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王秀梅
見識冰塊的下午
⊙ 文/王秀梅
王秀梅: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大雪》《藍先生》《微幸福時代》等,中短篇小說集《去槐花洲》《丟手絹》《再去槐花洲》等。部分作品翻譯成希臘文等。曾獲山東省泰山文藝獎、齊魯文學(xué)獎等,短篇小說《父親的橋》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2013年度小說排行榜。
“我敢說,你們誰也沒有見過真正的槐花。如果你們?nèi)ミ^槐花洲,就會知道自己對于槐花的見識是多么有限。當(dāng)然,我很想具體地描述一下,它們跟別處的槐花是如何的不同。但你們也知道,世上有些事物壓根就不是用來描述的,文字對它們毫無用處……住在槐花洲的人,雖然有些一輩子都沒走出過那個村莊,但你們?nèi)羰且虼擞X得他們可憐,那就太愚蠢了……你們見過什么顏色的槐花?白色,粉色,紫色,黃色,無外乎就這么幾種吧?槐花洲的槐花可不這么簡單,大概你們不會相信,它們有上百種顏色。還有,你們誰見過花瓣像嬰兒拳頭那么大的槐花?小傘一樣的,蘑菇一樣的,想必更沒見過吧。你們聽過它們歡笑嗎?它們還會像人類那樣談戀愛呢,你走在街道上,經(jīng)常會聽到兩旁的雌槐樹和雄槐樹在相互打招呼,熱烈低語。有時候,有些槐樹還會因為感情的事而憂傷哭泣……”
天色是什么時候暗下來的,誰都沒有注意到。當(dāng)時,我和朋友王偉正在聽一個女人講故事,她講到了一個名叫槐花洲的村莊。她對那里的描述,顯然帶有夸張和想象的成分。說實在的,對于想象,我和王偉是再熟悉不過了,因此,靠著直覺和經(jīng)驗,我們覺得,她很是一塊當(dāng)作家的料。當(dāng)她講到街道兩旁的槐樹在相互打招呼的時候,我本能地朝車窗外看了一眼,這才發(fā)現(xiàn)天色不知何時變得灰暗凝重,中午我們出發(fā)時還很明媚的陽光,此刻蹤影全無。
“看樣子要下雨了?!蔽覍ν鮽フf。我們正在進行一段兩百公里的旅途,這個距離談不上長,但也算不上短,雖然王偉對路況非常熟悉,我還是不愿看到這種陰云低垂的天空。
“天氣預(yù)報說這幾天都是晴好,怪了。”王偉也看了看天色。
王偉說話的當(dāng)兒,天色又陰了幾分,一大片烏云沉甸甸地墜在前方天際,一不小心就會呼啦啦地掉落下來。秋還未深,路旁的樹葉卻落了大半,仿佛要提前進入冬天。我觀察了一下那片沉重的烏云,覺得它預(yù)示的不像是雨,而更像是一場雪。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覺得你有當(dāng)作家的天賦,想象力和表述力都還算不錯。”王偉說。此前,出于虛榮,王偉向女人透露了我們的作家身份。他總喜歡吹噓這個,明知道如今人們更關(guān)注干其他行當(dāng)?shù)摹?/p>
“我在火車站工作,只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鐵路職工。作家……對我來說太陌生了,我還從沒接觸過像你們這樣的人。我待得最久的工作崗位,是火車站的安檢口?!?/p>
“哦,你是安檢員,我見過,拿著一個儀器,在人身上探來探去,故弄玄虛。”王偉開始賣弄他的幽默感。
“不光是這樣,還監(jiān)視安檢機。行李通過傳送帶時,我們通過屏幕影像觀察和分析有沒有危險品?!迸苏f。
“反正就是窺探別人秘密的人。你干這行有多少年了?”王偉不無好奇地問。
“記不太清楚了……少說也有十幾年了。”女人說。我迅速地推算了一下,估計女人年齡在四十歲左右。但她保養(yǎng)得很好,從容貌上看也就三十歲出頭的樣子。而且,主要的是,她長得很好看,皮膚白皙,大概是長年待在候車室里的緣故。我們中午從另一個城市出發(fā),大概行駛了一刻鐘,在上高速路之前遇到她招手攔車。倘若她不像我說的這么年輕和好看,王偉也不會輕易讓她搭車。
“十幾年!這么算的話太嚇人了,你窺探了多少人的行李……這么說來,你也算一個見多識廣的人了。”王偉下了一個簡單的結(jié)論,“咱們還是接著聊槐花洲吧,我覺得你是個挺不一般的女人?!?/p>
我們的車子繼續(xù)前行,女人接著講那個名叫槐花洲的村莊。
“實際上,那是我外祖父外祖母的村莊。在我三歲的時候,母親牽著我,翻過一座大山,來到槐花洲。那座山在村莊的東面,站在家門口朝東看,它就像一個小土丘,生長著一些低矮的灌木。但是我和母親卻在它上面整整耗費了一天時間。天還不亮,母親叫醒我,給我煎了一個香噴噴的雞蛋,就帶著我上路了。我沒想到,那個看起來矮趴趴的小土丘,卻是一座又高又陡的大山,山上到處都是高聳入云的樹木。我們沿著盤桓于山腰的一條小路不停地走,那大概是獵人踏出來的路,天知道它到底有多遠。直到夜色降臨,我們才到達另一面的山腳,來到槐花洲。第二天,母親順原路返回去了,她要回家照料我的姐姐和兩個妹妹。是的,這就是我被送走的原因:母親生了四個女兒,個個需要照管。他們必須甩掉一個包袱,才能讓自己輕松一點。很不幸,我成了多余的那一個?!?/p>
“那你真是挺可憐的?!蓖鮽フf。王偉是個善良的家伙,非常容易被感動。“后來呢?外祖父外祖母對你怎么樣?”
“他們對我倒是挺好的。外祖父家是世代書香門第,祖上有在朝廷里做過文官的,家境還算殷實。雖然到了外祖父這一輩,家境大不如前,跟村里其他人家一樣掙工分吃飯,但至少還有個祖上傳下來的闊宅大院。那時候是春末,我至今還記得,墻根下長著一溜西紅柿和月季花,院子中間有一棵枝繁葉茂的蘋果樹。穿過一扇拱門,是隔著雕花磚墻的外院,外祖父在那里種植著許多樹木,松樹白楊什么的。當(dāng)然,槐樹最多。我至今不知道,為什么那個村莊會生長著那么多槐樹,而且每一棵都有生命……”
“植物當(dāng)然是有生命的,”王偉說,“它們也像人一樣會說會笑,有思想,有情感。只是多數(shù)時候,我們?nèi)祟惛韭牪欢鼈兊恼Z言。這是我們?nèi)祟惖木窒?。?/p>
“王偉,你不會真的相信,槐花洲那些槐樹有嬰兒拳頭大的花瓣,會哭會笑還會談戀愛吧?”我覺得王偉好像有點進入情緒了。他總是很容易激動,有時候會煥發(fā)出孩童般的天真,愿意相信一些在現(xiàn)實中完全不可信的事情。
“你太理智了馬茫,這不是一個作家應(yīng)該有的氣質(zhì)。”王偉搖頭嘆息。
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如果就這個問題繼續(xù)交流下去,我和王偉就會進入激烈的爭辯。當(dāng)然,爭辯到最后往往是沒有結(jié)論的。那時候,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世上很多事情都只有過程沒有結(jié)論,因此我們就會非常沮喪。但我們不知不覺這樣爭辯了幾十年,仿佛彼此就是為了反對對方而存在的。
“你還是好好看路專心開車吧,這天色真是不太好?!蔽艺f。
王偉抬眼看了看天色,說:“咱們這是到哪兒了?”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個有辨識障礙的人,記人記方位都是我的弱項。在這一點上,王偉跟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不僅對方位非常敏感,還有過目不忘的認人本事,尤其是對異性。他經(jīng)常能認出十多年前僅有一面之緣的人。所以這次到兩百公里外的城市去赴一個飯局,理所當(dāng)然就由他來開車了。但他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好像真的拿不準我們是到了哪里,這讓我有點疑惑,我說:“不會吧?到哪兒了你都不知道?”
王偉放慢車速,觀察了一下路邊,說:“怎么連個指示牌都沒有?”
“你不是對這條路很熟悉嗎?看看路邊,建筑物啊什么的,看有沒有印象?!蓖鮽ジ埼覀?nèi)コ燥埖呐笥咽前l(fā)小,那人下海經(jīng)商,這幾年挺發(fā)達的,跟王偉走得很近,這幾年王偉沒少往那個城市跑,我一度懷疑他在那里找了個情人什么的。
我們?nèi)硕汲囃鈽O目遠眺,希望看到熟悉的建筑物,以便確認方位。據(jù)坐在副駕上的女人說,她也經(jīng)常往返于這兩個城市之間,因為她的父母住在王偉發(fā)小所在的那個城市里。但是我們沒能從路邊找到建筑物,外面看起來有些蕭瑟,只有光禿禿的田野、落光了葉子的樹木、了無生機的電線桿。這可真是讓人沮喪。
“方向是沒錯的!我走這條路不是一次兩次了!”王偉肯定地說,“只要方向一直往東,就錯不了?!?/p>
于是我們又抬頭尋找太陽,希望能確認一下我們是不是在一路向東。但是天色灰暗,根本看不到太陽在哪里。
“沒錯,我肯定。”王偉說。王偉這人有個特點,愛面子,尤其是在異性面前。他既然不想在女人面前暴露自己連條路都記不住,加之畢竟我是個路盲,因此我還是選擇了沉默?!澳憷^續(xù)講槐花洲。我和馬茫得感謝你呀,要沒有你,我們兩個大老爺們,這一路該多沒趣啊。講講你外祖父外祖母,還有舅舅姨姨什么的。他們現(xiàn)在還在槐花洲嗎?”王偉把話題又繞了回去。
女人問:“你們有煙嗎?”
王偉忙不迭地說:“有,我有?!?/p>
女人點上一支煙抽起來。我坐在后座上,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把頭靠在座位上。她的頭發(fā)染了淺栗色,但仍有一根白頭發(fā)桀驁不馴地鉆出來??吹竭@里我有點傷感,我和王偉也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正在奔著五十歲而去,這個世界上能讓我們驚訝的事情越來越少,就連女人所說的會哭會笑的槐樹,在我看來,也只是一種談不上高級的虛構(gòu)。加之,我們寫小說已有三十年,這世上還有什么是超出我們虛構(gòu)能力的?因此我時常覺得,寫小說根本不是件好事,它讓我們眼里沒有奇跡。當(dāng)然,王偉比我要好多了,他還有不符合這個年齡的天真和好奇。只是我一直懷疑,他有時候表現(xiàn)出來的天真,其實是一種對抗這世界的智慧……
女人這次講的內(nèi)容跟死亡有關(guān)。先是她的兩個舅舅相繼結(jié)婚,大舅娶了一個大眼睛矮個子的姑娘,小舅娶了一個小眼睛高個子的姑娘。據(jù)說,是大舅媽先看上大舅的,但不知為何,新婚之夜,大舅媽獨自卷了花被子,把大舅晾在一旁。不久大舅媽跟村里別的男人有染,肆無忌憚,壞名聲傳得沸沸揚揚。小舅是村里的拖拉機手,女兒出生第九天的早上,他出車前反復(fù)地親吻女兒,但深睡的女兒始終沒有睜開眼睛看他一眼。小舅遺憾地說,看來今天早上她是不打算看我一眼了。我還打算給她講個夢呢,昨天夜里我夢見去年軋死的那只兔子了。一個小時后,有人跑到家里來報信,拖拉機傾翻,小舅壓在下面,失血過多,不治而亡。
“小舅下葬那天,小舅媽趴在墳堆上痛哭,十根指頭深深地插到黃土里。他們兩人感情很好,外祖母每頓做飯只在鍋上貼四個玉米面餅子,給家里三個男勞力和我吃。小舅每次都把他的餅子掰成兩塊,給外祖母一塊,外祖母不要,小舅就給小舅媽。小舅媽不吃,他也不吃。小舅舅去世后,外祖父逼小舅媽改嫁,從此不給她一個好臉子。小舅媽起先說什么也不愿意,但終沒拗過倔強的外祖父,只好把小舅的一張小照片拿到鎮(zhèn)上照相館,洗了一張大的,放在貼身衣兜里,哭著離開了。她嫁給外村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那人對小舅媽和孩子都很好。接著,大舅媽生下了別人的孩子,外祖父遭此兩番打擊,竟然郁郁而終。赤腳醫(yī)生說,他大半是生生被氣死的。外祖父去世后,大舅帶著大舅媽和孩子要去闖關(guān)東。但剛走了半天,大舅媽變卦,抱著孩子返回了槐花洲。大舅沒臉回來,只好一人去闖了關(guān)東?!?/p>
女人停下來,跟王偉又要了一支煙。她有點疲憊,頭靠在座位上,像是在閉目休息,只是偶爾吸一口煙。我有種沖動,想幫她把那根白頭發(fā)拔下來,它太扎眼了。
王偉也點上了一支煙,他說:“看來我說得沒錯,你真是一個見多識廣的人。不過,我沒別的意思,你別誤解。”
女人說:“怎么會誤解呢?我懂你的意思。我比你們作家都懂這個世界,你信不信?”
這個說法,讓我和王偉都無言以對。一方面,我們總認為我們是最懂這世上一切道理和規(guī)律的人;另一方面,我們又時時覺得這世界很不講道理,讓我們弄不懂。女人吸了幾口煙,蓄積了新的力氣,開始講述關(guān)于她大舅的故事。
“大舅是一名木匠。方圓一百里的所有木匠,都不敢跟大舅比手藝。他不僅能打一手漂亮的家具,還會做小手工。我記得那時候他給我做了許多桌子椅子胭脂盒等小玩意兒,各個只有核桃那么大,精致極了。當(dāng)然,那些小玩意兒后來都丟失了。你問我怎么丟的?我也不記得了。其實不是我丟失的,而是時間拿走了它們。我時常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事情:有些東西,明明一直好好地放在某個地方,從來都不曾動過,但忽然有一天,它就不見了,無影無蹤。說真的,我做過很多次試驗,刻意把一樣?xùn)|西放在固定之處,比如把年輕時候收到的情書鎖在抽屜里。多年以后,打開抽屜,它不翼而飛了。”
“說得太好了!這就是哲學(xué)!”王偉騰出右手,猛拍自己的大腿,“相對于這龐大的宇宙來說,我們?nèi)祟惡纹涿煨?!時間完全可以有超出我們認知之外的另一種形態(tài),比如說它幻化為人,潛入我們家中,偷走我們的東西。它還可以幻化為一陣意識,潛入我們大腦,偷走我們的記憶。哎呀!你可真是當(dāng)作家的料!”
誰沒丟失過東西呢?的確,正如女人所說,很多東西仿佛一直好好地待在某地,莫名其妙就失蹤了。但這只是事情的表象,我堅定地相信,是我們的記憶出現(xiàn)了問題,不存在那些玄而又玄的原因,哲學(xué)就更談不上了。我實在看不慣王偉對女人的吹捧,就反駁他說:“我認為,還是我們自己搞丟了那些東西?;蛘呤怯涘e了放東西的地方,或者是曾經(jīng)挪動過卻忘記了。”
“你不懂。”王偉言簡意賅地評價了我,“你向來是那種循規(guī)蹈矩的作家,你堅信一加一等于二,并這樣運算了一輩子。你根本不知道這世界另外的那些面目。這不僅僅是缺乏想象力的問題,而是天賦的缺乏,沒辦法彌補?!?/p>
每當(dāng)我們出現(xiàn)分歧,并且王偉感到不屑于說服我的時候,他就會用這種殘忍的口吻,不留情面地打擊我,簡明扼要地結(jié)束爭辯。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的自負,于是我轉(zhuǎn)頭看了看天色。這時候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片黑云依然籠罩在我們上空,而周遭的景致比之前更加單調(diào):電線桿的數(shù)目有了明顯的減少,田野上原本零星堆放的植物秸稈也徹底沒有了,更確切地說,所謂的田野,只是成片的黃土,根本沒有田野的輪廓。本來在公路邊上成排種植的樹木也稀稀落落的,完全沒有了規(guī)模。建筑物就更別提了,我可以一覽無余地看到黃土和陰天連接的地方。
王偉也注意到了這一片荒涼的景致,他奇怪地自言自語道:“沒理由啊!這可是在高速公路上啊!那些鬼路牌都跑哪兒去了?”
的確,任何指示標志都沒有。這幾乎要讓我們懷疑,馱著我們在疾馳的這條路究竟是不是高速公路。但是千真萬確,我們從另外一個城市出發(fā)后,行駛了一刻鐘左右就駛上了高速公路,此后一直沒下高速。這一點可以由車上的女人做證,因為我們正是在即將駛上高速路的時候遇見她的。
“方向是對的。”王偉繼續(xù)相信他的判斷。但我覺得,判斷固然重要,經(jīng)驗更重要。車外的景致,并不是王偉無數(shù)次置身其中的景致。因此,此刻,王偉的判斷已經(jīng)失去了經(jīng)驗做依據(jù),聽起來不那么讓人信服。
“從出發(fā)到現(xiàn)在,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一小時五十分鐘,按照行程和時間來推斷,此時我們應(yīng)該駛下高速公路,接近市里了?!蔽姨岢隽速|(zhì)疑。
“可是高速公路出口在哪兒?沒有一個指示牌!”王偉拍打著方向盤,說,“我老漢活了四十多年,頭一次碰到這等怪事。馬茫,你打路政服務(wù)電話問問,是不是我們遇上了道路維修什么的。”
我趕忙掏出手機撥打路政服務(wù)電話。那邊人工臺一個小姑娘冷冰冰地回答我,截至目前,他們沒收到任何道路維修的通知。我感到她的話不太可信,就追問道,有沒有其他司機反映這條高速公路不對勁的情況,小姑娘說,沒有。我說,那我申請幫助,小姑娘說,請您告知現(xiàn)在的具體位置。我說,我要是知道具體位置,還找你干嗎呀?小姑娘很委屈地說,您不告知具體位置,我無法給您提供幫助的。
通話就這么不了了之。還好,至少搞清楚了,高速公路沒有出現(xiàn)故障。于是,我們的車子繼續(xù)往撲朔迷離的前方高速行駛,這速度讓我感到了擔(dān)憂。我前后看了看,發(fā)現(xiàn)路上居然只有我們一輛車,便說:“王偉,咱們不能這么盲目地開下去。這路上只有咱們一輛車,四處連個鬼影子都看不著。太不對勁了?!?/p>
“是嗎?奇怪,剛才不是還有一輛車超了咱們嗎?還有一輛載滿老母豬的卡車,都哪兒去了?”王偉看了看后視鏡。
這時候前面座位上的女人說:“大概在十分鐘前還有幾輛別的車。十分鐘后,就只有咱們這一輛了。”
王偉一聽此話就開始踩剎車,靠邊。我說:“高速公路不能隨便停車,你干嗎?。俊?/p>
“我管他呢,”王偉開始飆臟話,“馬茫,你這個人活得太有秩序感了?!?/p>
車子靠邊停下后,我們下了車,站在路邊辨別方位。王偉站在稍遠的地方解了個手,回來問女人:“你要不要方便一下?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連個衛(wèi)生間都找不著。沒事,我后備箱里有雨傘,你可以撐著那玩意兒方便?!?/p>
女人說:“不用了,反正也快到了。”
我們站在路邊討論了半天,最后勉強同意掉頭。之所以說勉強同意,是因為主要是我堅持掉頭,王偉堅持方向沒錯;女人呢,則保持中立。我和王偉打了半輩子交道,雖然表面看來好像他強勢,但遇到關(guān)鍵問題,只要我堅持,王偉還是不跟我拗著干的。這樣,我們就上車,掉頭,重新找路。
既然已經(jīng)確定了方案,王偉就不像我這么擔(dān)憂了,他又攛掇女人講槐花洲。女人這回離開槐花洲講她的大舅在東北的事情。
“大舅到了東北后,起先無處落腳,就在大山上找了個山洞住下了。他像野人一樣在山上過了一年,學(xué)會了捕殺動物。那些動物本來以為他很好對付,到頭來卻都被他一一滅掉。當(dāng)然,大山里不缺動物,大舅跟它們互相獵捕,斗智斗勇。他用獸皮獸肉跟山下村莊里的人打交道,后來總算跟他們建立了交情,得以搬下山去,在村里覓了一處閑房安頓下來。獵捕動物使他上了癮,干脆就干起了屠夫。他以殺豬宰牛為業(yè),從此不再干木匠活兒,一手絕活兒算是荒廢了。你們是作家,想象一下吧,一個好木匠變成一個屠夫,成天兩手沾滿鮮血……后來大舅在村里找了個寡婦過日子,就不再惦記槐花洲了。但他以為離開槐花洲就能擺脫宿命,這卻是癡心妄想,他最終沒能逃得了一死。你們一定想不到他是怎么死的:在一次殺豬的時候,他剛要把刀插到豬的脖子里,那頭本來被大舅追攆得奄奄一息的豬,卻猛然彈起肥胖的身子,掙斷了繩索。大舅沒有防備,刀讓那豬一撞,不知怎么竟然反轉(zhuǎn)過來,插到自己脖子里去了。人們都說,他殺生太多,那些動物的魂魄附著在這頭豬的身上,替它們報了仇。大舅脖子里的血汩汩地往外流,那條豬筋疲力盡,復(fù)又躺回屠床上,笑了兩聲,死心塌地等著被屠了?!?/p>
這個故事說的無非是因果報應(yīng)那一套,我們的老前輩蒲松齡老先生早就講過若干這樣的故事了,因此在我聽來也不算新鮮。王偉為此感嘆不已,說現(xiàn)實生活其實很藝術(shù),云云。我感到不解的卻是女人提到的關(guān)于槐花洲的宿命這句話,聽來有些詭秘。
女人比之前更為疲憊了一些,她靠在座位上短暫地休息,一時間車里異常安靜。我看了看車外,問王偉:“怎么樣,看到指示標志沒有?”
“沒有。不過,好像前面有條小岔路?!蓖鮽フf。我順著王偉說的方向朝前看了看,果然有條小岔路?!肮障氯タ纯?。”王偉說。
除了聽王偉的,似乎也沒其他辦法??偛荒茉谝粭l沒有指示牌的路上來回亂跑吧。還好,車子拐到岔路上后,我們居然看到路邊有一戶人家,水泥墻面的房子,緊鄰著開了間小賣部。有個男的在門口搗鼓一輛摩托車,不停地捶捶打打,看樣子是有什么故障了。我們一起走過去,王偉吆喝道:“老弟,問個路,往煙臺應(yīng)該怎么走?”
搗鼓摩托車的男人直起身子,指了一個方向,說:“那邊?!?/p>
他指的方向,正是我們掉頭之前的方向。王偉又問了一句:“那是往東吧?”
男人說:“是啊?!?/p>
王偉指著我們拐下來之前的那條路,說:“我們剛才就在那條路上,往你指的方向開。這么說,我們開得沒錯?”
男人說:“沒錯?!?/p>
“為什么路上車輛那么少呢?”我問道。
“可能是天氣不好吧?!蹦腥税淹闰T到摩托車上,踩了兩下,摩托車突突地叫起來,他說,“我得趕緊走,要不然來不及了。”
男人騎上摩托車,往小路盡頭開去了。我們站在原地討論了一下,決定按照原來的方向走。我說:“要不要再找人問一下?”
王偉看了看鎖在黑鐵門上的鎖頭,說:“主人不在家,附近也沒旁的住戶可問,我看咱們還是往東開吧。只要一路往東,就沒問題。”
于是我們上車,按照掉頭之前的方向,繼續(xù)往前開。這下王偉好像心里又有了底,他看了看煙盒,里面只剩下兩支煙,很后悔地說:“剛才應(yīng)該在小賣部買盒煙。管他呢,抽完拉倒?!蓖鮽グ涯莾芍煾艘蝗艘恢Х种c上,女人又開始講故事。
這回女人講的是大舅媽的故事。從闖關(guān)東路上變卦返回槐花洲后,大舅媽更加肆無忌憚地跟村里的男人相好。她經(jīng)常謾罵外祖母,嫌外祖母礙眼,說早晚要殺了她。大舅媽娘家有幾個兄弟,個個像土匪,經(jīng)常吆五喝六地去槐花洲閑逛。大舅媽給她的幾個兄弟做飯,霍霍地在缸沿上磨刀,嚇唬外祖母。外祖母反插了房門,在炕上坐著瑟瑟發(fā)抖。小姨當(dāng)時在鎮(zhèn)上的毛巾廠上班,住集體宿舍,周末回家。回家后的小姨跟大舅媽站在堂屋地上對罵,有一次還搶奪一把菜刀。外祖母一生善良,走路看見一只螞蟻都要繞道而行,但后來實在忍無可忍,跑到支書家里討公道。支書也是大舅媽的相好,當(dāng)場把外祖母罵得臉色刷白,昏倒在地。
“我記得,支書很嫌惡地看著外祖母,說,趕緊弄走。外祖母的鞋子和帽子都掉了,我想給她穿上鞋子,卻抬不動她的腳。她的腿像石頭一樣沉。我那時就知道,人死后是很重的。我覺得,我已經(jīng)提前預(yù)見了外祖母的去世。后來,小姨工作的毛巾廠倒閉,她回到槐花洲,嫁給了一個也曾在毛巾廠食堂蒸饅頭炒菜的大師傅,生下了我的表弟。表弟是當(dāng)時外祖父家里剩下的唯一的男孫,卻在三歲時掉到水庫里淹死了。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個人走到水庫邊上去的。又過了半年,小姨父患了肝癌,折騰了三個月,去世了。這中間,大舅媽生的那個別人的孩子,在街上跟小伙伴打架,莫名其妙一跟頭摔倒在地上,鼻子血流不止,送往醫(yī)院的半路就沒氣了。大舅媽回到了自己的娘家長居。不到半年,小姨決絕地離開槐花洲,草草跟媒人介紹的一個喪偶的男人再婚。她想帶上外祖母,但外祖母哪里也不去,就要守著那棟房子。我的父母決定把外祖母和我接回家中——恰好那是個夏天,我八歲了,秋天來臨時也該上學(xué)了。母親托人捎信給外祖母,讓我們收拾好行李在家里等待,她會在近期坐村里一輛去縣城辦事的大卡車去接我們。就在母親去槐花洲接我們的那天下午,外祖母去世了。我記得那個下午天氣陰沉,就跟今天差不多。外祖母在外院小樹林里走著,邊走邊說,你媽要來接你了,回去吧,回去吧。我說,咱倆一塊兒走。外祖母說,我舍不得這些樹啊。外祖母走著走著,抱住一棵樹就不動了。我以為她睡著了,過去一推,她倒在了地上,鞋子也掉了。我像她昏倒那天一樣,想給她把鞋子穿上,卻怎么也穿不上。那天,外院里的槐花全都落了,一片黑云籠罩在院子上空。你們大概不知道,槐花洲的槐樹跟旁的地方不同,它們花期很長,從春天能一直開到秋天……”
女人在講到外祖父和小舅去世的環(huán)節(jié)時,我已預(yù)料到這是一個關(guān)于死亡的故事。關(guān)于死亡,這是作家永恒要表達的主題。說實在的,在文學(xué)作品里,什么樣的死亡沒被作家寫過?的確,我們已經(jīng)通過反復(fù)地敘寫死亡,而看到了這種現(xiàn)象的無數(shù)面目……但它的奧秘呢,誰敢說洞悉了分毫?女人講到這里,我有種灰飛煙滅感。想想吧,那個闊宅大院,只剩下童年的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這下,王偉也不說話,難得地沉默下來。他和女人分別抽完了煙盒里最后的一支煙,再也無煙可抽。女人疲憊得厲害,頭靠在后座上,閉著眼睛,說:“小舅下葬那天,我看到一只兔子,在樹林里笑。我知道,那就是小舅夢見的那只兔子,被他開著拖拉機軋死的那只?!?/p>
女人的話,無疑是對故事的補充和強調(diào),強調(diào)的無非還是因果報應(yīng)。這真是作家并不陌生的陳詞濫調(diào)。王偉偏頭看了女人兩回,第二回,他扭頭告訴我說:“睡著了?!?/p>
我們都不想打擾女人睡覺,但實在是不能不說話,因為我們又迷路了——實際上,我們一直處在迷路之中。
“我相信你的方向感很強,但我可以確定,我們一直處在迷途之中。”我對王偉毫不客氣地說。
王偉拍了拍大腿,說:“這真是咄咄怪事,我在這條路上都會迷路!”現(xiàn)在女人睡著了,他可以不用在乎自尊和虛榮,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迷路了。
“那我們就不應(yīng)該悶著頭前行,要搞清楚了再走?!蔽艺f。
“好吧,我試試導(dǎo)航。”王偉是個極度自負的人,尤其是開車的時候,壓根不用導(dǎo)航儀之類的東西,所以車上也沒有。我們把車停在路邊,他打開手機查找導(dǎo)航。我一向?qū)@些東西不在行,他一個人在那兒搗鼓半天,說:“沒錯??!這上面也指示我們的方向是對的!”
“導(dǎo)航儀也有出錯的時候吧?不是說有人按照導(dǎo)航指示的方向,最后把車開到大海里去了嗎?”我想起一個從別人那里聽來的事兒。
“難道我們再掉頭?往回開?我確認,往回開的話,我們就會回到中午出發(fā)的城市?!蓖鮽フf。他也一籌莫展了,苦惱地看看四周?!盎镉?,有車!”他看到了后視鏡,忽然大叫道。我本能地往后看了看,果然看到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從身后開了過來,轉(zhuǎn)眼就超越了我們,開到前面去了。
“沒錯吧!有車往那個方向開!”王偉當(dāng)機立斷,一打方向盤加速追了上去,仿佛前面是可以拯救我們的上帝。這時候女人也醒了過來,對于她睡著這期間我們的趕路情況,她沒有多問。但她明顯感受到了我和王偉的緊張,也跟我們一起緊緊盯住前面那輛車,生怕被落下了。
又開了大概五分鐘,我們遇到了新情況:可以看到前方和天際相連的地方,不再是我們的車輪一直碾軋著的水泥路面,而是起伏不平的黃土路。確切地說,不像是路,倒像是幾個小土丘。公路似乎到了盡頭,抑或是尚未完工,修到跟黃土相連的地方就暫時停工了。王偉放慢車速,說:“前面好像有個收費站。但愿里面有人收費。收多少都無所謂,只要告訴我正確的路在哪里?!?/p>
我的想法跟王偉一樣,我們都怕收費站那小房子里面是空的。好在,開到跟前一看,里面高高地坐著一個收費員,是個老頭,臉上溝壑縱橫。王偉嘀咕說:“怎么安排這么老的收費員,這不是破壞駕駛員的情緒嗎?”
王偉問了收費員幾個問題,老頭說:“你們沒開錯,繼續(xù)往前開吧。路出了點問題,正在修,但不影響你們趕路?!崩项^用下巴指點著前面那輛黑色的車,說:“那不,能過去?!?/p>
的確,那輛一直開在我們前面的車,此刻正放慢車速,緩緩地開過那截起伏不平的黃土路段,然后,攀上最高的土丘之后,下了坡,車屁股消失不見了。王偉說:“前面那車看來很熟悉這里的情況,跟著它一定沒問題。路政服務(wù)那邊怎么會不知道這里修路的情況呢?”
我們像那輛黑車一樣,翻過了黃土路段,繼續(xù)往前開。漸漸地似乎有了人氣,路邊出現(xiàn)了樹木,樹上還開著花朵。王偉說:“是槐花吧?”為了確認,他轉(zhuǎn)而問身邊的女人:“你對槐花的見識比較深,這是不是槐花?”
女人看了看,說:“是。真香?!?/p>
王偉殷勤地幫她打開車窗,讓她嗅聞。他開玩笑地對女人說:“咱們這是到了槐花洲吧?你說的那些能哭能笑的槐樹在哪兒呢?還有會談戀愛的?我真想看看樹是怎么戀愛的。人的戀愛我都看過,沒意思,無聊至極,虛偽至極?!?/p>
王偉這人最大的缺點就是拿什么都不當(dāng)回事,火燒眉毛也不忘調(diào)侃。但他最大的優(yōu)點也在這里。他很少憂心忡忡,世上所有在我看來需要憂心的事,在他眼里不過是狗屎。比如現(xiàn)在,我們明明迷了路——時間顯示——我們已經(jīng)在迷途上奔馳三個多小時了,而他居然還在討那女人歡心。這哪里像女人描述的槐花洲?所謂的槐花,我仔細看了半天,也覺得它們不像是槐花。我又不是沒見過槐花。退一步說,就算它們是槐花,那也應(yīng)該是春末殘留在樹上的殘花?;睒浠具^后遲遲不落的殘花,留在樹上一直到秋天的情況,也并不少見。深秋到來,一場秋霜,也就徹底敗落,無聲無息了。但王偉津津有味地聳起鼻子嗅聞,同意那女人關(guān)于“真香”的說法,這就讓我無法茍同了。殘花怎么可能“真香”呢?以我對王偉半輩子的了解,他巴不得我們真到了槐花洲,然后,他跟這姿色還不錯的女人浪漫地在那里住上幾日。那些花是不是槐花、香不香,都不重要。
我正無可奈何著,卻發(fā)現(xiàn)車拐了一個彎,前面出現(xiàn)了幾棟房子?!肮?!真是槐花洲!”王偉興奮得兩只手都離開了方向盤。他手舞足蹈著,對我說:“馬茫,看到?jīng)]?這就是上帝給我們這種有智慧的人的驚奇!”
讓王偉興奮的,是一塊村碑。但因為年久失修,石頭殘破不堪,上面的字跡也辨識不清,只能依稀看到一個“洲”字。我說:“我完全可以把這個村子稱為棉花洲、荷花洲,或者干脆沙洲、土洲什么的。一個字能說明什么問題?當(dāng)然,前提是,如果你愿意把這幾棟同樣殘破不堪的房子稱為村莊的話?!?/p>
“馬茫,我不得不嚴厲地批評你了!你這個人就是缺乏想象力,缺乏情趣,缺乏幽默感,缺乏……一種深沉而又空靈的愛意和善意!你冷漠,死板,固執(zhí)!中國像你這樣的作家成堆成堆的,這就是我們寫不出西方那些偉大作品的原因所在!馬爾克斯要是像你這樣,十輩子也寫不出——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這樣偉大的小說!”
“你怎么不看看你有多天真!一個故事,幾朵花,一塊村碑,你就相信了它們的合理?”我也據(jù)理力爭起來。這一路我真是受夠了。
我們倆一邊爭辯著,王偉一邊一意孤行地把車開上了那條同樣殘破不堪的村路。如果它可以稱之為村路的話。房子和村路都破敗不堪,看樣子幾十年都沒有人住了。最后王偉不得不把車停下來,以保護他的車輪胎。我們徒步走在坑洼不平的唯一的一條村路上,女人忽然低聲啜泣起來,王偉立即湊上前去,關(guān)切地問:“怎么了?”
女人不答。王偉看了看四周,說:“我知道,你是不是許多年沒有回過這里了?槐花、村路、房子,都跟你小時候見的樣子相去甚遠?;被]有嬰兒拳頭那么大的花瓣,不會哭不會笑……但不要緊,我相信你故事里所說的都是真的。我跟你說實話吧,在這個世上我王偉什么都不怕——包括死亡——就怕一樣?xùn)|西,你知道是什么嗎?”
女人說:“時間吧?”
王偉說:“對了,就是時間!我就怕時間!時間能改寫一切!”
我冷眼看著王偉,他已經(jīng)假裝不經(jīng)意地把胳膊搭上了女人的肩頭。他可真會拍馬屁。
村路很短,馬上就要到頭了。女人忽然停下來,走向一棟房子。房門緊閉,上面墜著一把銹跡斑斑的大鐵鎖??梢钥闯?,這曾經(jīng)是兩扇算得上氣派的大鐵門。女人走到大鐵門前面,凝神佇立了片刻,然后輕輕推了推門扇,把臉趴在門縫上,朝里觀望。
王偉自然緊隨其后,也趴在門縫那兒朝里看,邊看邊問:“這就是你外祖母家吧?這院子應(yīng)該就是你外祖父栽滿樹木的那個院子吧?怎么沒看見雕花磚墻?沒關(guān)系,肯定是經(jīng)不住風(fēng)吹雨蝕,早就倒塌了。讓我大膽地猜一下,你八歲被母親接回家后,就再也沒回來過,對吧?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仿佛看到八歲的你,站在院子中央,形單影只。”
老實說,我真是看不下去了。我說:“這都是沒主的房子了,你干脆踹上一腳,把門踹開,你們到院子里或者家里坐著好好地編故事,多好!”
王偉扭頭看我一眼,滿懷希望地說:“馬茫,你來看看,真的,特別有感覺!時光倒流的感覺!你會看到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
我走過去,趴在門縫上看了看。我什么感覺也沒有,也沒看到那個八歲的小女孩。因為那只是一個破敗的小院落,即便想象力超常,也無法把它跟女人故事中的“闊宅大院”聯(lián)系到一起。王偉眼巴巴地看著我的表情,見我不以為然,他很失望,眼里瞬間蓄積起無限的同情和憐憫:“馬茫,你……算了,中國像你這樣的作家太多了,我無話可說。沉醉不知歸路,誤入藕花深處……這些,你根本就不懂。”
我據(jù)理力爭:“誤入藕花深處這誰不懂?李清照的詞嘛!”
“可是,你,根本,看不到,鷗——鷺。”王偉一字一頓、兩字一頓地說。
我們各自懷著復(fù)雜的心情,坐上車子,離開王偉和女人所說的“槐花洲”。不知為何,短短幾十步的村路,卻讓我們很疲憊,誰都不想再說一個字,甚至連回?zé)熍_的路接下來到底怎么走都沒人去管了。我也索性像女人那樣,把頭靠在座位上閉上了眼睛。這一個下午,我可真是受夠了。反正我們一直在煙臺附近轉(zhuǎn)圈子,又不是跑到了外星球,遲早會轉(zhuǎn)回去的。實在不行,還可以報警,讓警察開著警車來領(lǐng)我們。
當(dāng)我迷迷糊糊小睡一覺醒來后,發(fā)現(xiàn)外面大不一樣了:兩旁是成排的樹木、一塊一塊的田野、遠遠近近的建筑物。那片一直籠罩著我們的黑云消失了,天色也不再那么陰沉壓抑,而是呈現(xiàn)出柔和的明麗。甚至有大片金黃色的霞光,照射到車窗玻璃上,星星點點的金光灑在女人的頭發(fā)上。女人頭上的那根白頭發(fā),在暮色里終于看不清了。
我看了看表,時間顯示的是下午五點半。我問王偉:“到哪兒了?”
“馬上就到市里了,現(xiàn)在在開發(fā)區(qū)。媽的,兩小時的車程居然開了五個半小時?,F(xiàn)在該堵車了……看來得在外面吃飯了?!蓖鮽タ戳丝磁耍案纱?,我請客,咱們在開發(fā)區(qū)找個地方吃上一頓,紀念一下。這一路……感覺像過了一年,咱們都是老朋友了,是不是?”
女人沒有反對,只是說:“終于到了。這條路可真長。一切都變了樣子。小時候,母親帶著我翻越過的那座大山,如今早已被挖掉了。越來越多的建筑物……沒有近路可抄,如今只能走公路了。我經(jīng)常在中午遇見你們的那個地方搭車,我知道,早晚會有人把我?guī)Щ氐交被ㄖ蕖藲q那年,母親坐著村里的大卡車去接我時,公路剛剛修好,還是土路。但是外祖母意外去世,我們沒能如約搭上大卡車返回。鄰居們幫忙安葬了外祖母,已經(jīng)是幾天以后的事了,我和母親來到公路邊搭了一輛陌生人的車。我在車上哭了許久。臨下車前,陌生人說,小姑娘,我經(jīng)常在這條路上走,如果你還想回剛才那個村子,可以在路邊等我,搭我的車……真的,這么多年來,我搭了無數(shù)的車,終于搭到了你們……真得謝謝你們……”
我沉浸在終于回到人間的小小興奮中,并沒去理會女人的話。女人一路之上說了太多這樣的怪話,多說幾句也不足為奇。我們把車開到王偉熟識的一家酒店。酒店門口的停車場滿滿當(dāng)當(dāng),王偉轉(zhuǎn)了一圈,總算找到一個狹窄的空位。“這是要考驗我的停車技術(shù)了?!蓖鮽フf。
女人也看了看車位,說:“太窄了,總得有一側(cè)的車門打不開。還是我先下車?!迸舜蜷_車門時,一只腳踩在地面上,回頭說:“你們知道嗎,行李在通過安檢機的傳送帶之后,會發(fā)生許許多多的變化。”
說完之后,女人就下了車,以便讓王偉把車停好后確保駕駛室門能夠打開。她下車前說的這句話雖然莫名其妙,但跟她一路之上的所有話比起來,仍是莫名其妙不到哪里去,所以,我和王偉都沒在意。王偉邊倒車邊夸贊女人真善解人意,說待會兒要向她要手機號碼,回去后多聯(lián)系一下,發(fā)展發(fā)展。
等我們下了車卻發(fā)現(xiàn),女人不見了。起先我們以為她去了酒店衛(wèi)生間,但在大堂等了許久,也沒等到。打發(fā)服務(wù)員進衛(wèi)生間看了看,里面沒人。那天的晚飯,是我和王偉兩個人一起吃的,我們喝了不少酒,最后打電話找了個哥們兒來給我們代駕,送我們回了家。
幾天以后,我和王偉應(yīng)他的發(fā)小之約,再次去那個城市,參加他發(fā)小新公司的開業(yè)典禮。王偉和我好歹算當(dāng)?shù)氐奈幕?,能讓他朋友的開業(yè)典禮增光添彩。出于對那條路的迷惑,我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
事情的結(jié)局是:那天下午我們返回?zé)熍_時根本沒迷路,高速公路一路暢通,路邊的景致也都是王偉熟悉的。王偉有點不甘心,到后來連我都有點不甘心了,于是我們一個勁往東開,希望能開到那天去過的槐花洲。但我們怎么開,都沒有抵達公路的盡頭,沒看到那個一臉溝壑的收費員老頭。
事后,我和王偉深刻地討論了這件事。王偉堅信那個破敗的村莊就是槐花洲,女人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我覺得一切都是巧合。
“那為什么我們第二次沒有迷路?而且事實證明,高速公路暢通無阻,根本沒有維修?!蓖鮽サ馁|(zhì)疑,我卻給不出答案。
王偉說:“告訴你吧,馬茫,我們那次的確是迷路了。只不過,我們不是在一條普通的路上迷了路,而是在時間系統(tǒng)里迷了路?!?/p>
這簡直不是正常人說的話。我摸了摸王偉的額頭,他彈開我的手,說:“我沒發(fā)燒,也沒瘋癲。你想想吧,那次我們一直嘗試著掉頭,但每次掉頭都受到了阻撓。騎摩托車的男人,一臉溝壑的收費員,他們的出現(xiàn),都是為了阻止我們掉頭的,都是在指引我們一路進入槐花洲的時間系統(tǒng)?!?/p>
“時間系統(tǒng)?你在演科幻片嗎?”我笑道。
“馬茫啊馬茫,你太局限了。誰敢說在這個奧妙無窮的宇宙中,只存在著一套時間系統(tǒng)?也許槐花洲在咱們目前的時間系統(tǒng)里并不存在……比如說,它可能存在于那女人的前生?!?/p>
“你不會是要說,那女人帶我們回到了她的前生吧?”
“說不定呢。不過,前不前生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女人是一個旁觀者。她來到這個世間的任務(wù),就是觀察那些人的死亡。你記不記得,女人提到過槐花洲啊宿命啊什么的。她去了槐花洲,目睹外祖父家的敗落,這就是宿命。女人自己也十分清楚這一點?!蓖鮽フf。
王偉說的簡直是越來越離譜了,讓我忍俊不禁,狂笑不止。
“你知道女人所說的——行李通過傳送帶后,會發(fā)生許多變化——都是什么變化嗎?”王偉忽然換了一個話題。
“能發(fā)生什么變化?難道安檢機是高壓鍋,能把行李中的食物煮熟?”我開了個玩笑,同時看了看王偉,他的眼神里又充滿了憐憫。我問:“那你知道嗎?”
“我當(dāng)然知道?!蓖鮽フf。
他真是一個自負的家伙。