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張全友的《仿佛》?
我寫文章喜歡先起好標題,如果說有什么緣由,那大概是名正才能言順吧。其實我想起用“畫說”來,是因為在張全友的小說《仿佛》里,鄉(xiāng)村漫畫家劉德樸是把主人公疤瘌四當成他繪畫的素材來看待的,在他眼里,疤瘌四左看右看都有幾分滑稽和喜劇的色彩。我想,這也應該是我們讀這篇小說時的觀照角度。你不能把疤瘌四僅僅當作個人,應該當作一個小丑或其他什么,比如劉家坳村民所認為的“一頭豬,抑或就是一條狗”。當然,這都需要一個前提,就是“仿佛”,仿佛是一個小丑,仿佛是一頭豬或一條狗。誰都知道這不是真的,可對“真”這個判斷僅僅是出于形態(tài)上的嗎?我看未必。卓別林飾演了那么多小丑,他意圖表現(xiàn)的自然不是小丑本身,而是小丑形象給我們帶來的精神上的戳刺與反思。張全友塑造的疤瘌四同樣如此。
疤瘌四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小說里有詳細的描述,總之就是丑陋、懶惰、窮困、骯臟,不招人待見的那種,在劉家坳人眼里可有可無。就這么一個人,卻成了劉德樸心心念念的“模特”,非要跟蹤下去,完成對他的整體描摹不可。這當然是作者的刻意,有了劉德樸,就有講下去的可能;有了劉德樸,就有了坦然出入戲里戲外的余裕。接下去的故事也的確是這么寫的,疤瘌四從咸魚翻身到被打回原形,無時無刻不有劉德樸的存在,他就像一個幽靈觀察著疤瘌四的一舉一動。而在劉德樸身后隱藏的則是作者本人,當劉德樸的內(nèi)視角無法盡述事情的真相或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時,敘述者便毫不猶豫地跳出來。這樣的敘述方式究竟好不好先不論,但疤瘌四這個人物形象被較為成功地塑造出來,卻是毋庸置疑的。
看到疤瘌四,我自然就想起了阿Q,這是一種心理暗示,或可稱為心理感應。因為疤瘌四和阿Q實在是太像了,從外貌到神態(tài)以及心理活動和行為,活脫脫就是阿Q玩兒了場時空穿越。阿Q生活在趙莊的最底層,疤瘌四也是劉家坳最讓人瞧不起的一位。阿Q鬧革命是為了作威作福,得到財產(chǎn)和女人,外帶在別人頭上拉屎;疤瘌四領(lǐng)著村民去修公路掙錢,也是為了當村主任,得到權(quán)力,再娶個漂亮女人生一堆孩子。阿Q自輕自賤,被別人侮辱了奚落了,還自欺欺人一番,“兒子打老子”;疤瘌四為了討好領(lǐng)導,照樣是被撥拉進半米深的土坑里,還能笑瞇瞇地像什么也沒發(fā)生……
這又是一種刻意,就連“疤瘌四”這個諢名,都似乎與阿Q頭上的瘌痢瘡具有某種“互文性”的聯(lián)系。那么,作者在塑造疤瘌四這個人物形象時,是在刻意模仿阿Q嘍?是,也不是。
作為中國文學長廊中的經(jīng)典藝術(shù)形象,魯迅筆下的阿Q和他的精神勝利法,是對國民劣根性的一次充分展示和無情解剖。阿Q精神的普遍性,不僅僅在空間范圍上,也同樣在時間延續(xù)上,具有其深廣的現(xiàn)實意義。這一論斷是凡具有一定文學史知識的人都知道的,張全友自然心知肚明,他在創(chuàng)作《仿佛》時,也一定考慮過這點,而且考慮得相當透徹。所以他才敢觸碰別人看來幾乎是不可逾越的類似阿Q這樣的形象。這樣做不僅不討巧,而且是很笨拙的,但笨拙不等于就做不好。事實上,張全友做得很成功。通過疤瘌四,作者首先將我們引入的是對阿Q形象特征的思維定勢中——嗯,這個疤瘌四很像阿Q。但像著像著,卻又漸漸不像起來,生出了另一些獨有的性格特征。由此,疤瘌四的形象既依附于阿Q,又在依附的過程中獨立起來,并最終成為一個全新的人物形象。這就對了,張全友的狡黠獲得了他期待的回報。
為什么說疤瘌四是個全新的人物形象呢?是因為他與阿Q除了前文所述的極端相似之外,還有很大的性格差異性。
首先是他出于本性的善良。阿Q也有善良的一面,但阿Q的善良早在被人一再欺辱的境地中喪失殆盡,每天總想著自己哪天大發(fā)了,把別人踩在腳下。疤瘌四卻不一樣,最能體現(xiàn)他善良的一面,就是丘老被獄霸欺負時挺身而出,替丘老喝尿的那一幕。因此,丘老也記下了他的好,才有后面當副鄉(xiāng)長后給他攬工程的事兒。其他的還有,比如不計前嫌,安慰家有病重老母、上學兒女的困難戶劉文強的那席話,也是動了真情的:“有我劉治國一口飯吃,就有你劉文強的一口?!?如果說這話尚有籠絡(luò)的嫌疑,那么疤瘌四在給劉文強的工錢中多加了一百元,作為給劉母看病的“一點心意”,便完全是出自內(nèi)心的憐憫了。試想,就算不給這一百元,疤瘌四對劉文強的拉攏已經(jīng)鋪墊得十分充分,又何必畫蛇添足呢?這只能說明疤瘌四對與自己處于同等境遇的窮苦人,還是抱著天然樸素的同情之心的。
其次是疤瘌四做人做事的執(zhí)著。帶領(lǐng)村民去鄉(xiāng)里做工掙錢本是好事,但由于疤瘌四平時給人留下的齷齪印象,沒人愿意相信他??砂甜牟]有氣餒,即便被劉文強和劉德山拒之于門外,也依然不為所動,硬是從羊倌二文生那里打開突破口。小說中描寫疤瘌四動員二文生那段用的筆墨最多,也最生動。疤瘌四先是用“女人多”來引誘二文生,一看不奏效,就采取“黏糊”戰(zhàn)略,二文生到哪兒就跟到哪兒,沒想到二文生不吃這一套,還用土塊兒砸他。即便這樣,他也沒有放棄,緊接著就是激將法,把二文生哄到大路上,來了一著商鞅“立木為信”的策略,終于使二文生就范。疤瘌四這也算是百折不撓了。而阿Q呢,一遇到點小困難就退縮,僅僅說了聲自己姓趙,被趙老太爺訓斥一番,便不敢做聲了。
再次是疤瘌四翻身做主的目的與阿Q不同。表面上似乎都是大富大貴、權(quán)勢女人一類,但從深層處看,阿Q的夢想是自私自利的。他對財產(chǎn)和女人的取得,更像是一場報復性的劫掠,待占為己有后便行欺壓之能事。到疤瘌四這里,則純潔了許多,也復雜了許多。除了能獲取久違的尊嚴,有名有姓、光明正大地叫“劉治國”外,還要有所大宅子,娶上個媳婦為他生兒育女,再帶領(lǐng)村民發(fā)家致富,過上好日子,做一個回報鄉(xiāng)里、人人稱許的村主任。其實,疤瘌四能有這樣的想法,完全是正當?shù)?,也是合理的。北方農(nóng)村有句俗語,叫“老婆孩子熱炕頭”。作為一名鄉(xiāng)村男性,疤瘌四的要求并不過分,而且在他的潛意識中,還遵循著“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原則。在向權(quán)力靠攏的過程中,他也不愿意,事實上也并沒有傷害到任何人,反而是那些跟著他做工的村民獲得了實實在在的好處。這樣看來,疤瘌四是越發(fā)可愛了。
從對待女人的態(tài)度中,也可以看出疤瘌四勝于阿Q之處。阿Q對女人無非是作為發(fā)泄欲望和傳宗接代的工具,跪下求吳媽和他“困覺”的舉動明顯暴露出他尋求解決生理需求的欲望有多迫切。疤瘌四雖然也長久處于性苦悶中,也希望有個女人為他洗衣做飯生兒育女,但他對女人的愛慕與向往是站在平等、尊重的基礎(chǔ)上的。在他的心理意識中,女人于他更多的是一種心靈的慰藉和自尊心的滿足。用他的話說:“這才像個男人?!庇纱?,我們也就能理解為什么疤瘌四費盡心機地選擇傍晚時分轉(zhuǎn)到劉銀蘭家后,卻僅僅是送工錢了事,甚至連在劉銀蘭家坐坐都沒有勇氣。他不是不喜歡劉銀蘭,也不是沒有趁人之危的想法,但事到臨頭,理智還是戰(zhàn)勝了情感:“我要娶一個像劉銀蘭一樣的女人。”“像”,而非“是”,這說明疤瘌四并不愿突破道德底線,人性的良知使他對劉銀蘭的愛慕得到了某種升華和轉(zhuǎn)移。在疤瘌四看來,劉銀蘭是美的,不容玷污的;在我們看來,疤瘌四也同樣是美的,他美在心靈。
此外,疤瘌四對尊嚴極其看重,而且敢于用實際行動來維護自己的尊嚴。阿Q也看重尊嚴,但阿Q是用精神勝利法取得虛假的尊嚴。疤瘌四則不同,他要的是實實在在的尊嚴。在與劉德樸的幾次照面中,均顯示了這一點。最強烈的一次莫過于劉德樸略帶幾分挖苦地奚落疤瘌四長得丑、做村主任的白日夢時,瘦小的疤瘌四面對高大的劉德樸竟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死命卡住劉德樸的脖子不放。疤瘌四夢想中的尊嚴已無法用正常的手段取得,他只能用這樣的方式維護那點做人的最起碼的尊嚴。
疤瘌四是有弱點的,相貌丑陋,官欲強烈,趨炎附勢,有時還愛做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但疤瘌四的底色卻是純凈的,是真善美的。與他比較起來,反倒是那些一向視他為草芥的村民顯露出狹隘、自私、膽怯、茍且、懦弱、唯權(quán)唯錢是從的小農(nóng)特征。這其中被疤瘌四尊為心中圣女形象的劉銀蘭可作為代表,當她聽說疤瘌四幫大家取回工程款時,情感天平立即發(fā)生了傾斜:“瞧瞧人家疤瘌四,這樣的人才是男人?!薄白约涸趺淳推蚁聜€窩囊廢做了丈夫?”雖是一時的氣話,卻道出了劉銀蘭內(nèi)心男人的標準,那就是有本事能搞來錢。
說到錢,作者在小說中多次提出這樣的疑問:人在錢面前真的還不如狗?看似困惑,實則另有所指。其一,是為疤瘌四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做注腳,在村民眼里疤瘌四是豬是狗,其實他們自己才是,是在錢面前寧愿放棄尊嚴、搖尾乞憐的狗。他們與疤瘌四不僅無法比肩,而且要調(diào)個個兒。其二,則包含了對當下農(nóng)村現(xiàn)狀的不滿與憤懣。盡管小說中對此的描述占次要地位,卻有力地反襯了疤瘌四精神世界的高尚與淳樸。正是鄉(xiāng)村社會普遍被權(quán)力和金錢主宰著的現(xiàn)實,使疤瘌四這個人物形象光耀奪目起來,在慘淡、荒蕪的土地上閃過一線亮色。
因此,作者是將疤瘌四看作改變農(nóng)村凋敝、功利現(xiàn)狀的領(lǐng)路人來塑造的,在他身上飽含了作者痛切而又美好的期許。是的,疤瘌四的夢破滅了,但他完成了展現(xiàn)鄉(xiāng)村社會生態(tài)的使命。村主任劉翔的回歸或許將是一個新的開始。
至此,我才仿佛明白了作者之所以將這篇小說命名為《仿佛》的原因?!胺路稹本褪窍瘢甜南癜,像豬,像狗,像男人,像領(lǐng)導,像給劉德樸漫畫準備的模特,但卻都不是。難怪劉德樸到最后也沒有完成畫稿,一個最丑的人卻包含如此豐富的“內(nèi)情和故事”,豈是他這個靠“丑化人物”出名的漫畫家能刻畫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