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對鮑照的繼承與超越

隋秀玲

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鮑參軍集》題辭曰 ：“（鮑照）詩篇創(chuàng)絕，樂府五言，李、杜之高曾也。”[1]陳祚明《菜菽堂古詩選》卷十八云：“鮑參軍既懷雄渾之姿，復(fù)挾沈摯之性?！倭晁?，深悟于茲。”[2]都指出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師法鮑照。杜甫贊美李白詩歌飄然不群的藝術(shù)成就時也曾以鮑照為標(biāo)桿：“俊逸鮑參軍”。 鮑照詩歌批判現(xiàn)實的文化精神及其矯健凌厲的藝術(shù)特征，對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

杜甫詩歌對鮑照批判現(xiàn)實精神的繼承

鮑照是南朝宋國詩人，后人將他與謝靈運、顏延之并稱為“元嘉三大家”。與顏延之、謝靈運相比，鮑照出身寒微。但“人秀才微”的鮑照，卻是一位極有抱負的才士，《南史·劉義慶傳》載，鮑照嘗謁臨川王劉義慶，有人勸他不要以卑賤之身份輕忤之。鮑照慷慨陳詞曰：“千載上有英才異士沉沒而不聞?wù)?，安可?shù)哉！大丈夫豈可遂蘊智能，使蘭艾不辨，終日碌碌，與燕雀相隨乎！”[3]鮑照在其《代出自薊北門行》一詩中，通過對邊塞將士情懷的剖析：“時危見臣節(jié)，世亂識忠良。投軀報明主，身死為國殤?！北磉_了建功立業(yè)的愿望及其激昂慷慨的情緒。但在門閥制度下，鮑照政治仕途坎坷蹭蹬，他有志難伸，沉淪下僚，常常是在貧病交迫之中艱難度日。鮑照的不幸遭遇，造成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迥異于時俗。他以獨特的視角，矯健凌厲的筆鋒，強烈發(fā)泄了孤寒之士備遭壓抑的痛苦和激憤之情。因此，鮑照的詩歌充滿了悲愁苦悶之情與怨憤不平之氣，充滿了對門閥社會的不滿情緒與抗?fàn)幘瘢纭稊M行路難十八首》其四（瀉水置平地），以瀉水流淌這一自然現(xiàn)象起興，引出對社會人生的無限感慨。瀉水于地，自會因地勢的高低不同而流向四方。一個人的仕途是否暢達，一生遭際如何，不是由才能，而是由出身的貴賤、家庭社會地位的高低所決定。才大志高卻出身寒微的鮑照，有志不得施展，詩歌用反嘲的筆法來抨擊不合理的門閥制度。再如《擬行路難十八首》其六（對案不能食），更以看似矛盾的寫法強烈抨擊了門閥制度的不合理。詩人面對食案卻沒有心情進食，他通過“拔劍”、“擊柱”、“嘆息”這三個行為動作，表達了內(nèi)心的憤懣不平。接著以“蹀躞”、“垂羽翼”的形象化比喻，表明了自己在重重束縛下有志難伸、有懷難展的處境。詩人在詩歌結(jié)尾寫道：“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北砻嫔弦C古圣先賢的貧賤以自嘲自解，實質(zhì)上是將個人的失意擴大、深化到整個歷史的層面，更增加了失意悲苦感情的厚度。

杜甫早年有“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岳》）的浪漫情懷，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和自信：“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但玄宗天寶年間，權(quán)奸當(dāng)?shù)溃魏诎?，杜甫在京城謀取仕進期間，甚至淪落到“賣藥都市，寄食友朋”（《獻三大禮賦表》序）的窘境。杜甫滯留京城十年，竟無一結(jié)果，后來也只做過左拾遺、華州司功參軍等之類的小官。自負才華、理想遠大卻仕途蹭蹬。相同的情懷，相同的命運，使杜甫在感情上與鮑照產(chǎn)生了共鳴。

從杜甫的創(chuàng)作中，我們可以看到鮑照的諸多影子。如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詩，首句“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眱山M形象對比鮮明：那些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袴子弟，一個個過著條件優(yōu)越的生活；而正直的讀書人，卻空懷壯志，沒有展示才干的機會，誤盡了事業(yè)和前程。強烈的不平之鳴，像江河決口，突然噴發(fā)。這兩句詩，鮮明有力地概括了封建社會賢愚倒置的黑暗現(xiàn)實，批判鋒芒尖銳。這與鮑照《擬行路難十八首》其四的開頭“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以瀉水置地這一自然現(xiàn)象，批判門閥制度而導(dǎo)致“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左思《詠史八首》其二）的現(xiàn)象是何其相似。杜甫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詩中，通過自敘，表明了自己也是像鮑照一樣極為“才秀”的人：“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倍鸥Φ暮甏蟊ж撌牵骸爸戮龍蛩瓷希偈癸L(fēng)俗淳?！钡牵檬尘┤A多年，詩歌過的是“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屈辱生活，品嘗的是“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結(jié)果是“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薄按钩帷币辉~，即化用鮑照“安能蹀躞垂羽翼”（《擬行路難十八首》其六）一句。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落差，社會現(xiàn)象的不公平，使得詩人在詩歌結(jié)尾表達了傲視宇宙的憤激情懷：“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詩歌傾訴的是有才不見用的憤激，流露的是蔑視權(quán)貴的抗?fàn)?，抨擊的是不合理的社會現(xiàn)象。正是直面現(xiàn)實這一視角使得杜甫擺脫了盛唐一味高唱理想的創(chuàng)作思路，拓展了或者說改變了詩歌題材，并隨著時代的變化和個人生活范圍的延伸，創(chuàng)作出反映時代現(xiàn)實生活的詩歌，確立了其詩歌在內(nèi)容和形式方面的鮮明特色。杜甫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創(chuàng)作道路，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精神，鮑照的作用是不可抹殺的。

杜甫對鮑照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的繼承與超越

鮑照批判社會現(xiàn)實的精神，使他的詩歌突破了時代的局限，擺脫了其時代的詩風(fēng)影響。而仕途蹭蹬，身居下層的生活，也讓他能更多吸收民歌精華，創(chuàng)作出感情豐沛，形象鮮明的詩歌，形成俊逸凌厲的藝術(shù)特色。

杜甫不僅繼承了鮑照直面現(xiàn)實的文化精神，也繼承了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手法，如表達技巧、詞匯選擇、意象營造等。杜甫《游龍門奉先寺》詩中的“云臥衣裳冷”，即由鮑照《代升天行》詩中“風(fēng)餐委松宿，云臥恣天行”兩句化出。鮑照《上潯陽還都道中作》一詩的寫景特征，我們在杜甫多首詩中都能找到其模仿鮑照的痕跡。鮑照此首詩乃為臨川王劉義慶的官屬從江州因事返回京都途中所寫。詩歌首句“昨夜宿南陵，今旦入蘆洲”，點出早晚地點的改變，正見出行程速度之快?！镑[鱗夕云起，獵獵晚風(fēng)遒。騰沙郁黃霧，翻浪揚白鷗”四句，描寫暮景，風(fēng)起云涌，沙騰浪翻，景象凄厲，寫風(fēng)濤險惡之狀?！敖^目盡平原，時見遠煙浮”兩句，寫其望眼欲穿的情狀?！百亢鲎€合，俄思甚兼秋?！?寫對暮色、夜氣的感覺，很細膩，同時也傳出了作者的孤獨感、冷落感。詩歌或敘述，或描寫，旅途的艱辛也是寫仕途的艱辛，其歸心似箭的心理刻畫，真切而感人，語言清新流暢。方東樹云在《昭昧詹言》卷六云：“‘鱗鱗'四句寫景，興象甚妙，杜公行役詩所常擬也?！?/p>

杜甫漂泊秦州，輾轉(zhuǎn)秦、蜀道中時創(chuàng)作的行役詩頗受鮑照影響，唐肅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杜甫辭去華州司功參軍職務(wù)，攜家西行，開始了后半生的艱苦漂泊歷程。在秦州期間，杜甫用五律形式寫了二十首詩，從入秦州開始，到打算離開秦州結(jié)束，描寫了秦州的山川風(fēng)物，抒發(fā)了對時局的憂思及個人身世之悲。這二十首詩歌統(tǒng)題為《秦州雜詩》。詩歌首章首句即是：“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游。”說明了到秦州的緣由，接著敘寫了入秦時的忐忑心情及所見秦州的凋敝景象，表達了到達秦州仍憂慮戰(zhàn)亂的心事?！肚刂蓦s詩》第七首，首二句“莽莽萬重山，孤城山谷間?！备艑懬刂蓦U要的地理形勢和地位。詩人描述狹窄山谷間矗立著的這座孤城是“無風(fēng)云出塞，不夜月臨關(guān)?！痹苿釉屡R，表達出飽受戰(zhàn)亂之苦的詩人的獨特感受?！皩賴鴼w何晚？樓蘭斬未還”兩句，寓含了今昔盛衰之感和對于國家衰弱局勢的深切憂慮。杜甫在這組詩歌中對行旅艱難的環(huán)境描寫以及溯往思來、俯仰天地、悲慨不已的情緒與鮑照詩歌是一脈相承的。

由于沉淪下僚，鮑照有很多詩篇，描寫了個人的窮愁生活，如《代貧賤苦愁行》，貧苦的生活讓詩人“長嘆至天曉，愁苦窮日夕”、“鬢發(fā)先老白”，以致親朋好友也與其斷絕了往來，自己孑然一身，形孤影單，無人幫助。詩末詩人感嘆：“以此窮百年，不如還窀穸?！鄙畹目嚯y讓詩人與詩歌開頭戀生的心理發(fā)生了矛盾，由絕望而最終趨向于幻滅。不甘死又不堪生的抉擇，蘊含著對現(xiàn)實社會強烈的憤激之情。我們翻檢晉宋之際的文學(xué)，這一時期是“雖世極迍邅，而辭意夷泰?！盵4]在措詞上，是“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盵4]在此詩風(fēng)盛行之際，鮑照能夠風(fēng)骨獨標(biāo)，直面慘淡人生，而大量使用“苦”、“貧”、“窮”、“死”等沉重的字眼，確實體現(xiàn)了他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非凡膽識和勇氣，形成了被當(dāng)時目為“險俗”或 “險急”的藝術(shù)特色。鐘嶸贊譽鮑照是“跨兩代而孤出”[5]的詩人。

杜甫在長安求仕的十年，深刻體驗了生活的艱辛。安史之亂爆發(fā)，杜甫和流亡的人民一起忍受了國破家亡的痛苦，在投奔肅宗的途中又被叛軍所獲，后冒險從長安逃到鳳翔，一路奔波，以致“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保ā妒鰬选罚┤巫笫斑z時，又因疏救房琯，觸怒肅宗，被特許回家探親，乾元二年，去官前往秦州，開始了后半生顛沛流離的生活。杜甫的苦難，一點也不比鮑照遜色，他也在詩歌中記錄了自己的窮困，如《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第二首中就有“黃精無苗山雪盛，短衣數(shù)挽不掩脛”的描述，漂泊途中，詩人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生活的艱窘也成了杜甫詩歌表現(xiàn)的重要內(nèi)容，如《醉時歌》詩：“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鬢如絲。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薄恫『笥鐾跻酗嬞浉琛吩姡骸巴跎治翌伾珢海鹪品砥D難遍，瘧癘三秋孰可忍，寒熱百日相交戰(zhàn)。頭白眼暗坐有胝，肉黃皮皺命如線。惟生哀我未平復(fù)，為我力致美肴膳。” 生活的艱難，詩人形象的不堪，明顯地繼承了鮑照的描寫手法。但杜甫這類詩歌，除了極力寫自己的貧困生活外，更能從個人的經(jīng)歷中設(shè)身處地地體會普通人民的悲歡離合，表現(xiàn)對百姓的同情。他更看到了時代的憂患、政治的黑暗。因此，自然界的一山一水，百姓的一情一事，杜甫都能夠從中與社會關(guān)懷聯(lián)系起來，所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望》）是也。杜甫的這種帶著強烈的個人情感體驗來關(guān)照社會生活的精神，就是對鮑照的超越了。如《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詩中寫他歷盡了艱難困苦，終于到了寄居異地的家中，可是“入門聞號咷，幼子餓已卒。”杜甫在“無食致夭折”、愧為人父的痛苦中，從自己有“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的優(yōu)勢尚且“無食”以至餓死的慘況中，想到了“失業(yè)徒”、“遠戍卒”，他們的生活又會艱難到什么程度呢？念及此，詩人是“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憂端齊終南， 澒洞不可掇。” 杜甫固然看到了社會的不公平，但是他更關(guān)注的是由此而造成的時代的災(zāi)難，國家的艱難，民生的凋敝。杜甫《哀江頭》詩寫他被叛軍虜至長安，傍晚潛行曲江，眼見昔日富麗繁華之地，由于安史叛軍的盤踞和破壞，“黃昏胡騎塵滿城”，變得千門緊閉，蕭條冷落。詩人撫今追昔，痛感玄宗君臣行樂無度，以致釀成國破家亡的悲劇。詩歌凄切哀憫，含隱無窮。《兵車行》一詩，更從多角度反映了戰(zhàn)爭給百姓帶來的苦難，詩歌開頭即寫服兵役士卒與親人別離的痛苦：“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笔勘谎核统稣?，與眷屬們生離死別，親人追奔呼號，直沖云天，展現(xiàn)了成千上萬家庭妻離子散的悲劇。戍守的士兵“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批判了兵役制度的不合理。可是朝廷還在窮兵黷武，開邊之意還未停息，“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边@是杜甫從心底迸發(fā)出來的強烈抗議，充分表達了詩人怒不可遏的悲憤之情。戰(zhàn)爭給百姓帶來的災(zāi)難是“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棘?？v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人煙蕭條，婦女代耕，田園荒廢，荊棘橫生，滿目凋殘。生活的苦難讓老百姓滋生了畸形心理：“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边@是對人們心靈的嚴重摧殘！

杜甫是一位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偉大詩人，有著強烈的憂國憂民之責(zé)，再加上“安史之亂”帶來的社會災(zāi)難以及個人遭際的坎坷，他繼承了鮑照直面現(xiàn)實、批判社會的精神，但他更能把個人感情融入到對民生對國家存亡的關(guān)注中，他是把通過個人生活的描寫作為表現(xiàn)社會內(nèi)容的一種手段，其表現(xiàn)的社會范圍更廣泛，因而杜甫詩歌有“詩史” 之稱，這是杜甫對鮑照的超越。

[1]張溥著.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M].殷孟倫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0：176.

[2]錢仲聯(lián).鮑參軍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448.

[3]李延壽.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5：360.

[4]劉勰著.文心雕龍注[M].范文瀾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675,67.

[5]鐘嶸著.詩品譯注[M].周振甫譯注.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