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車的女人

胡雪梅

一

哎呀，有點兒意思，一個漂亮女人，神不知鬼不覺把縣委書記那輛尾號001的奧迪A6威風(fēng)凜凜地撞了。

縣委書記劉榮華從車?yán)镢@出來。午夜十二點，整個林縣能睡的都睡了，不睡的就剩那盞昏暗的路燈，什么都看到了。

女人痛苦不堪地抬起頭。見縣委書記下來了，女人就哼了哼，哼出一口林縣風(fēng)味，讓人聯(lián)想到麥當(dāng)勞快餐店里，黃澄澄的芝士正緩緩地流出來。她輕輕地說：“我的肋骨斷了……”

劉書記馬上行動起來，先撥110，再撥120。打完這兩個電話，他把女人的頭抱起來，說：“別動，我叫救護(hù)車了?！?/p>

女人的頭帶著上半身歪進(jìn)劉書記的胳膊，好像劉書記的胳膊是根秋千架，雖然不能長期依靠，但至少可以晃蕩幾下。女人晃蕩幾下后又開了口：“你是縣委書記劉榮華，我認(rèn)得你?！彼杨^抬起來，怕碰著縣委書記的頭;她把頭低著，又怕縣委書記聽不清她的話，反而誤了大事。女人說：“我會對交警說，是我撞上你的?！?/p>

劉書記又嚇了一跳，他聽到的馬屁話花里胡哨的，什么都有，但眼前這個美女的馬屁拍得太奇特了。

劉書記很嚴(yán)肅地說：“我撞了你，我保證對你負(fù)責(zé)?！?/p>

“真的，是我故意撞你的?！?/p>

女人說完，眼淚就悄悄地流下來。那淚像裁縫師傅專用的畫粉畫過的，淡淡的，淺淺的，被剪刀剪得粉身碎骨，仍勇往直前。女人的眼淚很長，繞成繩子可以把縣委書記徹頭徹尾地綁個結(jié)結(jié)實實。淚水固執(zhí)地流到縣委書記手上，又從手上流進(jìn)了他的袖子。這么多年來，劉書記還是第一次與一個不是妻子的女人挨得這么近。不是妻子的女人把她的眼淚流進(jìn)他的袖子里，再涼絲絲地貼著他的肉。這感覺讓劉書記有點兒陌生，有點兒新鮮，像撿了一件藝術(shù)品，悄無聲息地珍藏在袖子里。劉書記決定為她藝術(shù)品似的淚水說幾句非禮節(jié)性的安慰話：“對不起。你要忍著，一會兒救護(hù)車就來了?！?/p>

女人的眼淚還在畫，好像她非要趁著只有她和縣委書記兩個人的寶貴時間畫出一件衣服才罷休，而且這件衣服是給縣委書記量身定做的。美麗的女人哭得越來越俊俏，睫毛像把自動開關(guān)的小黑傘，劉書記開口，傘嘩地開了;閉嘴，傘呼地關(guān)了。流淚的場面劉書記見多了，可是對這個他撞的，又為他開脫的女人，生出了好感，她極具動感的淚水太動人了，不像下崗工人那樣的悲涼，叫他難受;也不像老上訪戶那樣的橫蠻，叫他憤懣。這些淚水的鹽分很重，腌浸著他的皮膚，好像縣委書記是一塊白蘿卜，她要把他腌得脆生生的，可口，下飯。

“劉書記，請你不要報警，那樣別人都知道縣委書記撞人了。”

“縣委書記撞人也要承擔(dān)責(zé)任。一定要報警?！?/p>

女人又哭：“那我對不起你了……”

女人以為眼淚不能打動縣委書記，只有流血犧牲才能讓縣委書記重視。她趁著救護(hù)車還沒趕到，抓緊時間在自己胸口摸了一把。果然，她摸到了血，蜜糖似的黏手，她把鮮血輕輕地，不動聲色地抹到劉書記的衣服上。如果能達(dá)到她的目的，這血就好比英雄們?yōu)⑾碌模滟F而又高尚，最壞的結(jié)果就是給縣委書記做個紀(jì)念吧。劉書記說：“別動，動會流血，別動?！?/p>

救護(hù)車還沒來，劉書記有點兒急，繼續(xù)打電話催促?？h委書記的電話打出去，那些人會跑得比兔子還快。女人知道，她與縣委書記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像黃金一樣寶貴，趕緊說：“請把我送到最偏僻的五醫(yī)院，那里人少，目標(biāo)小?！?/p>

多好的群眾??！劉書記心頭一熱：“我給你家里打個電話。”

遠(yuǎn)處傳來了救護(hù)車的呼嘯聲，女人有氣無力地說：“我丈夫在馬良山氣象站，他是站長，路很遠(yuǎn)，他知道也來不了?！?/p>

“你家里現(xiàn)在還有誰？”

“我兒子，五歲?！?/p>

劉書記是好縣委書記，他立即做出一個決定，給秘書打電話。他對女人說：“你放心，你丈夫很快就會回來?！?/p>

女人眼里閃過一絲驚喜，然而馬上，這驚喜就藏匿進(jìn)了她的自動傘，自動傘里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滾出一串淚，淚們又秩序井然地鉆進(jìn)了劉書記的袖子。女人輕聲說：“我丈夫叫黃維文。”

縣委書記對黃維文三個字一點兒感覺也沒有。女人的眼睛里再一次涌出淚水。黃維文給縣委書記寫過二十五封信，最后一封是血書，可縣委書記竟沒有一點兒印象。

救護(hù)車到了，從車?yán)餂_出一群醫(yī)生護(hù)士，不由分說把美麗的女人抬到擔(dān)架上，女人對著劉書記不住地喊：“他叫黃維文！他叫黃維文！他叫黃維文……”

二

縣委書記送來的患者，醫(yī)院很重視，專家們濟(jì)濟(jì)一堂，連夜會診，生怕她有個三長兩短。她的身子已不能動彈，但沒有哼一聲，表現(xiàn)得十分英勇。知道縣委書記已經(jīng)走了，她就閉上眼睛等天亮。那一把糊在縣委書記襯衣上的鮮血，足以讓縣委書記記住她，即使縣委書記不來，縣委書記的秘書也一定會來，只要縣委書記派專人來了，她的丈夫就有救了。

撞車的女人叫趙玉壺。

十年前，趙玉壺參加了林縣第一屆美女選拔賽，她以絕對優(yōu)勢坐穩(wěn)了林縣第一美女的位置，然后破例進(jìn)了文體局。不料，在各方媒體的吹捧下，她竟變傻了，居然在眾多高干子弟的圍攻下，愛上了整天追著云彩飛來飛去，再應(yīng)景地寫幾首愛情詩的黃維文。領(lǐng)結(jié)婚證時，晚報的記者還在對美女進(jìn)行跟蹤報道，全縣人民都想看一看美女是不是從外表到心靈都是美的。趙玉壺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就按下了紅手印，好像劊子手一刀砍下仇人的腦袋。可是，一走進(jìn)婚姻，林縣人就忘了她是美女，文體局也好像沒她這個人似的，可能只有造工資冊的會計沒忘了她。有一天，她在路上碰到那個曾跟蹤她拿結(jié)婚證的女記者，沒想到女記者居然不認(rèn)識她了，讓她傷感了好一陣子。從結(jié)婚生子，到老公爹含恨退位，再到丈夫充軍馬良，趙玉壺一直在想，要不是那幫記者跟蹤她，她也許不會跟黃維文結(jié)婚。在一個孤獨的夜晚，趙玉壺給自己當(dāng)初的選擇做了如下總結(jié)：嫁給愛情，就好比嫁給傻子，連個屁也撈不到。

黃維文生下來就是縣氣象局的家屬，因為他的父母都是氣象局的干部。他從氣象學(xué)校畢業(yè)后，理所當(dāng)然地進(jìn)了氣象局。十年來，他刻苦鉆研，發(fā)表的論文已有幾尺厚，成長為氣象局最年輕的氣象專家。即使是這樣，黃維文還是不幸的。因為父親的關(guān)系，他白白地?fù)斓搅嗽S多莫名其妙的敵人，現(xiàn)在的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都是他父親在位時差點兒被整死的人。黃維文在成長為專家后，就被打發(fā)到幾十公里以外的馬良山上看云彩。

黃維文給單位打了十幾次報告要求調(diào)回來，奇怪的是，他越是打報告，回來的希望越是渺茫。黃維文不服氣，他給縣委書記寫信、告狀，可是他那點兒撲騰翻不起水花。走投無路的黃維文咬破手指給縣委書記寫了血書，因為咬得太深，傷口發(fā)了炎，打了五天吊針。

黃維文是縣委書記的車接回來的，他坐在趙玉壺床邊，戴著眼鏡，玻璃片厚厚的，一圈套一圈，看著眼暈。本來，黃維文想對妻子說不該深更半夜在路上走，又不是有什么急事，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只是囁嚅著說：“我盡力了，還……寫了血書?！?/p>

趙玉壺懶得看他：“你寫的血書不頂個屁！”

整整一夜，兩個人再沒有一句話。天一亮，趙玉壺就感覺不到身子痛了。也許人在極度的盼望中是可以忘掉一切的，此時的她，眼巴巴地盼望著縣委書記或者他的使者。

八點鐘，太陽都已經(jīng)等不及了，在她的窗口照了一陣子就急不可耐地走了。她一陣傷感，難道敬愛的縣委書記連太陽那樣天然的溫暖也不給予她？趙玉壺悄悄地哭了一會兒，眼淚滑嫩嫩的，還沒流下來就摔沒了。醫(yī)生們又給她做了全身檢查，什么好藥都用上了。她緊閉著眼睛，像死了一樣。她恨不得她擺的這副死相，能嚇得醫(yī)生們大呼小叫，給縣委書記加重悔恨的砝碼。

她閉著眼睛等啊等啊，縣委書記不來看她，秘書也會來的，畢竟他撞了他的良民嘛。來一個和縣委書記最近的人，她那句話才能說出來。盼到下午兩點多，專家們起哄似的在一分鐘之內(nèi)把她圍得水泄不通，高檔儀器全推了上來。她聽出聲音不對勁，難道真的快死了？她嚇得睜大了眼睛，就在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珠子嚇得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的時候，縣委書記輕淺的腳步聲傳到她耳朵里。

她這時滴出來的淚水都是真的——疼痛突如其來?？h委書記一露面，她就有痛感了。

“你好些了嗎？”縣委書記問，“真是對不起你?！?/p>

趙玉壺癡癡地望著縣委書記。她本來想馬上把丈夫受迫害、寫血書的事說出來，可是當(dāng)縣委書記溫暖的目光注視她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說：“我叫趙玉壺?！?/p>

可惜，十年前的美女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了，縣委書記點點頭：“我記住了，你丈夫叫黃維文?！?/p>

縣委書記直起身，把他那只簽字算數(shù)的手拿出來，十分大方地遞給了手指上還有傷痕的黃維文。趙玉壺馬上淚如泉涌。對于他們來說，這次珍貴的握手，也許就是他們命運的轉(zhuǎn)折點。果然，縣委書記堅定地對秘書說：“用我的車送小黃回氣象局?！?/p>

趙玉壺閉上了眼睛，不知是痛得狠了，還是被那句專車送小黃的話陶醉了，她睫毛長長的，覆蓋著眼簾，只要劉書記的手輕輕一掀，便是一池春水蕩漾。趙玉壺依舊不失美女風(fēng)采，可是她不知道，縣委書記哪有心情掀門簾看春水呢？他后面的會議啊，匯報啊，市里下來的檢查團(tuán)啊，排得滿滿的，連三餐飯都是算著時間的。

縣委書記站在趙玉壺身邊僅僅短短的三分鐘，就說：“我要走了，我有空再來看你?！笨h委書記的聲音怎么這樣好聽呢？往日里，聽縣委書記在電視上做過許多次報告，趙玉壺聽得不耐煩，換臺，換臺，可這次，她卻深深地陶醉了。趙玉壺的眼睛頓時像拉了一把電燈線，啪地亮了，可是眼睛里面的清淚卻滾滾而下，好像在提醒著縣委書記——你還記得那支畫粉嗎？

縣委書記再一次握住了趙玉壺的手：“別哭，有什么困難可以來找我?！边@句話是縣委書記的承諾，趙玉壺的眼淚收住了。

縣委書記的車把黃維文送回氣象局。別小看這趟沒有縣委書記的車，這等于給黃維文身上纏滿了厚重的關(guān)系網(wǎng)，等于黃維文即將黃袍加身了。黃維文從縣委書記的車上下來，局里人有目共睹。反應(yīng)最快的是局長，他的嘴張了合上，合上了又張開，一共張合了五個回合，最后，局長義無反顧地握住了黃維文的手說：“局里正需要你，歡迎你回局??！”

黃維文真有恍如隔世之感，寫的血書沒起作用，但是老婆給領(lǐng)導(dǎo)撞一下，一切都變了。一個星期后，他就被從山上調(diào)回來，還安排了一個科長的職務(wù)。

三

趙玉壺的肋骨一遇到陰雨天便隱隱作痛，每一次疼痛都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起縣委書記。肋骨處留著一寸多長的傷痕，她出院回家后第一次洗澡時，是黃維文自告奮勇搓的背?？吹侥堑纻跁r，黃維文居然難過得哭了。趙玉壺對著鏡子看著那傷痕，丈夫傷心，她卻對著傷痕笑，很溫柔的，憧憬的，懷舊的。

黃維文說：“我恨不得把那個撞傷你的縣委書記一刀砍了?！?/p>

趙玉壺淡淡地回答：“不是我撞他一下，你寫一萬封血書都沒用。你要感謝縣委書記撞了我。多用點兒心當(dāng)好你的科長，別又讓人把你的位置算計了。”

趙玉壺說得句句在理。黃維文當(dāng)上科長沒幾天，就去省里開了一個氣象工作研討會，他自己搭公共汽車跑了一個來回，揣著一把小票在燈下一張一張地粘貼。趙玉壺說：“連車都沒的坐，你當(dāng)?shù)氖裁垂伲俊?/p>

黃維文低頭耷臉地回答：“剛上來怎么好意思開口要待遇？”

趙玉壺說：“你信不信，這次你不要，永遠(yuǎn)你都要不來了。你是不是又想寫血書？”

兩人沒有爭執(zhí)，黃維文不敢。

剛報完賬，還沒走進(jìn)自己的辦公室，局里又派黃維文下鄉(xiāng)去，為一個養(yǎng)殖區(qū)建一個小型氣象站。這一去就是三個月。黃維文三個月一次也沒有回家，比在馬良山那陣子刻苦多了。建完氣象站，局里又派他去離市區(qū)一百多公里外的五分村蹲點扶貧，幫助五分村的農(nóng)民種紅菜苔;蹲點回來，局里再次派他去另一個山上的氣象觀測站整頓，因為這個氣象站報來的氣象信息太離譜。趙玉壺憤恨地說：“你就是一個冤大頭！他們故意把你從人民群眾中分離出去，你拉不起關(guān)系網(wǎng)，你就死定了！”

從擔(dān)任科長到現(xiàn)在，黃維文一共在專配的辦公室里坐過三個小時，局里的一杯茶他都沒有喝過。更讓人生氣的是，局里新近搞了一次干部競聘上崗，退休的老科長們都坐在主席臺上打分，可黃維文卻被宣布不能當(dāng)評委，理由也氣死人，說是他太忙了，不要他分心。黃維文充其量只是個補(bǔ)漏洞的工程技術(shù)人員，甚至局里沒有人敢開口叫他黃科長。過春節(jié)發(fā)年貨，科級以上干部們都是辦公室派人送到家，只有黃維文自己扛著五十斤大米滿頭大汗地爬樓梯。

趙玉壺氣得兩天沒吃飯。黃維文生怕趙玉壺餓壞了，一天催八次。趙玉壺說：“你快出去，我不想看見你，你就知道吃！你的骨頭都被人啃了?！?/p>

趙玉壺特別希望下雨。陰天時，她就犯痛了。她真的好喜歡痛，痛的時候，她就回到那個被撞的晚上，她盤進(jìn)縣委書記的手臂里打秋千，真是痛并快樂著。

趁黃維文不在家的時候，她想給縣委書記打電話。她和縣委書記應(yīng)該是老關(guān)系了，這樣的局面也只能縣委書記幫助他們。

撥打縣委書記電話的前一刻，趙玉壺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后又跑到鏡子前照了照，涂好了口紅，描好了眉毛，最后還換上了一件新買的衣服，好像她的電話機(jī)是放電影用的，她一拿起來，縣委書記就會看到她。

趙玉壺對著鏡子看著那傷痕，丈夫傷心，她卻對著傷痕笑

電話通了。這是上天給趙玉壺的機(jī)遇，是趙玉壺用肋骨換來的。電話每響一下，趙玉壺都要打一個激靈。電話響了幾聲后，里面一個聲音在——“喂！”

趙玉壺凝神定氣地說：“我是趙玉壺。”

電話那邊明顯地頓了一下。

“我是趙玉壺?！?/p>

一陣短而急的沉默后，電話那邊說：“這是縣委，你打錯了?！?h3>四

黃維文的腳踏進(jìn)氣象局時，的確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好好干，絕不像父親那樣爭權(quán)奪利，把活人往死里整?？墒鞘屡c愿違，你不想斗，并不能說明你就是好人，人家看你依然是不折不扣的胡漢三、南霸天，隨時隨地要革了你的命。有些人眼里是沒有好人的，再好的人，他都能找出壞來。黃維文看看云霧翻滾，寫寫愛情詩，都是可以打到九十九分的，但在官場上他是個傻子。

他不想做個四處流浪的科長，他想把自己決心做個好人的忠心表出來，向父親曾經(jīng)的仇人、如今的頂頭上司表達(dá)出來。他深夜里從鄉(xiāng)下趕回來。之所以選擇在深夜里，是因為他想用實際行動證明他的忠誠。

夜里十點半，鄉(xiāng)下的黃土路上一條狗都沒有。黃維文騎著借來的二八自行車，顛簸在鄉(xiāng)間土路上。雨絲飄起來，他的頭發(fā)濕了，衣服濕了，風(fēng)一吹冷颼颼的。他不是感覺特別冷，因為他身體里的那顆心是熱的，熱量輻射到全身的每根神經(jīng)。

路上很滑。他過關(guān)壩口摔了一跤，過五道閘摔了一跤，過華容溝摔了一跤。摔第三跤時，他光榮負(fù)傷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破石碾子碰傷了他的臉。他摸了一把，有血，但相比趙玉壺肋骨上的傷口，這是微不足道的。這不影響他持續(xù)地?zé)嵫序v。他要在凌晨一點準(zhǔn)時按響局長家的門鈴。

天上繼續(xù)下著雨，臉上繼續(xù)流著血。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他要跟局長說句真心話，把心交給局長，化解多年來的仇恨。

路燈漸漸多起來，黃維文終于騎進(jìn)市區(qū)了。每棟樓里都是黑的。黃維文暗想，當(dāng)他敲響局長家門的時候，當(dāng)局長看到他滿臉鮮血的時候，當(dāng)他向局長表忠心的時候，局長一定會感動。

黃維文的手按響了門鈴。防盜門擋住了視線，他看不到里面的情況，只能憑空想象。此時此刻，局長聽見鈴聲了，拉亮了燈，起了床。他站在門口突然想，他不該空著手來，要是買一籃鮮花，或者提一籃水果都要好一點兒?？赊D(zhuǎn)念又想，世界上有什么比一顆真摯的心更好的呢？他現(xiàn)在捧著一顆心啊，這禮物難道還不珍貴嗎？

想著的瞬間，他聽見里面的動靜。局長家里沒養(yǎng)狗，那一定是人在活動。為了迎接從貓眼里探測他的眼珠子，黃維文整整衣領(lǐng)。沒問題的，他是捧著一顆心來的。

門開了。局長穿著橫條睡衣，睡眼惺忪，下巴上那顆痣上的兩根毛像蝦米的胡須。局長一點兒不像壞人，倒有點兒像逗樂的小丑。黃維文說：“局長，深夜來訪打擾了。我很早就想來的，想跟局長交交心?！?/p>

局長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這么晚，你一定有急事。看你，臉上還有血，誰打你了，局里給你撐腰?！?/p>

黃維文的眼淚差點兒涌出來，怎么事先沒發(fā)現(xiàn)他是這么好的局長??！黃維文說：“沒有。我只是想跟你……局長，說一句話?！?/p>

“到我家里什么都可以說，我們是同事嘛，別說一句話，一萬句都行?！?/p>

“局長，我今天來是表忠心的。我想和局長站在同一個戰(zhàn)壕，齊心協(xié)力把氣象局的工作搞上去?！?/p>

局長笑了笑：“你深更半夜來我家就是為了說這句話呀！小黃，你是個好同志，局里對你評價都很好?！?/p>

黃維文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好像卸下千斤重?fù)?dān)?！熬珠L，您睡吧，我要說的就那句話，我走了。”走到門口，黃維文又回過頭，“局長，今后我一定按您的指示辦，您看我的行動吧！”

局長又笑了，親切地問：“你父親還好吧？代我向他老人家問個好。”

黃維文真佩服局長，幸虧自己來了，一句話就化解了局長和父親多年的仇恨。看來，人與人的交往就是要真誠，退一步海闊天空！黃維文說：“我父親很好，我一定轉(zhuǎn)達(dá)您的問候?！?/p>

局長笑得更慈祥了：“你工作很努力。劉書記問過幾次你的情況，經(jīng)常上劉書記家去嗎？”

黃維文老老實實地說：“一次都沒有去過。那次是劉書記的車撞了玉壺，要不然我們怎么可能認(rèn)識劉書記呢？”

局長打開門：“小黃，快回家吧，別讓玉壺等久了。有你這樣的左膀右臂真是我的福氣??！”

局長的最后一句話把黃維文化成了一陣風(fēng)，他用東風(fēng)八級的速度往家里刮。他心情太好了。他的境遇就快發(fā)生改變了，只要局長放他一條生路，他就再也不是受氣包了。

黃維文深夜回家把趙玉壺嚇了一跳。“你臉上有血，打架了？”

“我是騎自行車回來的，我騎了三個小時的自行車，我去局長家里了?！?/p>

趙玉壺驚得張大嘴：“打燈籠上廁所，找屎（死）啊你！深更半夜的，他一定以為是紀(jì)委揪他去‘雙規(guī)的?！?/p>

黃維文說了實話：“我跟他說了，我要聽他的話。”

趙玉壺一屁股坐在地上，說：“你這輩子只配寫血書，寫了也沒人看?！?/p>

黃維文可沒有這么多想法，他想至少他可以不用到處奔波了。

天大亮。黃維文神氣活現(xiàn)地進(jìn)了辦公室，他要以全新的形象出現(xiàn)在局長面前，他要局長撐腰，要不然他這個科長連辦事員都不如。

和他想的一樣，局長第一次走進(jìn)他的辦公室。局長說：“你進(jìn)機(jī)關(guān)時間不長，先熟悉一下，暫時把計劃生育這一塊工作交給你，有什么意見？”

黃維文想，太好了，從此可以坐下來安靜地讀詩了。

半個小時后，他拿到了一些計劃生育工作的材料，看了看，沒什么他感興趣的，就捧起一本書讀起來，一邊讀一邊想，機(jī)關(guān)真好，辦公室大大的，開水熱熱的，茶葉濃濃的，時光靜靜的。黃維文的心也懶懶的。

五

那次打電話，對于趙玉壺來說簡直就是下了一次油鍋，她從油鍋里爬出來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

她只得寬慰自己，好在，他和她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好在，縣委書記天天都出現(xiàn)在電視上。她迷上了電視新聞，對林縣新聞更是愛得不行，一天播四次，次次不落，如果一次沒見到縣委書記，心里就像有蟲子咬。

可惜，劉書記并不知情。他一年前撞倒的那個女人，早就從他的大腦儲存器里丟掉了。劉書記撞過一個美麗的女人，后來他彌補(bǔ)了她，他便把她忘了。

電視機(jī)里一旦響起林縣新聞固定的音樂，趙玉壺的視覺神經(jīng)就會全部集中在電視畫面上。她覺得，這是她每天最幸福的時光?？h委書記坐在話筒前，正接受著記者的專訪?？h委書記還是那么俊朗，趙玉壺每次都看得癡，癡得像個精神病人。

趙玉壺關(guān)心起政治來了。她自費訂黨報，從中央級的，到省級的，再到市級的。她認(rèn)真讀報，分析局勢，關(guān)注領(lǐng)導(dǎo)人的升遷和調(diào)動。省里開兩會，她每天按時收看新聞，一點兒風(fēng)吹草動，她馬上想到縣委劉書記。終于，有一天晚上，趙玉壺看到了劉書記的任職公示。劉書記要當(dāng)副市長了，他要離開林縣了，他要走了。

這一刻，趙玉壺心如刀絞，好像劉書記背叛了她。他要走了，她都不知道;她每天研究政治，都沒有研究出劉書記要走了，要當(dāng)更大的官了。心絞過后，她的眼淚便不可抑制地流出來，他為什么要走了呢？她怎么能忍受再也沒有劉書記的日子？

趙玉壺經(jīng)過一夜的深思熟慮，做出了決定。她要英雄無畏地，粉身碎骨地，癡心妄想地，第二次撞向縣委書記的車。為自己，當(dāng)然，也是為了黃維文。

六

午夜，林縣的北京大道上一個人也沒有。趙玉壺跟蹤了劉書記很久，終于逮到了這個機(jī)會，縣委書記一個人開著車向北京大道駛來。

如果說第一次撞車是為血書生氣的話，那么這次撞車簡直就是為愛人憤怒了。她早想好了，如果撞輕了，一點兒小傷，縣委書記還是會很快忘了她。趙玉壺想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把縣委書記的車撞個稀巴爛。如果把自己撞殘了，劉書記的副市長就飛了，他將在林縣陪著她;如果把自己撞死了，那么，在每年清明節(jié)時，也許他會給自己送上一把鮮花，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懷念她……

上次撞人的那個地段，一個人也沒有，連幾棵小樹都被交警砍掉了。趙玉壺躲藏的地方光禿禿的。她耐心地等著。一個有心，一個無意，即使砍光了全世界的樹，還是會撞上的。她早下了死在縣委書記手里的決心，那縣委書記便很難躲得過了。

半夜，劉書記結(jié)束工作，習(xí)慣開著車在沒有行人的林縣轉(zhuǎn)上一圈，清理一下思緒，也為一天的疲憊減壓。不知不覺中，劉書記駛上了北京大道;不知不覺中，天上的星星都亮晶晶的;不知不覺中，他以為眼睛花了，一個女人從他眼前飛了出去，接著，砰的一聲，仿佛雞蛋碰了石頭，雞蛋就地碎了。

去年的此時此地，真的像夢一樣重現(xiàn)了。劉書記的腦海里突然就冒出了那個美麗而哀怨的女人——趙玉壺。他猛踩住剎車。果然，一個女人躺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劉書記急忙推開車門，午夜的星星全體一起閃爍著，還有林縣的燈光也那么耀眼。

“你是縣委劉書記，我認(rèn)得你。”

劉書記把趙玉壺扶起來。趙玉壺把臉對著燈光，那昏暗的燈光把一切都照得明明白白。劉書記問：“撞得狠嗎？我打電話叫救護(hù)車。”

“不要報警，是我故意撞你的?！?/p>

這句話劉書記是記得的。他為官許多年，一個美麗的女人那句為了他可以赴湯蹈火的話他記得很清楚。他把趙玉壺的頭放在自己的臂彎里。有幾滴血滲出來，從她的頭上一絲絲地往下流。劉書記連忙拿出一包紙巾，輕輕地為她擦。

趙玉壺的頭靠在縣委書記的臂彎里，她眼睛緊閉著，期望這個世界此時就靜止了，地球再也不要轉(zhuǎn)動了，她以生命為代價的幸福不能太短暫了。

劉書記為她擦去血跡的同時也突然想起來：“你愛人叫黃維文?！?/p>

趙玉壺倏地睜開了眼，滿是幸福的淚花亂灑：“你還記得我嗎？我叫趙玉壺?！?/p>

“對不起，我又撞到你了。”

趙玉壺的眼淚靜止了，她望著縣委書記，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如此放肆地看縣委書記的長相?？h委書記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甚至他的臉上油亮油亮的，按照科學(xué)的解釋，那些油光光的地方是螨蟲的樂園?？h委書記的嘴好大啊，嘴唇很厚，像玩偶似的?？墒郎系氖虑榫褪枪?，縣委書記看上去這么丑，趙玉壺卻看不厭，甚至都忘了傷痛。

“我不痛的，真的，你不要報警?！?

“那怎么行？我撞了你，我擔(dān)責(zé)任。”

縣委書記一錘定音，趙玉壺不能反駁。這也是一個強(qiáng)者才能做到的。于是，趙玉壺抱緊了縣委書記，把清汪汪的淚水們，成群結(jié)隊地灑在縣委書記的手臂上。

弱小天生是為了給強(qiáng)大做陪襯的。劉書記抽出一只手，掏出手機(jī)報警，趙玉壺輕輕按住縣委書記的手?？墒?，劉書記覺得這個動作有曖昧之嫌，他放下了趙玉壺：“你在地上躺一下，馬上就會來救護(hù)車。”

幸運得很，趙玉壺只受了點兒皮外傷，頭上出了血。但劉書記執(zhí)意要把她送到醫(yī)院去。劉書記說：“看來我們有緣分，兩次都撞到你。這么晚了，為什么一個人在路上走？”

趙玉壺說得含糊：“家里不太平?！?/p>

劉書記并不想知道什么事情不太平，就說：“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嘛?！?/p>

“他……”趙玉壺指的是黃維文，“他郁悶……”

趙玉壺研究過了，跟領(lǐng)導(dǎo)講話點到即止，不用說得過分明白，更不能提要求。她的淚水便滾滾而下，跟一個從古墓里剛挖出來的千年怨婦似的。劉書記是過來人，男人走到官路上來，越走越窄，越走越苦，當(dāng)往前走的人越來越少時，斗爭就會越來越激烈。郁悶算什么？真是小男人。

劉書記說：“你勸勸他，想開點兒，要有一顆平常心，什么都好了?！?/p>

劉書記這樣勸別人，可是他的妻子卻從來沒這樣勸過他。她把復(fù)雜的官場，簡單地化為幾個阿拉伯?dāng)?shù)字，一號，二號，三號……她每天掐著指頭算，前面還有幾個碉堡，炸掉幾個碉堡，攻下幾個高地，她計算的標(biāo)準(zhǔn)和道瓊斯指數(shù)正好相反，下跌代表盈利，上升代表虧損。這樣的女人算是世上少有。

趙玉壺說：“他不喜歡搬弄是非，可不搬弄就弄不來群眾關(guān)系，哪個領(lǐng)導(dǎo)不是利用群眾整人攬權(quán)？”

劉書記這下明白了，兩次撞了同一個人絕非偶然。從政為官的人，哪個沒有這樣的苦惱，他開始同情起面前的女人來。她長得這么漂亮，卻找了個窩囊廢做丈夫，受了兩次皮肉之苦，竟是為了給丈夫換官做，這樣的女人也是世上少有。

七

趙玉壺光榮負(fù)傷后，在醫(yī)院里躺了七七四十九天。她是個令人羨慕的病號，醫(yī)院里動用了最好的醫(yī)生輪流給她檢查，她自己也因為是醫(yī)院里的特保病人，走路都趾高氣揚的。尤其是見到了縣委書記的愛人曾紅秀后，她特別高興。曾紅秀給她送來了雞湯。

曾紅秀顯然比趙玉壺遜色多了，不管是成色還是五官，跟一號美女相比就是鳳凰和烏雞。一號男人配不上一號美女，這世上就有這樣的事叫趙玉壺窩火。從她住進(jìn)醫(yī)院小病大養(yǎng)算起，劉書記一次也沒來看她?？h委書記的火眼金睛早就發(fā)現(xiàn)了撞車的貓兒膩，但他還是想幫助她，劉書記認(rèn)為拿命換丈夫前途的女人是很偉大的。

一個月后，縣委組織部對黃維文進(jìn)行了考察，在群眾中搞了一次測評。黃維文是個老實人，老實人總是弱者，是同情的對象，加上他又是一個冤大頭，群眾好像特別樂意看到領(lǐng)導(dǎo)班子里面有斗爭，所以黃維文的得票最高，公示時也沒有一星半點兒的反對意見。他順利地坐上了氣象局副局長的位置。

只有縣委書記知道，這個副局長的位子是一個女人用深情的愛、英勇就義的犧牲精神換來的。

走上領(lǐng)導(dǎo)崗位對于黃維文來說真是措手不及，卻把黃維文的老父親喜得住進(jìn)了醫(yī)院。老父親一邊打著吊瓶，一邊對兒子講著苦大仇深的往事，又把自己的治局心得講給兒子聽。黃維文一上任就對自己分管的部門進(jìn)行大調(diào)整，又調(diào)整了幾個氣象站的班子，頗有點兒像胡漢三又回來了的感覺。這些都是他老父親要他做的。父親的用意很明顯，先把過去那些不齊心協(xié)力的人換去喝西北風(fēng)，再用一批自己的人掌握實權(quán)，再培養(yǎng)一批新人作后盾。父親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黃維文對當(dāng)副局長沒什么興趣。

沒多久，局里就有人寫信告狀了。罪狀都是無中生有的，說什么何年何月，黃維文嫖娼被抓過，說什么黃維文侵占了多少國家錢財，還有說什么黃維文搞了某某女科長……紀(jì)委的人來一次，黃維文就沮喪一次。

黃維文問趙玉壺：“為什么這么多人告我？我什么壞事也沒做過?！?/p>

趙玉壺?fù)u頭：“你憑什么認(rèn)定告你的是一群人？”

黃維文也想不出理由，但是他特別害怕把人得罪了，這些人又去告他。沒多久，他就落得了老好人的名聲，這名聲是伴著他分管的工作一路下降而來的。由此，告狀的人更加猖獗。

趙玉壺做夢都想丈夫有出息，如今她奮不顧身為丈夫換回了功名利祿，想不到丈夫坐上副局長的位子后，變成了一個發(fā)酵過的面人，更找不出一點兒縣委書記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成功男人的味道。她生氣，為什么劉書記就那么有男人味，而自己的丈夫就沒有呢？

她守著電視新聞，在縣委書記又一次在省臺接受女記者采訪時，她找到了答案——男人味體現(xiàn)在崇拜、跟隨他的人越多，男人味就越多，反之就越少。

趙玉壺出主意，讓黃維文去找縣委書記討經(jīng)驗，她可以陪著他一起去——趙玉壺也有趙玉壺的煩惱，縣委書記誓死也不接她的電話。

她玩的把戲，縣委書記都清楚，她達(dá)到讓丈夫做副局長的目的后，縣委書記便決定不再理她，因為，公示后，劉書記就等著一紙召喚，走馬上任副市長。他才四十九歲，他要做市級一號男人。

八

黃維文的確去找過縣委書記?？梢哉f，在林縣，只有黃維文是沒有套過縣委書記近乎的一把手，所以，黃維文走進(jìn)縣委書記的辦公室時，就像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粗趯γ娴狞S維文，劉書記就想，這個男人真是有福氣，娶了多好的一個老婆，連命都不要了，去給老公謀一個官位?？墒?，黃維文一開口，劉書記就有大倒胃口的感覺，因為黃維文期期艾艾的語氣只說明一件事——他干不下去了。

劉書記望著黃維文，那居高臨下的親切，讓黃維文連頭也不敢抬?？h委書記對著他笑，他也怕?？h委書記說，不要急，要有信心，縣委縣政府都相信你。黃維文還是堅決不抬頭，好像不討回一張秘方就誓不為人。劉書記馬上要召開一個見面會，時間不多了，也是因為可憐他，終于，在官場上馳騁十幾年的縣委書記破天荒地說：“你可以從氣象站入手，這是你最熟悉的工作，走外圍包圍全局的路，用鄉(xiāng)村包圍城市?！?

黃維文好像坐了好長時間的悶罐車，在他快要悶死時，縣委書記給他鑿開了一扇窗子，讓他起死回生。黃維文把縣委書記說過的話牢牢地記著，等回到家再細(xì)細(xì)地消化。從縣委出來，他就直接回了家。他要給趙玉壺一個說法。推開門，趙玉壺從他臉上一眼看出，他見到縣委書記了。趙玉壺一把抓住了黃維文的手：“他和你握手了？”

黃維文點頭。趙玉壺便捧起黃維文的手，左看右看。她把黃維文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感受著縣委書記的體息，不能自抑地興奮。黃維文學(xué)著縣委書記的話：“縣委縣政府都相信你，不要急，要有信心?！?/p>

趙玉壺把黃維文的手攥著，久久不愿松開。

漫長的半個月過后，黃維文按照縣委書記定下的戰(zhàn)略方針上了馬良山。

他首先狠抓了幾個氣象站，這是他最熟悉的、最拿手的，他走了從外圍攻占全局，從鄉(xiāng)村包圍城市的道路。他日里夜里蹲在氣象站，從來沒有這么踏實過，那些仇恨也跟著淡忘了。后來他發(fā)現(xiàn)，只要他不記仇，群眾比他忘得還快。他便又悟出了一個道理，仇人都是一伙的，要瓦解他們，給他們其中一些人一些好處，讓群眾自己斗起來，才能向他靠攏。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使他很快擺平了許多過去擺不平的事情。他想把這個體會找個時間匯報給縣委書記，可劉書記說自己太忙，叫他有體會就去縣委組織部談一談，如果是好的經(jīng)驗可以推廣。

這也算作閉門羹吧。黃維文剛剛建起來的信心又消沉下去了。

工作沒勁了，那些想奪權(quán)的人便又趁火打劫，黃維文分管的氣象站出事了。五個工作人員，三個嫖娼，關(guān)在派出所，讓他帶一萬五千元去領(lǐng)人。這件事情還沒完，局里的辦公樓又在一夜之間被偷了個干凈。

九

劉書記的公示掛了許多天。勤奮、公道、正派、年富力強(qiáng)、群眾信賴、呼聲極高的劉書記正全力以赴為林縣的經(jīng)濟(jì)發(fā)展嘔心瀝血地工作著。國企改革如火如荼，林縣鋼鐵廠上千工人買斷工齡，這一艱巨的工作由劉書記親自抓;引進(jìn)外資數(shù)億建一個生物醫(yī)藥工業(yè)園，劉書記三次帶隊出省招商;為落實政策，劉書記帶著工作組在鄉(xiāng)下住了兩個月，搞社會調(diào)查;最讓林縣人民感動的是，長江洪水泛濫時，劉書記帶著黨員組成的抗洪搶險隊沖在最前面，直到累倒在江堤上……

公示到期，市委不僅沒有接到一個群眾舉報，反而不斷有各行各業(yè)的群眾寫信給市委，懇求把人民的好書記留在林縣。

但這一切趙玉壺都不知道，她所有的研究只剩下一個成果，她要讓劉書記知道，林縣的一號美女深深地愛著他，只要他知道她便滿足了。

縣委書記接過她一個電話，從此就知道了這個號碼，再也不接了。趙玉壺恨死了電信局的來電顯示，如果沒有來電顯示，至少她可以聽見縣委書記的聲音。其實她不想要求什么，只是想讓他知道而已，知道以后他們還是各過各的。為什么和縣委書記發(fā)展像友誼這樣的關(guān)系，也比登天還難呢？

縣委書記到北京參加全國經(jīng)濟(jì)論壇去了。這可能是劉書記在林縣主持的最后一項工作，開完這個論壇會，他就要離開林縣了。外界有許多這樣的傳聞，這些傳聞讓趙玉壺坐臥不寧。趙玉壺也安慰自己，畢竟是傳聞，但是，黃維文對她說：“也不知怎么搞的，每次這樣的傳聞最后都兌了現(xiàn)?！?/p>

這是趙玉壺唯一一次沒有反駁。

十

找不到縣委書記的去向，趙玉壺憤怒了。

她把氣撒向黃維文，可黃維文對縣委書記的行蹤根本就摸不著頭腦。外界傳聞連新來的縣委書記姓甚名誰都弄清楚了，也就是說，劉書記一走，黃維文的后臺就倒了。雖然劉書記是高升了，但副市長還會操心一個小小的氣象局副局長的命運嗎？再撞車，會把她趙玉壺撞死的。

黃維文感覺有許多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自從他當(dāng)了副局長，他先前的優(yōu)勢在一天之內(nèi)全失去了，感覺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在全市官員紛紛謀劃前程的關(guān)鍵時刻，黃維文天天去縣委打探劉書記的消息，他想親口對劉書記說他干不了，他覺得現(xiàn)在的日子還不如在馬良山看云彩自在，至少那時候還有心情寫詩。他要辭職，他想用辭職這種形式表現(xiàn)他的男人氣概，他不要縣委書記的可憐，哪怕再用鮮血寫一封辭職書。

等到第五天，劉書記終于回來了。

趙玉壺在第一時間奮不顧身地沖向了縣委。沒有一個人認(rèn)識她，她從電梯里鉆出來就直奔縣委書記的辦公室，直接推開了辦公室的門，然后，她的眼淚流得像河水。

劉書記手里的事情多得不得了。他是提升了，又不是犯了錯誤，所以找他的人比以前更多了，尤其是兄弟縣的領(lǐng)導(dǎo)們，一個接著一個。但劉書記顧不上這些，他心里牽掛著他手頭還沒做完的、沒做好的工作。他去剛剛改制的企業(yè)看望改變了身份的職工們;之后，又去了縣里新建的老年公寓，和老人們合影，站在老人們的身后，像老人們自家的兒子一樣;之后，他又去看望了由他資助上學(xué)的貧困家庭的孩子，孩子天使一樣地飛出來，叫他“政府爸爸”。劉書記說：“好好讀書，‘政府爸爸供你上大學(xué)?！?/p>

劉書記還準(zhǔn)備去幾個大型企業(yè)走一走，同時也是向這些與他并肩戰(zhàn)斗多年的同志話別，感謝多年來同志們對他的支持和幫助。如果說劉書記也忘事的話，那就是他把黃維文和趙玉壺兩個人忘了。

趙玉壺沖進(jìn)來時，劉書記覺得這個激動不已的女人很眼熟，可他一時想不起來。趙玉壺站在他面前不住地流淚，眼淚嘩嘩啦啦的，恨不得流出一條淚河，把縣委書記活活淹死。

劉書記說：“有什么話都可以講，你不要哭?！?/p>

“你這就不認(rèn)識我了？”趙玉壺哭著說，“你這就不認(rèn)識我了？我就讓你那么快忘記了？”

劉書記馬上想了起來，這是他撞過的那個美女。他連忙叫秘書進(jìn)來，可是趙玉壺把門反鎖上了。

“你不要叫人，我只想跟你說一句話，別忘了，你撞傷過我兩次！”

趙玉壺輕聲啜泣，她以為這是最能打動人心的哭聲。可是劉書記巋然不動。劉書記的知覺在一點點地恢復(fù)過來，他腦海里迅速做出了反應(yīng)，她有??？兩次撞車都是因為她發(fā)了神經(jīng)病？劉書記馬上勸自己改變這樣的想法，這對一個美麗的女人來說是殘忍的。

“你丈夫叫黃維文?！?/p>

“他叫什么都不重要?！?/p>

“那你說什么才是重要的，只要我能幫你的，我一定盡力?！?/p>

趙玉壺哭得更傷心了，心肝都掉了似的：“黃維文他干不下去了。他……”她打住，那個男人怎么說得出口？頓了下，又說，“劉書記，我天天在電視上看你，天天看，天天看……你寬懷，瀟灑，有萬人景仰……”

話音未落，劉書記松了一口氣，大不了是個求愛者。這樣的人，他不曉得遇到過多少。在他擔(dān)任縣委書記期間，從各種各樣女人嘴里聽到的仰慕他的話可以用火車?yán)?。被人愛著?dāng)然是幸福的，但如果自己不是縣委書記，哪會有那么多女人癡情于你呢？

劉書記暈了幾秒鐘，很快清醒過來，說：“小趙，我有家庭，也很幸福，請你自重?！闭f著，站起來給趙玉壺開門，“回去吧，回去好好過日子?！闭Z氣不容置疑。

趙玉壺執(zhí)意地坐著，劉書記執(zhí)意地打開了門?！靶≮w，你回去吧。別哭了，黃維文的事情我考慮一下，實在不行，再把他的那個班子調(diào)整一下，以利于他工作?！?/p>

趙玉壺突然止住了哭：“他要辭職……”

劉書記一愣。拿命給丈夫換官做，再加一場愛情秀，秀了還來一場苦肉計，有點兒過分了。他嚴(yán)肅地說：“回去吧，不然秘書處會叫保安的?！?/p>

劉書記對趙玉壺的態(tài)度算好的，因為他一直都認(rèn)為，這個用生命為丈夫換官做的女人——盡管這么做他并不贊同——是不應(yīng)該受到傷害的。

趙玉壺停下哭聲，盯著劉書記，最后小心翼翼地問：“我撞了你兩次，你都不記得我嗎？”

劉書記說：“記得，記得。我現(xiàn)在忙得很，改日再談好不好？”

其實，哪里有改日呢？劉書記等著那張文書一下，拍拍屁股就走人?？墒?，趙玉壺卻把這當(dāng)成了劉書記的承諾，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縣委。

劉書記坐下來發(fā)了陣呆。優(yōu)秀的男人是女人的靶子，女人整天都在瞄準(zhǔn)，搞不好就會中槍。劉書記摸摸自己的胸膛，沒有破窟窿。他趕緊給市委組織部的熟人打了一個電話，故意詢問訂黨刊的事，很快他打聽到，最多三天，他的任職批文就下了。

這種關(guān)鍵時刻，千萬不能出事。于是，劉書記做出決定——遠(yuǎn)離趙玉壺這個瘋狂的女人，最好永遠(yuǎn)都不要見到她。

十一

劉書記的妻子已經(jīng)開始接受親朋好友的祝賀，她的笑容怎么都掩不住，明明白白地掛在臉上，就像市委組織部的任職批文，很權(quán)威的。那幾個晚上，劉書記幾乎足不出戶，妻子千千萬萬地叮囑他，千萬連只螞蟻也不要碰了。他靜靜地等著，等著命運的又一次轉(zhuǎn)折。等待的過程是焦心的，等待的夜晚也格外漫長。兩個人都睡不著，劉書記便開著車，兩個人一起在寂靜的林縣城里兜風(fēng)。

劉書記正在等待的時候，趙玉壺正在憧憬?？h委書記親口說過的，改時間再和她談一談。改時間又是什么時候呢？縣委書記會和她談什么呢？為了縣委書記的“談一談”，她專門去買了新衣服，等待的時光里，她不斷地試衣服，一件又一件，在鏡子前照了又照。家里的電話成了她眼里的貴賓，她每天擦拭，像母親守候著嬰兒那樣全心全意。她用寶貴的生命丈量著，縣委書記的那一席話離她有多遠(yuǎn)。

等了整整一天，對于趙玉壺就像一年那么長，她實在不能忍受。她打開電視機(jī)，守著林縣新聞。新聞里找不到劉書記，找不到，她就煩得要死。她沒有用一秒鐘去想過睡在她身邊的黃維文，更想不到黃維文做出的驚天之舉——用鮮血寫了一份辭職書，海報一樣張貼在氣象局大門口，引得萬人矚目。從這一刻起，全氣象局的人都叫他“黃血書”。

黃維文辭職的理由說得明明白白，他干不了。趙玉壺聽說之后硬是不信，跑到氣象局去看，結(jié)果在海報前噎了足足兩分鐘，差點兒憋死。

黃維文已經(jīng)收拾好了他的東西，準(zhǔn)備重返馬良山。官場上就這樣，你坐在位子上不走，人們會罵你;你主動讓位，還是罵你——只要做官，就注定了要挨罵。

趙玉壺等了黃維文很長時間，等他回來，她要親手給他一個耳光，不，一個不解恨，至少要八個，這個數(shù)字吉利。趙玉壺等著打他耳光的時候咬牙切齒。可是，到了夜里十點，黃維文還沒有回來。

趙玉壺對黃維文是了解的，他膽小，不會見義勇為;他自卑，不會嫖娼嫖妓。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躲在某個角落里，偷偷地流淚，寫幾行凄涼的詩而已。趙玉壺等，等到月亮滿滿地掛在中天，又等到月亮悄悄地西行，她暗暗地把八個耳光翻了一倍，每過一個時辰，就又翻一倍。凌晨一點時，她留給黃維文的耳光已經(jīng)翻到了六十四個。

下半夜，黃維文還沒回來，可是趙玉壺非常想打他的耳光。趁著月光，她在林縣的大街小巷找。找了幾條街，沒見黃維文的影子。路過花圈店時，她突然想，也許軟弱可欺的黃維文跳河自殺了。一想到黃維文可能死了，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如果丈夫死了，那就是被她逼死的。這個時候，她有了一點兒覺悟。是她要得太多，要精品男人、極品男人，可是這樣的男人數(shù)量太少，不能克隆，不能人工繁殖。但是她的覺悟沒超過一分鐘，又發(fā)現(xiàn)自己覺悟錯了。男人是驢子是馬，天生是被人趕被人騎的，她不過是趕著他走了一段路。是誰趕著縣委書記？為什么他能走那么遠(yuǎn)的路，而黃維文就不行呢？

趙玉壺走過她兩次撞車的地方。這里已經(jīng)種下了一片草，綠油油的，她曾經(jīng)在這里灑下了鮮血，為了丈夫的前程，她的鮮血默默地浸潤了這片土地。她走到她兩次流血的地方，站住了，整裝，低頭，默哀三分鐘。默哀后她的心情明顯要好了很多，然后她再往前走。想起了兩次撞車，讓她有機(jī)會靠在縣委書記的肩膀上，那種幸福感雖然十分滄桑，但也很自豪。

趙玉壺順著廣場找了一路。從前，黃維文就是在這里曬著太陽寫愛情詩，那些詩文全是寫給趙玉壺的。轉(zhuǎn)了幾圈，一無所獲，趙玉壺又轉(zhuǎn)回了她撞車的地方，又一次為自己悲壯的行為默哀。她這樣做感覺有無限的樂趣，因為她倒在了縣委書記懷里。林縣那么多女人，除了法律規(guī)定的那個，只有她倒進(jìn)了縣委書記懷里。她離他的心只有幾根肋骨的距離，她無數(shù)次地想象他心跳的聲音，幸福的電流打得她渾身顫抖。

默哀至兩分鐘時，她突然發(fā)現(xiàn)馬路對面走來了一個低頭耷臉的人，這無精打采的樣子很像黃維文，她便舉著巴掌向他跑了過去。只是，她的思維還停留在縣委書記懷里，所以跑過去的時候什么都沒看到。

路燈在那一刻熄了。她感到身后砰地一響，像是一塊巨大的石頭砸向雞蛋的聲音。雞蛋義無反顧地破了，蛋黃蛋清之類的濺了開去，像畫家的巧手隨意潑出的一幅山水畫。接著她飄了起來，飄起來之后她還是有知覺的，她下意識地看了車號——尾號001，車型奧迪A6。這是縣委書記的車。

林縣，午夜，北京大道。多么浪漫的時刻啊！如果這時車停下來，她便可以第三次躺在縣委書記懷里?？墒?，車還在跑，好像沒感覺到雞蛋破了，沒看見那幅精美的山水畫。車，沒有要剎住的意思，反而跑得更歡。自己的身體飄起來的時候，趙玉壺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車?yán)镒鵀蹼u一樣的女人和縣委書記這個她無限向往的極品男人。剎那間，她對他們驚恐的臉笑了一笑。這次，她真的被縣委書記撞了。

趙玉壺箭一樣飛出去十五米遠(yuǎn)的樣子，從從容容地沿著拋物線的軌跡落下來，然后她奮力抬起頭。在她奔赴死亡的最后關(guān)頭，她看得清清楚楚，縣委書記手足無措的驚惶令她心痛。她再一次證實，開車的人是縣委書記，身邊坐的女人是他的妻子，是縣委書記無意中把她撞了。真的好浪漫，深更半夜兜風(fēng)。于是，她帶著含苞欲放的笑容死去了。

午夜的林縣，人睡了，車睡了，星星睡了，月亮睡了，整座城市都睡了。第二天凌晨，人們才發(fā)現(xiàn)趙玉壺被撞得破爛不堪的尸體。當(dāng)天，電視臺播出了林縣交警請知情者提供肇事車輛線索的啟事，但一無所獲。

趙玉壺下葬的那一天，林縣的百姓和大小官員都走上街頭歡送劉書記，他走馬上任當(dāng)副市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