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 肢

⊙ 文 / 劉榮書

殘 肢

⊙ 文 / 劉榮書

劉榮書：河北省灤南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天涯》《山花》《江南》等刊。有作品被選刊選載，入選多種選本。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追趕養(yǎng)蜂人》《冰宮殿》。

醫(yī)生，他的腿怎么會變成這樣？我老婆問那位醫(yī)生。

這位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的醫(yī)生，頭發(fā)微卷，白皙臉上掛著一絲慵懶的倦容。他抖摟著X光片，看我一眼，問：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那時我已不能下地行走。是由我老婆和她弟弟將我抬到醫(yī)院的。年初我從建筑工地回來，已躲在床上靜臥多日，每天雖不被日光曬到，但手臉的黧黑與粗糙還是明顯暴露著我的身份。我覺得這個糟糕的醫(yī)生很有些明知故問的意思，雖然他并未流露出對一個卑賤病人的輕視與怠慢——他似乎很有職業(yè)素養(yǎng)。在他的解釋中，我竟然成了一個長期靜坐或站立的人，這才導(dǎo)致了下肢靜脈血栓的形成。想想都讓人覺得好笑。

我想笑一下，但臉上卻不會露出很好看的笑容。跳過他的提問，我問他：醫(yī)生，像我這種病，有沒有家族遺傳的可能？

沒有。

他說。說得直接而肯定。

在我思忖著想要再說些什么的時候，醫(yī)生表情冷峻地把我老婆拉到一邊，低聲交談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我老婆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她不時錯開醫(yī)生的目光，朝我這邊看上一眼，驚慌失措的同時，又流露出對我深深的同情以及擔(dān)憂。

是遺傳！我暗自嘀咕說。

返回來的醫(yī)生并未聽懂我的話，漠然看我一眼。

是遺傳！我挑釁般看著他。因為長期靜坐或站立，導(dǎo)致病因形成的這種說法簡直是扯淡。從我生下來，我就沒有長時間靜坐或站立過，我一直在干活，干活又怎么可能長期靜坐或站立呢？！

我老婆撲過來，堵住了我的嘴。她覺得我和醫(yī)生這樣爭論下去，簡直有悖常理。但我仍在對醫(yī)生闡明著我的觀點。

醫(yī)生皺了皺眉?；蛟S碰到我這樣的病人，是他所沒有想到的。——我一點也不為自己的病情擔(dān)憂，反倒在這樣一件區(qū)區(qū)小事上糾纏不休。

醫(yī)生輕蔑地挑了一下嘴角，走開了。

醫(yī)生離開之后，我仍在喋喋不休。很多病人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看我。我老婆強作歡顏對我說：住院吧，醫(yī)生說必須住院！

住院？我輕蔑地“哼”一聲。我知道她對我隱瞞了什么。壓低聲音，對她抱怨道：住院要花多少錢？和在鄉(xiāng)衛(wèi)生所一樣，打針輸液白花錢，有個屁用！

截肢……老婆吞吞吐吐說，醫(yī)生說這次要截肢，再不截肢，恐怕你的命就保不住了。說到這里我老婆身子打了個抖，她的頭發(fā)奓撒，走廊里微弱的光線照著她，使她看上去像一個蒼老的婦人。

我說，回家……

回家你會死的……

不回家也是個死。截肢要花多少錢?。?/p>

要十多萬。

聽到這里，我覺得更沒必要在這鬼地方待下去了。那十多萬可以直接要了我的命，而不必等病痛將我折磨致死。

回家！我惡狠狠地對她說。

現(xiàn)在，我待在家里。照我老婆的話說，待在家里，只有等死的份兒。在這樣等死的日子里，時間流逝得非常緩慢。只有尖銳的疼痛能讓時間偶爾加速。疼痛常常使我暈厥過去。醒來時，我會瞬間感到生活的美好，為了能使這美好的感覺得以延續(xù)，我想我有理由回憶一下我家族中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那些事情。我仍舊對醫(yī)生的說法耿耿于懷。

我始終懷疑——我們家族的男人身體中潛伏著這種遺傳病因。這種懷疑并不是空穴來風(fēng)。在我爺爺和我父親身上，這樣的事情已發(fā)生過。只不過由于某些特定的原因，都被人們忽略掉了。

而今在我的身上，這種遺傳病因最終有了結(jié)論，我是這種遺傳病因的受害者，身體力行的見證者，也是最后一個終結(jié)者?！覜]有兒子。我老婆不能生育。我們只有一個領(lǐng)養(yǎng)的女兒。

我爺爺十九歲那年隨解放大軍南下。那年他剛剛結(jié)婚。據(jù)說隨大軍剛剛走出縣界，他便開了小差。他并不是貪生怕死，而是舍不下剛剛?cè)⑦M門的我奶奶。他還沒和她親熱夠。他跑回家，整天躲在床上。農(nóng)工團的人來抓他。為了阻止別人闖入屋內(nèi)，我年輕的奶奶不惜將自己脫光，和同樣脫光的我爺爺摟抱在被窩里。農(nóng)工團的人才不管這些，揭開被窩，像拎一條螞蟥一樣，將我爺爺從我奶奶身上扯下來。作為逃兵，他理應(yīng)受到嚴懲。但農(nóng)工團的一位領(lǐng)導(dǎo)是我家的遠房親戚。將功補過，既往不咎，我爺爺再次被送回到南下的部隊。

后來我爺爺常對人講起那段他南下的經(jīng)歷。當(dāng)然，那段不光彩的逃兵經(jīng)歷是會被他省略掉的。他說，行軍真是苦??！要不停地走。幾千上萬里路，是一腳板一腳板量出來的。我爺爺天生是個扁平足，一天行軍下來，足底和足背都會變得浮腫，睡一晚，浮腫消失。再次行軍，足底和足背再次浮腫。晚上若能停下來休息還好一些，要命的是有時要整晚行軍，腳痛得簡直要了他的命。或許瞌睡會暫時讓他忘記了疼痛。走著走著，他就會合上眼睛，打起瞌睡來。行軍的隊伍是連成串的，我爺爺被裹挾其間，邊走邊瞌睡。步履稍有停頓，后面的戰(zhàn)士會推著他繼續(xù)前行。他在瞌睡中邁著機械的步子，保持著行軍的步調(diào)，走起來倒還十分的愜意（這是我爺爺?shù)脑挘?。只?dāng)聽見零星槍聲和隆隆炮聲時，他才會睜一睜眼睛。但行軍的隊伍并未停頓，他便合上眼睛，再次睡去。

這樣連續(xù)的行軍過后，我爺爺實在撐不住了。他一瘸一拐走著，走一段，便要停下來歇息。幸好隊伍此時已來到長江北岸，大部隊在那里集結(jié)，稍作休整，準(zhǔn)備渡過江去。

在江邊休整的日子里，我爺爺又開始想家了。他心里放不下我奶奶，雙腿的疼痛加重了他的思念。那天他獨自走上江堤，看渾濁江水在眼前奔涌。一顆不知從哪里射出的流彈，擊中他的左腿。爺爺說，他是爬著回營地的。軍醫(yī)當(dāng)即對他進行了救治。

所幸子彈并未傷到骨頭，只是擊穿了小腿內(nèi)側(cè)。軍醫(yī)取出那顆子彈，將傷口縫合，最后笑瞇瞇地對他說，問題不大，休養(yǎng)幾天，或許能趕上渡江戰(zhàn)斗的。

在衛(wèi)生所養(yǎng)傷的日子里，我爺爺心情沮喪。他身邊那些還未痊愈的傷員，整天嚷著出院歸隊，投身到那場偉大的戰(zhàn)役中去。只有我爺爺一言不發(fā)，望著被繃帶扎起的傷腿若有所思。

七天之后，槍炮聲大作。醫(yī)生來為我爺爺解開繃帶，查看傷口復(fù)原的情況。他們奇怪地發(fā)現(xiàn)，被子彈射穿的傷口并未痊愈。它像一枚有毒的花朵，泛著紫紅的顏色，黃色膿血從傷口處流溢出來，散發(fā)著一種奇怪的味道。

⊙ 龍仁青·青海湖畔2

身邊很多病友都出院歸隊了，或許已投入了那場戰(zhàn)斗之中。我爺爺說，當(dāng)時他也有一種馬上投入戰(zhàn)斗的沖動，要知道，自參軍以來，他還未放過一槍一彈。在那些病友的感召下，他忽然明白了很多道理。明白了忠誠、勇氣，以及信念這些個他從未領(lǐng)教過的字眼。他還知道了一個淺顯的道理：那就是沒有一個嶄新的國家，何來自己的老婆！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爺爺每天都面對他那條浮腫的傷腿發(fā)愁。他發(fā)現(xiàn)那處小小的傷口已徹底糜爛，更令他感到恐懼的是，腿上開始出現(xiàn)紫色斑點，像老家樹上成熟的桑葚，顏色濃郁，而后在南方溽熱的天氣里慢慢腐爛，在大腿肌膚上印染出大面積青紫的顏色。而后那些青紫又變成黑色，他感覺腿上的肌肉已失去原有的鮮活與韌性，像一堆變質(zhì)的豆皮。

果然，在某一天從昏睡中醒來時，我爺爺發(fā)現(xiàn)他腿上的皮膚開始徹底潰爛了。潰爛從傷口處開始，黃色膿血仿佛蓄積了力量，很快遍及整個腿部。傷員從前線陸續(xù)下來，麇集在簡陋的衛(wèi)生所里。被炸斷胳膊腿以及擊穿肚腹的傷員隨處可見，他們整夜整夜發(fā)出痛苦的哀號，我爺爺?shù)陌柭曇布尤肓诉@支隊伍。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爺爺也經(jīng)歷了那場激烈的戰(zhàn)斗，他雖未經(jīng)歷槍林彈雨的洗禮，卻參與了那些傷兵歷經(jīng)生死的全部過程?！獙嶋H上這是最慘烈的戰(zhàn)爭，凝聚了所有戰(zhàn)爭的猙獰與恐怖，雖體驗不到射殺敵軍的快感，但對生的渴望與對死的恐懼，讓我爺爺對那場戰(zhàn)爭有了更切身的體會。

手忙腳亂的軍醫(yī)忘了我爺爺受傷的緣由，他們或許把他當(dāng)作了一名剛剛從戰(zhàn)場上抬下來的傷員。那天鋸斷一個被炸斷雙腿的傷員之后，我爺爺?shù)淖笸?，也稀里糊涂被他們一并鋸掉了?/p>

全國解放的喜訊傳來，我爺爺被敲鑼打鼓地送回了家中。他胸前別著鮮艷的軍功章。人變胖了，膚色白皙，全然看不到戰(zhàn)爭對他的摧殘。在這場戰(zhàn)爭中，他只是賠上了一條左腿。但那條被鋸斷的左腿并未被丟棄在遙遠的南方之地，而是被他輾轉(zhuǎn)帶回了家中。在我們老家，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人死之后，肢體不能有任何殘缺，哪怕一顆小小的牙齒，也要完好保存起來，等人死后，一并下葬。

那條左腿被一塊油布包裹著，埋在我家院子里。那年我父親出生。隨著我父親的出生，更為奇怪的一件事在我們家中發(fā)生了——在埋下我爺爺殘腿的地方，竟長出了一棵奇怪的樹。不是楊樹、柳樹、榆樹、蘋果樹這類屬于北方的樹種，而是一棵橘子樹。三年之后，它在人們的驚異中結(jié)出了橙黃的果實，只是吃上去味道有些酸澀。這棵橘子樹成了我爺爺經(jīng)歷那場戰(zhàn)爭的見證，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英雄樹”。你要知道，橘子樹是在南方生長的一種植物，在北方根本看不到。但這棵橘子樹怎么會在我家的院子里開花結(jié)果？很多熱衷于研究植物的人為此專程跑來，研討這一奇怪的現(xiàn)象。據(jù)我爺爺說，他在后方醫(yī)院養(yǎng)傷期間，正是南方柑橘成熟的季節(jié)。他和戰(zhàn)友們吃了很多橘子，橘子核吐在床底下，當(dāng)時那條殘腿也被他藏在床下，或許無意中，橘子核是隨那條殘腿被一同帶回來的吧。奇怪的事總是令人費解，人們最終只能對這棵樹做出如下結(jié)論——它大概是因為浸染了英雄的鮮血，才得以在北方扎根生長。

我爺爺殘廢軍人的身份，當(dāng)年給家里帶來過無限風(fēng)光。他常年穿一身發(fā)白的軍裝，頭戴一頂同樣洗得發(fā)白的軍帽，坐在木質(zhì)輪椅里。一根拐杖隨身攜帶，看誰不順眼便操起拐杖，直戳戳搗過去。他每月有不菲的撫恤金。這些撫恤金能保證他每天喝酒吃肉，在鄉(xiāng)村里過著神仙般的日子。他是我們米鎮(zhèn)當(dāng)年唯一一個下過館子的人。當(dāng)年的“四部飯店”門前砌著高高的臺階，我爺爺雖不能登堂入室，卻能堂而皇之地在臺階下坐擁一張桌子。那張桌子是我爺爺?shù)膶伲灰?，別人必定要讓給他的。他要二兩白酒，一盤炒“饹馇”，再來兩塊肉餅。那肉餅舌頭形狀，用草紙裹著，皮薄餡厚，咬一口，滾燙的湯汁會燙了他老人家的嘴巴。他吃一塊，帶回家里一塊。我對世間美味的品嘗就始于那些肉餅。只是沒有太多口福，我八歲時，爺爺便死了。

臨死前他同樣穿了洗得發(fā)白的軍裝。軍裝肥大，像一床綠色被子，將他枯瘦的身子潦草裹住。殘缺的身體雖成就了他畢生的榮耀，但在臨死之際，看上去還是顯得丑陋不堪。我父親當(dāng)時正在橘子樹下挖爺爺那條殘腿，但掘地三尺，也找不到。甚至連一片骨殖都未曾找到。我父親正在沮喪，被家人喊到屋子里，我爺爺臨終前有話要對他說。

爺爺躺在床上死了一回又一回。每次說咽氣了咽氣了，每次卻都含著一口氣慢慢活過來。此時他嘴唇猩紅，顴骨上浮蕩著一絲紅暈，看上去像一個羞澀的人，正在為自己一次又一次佯裝的死去而感到羞愧。他喉嚨里“咕咕”作響，眼皮撬開，瞳孔像深不見底的洞。別找了……我爺爺說，那條斷腿找不到啦。它肯定變成，變成那棵橘子樹了。

我活得有愧呀！國家對我多好，讓我風(fēng)風(fēng)光光一輩子?？晌摇瓍s是個逃兵，死了注定不會留下囫圇尸首的。我要死了，不能把秘密帶走?！业哪菞l腿，是我自己開槍打的，當(dāng)時我想家，也受不了行軍的苦，就自己朝腿肚子上開了一槍。誰想得到，卻丟了一條腿。我覺得，這是一種病，即使不開那一槍，腿也會生病，也會爛掉的……

爺爺說完這些話，合上了他的眼睛。

埋葬他時，由于沒了那條鋸下來的左腿，便只能將他用了一生的拐杖，放在他身體的左側(cè)。有人提議去做一根新的拐杖。那根舊拐杖底箍破損，榆木材料變得黝黑發(fā)亮，支撐肩胛的部位，纏了一層又一層白布，臟兮兮的難辨顏色。看上去與我爺爺?shù)纳矸莺懿幌嗯?。但我父親聽了爺爺斷腿的秘密之后，神情黯然，心生愧意，也就對一根拐杖無心顧及了。他搖了搖頭。將我爺爺?shù)脑岫Y辦得潦草而簡單。

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橘子樹是在第二年春天死掉的，它沒有像往常那樣發(fā)芽抽葉。說不定冬天便已死掉了。不知情的人說英雄命殞，樹也會跟著消亡。就像美人自刎于王者腳下，就像烈馬隨了壯士投江。但我父親心里清楚，對于一個逃兵來說，那些贊譽之詞顯得太過了?！撬谠鹤永锿诰驙敔斈菞l斷腿時，傷了樹的根系。本來就很嬌貴的一棵樹，怎么不在北方嚴寒的冬天里死掉呢！

接下來我想說一說我的父親。

我父親的腿傷說來也很是蹊蹺。

他在我爺爺?shù)墓猸h(huán)籠罩下，過了半輩子嬌生慣養(yǎng)的生活。按當(dāng)時我爺爺?shù)哪芰?，我父親不該在農(nóng)村待一輩子，怎么也該混一個合同制工人當(dāng)當(dāng)。但實際情況卻是，我爺爺仰仗了他殘廢軍人的身份，除了在鄉(xiāng)里飛揚跋扈，貪圖于他的喝酒吃肉之外，并未給兒孫留下任何蔭庇。他好像不屑于去和那些干部說情。但之后想來，爺爺一輩子都活得很愧疚，他怎么還有臉再去為他的兒孫討一些福利呢！

我父親是一個羞怯之人。他姐弟四個，排行最小，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你可以想象，在父母以及姐姐們的寵愛下，他會有著怎樣懦弱的性格。爺爺死時，我父親三十多歲，姑姑們都已出嫁。成家立業(yè)的父親，等于被動地走上了生活的舞臺。

他做不好任何農(nóng)事，在生產(chǎn)隊里老是受到排擠。和婦女們領(lǐng)著同樣的工分，簡直是一種恥辱。那年，他隨了挖河隊伍，去了百里之外的十里堡。

挖河工的背景是這樣的：當(dāng)年為了興修水利，每個村子都要組織一支挖河隊伍，利用農(nóng)閑時節(jié)，在短短幾個月內(nèi)，于河流下游筑起一座巨大的水庫。河泥一鍬一鍬挖出來，裝入竹筐或板車上，運到指定地點，筑起高高的堤壩。正是寒冷冬季，勞作的艱辛可想而知。

我父親后來常說他們那一代人，就像被役使的牲口。做挖河工又苦又累，肩上挑著河泥，爬陡峻的河壩，簡直比死了都難受。挑了一趟又一趟，一天又一天，沒有個盡頭。我父親說當(dāng)時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們那些挖河工，好像在一鍬一鍬挖掘著一個巨大的墳?zāi)?，也不知要把誰埋葬在那里。運土方的路有一公里長，后來坡度越來越陡，所有帶去的竹筐全部用爛，只能幾個人一組，用板車往堤壩上拖河泥。分組時，沒有人愿意和我父親入伙，都說我父親干活偷懶……我父親每每說起這些都會羞紅了臉，他說，我哪里是偷懶啊，是我的腿腳不行，我的腿疼得厲害，老抽筋，可能是睡地窩子，著涼了。我父親后來被分到了一個弱組，他們那個組全都是老弱殘兵，隊長為了照顧他們，將一匹從村里帶過去的黑馬分配給了他們。

一匹黑馬或可抵得上五名壯勞力，但那匹黑馬卻是一匹剛剛被閹過的兒馬，性情暴烈，還未被漫長的苦役所馴服。有時拉著一板車河泥，會在陡峻的堤壩上奔跑起來，有時卻原地駐足，認你怎么驅(qū)使也不會前進半步。

那匹黑馬很少有人能驅(qū)使得了它，父親說，我就睡在馬廄里，每天負責(zé)它的草料。它聽我的話。我牽著馬韁繩，每天亦步亦趨跟在馬的左右。其實當(dāng)時我很愿意做這份兒活路，至少不用再去挖河泥了。冬天來了，挖河泥真讓人受不了。裸著雙腿站在冰冷的水里干活，頭上冒著熱汗，腿腳卻針扎刺骨。地窩子里潮濕得很，當(dāng)年的挖河工，很多人都落下了風(fēng)濕的毛病。

但牽馬也有牽馬的不易。馬的步子快，走起來虎虎生風(fēng)，人只能小跑著才能跟上。一天下來，我的腿斷掉似的難受。后來我完全是被那匹馬拖著走了。那匹馬待我真是不錯，從來沒難為過我一次……但我又不能叫一聲“苦”，當(dāng)時那份活路很多人盯著呢！這樣的活路做不了，我還能做什么呢！

——事情就是這么蹊蹺，我父親的右腳后來被那匹黑馬踩了。馬踩在他的右腳上，將大腳趾幾乎踩爛，腳指甲脫落下來。

雖是被踩了腳，我父親卻感到了慶幸。他再也不用每天起早貪黑去出工了，每天都可以躺在馬廄里，享受傷殘給他帶來的安逸。

但他說他很難安逸地躺在那里。其中的原因，一是那匹黑馬后來又闖下了大禍，二是他受傷的右腳發(fā)生了可怕的病變。

病變是從腳趾開始的。受傷后右腿的浮腫并未讓他感到害怕。但過了幾天之后，右腳腳面開始發(fā)青，腳趾變得發(fā)黑。窩棚里臟亂的環(huán)境讓他忽視了右腿上出現(xiàn)的紫色斑點，他把那些斑點錯當(dāng)成了泥跡。直到回家之后，母親用清水怎么洗也洗不掉，這才知道那是壞死的細胞在腿上留下的印記……但疼痛是不可能被忽略掉的，到了這個時候，愧疚的情緒仍然控制著我的父親，他不敢在工友身邊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他像個從戰(zhàn)場上潰敗下來的逃兵，唯恐受到別人的指責(zé)。只當(dāng)所有人都去出工時，他才敢把痛苦的呻吟聲放大，也好緩解一下那令他難以承受的疼痛。但他疼痛的呼喊都被從外面?zhèn)鱽淼膭趧犹栕勇曆蜎]了。其間我父親找過隊長，想讓隊長派人把他送回家里。隊長也并非冷漠無情，他說，水庫就該竣工了，現(xiàn)在是攻關(guān)階段，就連公社領(lǐng)導(dǎo)也住到工地上來了?，F(xiàn)在把你送回去，抽不出人手啊，你再堅持幾天，咱們一塊回去算了。

我父親的腿說不定就是因為那幾天的耽擱而廢掉的。他并沒有堅持到水庫竣工那一天。后來在醫(yī)院里，醫(yī)生對我母親說，再晚來幾天，命就保不住了——是那匹黑馬救了我父親一命。它闖下了大禍。我父親腳被踩傷之后，那匹黑馬由一個毛頭小伙子駕馭。那小伙子剛剛十八歲。役使起那匹黑馬來沒輕沒重，亂發(fā)淫威。他常常因黑馬的怠慢或輕浮毆打它，這苦役中的一人一馬，其實是在用殘暴的方式相互發(fā)泄著苦悶。后來黑馬開始報復(fù)他。那天它撒開四蹄，在陡峭的坡道上開始狂奔。小伙子來不及解開拴在手腕上的韁繩，活活被那匹馬給拖死了。人們圍追那匹黑馬，最后將它活活打死在水庫的壩底，馬肉被人們快樂地分食。

當(dāng)時我父親待在馬廄里，聽到了人們的喊叫以及黑馬痛苦的嘶鳴，他在疼痛中暈厥了過去。

由于小伙子的死，我父親才得以被送回家中。他和小伙子的遺體被放置在同一輛馬車上，走了一天一夜，天明時才走到家里。那一天一夜的路程令我父親倍感煎熬。他忍受著腿傷的疼痛，還要經(jīng)歷與死亡并駕齊驅(qū)的恐懼。他說他起初坐在車轅外側(cè)，盡量避開那具尸體。但后來便堅持不住了，昏睡了過去。醒來時發(fā)現(xiàn)死者的臉正對著他，他的手搭上了死者的肩膀，讓人看上去他像另一具死尸，或是死尸的難兄難弟。

接下來我父親的遭遇其實比死掉也好不到哪里去。腿傷的疼痛開始加劇，右腿開始出現(xiàn)大面積潰爛。可恨的赤腳醫(yī)生再次耽誤了病情，直到被送進醫(yī)院，醫(yī)生很快做出了截肢的決定。

現(xiàn)在我待在家里，正因雙腿的潰爛而等待死亡的來臨。我回憶了爺爺與父親一生中的遭遇，再次認定我們祖孫三代的病因，其實是遺傳而并非醫(yī)生所說的某種特殊的原因。但令我感到沮喪的是，距我爺爺?shù)脑庥鲞^去了將近一個世紀(jì)的時間，我的遭遇卻要比他們?nèi)魏我粋€人都要悲慘?！覡敔攣G掉了一條左腿，卻因此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我父親的命運雖凄惶一些，但想來也還算不錯。他在醫(yī)院住院期間，因是工傷，治療的整個費用都是生產(chǎn)隊給支付的。據(jù)說那還算是一個不錯的年代，沒錢也能住院治療。失去右腿的父親不能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起初村里是給他記工分的，每年都能不勞而獲分到糧食。生產(chǎn)隊解散之后，他的日子才日漸艱難起來，但那時我已長大，有了分擔(dān)的能力。并且他能從村里領(lǐng)到一份低保，所以我家的日子那時也算過得去。

我沒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并不想憑空得到些什么。但我爺爺和父親其實都是騙子。爺爺自殘，自己朝腿上開了一槍，他因禍得福。我父親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告訴我那匹馬之所以踩了他的腳，其實是他故意將自己的腳伸到馬蹄下去的，他想用這樣的方式逃避艱苦的勞動。但讓他感到內(nèi)疚的是，因為他的過錯，那個小伙子被黑馬活活拖死，那匹無辜的黑馬也被人打死了。一人一馬的死抵消了他失去右腿的遺憾，他總覺得自己像一個罪人，因此后半生都活在愧疚的陰影中。而沒有對自己失去右腿的原因做出更多的探究……

這些事，是父親臨死時告訴我的。和爺爺一樣，謊言往往在死亡到來時才得以戳穿，又像是我們家族一代代相傳的混世秘籍。但我在臨死之前，是沒有任何謊言去戳穿的。在我發(fā)現(xiàn)自己患病之初，我也曾想過制造一個能得以保全自己的謊言，比如說從腳手架上跳下去，造成一個墜落的假象，在醫(yī)院得到救治的同時，還能從老板那里得到一筆賠償金。我雖這樣想過，卻沒有實施的條件。當(dāng)時我雖待在工地，但我所處的工地，其實是一個爛尾樓工地。老板在兩個月之前便跑路了。我和其他工友之所以堅守在那里，是相信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樣一句蠢話，我們只是為了得到那點可憐的工錢。如果當(dāng)時從腳手架上跳下去，想得到老板的賠償，簡直是個笑話。你死了老板才懶得管你呢！等我再想其他招數(shù)時，雙腿已疼得難以走動，想起我爺爺和父親半生的愧責(zé)，我也就善罷甘休了，覺得這是命運讓我必然承受的結(jié)果。只能打一個電話，讓家人將我領(lǐng)了回去。

現(xiàn)在，我在忍受病痛的同時，在對那個糟糕醫(yī)生所下的結(jié)論耿耿于懷的同時，我還在思考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我爺爺失去了左腿，我父親失去了右腿，現(xiàn)在我這種情況，我左右腿全都發(fā)生了可怕的病變，難道，我是在承受由他們的謊言所帶來的惡果嗎？或是這種可怕的疾病，要在我身上有一個完美的終結(jié)？

我疼得死去活來。常常在恍惚中發(fā)出凄慘的號叫。我的號叫聲打碎村莊固有的寧靜，讓衰敗的村莊更顯衰敗，讓凄惶的人們感到更加的凄惶。

我只能倚坐，而不能平躺。我不知道以前那種睡臥的方式何以會讓我倍感煎熬。我真恨那個醫(yī)生。我本來就是勞苦的命，從生下來便開始為生活奔波。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以前仰躺在床上睡覺，那只是死亡的另一種方式。睡上一覺，又活過來，又去開始那為牛為馬的勞作?，F(xiàn)在我要死了，不需去勞碌奔波了，命運卻不能讓我整天平躺，而只能坐著。

⊙ 龍仁青·青海湖畔3

我無法描述我雙腿潰爛的情景，那簡直是一個噩夢。我生命的汁液全部發(fā)生了變異，變成一條你們所知道的被污染的河流。黃色液體源源不斷地從皮膚的潰爛處滲透出來，往往一覺醒來，那些液體浸濕了床褥，順著床腿滴淌到地下，形成一攤可疑的水跡。它們是黏稠的，發(fā)出刺鼻的臭味。蒼蠅在那攤汁液上蠶食，我老婆將它們清掃到院子里，那群蒼蠅便“嗡”一聲追到院子里。

所有人都在離棄我，就連我老婆在內(nèi)。我不抱怨她。我身體發(fā)出的味道實在令人難以忍受。只有蒼蠅以及不知名的蚊蟲才會青睞于我的身體，它們是死亡到來時我最親密的伙伴，或是死亡派來的信使。有一天我還發(fā)現(xiàn)傷口的鮮嫩之處，有一只肉乎乎的蟲子爬了出來，它白生生的，體態(tài)豐腴，鼓涌著身體在腿上爬動——是一條蛆。我拿起放在身邊的鑷子，打開一只空藥瓶，將蛆放了進去。又爬出來一條，我一共抓到了五條蛆。那些蛆讓我感覺到身體發(fā)癢。它們爬出來的潰爛處像一個巨大洞穴，我拿了水果刀，從那里劃開一道口子。刀刃不算鋒利，但我腿上的肌肉已經(jīng)變質(zhì)，像松散的豆皮，它們相互包容。我用刀尖小心翼翼挑開表面的一層遮蔽，里面的內(nèi)容著實嚇了我一跳。——密密麻麻的蛆蟲蠕動著，仿佛在為我揭開它們的秘密而深感不安。

我無法形容腿上那些正在爛掉的肉，它們像開在我家院子里的玫瑰，大朵大朵，紅得驚心，白得殘忍。它們于絢爛的姿態(tài)慢慢從我的身體上剝離，在夏季沒有結(jié)束之前，便迅速衰敗。裸露的腿骨像初冬的樹的枝丫，沒有了皮肉的包裹，注定會成為身體的累贅。它形狀丑陋，讓我想起若干年前我家那條被車輪軋斷腿的狗，我以為那條狗會死掉，但它在角落里蜷縮多日，每天用舌頭舔舐傷口，最后又自己咬斷相連的筋脈，竟奇跡般活了下來。

那真是一條勇敢的狗。

我忽然做出將自己的腿鋸掉的決定。

我真恨那個醫(yī)生。如果我待在醫(yī)院里，會不會要接受他各種名目繁多的檢查，他嬌滴滴的像個娘們，會對我發(fā)生病變的雙腿束手無策，會說出更多不靠譜的病因……那把水果刀就在我的身邊。我還需準(zhǔn)備一把鋸子，就是那種鐵質(zhì)把手的“鋸弓子”，鋸條是鋼的，泛著淬火后幽幽的藍色，鋸口看上去細密而遲鈍，用來鋸斷我脆弱的腿骨想來不成問題。我還需準(zhǔn)備一件硬物咬在嘴里，以免疼痛會損壞了我的牙齒。

我備好了這些，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老婆，以便得到她的幫助。我老婆當(dāng)即便哭起來，她說你這是瘋了嗎？醫(yī)生才能做的事，你竟然也要做！

她又提到了醫(yī)生。她又提到了那個引我憎恨的醫(yī)生。我罵了她幾句。她哭著跑開了。她或許想不到我會下得去狠手。她躲在院子里哭泣。我沖她喊：你在外面待著，別進屋，不然會嚇到你的。

外面靜了下來。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我將一把“癢癢撓”纏了碎布，咬在嘴里。用刀子一點點將腿骨周圍的腐肉剔掉。那些腐肉像我身上的皮屑，無疼無癢地紛紛剝落。我將鋸子架在腿骨上，慢慢開始鋸起來。沒想到它如此堅硬，仿佛世界上最有韌性的一種物體。鋸齒咬噬著骨殖，發(fā)出“咔咔”的響聲，骨殖的經(jīng)脈連通了我身體內(nèi)部的所有神經(jīng)，每扯動一下鋸子，無數(shù)根神經(jīng)都會發(fā)出痛苦的嘶喊。汗珠從額頭噼噼啪啪掉落下來，我聽到牙齒發(fā)出“吱吱”的咬噬聲。我的腿骨像一棵即將被伐倒的樹，最后相連的部分死死咬住了鋸齒。我想將鋸齒拔出來，換個角度重新再鋸，但腿骨卻死咬著鋸齒不放，我手上用力，鋸齒“咯嘣”一聲，從中間折斷了。

我粗重的呼吸全部被咬在嘴里的東西堵住了，唾液和血沫從嘴角噴濺出來，我強忍疼痛，用手搬起自己的腿根，看見腿的下半部分似乎已不再屬于我的身體，它丑陋地耷拉著，只有很少一部分相連。我將一把小刀架在腿骨的縫隙處，操起一把榔頭，狠狠砸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醒來。醒來時感覺下肢一陣輕松。親屬們圍在我的床前。我鋸斷的殘肢被他們用一塊塑料布包裹著，我想看看它。我還看見身邊的桌子上，擺放著一把斷掉的鋸齒，和四顆鮮血淋漓的牙齒。

我并沒有死掉。反而活了下來。斷腿處慢慢結(jié)了新鮮的肉痂。鋸掉的腿起初被我老婆收在一只甕里。我離奇的遭遇讓很多人不敢相信，紛紛跑來家里看熱鬧。我又有了吹噓的資本，和他們探討我家族奇怪的遺傳病因之外，仍舊不忘咒罵那可惡的醫(yī)生幾句。我用我的實際行動給了他極大的嘲諷。

暑假時我女兒從大學(xué)回來，把我的事拍成照片，寫成文字，發(fā)在了網(wǎng)上。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將自己家里的丑事公之于眾，好像很光彩似的。后來這件事很快便引起了轟動。有記者到我家里來采訪，把我的事登在報紙上。我真不知道這是件好事還是壞事。壞事還沒有出現(xiàn)，好事卻接踵而至。首先村里和鄉(xiāng)里的干部來到我家，給我來送溫暖。還給我和老婆辦了低保。有人開始為我捐款，捐款的數(shù)字我不便在這里透露?？傊械暮锰幎汲龊趿宋业囊饬?，它們來得蹊蹺而突然。如果我爺爺和父親活著，他們或許想也不會想到——我沒有制造任何謊言，命運卻陰差陽錯讓我得到了更多的實惠。

最讓我感到開心的是，起初那家我去看病的醫(yī)院，竟派人主動找上門來，說要把我接到醫(yī)院，免費為我治療。那個妄下結(jié)論的醫(yī)生也在其中。

他并沒有認出我來。他從網(wǎng)上看到了那條新聞，感到新奇。職業(yè)的敏感讓他有些不敢相信，病人在那種狀態(tài)下會自斷雙腿并奇跡般活下來？他是抱著這樣一種考證的態(tài)度來到我家的。

我斷然拒絕了他們。

我不知道還需要治療什么！我自己便是最好的醫(yī)生。我把那個跟我打過交道的醫(yī)生叫到身邊，問他：醫(yī)生，像我這種病，有家族遺傳的可能嗎？

他疑惑地看著我。最后還是開口說：沒有。

那這種病的病因是什么？

是因為長期靜坐或站立，導(dǎo)致了下肢靜脈血栓的形成……他倒背如流地說。

我撇了撇嘴，告訴他，我爺爺和我父親都得過這種病。我從生下來就沒有長期靜坐或站立過，他們也沒有。我從生下來就開始勞作，他們也一樣。

后來我還是原諒了那位自以為是的醫(yī)生。

后來我將鋸掉的雙腿放在一只細高的玻璃器皿里，用福爾馬林浸泡，放進倉房。等我壽終正寢的那天，好復(fù)原我殘缺的肢體。福爾馬林是那個醫(yī)生提供給我的。

我還將繼續(xù)活下去。并且會在這世上活上很長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