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驚艷

肖復(fù)興

我家住的小區(qū)里，有家小理發(fā)店。十四年前，我剛住進這個小區(qū)，它就存在。十四年來，花開花落，世事如風(fēng)，變遷很大，它依然偏于小區(qū)一隅，沒有任何變化。別的理發(fā)店都重新裝潢了門面，在門前還裝上了閃閃發(fā)光的旋轉(zhuǎn)燈箱什么的，連名字都改作美發(fā)廳了。它依然故我，很樸素，也很有底氣地存在著，猶如一株小草，自有自己的風(fēng)姿，并不理會花的鮮艷和樹的參天。而且，別的理發(fā)店里伙計不知換了幾茬兒，甚至老板都已經(jīng)易人。它的伙計一直是那幾個，老板始終是同一個人。什么事情，能夠堅持十四年恒定不變，都不容易，都會老樹成精的。

想說的是今年大年三十的事情。雖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快一年，但印象很深，每一次去小店理發(fā)，見到老板都忍不住想起這件事，而且會和他談起。他總會哈哈大笑，笑聲回蕩在小店里，讓回憶充滿暖意和快樂。

因為常去那里理發(fā)，我和這個老板很熟，其實，小區(qū)好多人圖個方便，更圖老板手藝不錯，都常去小店。大家都知道每年春節(jié)前是他生意最好的時候，他會堅持到大年三十的晚上，一直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然后回江西老家過年。他買好了大年夜最后一班的火車票，他說雖然趕不上吃團圓餃子，但這一天車票好買，火車上很清靜，睡一宿就到家了。

一般我不會擠在年三十晚上去理發(fā)，那時候，不是人多，就是他著急要打烊，趕火車回家。但那幾天因為有事情耽擱了，我一直到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才去他那里。時間畢竟晚了，進門一看，伙計們都下班回家了，客人也早已經(jīng)不在，店里只剩下他一人，正彎腰要拔掉所有的電插銷，關(guān)好水門和煤氣的開關(guān)，準(zhǔn)備關(guān)門走人了。見我進門，他抬起身子，熱情地和我打過招呼，把拔掉的電插銷重新插上，拿過圍裙，習(xí)慣性地?fù)哿藫劾戆l(fā)椅，讓我坐下。我有些抱歉地問他會不會耽誤乘火車的時間。他說沒關(guān)系，你又不染不燙的，理你的頭發(fā)不費多少時間的。

我知道，理我的頭發(fā)確實很簡單，就是剪一下，洗個頭，再吹個風(fēng)。不到半個小時，就完活兒了。但畢竟有些晚了，還是有些抱歉。迎來送往的客人多了，理發(fā)店的老板都是心理學(xué)家，一般都能夠看出客人的心思。他看出我的心思，開玩笑對我說，怎么我也得送走最后一個客人，這是我們店的服務(wù)宗旨。

就在他剛給我圍上圍裙的時候，店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名女同志，急急地問：還能做個頭嗎？我和老板都看了看她，三十多歲的樣子，穿著件墨綠色的呢子大衣，挺時尚的。我心想，居然還有比我來得更晚的。老板對她說：行，你先坐，等會兒！那女人邊脫大衣邊說，我一路路過好多家理發(fā)店都關(guān)門了，看見你家還亮著燈，真是謝天謝地。

等她坐下來，我替老板隱隱地?fù)?dān)憂了。因為老板問她的頭發(fā)怎么做，她說不僅要剪短，要拉直，而且關(guān)鍵是還要焗油，這樣一來，沒有一個多小時，是完不了活兒的。等她說完這番話時，我看見老板剛剛拿起理發(fā)剪的手猶豫了一下。

顯然，她也看出來了老板這一瞬間的表情，急忙解釋，帶有幾分夸張，也帶有幾分求情的意思說：求您了，待會兒，我得跟我男朋友一起去見他媽，這是我第一次到他家，而且還是去過年。雖說丑媳婦早晚得見公婆，但你看我這一頭亂雞窩似的頭發(fā)，跟聊齋里的女鬼似的，別再嚇著我婆婆！

老板和我都被她逗笑了。老板對她說：行啦，別因為你的頭發(fā)過不好年，再把對象給吹了。

她大笑道：您還是真說對了，我這么大年紀(jì)，也是屬于“圣（剩）斗士”了，找這么個婆家不容易。

我知道，老板的時間緊張，便趕緊向老板學(xué)習(xí)，愿意成人之美，讓出了座位，對老板說：你趕緊先給這位美女理吧，我不用見婆家，不急。她忙推辭說，那怎么好意思！我對她說，老板待會兒還得趕火車回家過年。她說，那就更不好意思了。但我抱定了英雄救美的念頭，把她拉上了座位，然后準(zhǔn)備轉(zhuǎn)身告辭了。老板一把拉住我說，沒你說得那么急，趕得上火車的。正月不剃頭，你今兒不理了，要等一個月呢！我只好重新坐下，對老板說，那你也先給她理吧，我等等，要是時間不夠，就甭管我了。

那女人的感謝，開始從老板轉(zhuǎn)移到我的身上。我想別給老板添亂了，人家還得趕火車回家過年呢，便想趁老板忙著的時候，側(cè)身走人。誰知悄悄拿起外套剛走到門口，老板頭也沒回卻一聲把我喝住：別走??！別忘了正月不剃頭！看我又坐下了，他笑著說，您得讓我多帶一份錢回家過年。說得我和那女人都笑了起來。

老板麻利兒地做完她的頭發(fā)，讓她煥然一新。都說人靠衣服馬靠鞍，其實人主要靠頭發(fā)抬色呢，尤其是頭發(fā)真的能夠讓女人煥然一新。但是，時間確實很緊張了，老板招呼我坐上理發(fā)椅時，我對他說，不行就算了，火車可不等人。老板卻胸有成竹地說，沒問題，你比她簡單多了，一支煙的工夫就得！

果然，一支煙的工夫，發(fā)理完了。我沒有讓他洗頭和吹風(fēng)，幫他拔掉電插銷，關(guān)好水門和煤氣的開關(guān)，拿好他的行李，一起匆匆走出店門的時候，看見那個女人正站在門前沒幾步遠(yuǎn)的一輛汽車旁邊，揮著手招呼著老板。我和老板走了過去，她對老板說：上車，我送你上火車站?？蠢习逵行┮馔?，她笑著說，走吧，候著您呢。老板不好意思地說，別耽誤了你的事。女人還是笑著說，這時候不堵車，一支煙的工夫就到。

汽車歡快地開走了。小區(qū)里，已經(jīng)有人心急地放起了煙花，綻放在大年夜的夜空，就像突然炸開在我的頭頂，挺驚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