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偉璇
20世紀90年代初,能安下心打算在校園呆一輩子的男教師,如鳳毛麟角。陳家慶和宋別,便一個是鳳毛,一個是麟角。
宋別和陳家慶同年畢業(yè)于師大中文系,一起分配回家鄉(xiāng)小城近郊的一所中學教書。20世紀90年代初,一個男人在學校當教師,是最沒出息的,就連要討個有城鎮(zhèn)戶口有正規(guī)工作的老婆,都難!因此,有膽量有魄力的,辭職下海;有來頭有背景的,搞“突圍”——調離學校這個工資不高,無房可分,在社會上讓人瞧不起的職業(yè)。
陳家慶和宋別喜歡呆在學校,并不是他們特別喜歡當老師,主要的是他們各有業(yè)余愛好。那年頭,當教師工資雖低,卻沒什么壓力,清閑。如果不當班主任,每天兩節(jié)課上完,便可屁股一拍,走人!這一天剩下的大把時間,便都是自己的了。
教書之余,宋別醉心于舞文弄墨,陶然于在報屁股上發(fā)個豆腐塊;陳家慶則沉迷于修理電器和釣魚。因此,他們倆雖兩袖清風薄瘠赤貧,卻過得逍遙自在樂在其中。
宋別和陳家慶雖是同事同學,但由于課余時間都被各自的業(yè)余愛好滿滿占據(jù),幾乎無暇往來。宋別第一次見識陳家慶修理電器,是有一次宋別家里一臺錄音機壞了,跑了幾家電器修理鋪都沒有辦法,最后想到陳家慶,就想了到他家去讓他試試。
那天宋別還來不及等家里開晚飯,就直奔陳家慶家。找到陳家慶家的時候,陳家慶的母親正在收拾飯桌,他父親才剛坐下來要看一會兒新聞聯(lián)播。陳家慶的母親抬起一張皺紋累累而眼里擠滿慈光的臉,心疼地責備,他呀,飯碗一撂,就鉆進房間去了。大熱的天,也不怕長痱子!
當宋別在陳家慶的母親一路帶到地方,推開陳家慶臥室半掩著的門時,他著實吃了一驚,只見這房間面積足有二十幾平方,但在這樣奢侈的個人空間里,屬于他自己生活起居的物件,簡略到只剩一張吊著黃黃的白帳子的單人床,一把椅子,一屜床頭柜。這三件家當還像私生子一般龜縮在角落。其他空間,業(yè)已塞得難以插足和轉身,那是一張堆滿各種各樣零件以及維修電器用的大大小小工具的大桌子,還有滿地橫七豎八五花八門的已修和待修的電器。當年空調還沒進入普通人家,陳家慶就著一臺微風吊扇,俯身在地上搗騰一臺黑白電視機。熱如蒸籠的房間里,黃豆大的汗珠從他光光的脊背上冒出,搖滾,像黃豆放在篩子上篩。最后,隨著他用勁把螺絲一擰,牙一咬,嘴一歪,紛紛噼噼啪啪摔落到地上,紅潤的地磚因此淋濕一片。宋別不解地問陳家慶:“為什么不用大風扇?搞得一身汗!”陳家慶這才抬起頭,見是宋別,有點意外地嘿嘿一笑,說:“怕螺絲釘小零件被吹掉?!彼@樣說著,笑容從他臉上被修理電器的手無意中涂抹上的幾道黑道的間隙,沖出來,快樂無比地與涔涔的汗珠,共同閃耀著動人的光芒。
陳家慶修理的電器都是朋友的,不收修理費用,逢上需買個小零件替換,掏的也是自己的錢包,只有換大零件才讓朋友自行購來。因此,他每個月都拖欠陳老爺子伙食費。
陳家慶修電器的技術出神入化,電器修理鋪沒辦法修的,送到他那里常能起死回生。每次看到朋友來拿回本不指望修好的電器時那驚訝和折服的神情,陳家慶的眼里就會閃耀出比他們自己更加快樂的光芒。那光芒,幾乎就和如今那些看著考上公務員兒子的父親們的眼神同一個版本。
陳家慶的另一大愛好是釣魚。他們家的后門一開,便是我們這個小城的母親河——易水溪了。陳家慶每天黃昏必定手持魚竿,準時到易水溪邊報到,成年累月曬下來,胳膊和臉,黑亮得像海邊的“討海人”。雖然這樣,陳家慶的“釣技”決不能和他的“修功”相提并論,每天從下午三四點釣到日落,總是收獲不豐,釣績欠佳??伤敛粴怵H風雨無阻幾年如一日地釣。他像一棵岸邊柳樹一樣立于易水溪邊垂釣的形象,早已是易水溪一道特別的風景。
寒假的早晨,家慶是不睡懶覺的,他有更重要的事。他在黎明的易水溪上游釣魚。天色微明的易水溪上游少有人跡,地處南方的順峰縣從不下雪,家慶也是個小年輕,可那情景,怎么看,總有“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出世況味。
陳家慶修理電器名氣大了以后,好些不相識的人也慕名上門求助,這時候他才開始收取一些費用,手頭因而寬綽許多。不過,他的伙食費還是經(jīng)常拖欠,因為他賺來的錢幾乎都投入到武裝釣魚的工具上,這使他成了釣魚協(xié)會里武器裝備最精良的會員之一。但是,縱然裝備精良,他的釣績依然差強人意。
陳家慶的父親陳先是我們小城著名的老中醫(yī),醫(yī)術名聞遐邇,猶擅長婦科疑難雜癥。在小城里說起“陳先”,無人不知。陳先退休后自己開業(yè),前來診治的病人絡繹不絕。陳先的大兒子二兒子早已在醫(yī)院里當醫(yī)生,都是各自供職的醫(yī)院的一根臺柱子。陳先看幺兒家慶在學校教書一天費不了幾個小時,閑暇時間極多,要他業(yè)余到診所幫忙,跟自己學些醫(yī)理,既給自己無奈家慶每天沉溺于兩種愛好執(zhí)迷不悟,陳先只有先是責罵,后是搖頭嘆息的份。
縣里換屆的時候,當選順峰縣縣長的是從外地來的周縣長。周縣長名叫周同昌。他上任不久,就抽空私訪陳先。原來,陳先當年舉家下放的時候,恰好落腳在周縣長的老家永定。周縣長的母親曾經(jīng)得重病在縣城的醫(yī)院住院治療多時,后來再也無力醫(yī)治,抬回來,在家里挨日子。多虧了陳先,親自上山采來草藥,配以祖?zhèn)髅胤?,方把周縣長那拋下一群6個未成年子女,往黃泉路上急急奔去的母親猛拽回來。
周縣長第一次來訪陳先的時候,是下午三四點鐘光景。周縣長和陳先在臨溪的小耳房內泡茶,兩人一起聊著周縣長的母親,聊著別后各自的家人境況。及至陳先說到幺兒家慶師大畢業(yè)在近郊的中學教書,想讓他業(yè)余學點中醫(yī),他不但一點都聽不進去,還成天不務正業(yè),每晚無償為別人修理電器直到深夜。白天上午兩節(jié)課上完回來,吃個飯睡個午覺,起來便往后面溪里釣魚。星期六星期天不是關門鼓搗電器,就是出門釣魚,一整天出去不到天黑不見回來的蹤影。陳先正對著周縣長長吁短嘆,只見家慶手持魚竿匆匆打門前魚一般穿梭而過,欲從后門直奔易水溪。
陳先朝門口一聲斷喝,把家慶截住,要他過來拜見周縣長。家慶不得不手持魚竿折回頭,進門恭敬地打了聲招呼。周縣長放下茶杯,舉目打量家慶:只見家慶雖然曬黑了點,但他挺拔昂揚的站姿,即刻就讓人想起白云下的青松翠柏。那端正得無可挑剔的面龐,以及眉宇間的澄澈慧凈,則讓周縣長心下微驚地想:這是在哪里見過,怎么這樣面熟?過后許久,周縣長才突然想起,家慶那潛藏在骨子里的風雅雋秀,酷似的是幾年前畫冊上見的唐朝著名的辯機。
這么偏陋的一個小地方,竟然有如此周正喜人的青年!然道亦是陳老中醫(yī)祖?zhèn)髅胤酱弋a(chǎn)孕育的不成?周縣長略斂神思,朝陳先說道:“一塊好材料,可惜教書太閑,玩物喪志。”陳先把恨鐵不成鋼的嚴峻目光,掃向家慶和他手中的釣魚竿,說:“你急什么,還不坐下,跟你周叔多討教!”。陳先把周縣長面前溫吞下來的茶,撤下,換上一盞滾熱的,一邊又把蒼老的臉和悅地轉向周縣長敘說: “這孩子本來是塊好材料,大學畢業(yè)論文還刊登在一家中文核心刊物……”周縣長聽了這話,心中又一動,眼巾暗自一亮:自己孤身一人到這里上任縣長,正缺一個能寫又可靠的自己人——何況又是如此周全的孩子。周縣長喝掉陳先為他斟上的熱茶,放下茶杯,起身提上擱在一旁的提包準備離去時,對陳先說:“讓家慶到我那去!”
周縣長這樣無數(shù)人求之不得的安排,自然是對陳先當年挽救母親生命的涌泉相報。可對于這樣的提攜,陳家慶在周縣長和父親面前一時不敢多話,心里卻是一陣陣抽緊,百般不情愿。無奈之下,陳先急召回已經(jīng)在旗下鎮(zhèn)衛(wèi)生院當內科主任的大兒子陳仁慶和在縣醫(yī)院CT室當主治醫(yī)生的二兒子陳德慶,父子三人輪番勸導訓斥威逼,后來兩個已出嫁的姐姐喜慶和吉慶,也放下手頭的活,匆匆趕回娘家,兩面夾攻,勸解誘導。幾天的大道理外加親情的轟炸,陳家慶無可再說,只有低頭就范。陳家一家人,這才如釋重負地放下心來,笑容浮萍般一朵朵飄浮到一張張臉上。
在教師走出學校難于上青天的年代,陳家慶就憑著周縣長的一句話,一周后一路綠燈地借調到了縣政府辦。陳家慶在學校同事面前恭維,背后猜測議淪,閑話酸得冒泡,卻又發(fā)著火辣艷羨的目光中,無可奈何地辦妥課務等各種交接手續(xù)。不過其中還是有一件事讓陳家慶感到一個小震動,那就是那天去校長那邊辭行。陳家慶最后要走出校長辦公室的時候,總是威嚴地坐在烏溜锃亮的大辦公桌后面的鄢校長,居然站起來,居然伸過手來抓住陳家慶局促扭捏惴惴小安的手,用力地搖了又搖,另一只手則拍在陳家慶肩膀上,親切囑咐,要他在政府辦“好好干!”
鄢校長年屆5旬,一頭白發(fā)染得每一絲都仿佛嚴實地包著件混沌的黑衣,自身的衣服里面,則似乎常年護著一面鐵板,身板總是挺得筆直。一張方正的臉上不茍言笑,也似鐵板一塊。學校的年輕教師,遠遠遇上他過來,都會想方設法從另一條路岔開,怕跟他正面相遇得打招呼,更怕迎面碰上不知要不要打招呼,因為無論是否朝他打招呼,他鐵板一張的臉上,基本都是紋絲不動,讓人搞不清他聽見沒聽見。要是他方形的臉上兩道深深的括?。ǚ罴y)忽地擴開,白齒一露,突兀一笑,那比他似乎沒有聽見鐵青著一張臉走過去,更加讓人腿顫。
所以這樣的禮遇,讓陳家慶感到受寵若驚的同時,也讓他因對今后邁向不同職業(yè)生涯,而可能不得不迅速放棄個人業(yè)余愛好的沮喪,得到一些意外的補償和某種意外成功的小喜悅。
陳家慶到政府辦的主要任務,是給周縣長寫材料和跟隨周縣長開會下鄉(xiāng),其實也就是周縣長的跟班,書面一點的說法是秘書。自從當上縣長秘書后,陳家慶的時間就不是自己的了,根本就沒有白天黑夜之分。半夜一兩點,周縣長想起事,一個電話過來,睡眠正酣的陳家慶就得立即披衣起床,捉筆操刀是常有的事。等到忙完已快天亮,躺下囫圇睡上一覺,撐開沉重的眼皮,陽光已在窗前明亮地催促自己。真正的“不舍晝夜”!因此,陳家慶對深夜電話,有一種潛在的恐懼。陳家慶以為,至少周末,忙里偷閑釣個魚,修修電器,總是可以的吧。然而,領導尤其是一縣的主官,是沒有周末和節(jié)假日的,因此陳家慶也就沒有周末和節(jié)假日。過去一到周末,晚上鼓搗電器;天未亮,又和釣友們跨上摩托,一出去一整天的“累并快樂著”,這對于現(xiàn)在的陳家慶,已是非常奢侈的往事了。
陳家慶一開始吃的真正苦頭,還不是時間和身體上的勞累,而是搞材料的失敗。周縣長對文字的要求很嚴格,從未寫過官樣文章的家慶,有時候為寫好一份材料要熬好幾個夜晚,熬出來的東西還只有被批改得體無完膚的命。當陳家慶拿著一疊被改得幾乎沒有幾行是自己的東西的文稿的時候,挫敗的心里只剩下一種安慰,那就是,幸好自己只是借調,實在不行,還可以回學校去,還可以回去重操自己駕輕就熟的舊業(yè)。要不是在政府辦,除周縣長外,政府辦的一般工作人員,就連主任,還有縣里各局的局長,乃至副縣長,都不會為難他,大家都對他客氣,愿意與他交好,給他諸多看得見和看不見的方便和好處,家慶差不多要沮喪到求周縣長,放他一馬,回歸學校。
好在這沒有難倒天生悟性高文字功底好的陳家慶,不到半年,對政府機關的這一套摸熟吃透后,家慶寫出來的材料,已經(jīng)是周縣長的聲音了。連家慶自己都沒料到,自己身上竟儲藏著燒制材料的豐厚的天然礦層,能夠源源不斷地挖掘出來,旺旺地發(fā)光發(fā)熱。有時候,家慶也會覺得自己就像一臺寫材料的機器,感到人生真沒意義??捎袝r又覺得很有價值,甚至在幾乎所有人都客氣友好到討好的目光中,不由面露出幾分“春風得意馬蹄疾”的神清氣爽來。
又半年后,家慶的人事關系也從學校轉到了縣政府辦。
過了一年,經(jīng)過一個簡單的考試,家慶變成了公務員。不過,那時候,公務員的諸多令人羨慕的好處還沒有制定出來,甚至從工資的角度來看,還不如學校里拿職稱工資的老師??稍捰终f回來,家慶覺得周縣長對自己除了面上嚴格,骨子里對自己的好,差不多可以媲美父親。家慶愿意死心塌地地跟隨周縣長。
這樣過了五年,周縣長擬調任濱海市一個邊遠縣任縣委書記。走之前,他私下跟家慶交底:“本來要把你帶走,但考慮到你結婚不久,又快當父親了,怕你生活不便,你先留下來,日子還長。不過我不在這里后,你有沒有什么新打算?”陳家慶略一沉思,說: “謝謝縣長幾年來的關照,我的資歷淺,到基層去鍛煉一下比較好?!币怀熳右怀?,他作為周縣長的人跟了周縣長那么久,周縣長走了,新來的縣長,會怎么看他?他在政府辦將以什么角色繼續(xù)混下去?家慶得體地說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也說出了周縣長正在考慮的事。周縣長瞥了一眼站在面前的陳家慶,見他依然如白云下的一棵松柏,但這棵松柏已由青翠轉為蒼翠,心中明白他在縣政府辦5年基本已脫胎換骨,知道時機已成熟,遂點頭應允。
一個多月后,周縣長把師范院校出身,又教過幾年書的陳家慶按照干部選拔的程序,把他提拔為縣教育局副局長,放到縣教育局去鍛煉。周縣長在家慶順利到縣教育局就職后,也離開順峰縣就任縣委書記去了。
家慶就任順峰縣教育局副局長后的某一個周末早上,他一大覺睡到自然醒來,躺在高低和柔軟度都非常適中的寬大潔麗的席夢思床上舒筋展骨。他通體舒泰地輕啟眼皮,往自家雪白雪白的天花板上投去輕松散淡的目光,想,人們常說的人生最佳狀態(tài), “吃得下,睡得著,笑得出”其實應該改為, “吃得下,笑得出,睡到自然醒”。
這張花去自己一萬多塊錢的高級床墊,就猶如自己此刻所處的副處級這個平臺,可以讓自己暫且放松下來,舒服地躺一陣(副處起碼要干三年,才能再上升);也如同多年來托著自己并且正在上升勢頭上的周縣長。家慶的眼睛從開著的房門往外俯視,家中空無一人:側耳聽去,只有鳥雀在窗外龍眼樹上跳躍啁啾,一聲一聲地撞擊著室內的空闊與自在。家慶這才驀然想起,學校給了妻子一個到北大進修3個月的名額(這個珍貴的名額有好多教師在激烈競爭,最后經(jīng)校務會研究決定,妻子獲取這個名額),她現(xiàn)在已乘早上7點的航班,去了北京。家慶模模糊糊記得,妻子4點鐘就起床,窸窸窣窣一陣,就出門去了。因為妻子昨晚到超市購買準備上北京用的物品時,遇上住樓下的實驗小學校長愛人,偶然跟她提起要去北京進修的事,實驗小學章校長昨晚10點多打電話來給妻子,說,今早會派校車載她去機場,讓“陳局長”周末放心睡個好覺。女兒則由岳母昨晚過來帶去了。家慶垮垮起床,松松走到窗前,忽地使出一點勁兒,唰地把窗簾往兩邊撩開,明麗的陽光主動熱情地一下涌進他的家,這讓家慶的好情緒陡然又高漲一級:這樣的陽光,多么像縣教育局屬下無數(shù)中小學的無數(shù)各級領導的笑臉啊!
家慶打開電視,邊聽新聞邊欣然洗漱,燒水,泡茶??啾M甘來啊!大約從今以后,當個教育局副局長再忙,時間,以及承載時間的身體,都可以部分地回歸到自己身上。懸在頭項上的達摩克利斯劍已從頭頂移除,無需無時無刻地注意手機,生怕沒有第一時間接起大領導的電話:無需隨時處于聽從大領導召喚狀態(tài)的感覺,真是好?。?/p>
家慶邊看新聞邊泡功夫茶,偶而抬頭瞟一眼家里的四室二廳,想,按現(xiàn)在的居住條件和新的工作狀況,要不是怕被人傳出去傳岔了,真該打理出一間空房,閑時修修電器。要知道,修好一件電器,特別是那些一般修理店拿不下來的,那種激蕩在心中的突如其來的喜悅,就跟自己忽地從水中釣起一條大魚;跟學生奧賽獲獎,鋼琴過級;跟作家在重要刊物發(fā)表作品的感覺也差不多。咳,家慶不禁把一雙手放在面前,瞧了又瞧,這雙手有多少年沒有摸螺絲刀,沒有碰釣魚竿廠???這雙寬大修長曾經(jīng)因成天抓拿螺絲刀釣魚竿而起著好幾個老繭的標準男子漢的手,這些年來因成天寫材料,綿軟無力得就跟女人的手差不多。
家慶邊品茶邊看電視新聞,時而往窗外瞥一眼自家居住的這個小區(qū)。這個小區(qū)是本城最好的學區(qū)房,小區(qū)的左邊毗鄰本縣最佳幼兒園,右邊靠近全城最好的小學實驗小學。女兒在12歲之前,只需走出小區(qū)幾步,就能享受本城當然也是本縣最優(yōu)質的教育資源。而在這樣的小區(qū)里,擁有一套150平方的大四房,又豈是一個普通中學老師不靠父母在5年內辦得到的?妻子也是自己師大的同班同學,畢業(yè)分配的時候,比自己更有“門路”的她,分到本縣的“最高學府”順峰一中當語文老師。妻子的學校在城里,地理位置優(yōu)越于自己當初在城郊的中學,美目盼兮的妻子在大學時,是班里的一朵出水芙蓉,也和宋別都是學校“榕樹下文學社”婉約派詩人代表。學生時候的自己,對她只有仰慕的份兒。畢業(yè)分配后,由于地理位置和學校的差異,使他們所處的社會地位更加懸殊了。所以,家慶壓根就沒想過要高攀“金枝”,何況在學校她和宋別就過從甚密,她若是有心儀的人,那也是宋別而不是自己。后來的情況急轉變化,在人事局當副局長的她的父親,托了縣政府辦主任牽線,主動找到自己?,F(xiàn)在,每每看著女兒這個粉雕玉琢的大眼妹,家慶都會無比慶幸地想,幸好自己有幸結合優(yōu)良的遺傳基因,才能誕育出這么可人的女兒。5年來追隨大領導的謹慎小心不舍晝夜,并沒有白白付出,連人哥前年競爭利上鎮(zhèn)衛(wèi)生院院長,自己也能在關鍵時刻助他‘臂之力,使他在激烈的競爭中勝出,順利走馬上任。5年付出的收益是不可估量的,并且這種收益還以各種方式,迤邐伸延。
家慶泡的鐵觀音,茶壺蓋尚未揭起,清香已阻擋不住旁逸斜出。沖到杯子里的茶湯色澤純正,順喉滑下,回甘不絕,真正極品!這是三個月前,前去找周縣長的縣教育局殷局長特地提去專門送他的。那時自己還不知道會到縣教育局來。
家慶邊泡茶邊看新聞,半個小時后,感覺有些餓了,一個人懶得做飯,就下到樓下一家經(jīng)營早餐的小店鋪吃稀飯。
星期天的早上,大家睡懶覺,早飯吃得遲,9:30了,里間三張桌上還都是人。家慶端了自己點的一份稀飯和一碟酸菜花生米,坐到門口靠墻的小條桌。家慶一屁股坐下,才要開始喝稀飯。他忽然驚訝地瞥見,這家早餐店的隔壁,競開了一家電器修理鋪。更讓他跌掉眼鏡的是,在那里接電路擰螺絲的,居然是個女人!這女人著一條花花綠綠的雪紡連衣裙。艷俗輕薄的衣裙下豐腴的身體,讓家慶不禁想起“羊脂球”。再細一端詳,家慶發(fā)現(xiàn)這女人無名指上鑲紅宅石的金戒指,也像莫泊桑描寫的羊脂球那般,把她白膩的手指箍下去一圈。不過,她那雙白皙圓潤的手,鼓搗起電器執(zhí)拗而專業(yè),抖露的是一個女性修理電器的少見天賦和天生愛好這一行當?shù)拿艽a,不是風塵味。這使家慶更來興趣了,他管不住自己的兩穎眼珠子,盯著人家窮看。正在這時,這少婦忽地抬頭,有些急躁的眼光蜻蜒點水地跳躍在她身邊四周,尋找什么急需物件。家慶驚訝地又發(fā)現(xiàn),她那雪梨形的臉龐,竟是白雪堆出來的一般,還有嫵媚迷離的眼神,還有花瓣一般嫣紅飽滿的雙唇,這些,使得一縷清新,一些明媚,一份雍容,從她一身的艷俗中浮生出來。家慶馬上明白了,她不是店里的雇工,她當然是老板娘自己了。家慶心中接著又冒出一個很奇怪的比喻,如果她和妻子都是餐桌上可餐的秀色,那么那一盤清鮮油綠的菜蔬,無疑是妻子;而那一只剛出爐的焦香肥嫩的全聚德烤鴨,則是她了。
妻子外出的早晨,家慶的早飯就在樓下早餐店吃,一是圖方便,二是為面前的那道風景。邊早鍵,邊欣賞一個雪亮的少婦極具專業(yè)素養(yǎng)地修理電器,這種樂趣,只有家慶他能夠品味得出。
這一天,照樣還是個周六,家慶還是邊吃早飯,邊看她拆下一臺電視機來修理,但卻看到她一直面色滯重,眉結愁思。家慶忍不住端了飯碗,踱至她身后去瞧個究竟。家慶站了好一會兒,方才明白她的難題。家慶說,我來試試!皺眉思索的少婦小嚇了一跳,回眸一瞅,原來是常在門口吃早飯的家慶。她狐疑地慢站起身,讓出位子。經(jīng)過十幾分鐘的拆卸搗騰,家慶破解少婦難題,大功告成。
第二天是星期天,家慶照例來吃早飯。正當家慶低頭一心喝粥,一只雪白豐潤的手忽然跟隨一碟蕎頭,遞至面前。家慶一抬頭,微微驚訝地瞄了一眼少婦,只見她媚媚的眼里瀉著水盈盈的笑,朝他漫說:“家里自己腌的,配稀飯開胃。”家慶低頭瞅瞅鑲金邊的白瓷碟上十個水光圓溜的蕎頭,心想,這蕎頭,怎么個個跟她神似。家慶于是笑說:“多謝!”少婦臉上如梅花綻開雪中那般莞爾一笑:“謝什么?是我該謝你!”說著,扭著她豐腴卻又柔軟的腰,邊走進去邊又撲哧回眸笑道:“沒想到你們這些當官的,還有不白吃干飯的?!奔覒c聽她稍顯低俗卻又頗為有趣的實話,一個忍俊不禁的笑容躥到臉上來。
此后,家慶周末或晚間,無事便要踱到這電器維修鋪來閑觀,遇到少婦卡殼,便與她或探討或擼袖上陣,親自操刀,幫助少婦解決困難,也解決自己手心里癢的難題。
家慶聽別人叫她“梅雪”。
家慶想,“梅雪”真是對她最好的詮釋,肌膚似雪,美艷若紅梅。
后來,就有越來越多的學校的電器固定在這里修。梅雪忙不過來,雇了幾個幫工幫忙。再后來,梅雪嫌店面狹小,于是,租了大地方,搬走了。
次年的夏天,梅雪向著事業(yè)成功生意興隆邁進一大步搬走時,她花花草草的雪紡裙里,有些像藤下結瓜那般,枝枝葉葉地遮掩著什么。
梅雪新的店面,跟個小型工坊差不多,并且業(yè)務忙碌。
家慶當教育局副局長的第五年,周縣長已是濱海市副市長了。不久,家慶也跟著又升了半級,經(jīng)利上鎮(zhèn)人代會選舉,全票當選利上鎮(zhèn)鎮(zhèn)長。
梅雪搬走幾個月后,早己離異孤身只帶一女的她,又喜添了個兒子。他們母子仨因為買了商品房,把戶口也落在了城里,只是戶口不在實驗小學和實驗幼兒園片區(qū)。梅雪于是求了家慶,家慶沒費太大周折,就把倆小孩弄進實驗小學和實驗幼兒園就讀了。
陳家慶當選利上鎮(zhèn)鎮(zhèn)長的時候,正是春末夏初的梅雨期。有一天,他下鄉(xiāng)到富仕峰查看那里的一座水庫,梅雨季節(jié)的富仕峰雨水豐沛,位于山峰南面的水庫庫水豐盈,岸邊水草豐美,岸上綠柳成行。遠望過去,簡直就是一軸秀麗多姿的山水畫卷。陳家慶鎮(zhèn)長下車的時候,不經(jīng)意地向前頭的一棵柳樹投去一瞥,只見承包水庫養(yǎng)魚的村民水興,正拿了釣竿站在柳樹下垂釣。那株綠柳,柔嫩的枝條不時婀娜地撩撥他一下,樹下的人卻坐懷不亂,把心無旁騖,當了浮木沉著魚鉤魚線釣魚。這使得這幅綠柳下的垂釣圖,散發(fā)著一點禪意。陳家慶脧一眼這情景,眉宇間立即放射出不是他這個年齡這個位子的人該有的澄凈的笑容。他撇下跟隨的人,獨自邁著輕快得要飄起來的步子,走向水興,一邊笑燦燦地揶揄道:“難道你吃條魚,還靠你去釣上來?”水興仰起一張曬得烏金锃亮的臉,露了露黑皮膚包著的白牙花,笑笑說:“釣魚的快樂,豈是吃魚的快樂可比!”只這一句話,就戳中陳家慶心中最柔軟的地方,也堅實地墊定下了兩人日后成為同道的基礎。
久違的垂釣的興致,使陳家慶手上的血液,風中的帆那般鼓漲起來。
“等有空,我來釣!”陳家慶朝“畫”中的水興說道,聲音愉快得都顫抖了。
站在這水庫的北岸,面南垂釣,視野特別好。掠過水庫浩淼的水域,遠方就是遼闊的大海。這樣坐觀天下的視角,容易讓人心胸開闊,志存高遠。陳家慶從他當鎮(zhèn)長開始,從他見到水興在那個絕佳位置其樂無窮地垂釣之后,一有空就想上來,一上來,心情就格外地好!而水興一看到陳家慶上來,就為他騰出這個好位子,安排他舒心暢意地釣。
陳家從一任鎮(zhèn)長做完,就順利升任利上鎮(zhèn)黨委書記。陳家慶私下覺得這跟他時常背靠富仕峰俯瞰大海垂釣的風水很有關。后來水興在那地方的一棵柳樹下,不聲不響地給陳家慶書記打了一把石凳,每天要求手下養(yǎng)魚的工人用清水擦拭兩回。陳書記前來釣魚的時候,水興就立即叫工人幫他在柳樹旁,撐起一把明黃的太陽傘。陳家慶沒有架子,釣上來的魚,就叫水興加些生姜切絲煮大鍋的魚粥,連庫區(qū)養(yǎng)魚的工人人伙兒.塊吃。不過,陳家慶還是和當年一樣,釣績小佳,須得水興再相幫著加上幾條,才夠大家喝上一頓魚粥。
后來,陳家慶為民辦實事,動用鎮(zhèn)里的資金,把一條水泥路,從山腳平平整整地一直鋪到山上水庫邊。晴天灰塵蔽日,雨天泥濘鋪地的路況一改觀,來庫區(qū)游玩的人驟然多了起來。游客中有嗜釣者,水興也樂意提供釣竿,只是釣上來的魚要論斤向水興購買。
水興接著,在水庫里養(yǎng)了大片的荷花。
夏日一到,接天蓮葉,映日荷花。養(yǎng)魚的水庫都有了“曲院風荷”的韻致了,游人因此更多了!
水興瞅著時機,跟家慶書記說,他想在這里建個釣魚會所。陳家慶聽罷馬上拍板:支持!
水興收回兩處投資,抽出股份,又把別處的工廠抵押貸款,在陳家慶出面協(xié)調下,不到半年,就把水庫周邊100多畝的山地都承租了下來。
陳家慶升任書記的第三年,周末來會所釣魚的人,已可以帶上一家人,在這里釣魚爬山帶吃帶住一條龍度周末了。一開始,水興本是無法這么大投資的,想一口一口地吃。恰好一個想辦實業(yè)的臺灣老板,通過朋友找到周副市長,再由周副市長介紹來給陳家慶書己。陳家慶書記牽線臺商投資富仕峰會所。就這樣,富仕峰會所在短短三年內,具備了接待游客度周術的能力。那張北依富仕峰,南向俯瞰山腳,遠眺火海的石i凳,遂成了人們私下議論中的一個傳奇,成了會所的鎮(zhèn)所之寶,誰來了都想坐一坐,粘粘亨通的官遠和事業(yè)發(fā)達的好運。后來想摸想坐的人太多,難免污濁了石凳。水興干脆就豎起鐵欄桿,把它圈起來,出入的小鐵門由一小鐵鎖把住。只有陳家慶和比陳家慶級別高的人來了,才由身著軟緞旗袍的服務生款款走來,拿鎖匙打開,另有兩個同樣身著旗袍模樣姣好的服務員,端上水果送上茶水來。等開鎖的服務員拿著鎖匙回去收起,這兩個叫菱碧和蓮青的服務員己擺好茶點,把兩只修長的白嫩的手交疊面前,分兩旁伺立,隨時提供服務。
后來家慶覺得這樣用鐵欄桿圈住石椅,過于醒目。有一天,他跟水興說了他的看法。一周后再來,陳家慶發(fā)現(xiàn)鐵欄桿已拆除,并且拆得地上沒留卜一點痕跡。代替鐵欄桿職責的是一條大黃狗,它被拴在陳家慶來釣魚時身后撐大黃陽傘的鐵柱上。大黃狗一看到有人來摸或坐這石凳,便會汪汪狂吠,直到那人住手離開為止。如是陳家慶或其他要緊領導來,原先那位掌管鐵欄桿鎖匙的服務員,便會先一步來,俯下高挑的身段,把狗領走。
即便是這樣,陳家慶的釣績一如既往,始終差強人意。只是,現(xiàn)如今,家慶更加不在乎釣多釣少了,有空來坐在這個位置上,輕輕地垂著一竿魚線,君臨天下一般地俯視著庫區(qū)遼闊的水域,瞭望遠方大海,才是他的目的。
臺商和水興后來商量在水庫周邊區(qū)域建別墅,作為會所的配套設施。周副市長說這個創(chuàng)意好,陳家慶書記當即答應給予大力配合。別墅因此很快建起來了。
這些別墅中有幾座精品別墅,參考借鑒的是《紅樓夢》里的館舍,頗具蘇州園林的格調。這些精品別墅里,有座以翠竹為主打植物的小庭院,那院子,遠遠看去,一帶粉垣,里面數(shù)楹修舍,翠竹遮映。走進院內,有清泉一派,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極具瀟湘館雅韻。還有一座別墅,“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shù)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蹦鞘氢t院的風格了。還有李紈帶賈蘭居住的“稻香村”格局的。這座取名“映翠堂”的別墅,一帶黃泥筑就矮墻,墻頭皆用稻莖掩護。春天有數(shù)株桃花,如噴火蒸霞一般。里面數(shù)楹茅屋(其內空調等一應電器和現(xiàn)代衛(wèi)生設備俱全),外面卻是桑、榆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h外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漫然無際。
其中最前排的一座叫“荷聽雨軒”的別墅里,有一水榭。這水榭蓋在水庫養(yǎng)荷的一角,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跨水接岸。真正是:“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這仿造的是《紅樓夢》中藕香榭的建筑式樣了。這也是后來陳家慶閑暇上來,不想太張揚地休閑釣魚的地方。在這里垂釣,清風度水而來,荷香藕香撲鼻,菱碧和蓮青的服務更是周到可心。其情致,遠不是當年黎明在寒風中的易水溪,或與一隊驢友騎了摩托披星出門釣一天戴月歸來可比。家慶有時釣累了,就在這別墅里過一夜,反正各種生活設施配套服務都是現(xiàn)成的。
秋雨蕭瑟之夕,即便白天俗務纏身,只要沒有上頭領導下來,陳家慶下班后必會關掉那把響個沒完沒了的工作手機,卸下與功名利祿相關的種種煩惱,拋開塵世的一切羈絆,輕身前來。無論在水榭垂釣還是夜里別墅安眠,那“留得殘荷聽雨聲”的意境,都是難得的好。次日清晨醒來,家慶望著玻璃窗上青青天色,再瞅瞅身邊睡眠正酣的嬌俏菱碧與柔美蓮青,想,此生但能就這樣“守著一窗寧靜,半點清逸,不問俗情,不需刻骨”足矣!
周同昌副市長公務繁忙,只抽空前來住了一次。幾座精品別墅里,他獨獨挑中“映翠堂”,在里邊住了一夜。第二天早起,繞著桔槔轆轤,佳蔬菜花漫步時,說了一句與賈政眾清客帶寶玉第一次游稻香村時說的“勾引起我歸農之意”大致類似的話。周副市長對這些精品別墅嘖嘖贊賞,建議把所有別墅出售出去,才不會使巧奪天工的精致堂舍明珠暗投。
不久后,在周副市長的指點下,在陳家慶書記靈活運作下,富仕峰會所的別墅很快就辦妥了出售的手續(xù)。售房廣告才打出3個月,幾十棟每座售價1千多萬元的別墅,便已銷售一空(只有“映翠堂”和“荷聽雨軒”二座別墅另有用途,未公開出售)。
富仕峰會所配套的別墅出售,就意味著承租的土地改變了用途。這消息傳出之后,本來就對村長水興等村干部長期侵占村財怨聲載道的村民,激憤地四處上訪,同時圍堵會所大門,拉開“懲治貪官還我土地”的橫幅,致使會所無法開業(yè)。
村民接連上訪圍堵半年之后,水興被帶走調查。
順峰縣的政府工作人員中議論紛紛,說,陳家慶只怕大難臨頭了,因為水興供出,他和臺商把價值1千多萬的“荷聽雨軒”按成本價200萬“出售”給陳家慶。另外還先后替陳家慶給過修電器的梅雪和會所里的兩個女人共200多萬元。
而據(jù)某些知情人士的消息,周副市長為保陳家慶,秘密上京活動。因為陳家慶是他獲贈“映翠堂”以及其他一些重要事件的知情人??墒?,由于村民持續(xù)圍堵靜坐上訪,省里派了督導組下來專門解決此事件,讓周副市長無法施展手腳,只得先取自保。
年底的一天,陳家慶被調離利上鎮(zhèn)書記的位置,就任一個閑職——區(qū)工會常務副主席。縣里此舉,大家都心知肚明,陳家慶差不多了。
一個月后,農歷除夕的下午,地處順峰縣偏遠山區(qū)的一座荒山上,草枯山瘦,水凍風寒。清冷的山上孤獨行走著一個摘了菜要下山的農民,他側耳聽幾聲遠處的鞭炮聲,望一眼山下寒風中安詳?shù)拇迩f,看越來越多的春聯(lián)紅火火地貼起在各家的大門上,他沿著水庫堤岸走的腳步,加快了,要快快回家準備年夜飯呢。
忽然,他虹膜渾濁的眼睛,瞟見水庫里有一條翻起肚皮的大魚。他慌忙趕過去,一瞧,倒抽了一大口冷氣,那魚,原來是一具浮起的尸首!安靜清冷的水面上,不時有不懼寒冷的魚,成群地游過去,往那被水泡白的,被魚啄食得殘殘破破的尸體上,密集地偷啄幾口,再結伴悠游開去。
直到那天晚上,才查清,那是失蹤三天的陳家慶。
消息傳來,單身獨居在空闊的家中的宋別,大大地打了一個的冷噤。愛好爬格子的宋別,多年來連個人問題也不考慮,業(yè)余時間全用來筆耕,這時,正好傾盡手頭積蓄,自費出了第二本詩集,剛剛從印刷廠拉回出版社給他的1千冊書。他眼前浮著拂不去的“美目盼兮的出水芙蓉”,抖個不住的手壘磚頭一般地把書塞滿書房的時候,呢喃自語:
“我將
聽從詩女神的召喚,
走向
不盡的盡頭……”
對此事件,順峰縣委對外的正式說法是:陳家慶周末休閑釣魚,失足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