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奎
這兩年個人學術研究的頭緒有點多,再加上《美文》上的漢字隨筆,處處染指,心里頗有不安。我自小就記著“樣樣通,樣樣松”的古訓,除了專心讀書,不敢奢望有其他專長。就讀書而言,也是逐漸縮小范圍,很擔心成為那種無所不知,無一所精的自以為是的“通才”,努力作一個被時人不太瞧得起的“專家”。真正的通才是有的,按照孟老夫子的說法,這種圣達聰明的人,五百年才能出一個。我輩碌碌,先天不足,后天不力,幸得師長之提挈,友朋之抬舉,還能認得幾個字,已是幸運。時常自戒,千萬別自以為三頭六臂,到處張牙舞爪。今年就很想收縮一下戰(zhàn)線,集中精力把《漢字學論稿》和“清華簡《系年》與古史新探”中的楚史部分完成,內心里曾一度想中斷隨筆的寫作,因此就發(fā)了一番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的感慨。既然不能終,那就說“繼續(xù)”。
繼續(xù)里面有纟,也就是絲線繩索,韌長而柔軟,可斷可續(xù),可用以織布制衣、纏繞捆綁、連綴延續(xù)等等,是古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必備生活用品。生活里絲線用得多,語言就區(qū)別得細,文字里出現得也多。漢字里與絲線相關的字極多,自成一個構形的小系統。直到今天,現代漢字中的“系”“絲”以及以“纟”為義符的大量形聲字,意思我們大都曉得。
因為有斷絕,所以才會有繼續(xù),二者彼此相因,文字中都是用絲線表意,我們就先從斷絕說起。
“絕”字大家都認識,從字形的表層結構上看,只能分析出“纟”與“色”兩個構字部件。絲線和色組合在一起怎么會是絕呢?當然不會!許慎當時就很明白:
,絲也。從纟從刀從卩。,古文絕。象不連體,絕二絲。
西周金文中有一個字:
銘文中可能是個地名,有學者釋為“絕”,快刀斬絲繩,豈能不斷絕!道理說得通,關鍵
還有文字學上的證據。把《說文》正篆去掉右下角的“卩”,基本上就與金文一致了。“卩”是后加的音符,這符合文字演變的規(guī)律,例子比比皆是,不煩舉。后人不知“絕”字的來源,就把“刀”與“卩”合并成自己熟悉的“色”了。許慎知道從色捍格不通,故曰“從纟從刀從卩”。
《說文》絕字古文“”字見于戰(zhàn)國初年的曾侯乙墓簡:
像以刀絕絲形,刀橫置,絲一分為二,很是形象。這個字有繁有簡,有正有反:
(包山簡):舉禱于絕無后者。
(郭店簡《老子》甲本):絕巧棄利。
從辭例上看,肯定都是一個字的不同寫法。
簡體“斷”字中的絲線我們找不到,恢復成繁體“斷”就發(fā)現了?!啊笔恰啊敝?,許慎說“反為繼”,意思是把絕反過來就是“繼”,用斤把“繼”再砍一下就是“斷”,道理也說得通,但沒有文字學上的證據?!墩f文》中“反X為X”大都靠不住。
斷與絕(),意義相同,形體密切聯系,應用中彼此可以互換。清華簡《系年》簡之“晉景公立八年,隨會率師會諸矦于 (斷)道?!笔乱姟洞呵铩沸吣辏?、傳并作“斷道”?!皵唷睉?zhàn)國文字作,也見于《說文》古文,是個形聲字。小篆的斷字,說“”與斤都表意,能說得通,但這種分化方式不常見,可能比這個要復雜。如果“”或“”真的有“絕”與“斷”兩個讀音,那就與“月”與“夕”的一字多音義關系一樣,也與亂之混亂、治理反訓相似了。牽扯的問題太多,就此打住。
斷絕了再用絲線連接,就是繼:
,續(xù)也。從纟、 。
這個字戰(zhàn)國文字里就出現了。上海博物館藏簡中有一篇《用曰》中說:“繼源流徐,其自能不涸”。多有味道的格言。這也是為學之道。學問之源在哪里?讀書,充分吸收已有的前人成果!讀書思索,新知汩汩而出。沒有深厚的學養(yǎng),即使蹦出幾朵智慧的火花,也會曇花一現。不讀書卻天天寫文章搞創(chuàng)作,入不敷出,豈能不涸?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量入為出,細水長流等等,這些道理很淺顯,理解不需要大智慧,但身體力行、有始有終堅持下去做卻需要大毅力和大智慧。
斷絕與繼續(xù),相反而相成。文字之間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我們拋開種種異說,把我們能夠說定的再梳理一下。
絕字是以刀斷絲,有兩種寫法,一種是很形象的攔腰砍斷絲形,戰(zhàn)國文字大都這么寫的。一種是糸側一把刀,后來在刀下加了個音符卩,進一步訛變就成了“絕”。
斷絕再用糸連綴上就可以繼續(xù)了,這就是繼。
“續(xù)”字就本來是一個形聲字,結構很簡單,但一加上演變就很復雜。所從的音符“賣”與買賣之“賣”沒有關系,而是賣官鬻爵之“鬻”的本字?!墩f文》里面有兩個“賣”字,本來形、音、義各不相同,因為字形相近,很早就混同為一了。簡化字中就是一個與買賣之賣同形的記號,喪失了表音的功能。
絲線自身不表示斷絕意,絲線被刀、斤之類利器割砍才能成為斷絕。絲線可以延長,也可以使斷絕的繼續(xù),這一點很重要。延續(xù)不絕是謂久,克成其功是謂終,這些都是古人所追求的。我們這里只說了容易理解的繼續(xù),下一篇我們就專講幾個不太容易理解的絲線表達延續(xù)義的字——子孫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