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弋 舟 李德南
我只承認文學的一個底色,那就是它的莊嚴與矜重
⊙ 文 / 弋 舟 李德南
弋 舟:青年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跛足之年》《蝌蚪》《戰(zhàn)事》《春秋誤》《我們的踟躕》,隨筆集《從清晨到日暮》,小說集《我們的底牌》《所有的故事》《弋舟的小說》《劉曉東》等。
李德南:一九八三年出生,哲學碩士、文學博士,著有《途中之鏡》《遍地傷花》等?,F(xiàn)為廣州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研究院青年學者、專業(yè)作家。
李德南
:弋舟兄好,很高興有機會和你一起談談文學的話題。我們還是循例先來回望一下你的所來之路吧。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的?在今天,選擇成為一個作家往往意味著以文學作為一種生活方式,對你來說,這種生活最為迷人的是什么?弋 舟
:德南好,這樣的話題所談非少,但能與談得來的朋友一起聊聊,從來都是愉快的。我將自己嚴格意義上的創(chuàng)作起點,算在二〇〇〇年。一方面,新世紀伊始,這個年份,多少會給自己一些“萬象更新”的心理暗示和激勵,仿佛自己由此便開始了新的歷程;另一方面,一九九九年我寫出了《跛足之年》,這部長篇對于我個人而言,意義非凡,它在某種程度上指認了我所面對的世界,由此,“三觀正確”,我覺得我可以去踏實書寫了。重要的還在于,從此以后,我自認自己寫作時的感受,開始脫離了先前的那種“業(yè)余”狀態(tài),進入一種更加自覺和清晰的階段,我將之稱為“嚴格意義上的創(chuàng)作”,以此來區(qū)別那種即興的、業(yè)余的、文藝青年式的寫作。當然,這種“嚴格意義上的創(chuàng)作”,就是在說我從此以“作家”這個身份來認同自己,明確了自己的身份和“專業(yè)”。我這里所說的“業(yè)余”和“專業(yè)”,肯定不是指那種約定俗成的職業(yè)區(qū)別,而是指一種內(nèi)在的、具有嚴格分野的寫作狀態(tài)。我覺得,選擇成為一個作家,非但今天,昨天乃至明天,可能都意味著一種生活方式的確立。這也正是我向你強調(diào)“專業(yè)”的原因——它成為你的生活,當然需要一份嚴苛的確認。以此為生活方式,痛苦與幸福并舉,但我并不想格外夸大這種生活與其他生活的不同,我覺得,本質(zhì)上講,在有限的生命里,“怎么活”,無論如何,都大不過“必須活”。于是,現(xiàn)在讓我來歸納這種生活的迷人之處,我的第一反應即是——它使我可以睡到自然醒。不是嗎,一飯一蔬,睡去與醒來,正是這些事物充斥著我們的生命,在這些事情上獲得自由,怎么會不迷人呢?
李德南
:你說的我非常認同。在我個人看來,以文學作為一種生活方式,首先是精神上的,包括讀與寫這兩個層面,并且跟一個人的心性有關(guān)系。心性決定了這樣的精神需要。也許有的人平時特別忙,可是在忙碌過后,不讀讀文學作品,總會覺得不快樂。寫作亦同樣如此。寫作的生活就像你所說的,是“痛苦與幸福并舉”。寫小說本身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尤其是從現(xiàn)代以來,許多小說家都有一種共識,要著力揭橥世界與人心之惡。這一方面跟世界的局勢有關(guān)系,“一戰(zhàn)”與“二戰(zhàn)”的發(fā)生,讓許多人對人本身產(chǎn)生了巨大的懷疑與不信任。寫作不再是著力于塑造自由意志與生命意志昂揚的主體,而是必須往深淵里走,要“揭出病苦”,要寫人的非理性的、幽暗的一面。這時候,寫作者自身其實也是被痛苦所籠罩。不過對于有的作家來說,如果不寫作,則“痛苦”會變得異常巨大,難以承受。這一方面跟心性有關(guān),另一方面,只要堅持寫就可能為困苦找到一個出口,不必一直悶著,以至于窒息。借助寫作,一個人可以宣泄多余的、負面的情緒,從中得勸慰,得力量。也有的作家,是將寫作視為一種志業(yè)的,即希望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來為文學世界增添形象,提供新的感知世界的方式。以文學作為一種生活方式,還包括職業(yè)的層面。我有好幾個朋友原本都有別的工作,薪酬不錯,可是干著干著就辭職了。在今天成為一個職業(yè)作家所面臨的壓力其實也很大,尤其是試圖保持精神獨立,不一味跟著市場趣味走的作家??墒亲鰟e的工作,確實讓他們覺得倦怠。志業(yè)與職業(yè)的完美平衡,當然是最理想的狀態(tài),但也最不易得。在這個問題上,像你能做到“睡到自然醒”,心安,得自由,無論如何是令人羨慕的。弋 舟:
的確,寫作是關(guān)乎心性的事情,仿佛命定,甚至都不是一個自我選擇的結(jié)果。這么說,聽起來有些宿命感,也幾乎是陳詞濫調(diào),但結(jié)合我自己的經(jīng)歷與經(jīng)驗,我只能這么誠實地表達。十多年來,我差不多是一步一步自然地走到了今天——逐漸脫離體制,逐漸依靠閱讀與寫作一天天地度過歲月,逐漸看清楚了自己的志向,逐漸認可了一己的命運。有時候我自己都感到奇怪,在這個物質(zhì)力量如此迫人的時代,我怎么會沒有凍餒之虞?結(jié)論我懶得去細查,只有默默感激,感激那種大能的力量供應著我的一切所需,讓我可以這般活下去。現(xiàn)代小說發(fā)展到今天,整體的精神氣質(zhì)是偏于幽暗了,這或者可以說成是它的使命使然——如果小說藝術(shù)有它的使命的話。在這一點上說,今天成為一個小說家,可能格外需要有一顆強健的心,你得能夠扛得住,起碼得像卡佛那樣,即使生活充滿了挫敗,作品里也滿是灰敗,也得熬下去,至少活下去,不至于讓寫作與生活合謀將自己戕害與吞噬。至于怎么熬和怎么活,修為的方式可能五花八門,每一個成熟的小說家都會找到自己的方式。
李德南
:作家的身份,對現(xiàn)在的你來說已確鑿無疑,我想在這個基礎上接著問一個問題——你很強調(diào)作家的教養(yǎng),那么要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應該具備哪些方面的教養(yǎng)?弋 舟
:說到一個小說家的教養(yǎng),我覺得首先他需要有著正確看待自己天賦的能力。天賦必定是成就一個優(yōu)秀小說家的前提,但許多稟賦特異的人正是倒在了自己特異的稟賦前。如何看待自己的天賦?你既需要盡早地確認和張揚它,又需要長久地警惕和懷疑它,而這種能力,在我看來,便事關(guān)教養(yǎng)。胸懷一顆驕傲的心,又能不斷地修正自己,這正是教養(yǎng)體現(xiàn)之兩極。其次,所謂教養(yǎng),它必定是發(fā)生在文明的傳承之下,一個優(yōu)秀小說家的教養(yǎng),除了來自小說這門藝術(shù)的哺育,還需要人類一切文明的熏陶和源自生活本身的煎熬。他可能是極富個性的,但他個性的背面,卻是對于共性的洞察;他需要世事洞明,也需要人情練達,但這些又不足以妨礙他時時生出冒犯世界之心;他哪怕以粗魯為能事,也得看起來是那么回事。這些都取決于小說家“平衡”的能力,而這份能力的獲得,完全事關(guān)教養(yǎng)。教養(yǎng)既是潛移默化的,又是自覺的——常懷一顆“自覺”的心,這便是一個優(yōu)秀小說家所應具備的起碼教養(yǎng)。李德南:
你所說的平衡的能力和自我認知的能力,大概對于每個行業(yè)的來說都是必須具備的,文學這一行當也同樣如此。簡單說來,就是要知道自己適合做什么,怎么樣才能把它做好。這幾年我一直在做文學批評,也參與文學欄目的主持或編輯方面的工作,跟年輕作者打交道比較多。有寫作天賦的作者其實并不少,真的是讓人忍不住贊賞,同時我也有一些擔心,就是有的作者過于信賴稟賦,寫文章時洋洋灑灑,寫完后不會認真打磨、修改,直接就交付出去。我遇到的一些作品有思想或藝術(shù)的火花,可是不成熟的地方也多。毫無疑問,這些年輕作者是有才氣的,可是并非是像他們所想的那么大。才子幻覺或才女幻覺使得他們把寫作看得過于簡單,無法自我突破,持續(xù)前行。其實哪怕是有天縱之才,也經(jīng)常會下苦功,暗自用力,不是一味依靠天賦。有天賦,且有教養(yǎng)作為支撐,借此能真正認識自己,也才能走得長遠。弋 舟:
可能我談得有些空泛了,但“教養(yǎng)”實在很難一兩句說得清楚。你所說的現(xiàn)象,簡單講,也可以算作缺乏“寫作教養(yǎng)”之一種。不錘煉、草率、揮霍才華,這些都是寫作所忌諱的,而那種平衡的能力,正是在于對這些毛病的克服之上,它是基于自信與自省之上的清醒,這里有傲慢,也有著毋庸置疑的謙卑,對于任何一方的偏頗,都是一個小說家教養(yǎng)的欠缺。李德南:
在中國當代作家中,同時寫作中短篇和長篇小說的比較多,當然也有作家是專門寫其中一類,比如蔣一談,多年前寫過長篇小說,但最近幾年一直是以短篇小說作為表達方式。短篇、中篇和長篇小說的寫法并不一樣,在你的作品中,我覺得寫得最好的是中篇,像《等深》《所有路的盡頭》《李選的踟躕》等,都是我個人非常喜歡的。其次是短篇,像《錦瑟》等,也是我很喜歡的。在你看來,中篇、短篇、長篇在寫法上有哪些差別,又有哪些共同之處?弋 舟:
長中短篇的異同,這個問題太大了,它們之間的差別大到難以細數(shù),而共同之處,我認為它們都在本質(zhì)上向?qū)懽髡咭笾湃A。有一個說法——長篇寫作是對作家體力的考驗。這個說法意義不大,仿佛將作家的寫作等同于某種粗蠻的勞作,而這兩者之間的差異是顯而易見的。寫作之事,在我看來,關(guān)乎心靈,關(guān)乎心靈,還是關(guān)乎心靈,它只是,也只應當是一件心靈的工作。相反,我倒是覺得長篇寫作是一件很“養(yǎng)人”的事情,它可以令你在一個相對較長的時間過著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創(chuàng)作生活,內(nèi)心縈回在某種固定的情緒里,你即是世界,世界即是你,那段時間,作家是在“創(chuàng)世”。所以,當有個時期,張楚身體不好的時候,我就勸他去寫長篇好了,沒準會養(yǎng)病。中短篇寫作可能和我們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有關(guān)——文學刊物時刻向你勒索著,因此多少染上了些“急功近利”的味道,有些人創(chuàng)作量驚人,這個實在值得我們警惕,時不時問問自己吧,你寫下的那些東西,有價值嗎?關(guān)于我的創(chuàng)作,你的判斷和我的認識一致。迄今為止,我也是更喜歡自己的中短篇小說一些,至于那幾部所謂的“小長篇”,我自己都很懷疑。毋寧說,它們可能也是我們“文學刊物體制”下的結(jié)果——我也被這種“刊發(fā)效果”所綁架了,在這里正好檢討一下。
李德南:
技藝方面呢?在具體操作上,寫作中短篇小說有沒有哪些差別?弋 舟:
中短篇小說在技藝上的差別當然有,在我看來,短篇是“殘缺之美”的藝術(shù),而中篇,相對需要一些“圓滿”。李德南:
我們接著談談長篇的話題。莫拉維亞曾說過:“長篇小說的共同特性中至關(guān)重要的,乃是我們稱之為思想意識的存在,或者說,即敘述的骨肉圍繞其而凝聚成的主題骨架……決定一部長篇小說之所以成其為長篇小說的各種東西,全都溯源于思想意識。”你也曾經(jīng)寫過《蝌蚪》《跛足之年》《春秋誤》《戰(zhàn)事》等多部長篇小說,你是否認同他的觀點?在你看來,要創(chuàng)作一部成功的長篇小說首先需要解決哪些問題?弋 舟:
這段沒有上下文的話,我理解起來恐怕有些吃力。寫作從來都是“思的事”,在某種意義上,作家甚至只是一個器皿,語詞降臨,通過你,它會自在自為地呈現(xiàn)。這么說,可能降低了一個作家的主觀能動性,但當一切你之所以成為作家的條件都具備后,這種“放空”,恐怕又是最高的境界了。在我看來,創(chuàng)作一部成功的長篇,首先需要解決的是那段時間的吃飯問題——這不是玩笑話。李德南:
莫拉維亞所強調(diào)的,大概是作家在“思的事情”上有自己的獨創(chuàng),也就是說作家有獨特的“三觀”?!叭^”從根本上決定了長篇小說的氣度,氣象。在這方面,我跟你的看法有所不同。固然,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要承受“語詞降臨”并“自在自為地呈現(xiàn)”這個過程,可是這個過程中“思的自覺”也很重要。放空自身和反觀自身應是交替存在的,完全放空自我也不可能,那只不過是進入一種無意識的狀態(tài)。我想,莫拉維亞所說的“思想意識”總是在的,不可能完全放空。中國作家時常過于依賴具體的經(jīng)驗,以及建立在具體經(jīng)驗之上的感受,卻欠缺新鮮的或雄厚的“思想意識”。我經(jīng)常覺得,有時候看一部西方的電影或電視劇都面臨著大的思想挑戰(zhàn),因為這些電影或電視的編劇會很自覺地借用各種新的思想資源,但是中國作家還很少能夠做到這一點。在這樣一種語境下,強調(diào)“思想意識”或“思的自覺”還是有意義的。弋 舟
:不錯,“思的自覺”這個說法很好。我所說的放空,可能也是基于對自己的矯正,在創(chuàng)作中,我往往可能陷入的歧途是“運思過度”,最近剛寫完的小長篇《我們的踟躕》,就有這方面的困境。但是,這并不表明我贊成抹殺作品中思想的力量。人總是缺什么補什么。以“思想”為起點,還是以“經(jīng)驗”為起點,恰是檢驗作品高下之分的基本準則之一,正如你所說,我們的作家倒在這個準則之上的比比皆是。李德南:
談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很難完全避開故事。你是講故事的高手,我好奇的是,你如何看待故事在小說中的位置?弋 舟
:故事當然重要,可它真的那么重要嗎?這個問題也長久地為難著我。前不久重讀了《族長的秋天》,馬爾克斯這位自詡“講故事的人”,原來也會把故事講得這么不像故事。故事太“緊迫”,而小說需要讓緊迫的故事舒緩下來,它負責注水,稀釋,就好比一只氣球,故事是氣球未充氣時的狀態(tài),它只是一張皮,當小說負責向這只氣球鼓吹后,它膨脹了,于是不但從外觀上變得圓潤,重要的還在于——它變得輕盈了起來。李德南
:在你的作品中,故事吸引人,但是又有綿長的氣息、節(jié)奏舒緩的,我首先想到的是《所有路的盡頭》。我當時讀的是你發(fā)來的電子版,這篇小說篇幅較長,可是讀下來一點都不覺得累。因為之前已經(jīng)讀過你的不少作品,對于這篇小說,我是有心理預期的,興趣也主要不在故事上面。故事的基本功能和形態(tài)其實是單一的,俄國學者普洛普曾經(jīng)做過這方面的研究,他曾經(jīng)對俄國一百個民間故事做了非常細膩的分析,認為故事的基本功能只有三十一種。后來許子東曾用類似的方法來分析“文革”小說,指導他的學生來解讀金庸,據(jù)說屢試不爽。我個人覺得,作家把他的知識、觀念、技藝等等全都融化在故事當中,用故事來表達,這是小說最基本最常見的寫法,也是最難的寫法。不過,故事的確不是小說的全部,小說家個人腔調(diào)的形成,其實也有賴各自的語言,還是對故事節(jié)奏的把握。弋 舟:
是的,故事其實是有限的,而小說,完全有賴于小說家講故事時的腔調(diào),無限的那一面就在此處形成。但當一個小說家成熟后,編織出一個自洽的故事,又是對他最大的考驗,這同樣關(guān)乎小說家“平衡”的能力,就像一個智者,他會像一個白胡子老頭一般給我們講出樸素的童話,而一個毛頭小伙子,總是不免會顯得聲色俱厲一些。在美學上,兩種風格各擅其長,但那個白胡子老頭的說服力,無論如何會強大一些。就是說,將故事講好,是一件更考驗人智慧的事情。賈平凹新近的《老生》,在我看來,就有著這樣的美感。⊙ 張 哲·巴黎8
李德南
:在你的中短篇小說中,有一類并無清晰的時代背景,有意賡續(xù)由余華、蘇童、格非、北村等作家所構(gòu)成的先鋒小說的傳統(tǒng),注重形式和敘事實踐,追求文化和哲學意義上的深度。但一時代有一時代的先鋒文學,現(xiàn)在的文學語境和社會語境均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在你看來,怎樣的文學在今天才稱得上是先鋒文學?弋 舟:
“并無清晰的時代背景”,這類小說從藝術(shù)的品相上看,會顯得高級一些,但一味蹈虛又是非常危險的。先鋒有些恒定的標準,但不同的局面下,的確又有著不同的跑位。以小說藝術(shù)的準則為根本,藝術(shù)地對著時代發(fā)聲——這就是我如今的先鋒觀。那種對于時代的罔顧,是我如今格外不能容忍的。當然,以小說的名義對時代非藝術(shù)地吶喊,也同樣令人厭惡。李德南:
你會特別強調(diào)先鋒文學的思想性嗎?在你看來,今天的先鋒作家在思想方面應該具備怎樣一種素質(zhì)?在你的視野之內(nèi),今天有哪些作家稱得上是先鋒作家的?弋 舟:
如果說上一波“先鋒”在著力張揚著“技術(shù)”,那么,新一波“先鋒”,無論如何是該著力在“思想”上了。當然,這不是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兩者的結(jié)合,才是我們最佳的訴求。今天的先鋒在思想上應該具備怎樣一種素質(zhì)呢?也許,他應該重拾十九世紀那些前輩對于萬物的悲憫。說到同行,總是令人為難,說兩個吧——陳希我,蔣峰。陳希我隱約還有著上一代先鋒的氣息,而蔣峰,代表了未來,他們拆解這個塵世的能力都很強,同時又能夠很好地重新建構(gòu)。李德南
:你的作品有很濃的抒情意味,尤其是中短篇,往往以詩作為題記,有著詩一般的美感和節(jié)奏,是可以用來朗誦的。另外,我覺得你的作品還有很強的反諷意味。這種反諷和抒情的辯證與平衡,是你的小說非常吸引我的地方。我個人傾向于把反諷視為是一種否定性的、迂回的運思方式,暗含著對所指向的詞與物、秩序的不認同。在中國的社會語境中,反諷是非常重要的運思方式,是一種指謬的武器。不過我對此也抱有警惕——如果反諷者僅僅是擁有一種解構(gòu)的、否定的武器,而缺乏一種肯定性的內(nèi)在價值作為皈依,那么反諷者所做的,就不過是讓一個千瘡百孔的世界化為更為荒涼的廢墟。如果只是試圖摧毀一個壞的世界,而不是同時試圖重新建立一個更好的世界,或是提醒人們始終對更好的世界保持起碼的向往,反諷作為一種話語行動的意義是有限的,甚至可以將之視為一場與所指之物曖昧的游戲或調(diào)情。反諷者呢,最終也難免被虛無主義與懷疑主義所裹挾,所湮沒。作為小說家,你如何看待反諷?為什么會這么強調(diào)詩性或抒情性?弋 舟:
你這個問題的提出已經(jīng)是很好的回答了。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給予這個世界一些勸慰性的溫暖”,正是發(fā)自這樣的反思。如果我們寫作的時候,將讀者假想為我們的某位親人或者朋友,那么我們的書寫便一定會有這樣的傾向。當親人和朋友遭遇不幸,我們除了要幫助他看清這不幸的根源,是不是多少還需要給予一些“勸慰性的溫暖”呢?盡管這種勸慰看起來也許常常是無效的乃至是輕率的,但這種態(tài)度,起碼是我們應當給出的。反諷的確是我們這個語境下創(chuàng)作者的利器,但“反諷之后”又如何,實在值得我們嚴肅思辨。我覺得,一個小說家,不憚于以惡想象這個世界之外,還真的應當對于這個世界葆有一份暖意,這在我而言,也是小說家“教養(yǎng)”的題中應有之義,于是,你應該理解我何以如此強調(diào)詩性與抒情了。李德南
:你說的這些,也讓我想起你在《食不厭精或者酒囊飯袋》這篇創(chuàng)作談中說的一段話:“寫作的過程中,那種‘戲仿’的樂趣始終令我興奮,這也讓我再次確信,游戲精神,亦是小說藝術(shù)基本的題中應有之意。但是且慢,此種有辯證,一味游戲,顯然只會令這門藝術(shù)走上邪路。在我看來,所謂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才是這門藝術(shù)內(nèi)在的從業(yè)尺度?!比缃窈芏嗲嗄曜骷移鋵嵍加谐渑娴纳踔潦沁^剩的游戲精神,擅長反諷,個個都是段子高手,但需要警惕的是在游戲之外對莊重的盲見,對任何精神性的事物都不再心懷敬重。這其實也是蠻可怕的。弋 舟:
對,當我們贊成一方面時,往往不表明我們對相反一方的反對。這同樣事關(guān)“平衡”,事關(guān)“教養(yǎng)”。在今天,也許我們格外需要警惕的是——不要被時代的痞子派頭劫掠而去。在我而言,我只承認文學的一個底色,那就是它的莊嚴與矜重,只有在這個底色之上,我們才可以去勾畫五彩斑斕的表象。當然我們也需要警惕道貌岸然。這就是文學意義上的“不走老路,不走邪路”。李德南
:你的《等深》《而黑夜已至》《錦瑟》,還有徐則臣的《耶路撒冷》、喬葉的《認罪書》、王十月的《人罪》等作品,都有很重的罪感意識。劉再復和林崗曾經(jīng)認為,從現(xiàn)代以來,很多中國作家都習慣于把文學看作是啟蒙與救亡的手段,重視文學的批判功能。然而有不少人,在試圖“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時,是把自我完全排除在外的。作家的潛在主體在小說中只是審判者或受害者,不需要承擔任何的罪與罰,而諸位小說中的人物,除了“時時解剖別人”,也“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這種罪感意識是如何生成的?在你看來,罪感意識對作家主體的生成有什么意義?弋 舟:
“自罪”于我而言,是生命成長的必然,也是我如今寫作的根本動力之一。當一個人審視世界之時,首先從審視自己開始,你的一切感受才變得“及物”和可靠,這個時候,你的“主觀”才是可信的、有生命質(zhì)量的,由此,你的批判與褒賞、你的愛與怕,才經(jīng)得起甄別和篩選。同時,文學對于作家本身,意義也才真的得以呈現(xiàn)。你可以從它那里獲得撫慰,可以向它吁求和哭訴,可以請求它來為你申冤和辯難。這個時候,說得極端一些,作家即可為神代言了。他會不由自主地被某種使命感所驅(qū)使,由此也會變得清潔一些,有力一些。李德南
:雖然你在小說中很少直接處理歷史問題,但我覺得你在寫作中,一直有一種清晰的歷史意識,注重理解人物在歷史和社會變遷中的幽微轉(zhuǎn)折。你去年出版的《劉曉東》由三個中篇構(gòu)成,這三篇小說都有一個共同的男主角——劉曉東,在小說中承擔著敘事者的作用。這三個劉曉東的身份是一致的,都是中年知識分子。我曾經(jīng)說過這是“一個人的三部曲,一代人的精神史”。弋 舟:
《劉曉東》是我對自己思考的一個階段性總結(jié)。我很高興自己的寫作開始嚴格受到自己思考的支配了?!皻v史意識”在我們的寫作中從來都應當是重要的,我們必須知道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由此,去揣度我們將向何處去。作為一個小說家,我們有幸生活在這個天翻地覆的時代,豈能浪費時代所賦予我們的這些寫作資源?李德南:
我能理解你所說的意思,有的話也是不便指明的。我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出生的。在讀文學史的時候,我會留意自己出生那一年發(fā)生了什么。因為那時候還太小,對于那個時代我是缺乏足夠結(jié)實的經(jīng)驗和記憶的。感受最深的一點是,八十年代,也包括九十年代,人與人之間的情誼確實重于金錢。那時候我家里買了兩塊地,一塊自家用來建房子,另一塊后來轉(zhuǎn)讓給了一位親戚。其實有人給了更高的價錢,可是我父母還是選擇了以原價轉(zhuǎn)讓給親戚。放在今天,這大概是不可想象的。一旦面臨類似的選擇,我的家里人估計也會理直氣壯、心安理得地選擇另一種不同的方式吧。這兩年知識界其實也有不少關(guān)于八十年代的回望,在有的過來人看來,那確乎是一個黃金時代,尤其是甘陽、查建英等八十年代就已經(jīng)成名的知識精英。但這種一分為二、高下立見的判斷方式,會否過于簡單化了一些?那個“天翻地覆的時代”應該也有不少問題吧?弋 舟:
對于某個時代片面的贊美與污名,勢必都是錯誤的。在《所有路的盡頭》中,我追念了那個時代,同時也以“劉曉東”之名檢討和斥責了那個時代。但是,我們承認人之有限,就不該要求自己在寫作中成為一個“純客觀”的主體,就讓你家當年的那兩塊地,成為我們內(nèi)心中主導著我們的記憶吧,至少,這兩塊地所附著的溫情,與當下充斥著我們這個世界的冷漠,是高下立判的。李德南:
在中國當代文學批評中,代際已成為重要的視角和方法。你如何看待七〇后這代作家在中國當代文學中的位置?弋 舟
:對于七〇一代,我是越來越謹慎地樂觀了。我們目前還是中國當代文學中“質(zhì)優(yōu)價廉”的一代,大家好好享用吧,沒準哪一天,這一代就變成文學消費中的奢侈品了。李德南:
中國文學正在經(jīng)歷從鄉(xiāng)土文學到城市文學的變革。在你看來,當下的城市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存在哪些問題?弋 舟:
受孟繁華老師之約,我剛寫了篇有關(guān)城市文學的文章,文章的結(jié)尾,我如是寫道:作為一群晚來者,中國作家在今天集體站在了城市化的門檻上,那道文學的地平線,既在我們的身后,更在我們的眼前,當我們曾經(jīng)的文學財富變得不再那么可靠與順手時,文學那種對于“超驗性”的要求才突然伺機變得迫切起來,這甚至可以說成是我們的一次機會,我們將因此變得不再那么懶惰,變得更為敏感,變得更加依賴自己的個體心靈,當我們在艱難中跋涉之時,也許才更能夠在自我的創(chuàng)造中為自己的能力而心醉神迷。在我看來,我們當下的城市文學就像我們的城市化浪潮一樣,都是一種起步與初始的階段,那么這個階段的一切問題、挑戰(zhàn)和機遇,都將呈現(xiàn)在我們的文學中。那種“農(nóng)耕文學”的余韻,必定在這個階段妨礙和左右著我們對城市的書寫?!仍囍屪约撼蔀橐粋€“城市人”吧,其后,才會有我們的城市文學。你知道,我這里所說的“城市人”,并非是指寫在戶口本上的那項指標。
李德南
:最近幾年,你每年都會出版不少新書,不斷有新作問世。我覺得堅持寫作和開始寫作是同樣艱難的事情,上手之后,上路之后,持之以恒地寫作甚至比開始學習寫作的難度要更大。寫作經(jīng)年,對你來說,繼續(xù)前行的動力主要來自何處?是否有遇到什么困境?弋 舟:
開始寫作豈能難過堅持寫作?持之以恒地吃喝玩樂都是天大的難事。就像我們前面所說的,寫作于我們,如今已是生活本身,而生活,往往不由分說到無須什么動力我們都需要繼續(xù)下去,就好比呼吸,除了來自肺部本身的動力之外,還需要我們額外找到一個什么理由嗎?寫作的困境當然此起彼伏,比如,寫過《劉曉東》之后,我就再也無法以同樣的方式去書寫了,我和那種方式如是親密,卻要在蜜月之時,與它作別。這就是一個小說家恒定的困境吧,他需要不斷地割舍與離棄。李德南:
你如何看待作家和讀者的關(guān)系?你所理解的理想讀者應是怎樣的?弋 舟:
我剛剛給一位讀者回了信——他寄來了我的一本書,要求我簽下名字寄還給他,并且,他還附了一頁稿紙,請我給他寫下一段話,他說“希望以后能夠激勵自己堅持讀書,也為女兒以后留下希望”。我覺得,他就應當算作是我所理解的理想讀者吧。我知道,十有八九,他對我小說的感受超過了我寫作之時的預期,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由此獲得了閱讀的快感,并生成了某種無害的愿望。除此而外,我們還能奢望讀者什么呢?李德南:
當下的文學批評引起了很多的爭議,身為作家,你如何看待同時代的文學批評?好的文學批評應是怎么樣的?你又怎樣看待作家和批評家的關(guān)系呢?弋 舟:
批評與創(chuàng)作之間的糾葛已不是新鮮事了。有那么一個階段,我?guī)缀跏怯行┹p視批評家的,就好比批評家也在大面積地輕視著作家一樣。但這種狀態(tài)如今有所改觀,原因是,我結(jié)識到了不少杰出的批評家,他們的修養(yǎng)與見地,令我無法不心生敬重。在我的心目中,好的文學批評起碼要做到令作家服氣,它從智力上甚至都會超出作家一頭,同時,它又應當是充滿著批評的“教養(yǎng)”。作家與批評家當然不應當是此消彼長的關(guān)系,他們理當同步共振,彼此激發(fā)。李德南:
這種互相輕視的狀況非常不好。我覺得批評與創(chuàng)作并沒有高低之分,要做到極致,都很難。就我個人來說,在今天成為一個批評家對我吸引力要更大些。對于創(chuàng)作來說,感性的因素會更重要,而對于批評來說,理性是占主導地位的。也許是因為天生感性,我對于理性反而會有更多的向往,從事批評工作,對我個人的思維和生命,都是有益的砥礪。弋 舟:
人的天性的確有區(qū)別,就好比作家本身,也有“冷”“熱”之分。重要的是,早一些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天性,鞏固它,同時適當?shù)爻C正它。你的確偏于理性,但你的小說《遍地傷花》我也同樣喜歡。所以,在批評與創(chuàng)作的兩極上,我都對你懷有期待。我覺得,具有理論素養(yǎng)的作家和具有創(chuàng)作天賦的批評者,可能正是我們的文學當下所需要的。李德南:
在創(chuàng)作的同時,你也在高校授課,開設了創(chuàng)意寫作的課程。如今國內(nèi)不少學校都在開設創(chuàng)意寫作的專業(yè),北京大學、復旦大學、上海大學已經(jīng)在開始招收這方面的碩士,甚至是博士。你覺得作家可以培養(yǎng)嗎?學院的文學教育對作家的成長有沒有幫助?弋 舟:
去年我本來有著去高校授課的計劃,但最終由于實在無暇分身而未能成行。現(xiàn)在看來,真是有些慶幸。我真的不敢保證,自己就能夠給學生們講好寫作。我基本可以斷言,作家是難以培養(yǎng)的,但我也認可正規(guī)的學院文學教育,有益于一個天賦不錯的學生成長為一名作家。李德南:
接下來有哪些寫作計劃?弋 舟:
太長遠的計劃就不做了。今年打算開始一部長篇,并且力爭寫出三四個中短篇吧。李德南:
一部長篇外加三四個中短篇,這工作量一點都不小啊。期待舟兄的更多新作,也希望你多保重。弋 舟:
謝謝德南,我們都保重。Poetry 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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