶訓》諸位禪師的語錄中所揭示的修行之路,大體能反映當時社會背景下修行者的修行歷程。從受教者的角度看佛教的教育,佛教的教育根本上講是個體自我的覺醒與主動抉擇受教者的過程。與今天一談到教育,就談如何把被教育對象培養(yǎng)成或塑造成規(guī)定的樣子不同。但這樣的教育方式對于今天的人們來講第一關的知患立志就很難通過。社會的發(fā)展,讓物質的取得變的更加容易,同樣物欲對人心的侵擾也變的更加容易。另因當代教育的誤導,片面的宣揚唯物至上,人死如燈滅的觀點,自然衍生出“我死后管它洪水滔天”的畸形心態(tài)。大多數人都為物欲的洪流席卷而去,不知人生之大患就在生死二字,更談不上能立志學道以求解脫。但如能真正邁過知患立志的關口,于修學之路在當代反而有些便利之處。隨著信息科技的發(fā)展,網絡的普及讓人們隨時都能查閱到古今大德的言教。也因科技的發(fā)展拉近了空間的距離,讓位于天南地北的個人更容易找到志同道合之輩相互砥礪。當然修行的次序并非一成不變,在實際的情況中,有人可能因為對佛法好奇而實踐之,悟出人生之大患確在生死之間,從而立志求道、尋師。也有因身邊益友推薦而涉入佛門,明人生之大患而實修?;蛴腥穗m然知人生大患也愿學道實修,但總是遇不到好師長的引領也沒有碰上益友的增上,在實修中找不到正確的方向而盲修瞎練,困于法上不能得益反受其害而退失道心,變得過且過麻木度日。只是人心人性古今相同,修行的核心,治心之方,并不隨著時代的變遷而變遷,不隨著科技的進步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